风雨一生,难忘你

2020-10-30 10:43:19
0.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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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5年隆冬,初雪过后,斜阳下落。我接到三奶奶的电话,那头一如既往地温言细语:“小蔡,得空不?得空的话误你几天时间。请你过来帮个忙,荀爷爷生前嘱咐的。”

我一个激灵站起来,倒吸一口寒气,“荀爷爷走了?怎么这样?”

“到了这年纪,都是在阎王爷眼皮子底下晃悠的人,说走就走了,只是……只是啊,有他在,好多年都没觉着冬天是冷的了,以后添再厚的袄子都没用吧,冰冰凉……”

我想,荀爷爷大概也在等我,等我把三奶奶那封“情书”念完。

荀爷爷的遗像摆在棺木前,长胡子,容貌清癯,眼睛坚毅,嘴角泛起半分温柔。身后的大门上居然贴了一副红对联,笔力苍劲有力,看不出是一个70多岁的老人写的,只是对仗不大工整——尝遍百态,春秋共享;饮尽沧桑,风雨相携。

对联是我受荀爷爷之托起草、送给三奶奶的80岁的礼物。还记得当初,我写在一张旧报纸上,给荀爷爷看了。他倒了一大碗米酒,“难忘你帮我完成这封情书。这辈子有三三陪,值了。我要醉死去,倒回去看看那些好日子,她可漂亮了。”

在我们那儿,“难忘你”就是谢谢的意思。受人帮助,要说“难忘你”;跟别人借东西,要说“难忘你”。据说荀爷爷在结婚那天,当着众人的面,对三奶奶也说了句“难忘你”。惹得哄堂大笑,新郎官太见外了,新娘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大家后来才看明白,荀爷爷说的“难忘你”不是谢谢的意思,就是“难忘你”。

我和黎叔一进屋,三奶奶就走出来,握住我的手,“难忘你们啊,黎先生,小蔡。”

说完,响乐就鸣起来了。八音锣鼓起鼓,唢呐响,大镲紧随,小镲碗锣齐响,云锣悠长。响乐是有曲牌名的,那天他们敲打的是《迎风曲》和《水龙吟》,一般人听不出,主要是节奏有些乱,多数人像是在看戏。“乱成啥样了,荀老师本该吃国家粮享清福的。”连小孩都知道吹打得不好,大笑,吐舌头扮鬼脸吐槽“不好听”。

黎叔是村里的“背尸佬”,干了大半辈子为亡者穿衣服,行祭祀之礼的事,见多了这种场面,鞠躬作揖,大声说:“响乐队用了心,大礼受之有愧。”黎叔有意喊给那些看热闹的人听的,我拿出手机,快速查找“很棒”的手语怎么做——大家都知道,响乐队员全是聋哑人。

八音锣鼓止,则响乐止。我和黎叔在棺木前鞠躬磕头,旁边有十几个人磕头回礼。按照乡俗,只有儿子以及孙子才能跪在那里,女儿以及孙女则扶棺而恸哭。那天,荀爷爷棺椁旁的几个女人有泪而无声——哭丧有泪而无声,或有声而无泪皆为大忌——可面对此情此景,黎叔一个见惯了死亡的花甲老人也忍不住掉了泪。

我将伏在棺木上的几个女人扶起,然后伸直右手,左右摆动,左手平伸,掌心向上,由外向里微微拉动,最后用右手贴于胸部,转动几圈,意味“不要难过”——这些聋哑人都是荀爷爷心爱的学生,荀爷爷为了让他们活得有尊严,付出了自己半生的心血。

荀爷爷和三奶奶也曾有个儿子,智力有问题,三十几岁的时候死了。三奶奶自己有儿子和孙子,他们都没有来吊唁,三奶奶看得开,“以后他们都没必要来了。”

当然,如果荀爷爷听见了,还会加一句,“我这辈子稀罕你三奶奶还没够,下一世还想看着她,可不能让别人抢走了,她只能喜欢我那张有沙子硌人的床。”

2

整个村子,只有荀爷爷一人稀罕三奶奶。

村里人一直难以理解,“换作我有荀老师那样的条件和才貌,一个嫁过2次、生过孩子的女人,白送都不敢要。”

三奶奶姓文,在家排行第三,以前的大名叫文老三。“三三”是荀爷爷喊出来的,后来,三奶奶连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成了“文三三”。当然,荀爷爷即便生气极了,都从不直呼其名,最多骂一句:“讨嫌货三妹子,到底想怎样?再横蛮无理,我今天死活不吃你做的饭,你信么。”

三奶奶也不怵他,“要不今晚你死活也别上我的床得了。”

“那不行,你手脚凉,喜欢踢被子,需要我暖床的。”

这一暖,就是几十年。

三奶奶生于1935年,10岁被父母卖到地主家做童养媳,14岁嫁给地主家的儿子,16岁流过产,18岁地主被打垮,被分到一个穷光棍家,并生下一个儿子;第二任丈夫也没有把她当妻子,不过是一件战利品而已——“终于轮到我翻身做主了,连地主家的太太都得好生伺候我。”三奶奶在孕期都得给他端茶倒水,服侍公婆。稍有不满,全家人便轮番上阵教训三奶奶,打骂算轻的,还有无尽的羞辱,比如让她跪在神龛前向毛主席认错,“地主婆就该彻底打翻在地踩一脚。”

走在路上好好的,只要遇上一两个人,那男人就会突如其来一耳光打得三奶奶晕头转向——只为了在人面前逞一下威风,显示他能耐。而且,还不准三奶奶哭,也不准板脸,不然就又要挨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断定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卑贱的人,旧社会被爹妈以2块大洋卖掉,不过是两担谷子的价;给人当童养媳,下人不像下人,夫人不像夫人。新社会又被连话都不说清的懒汉各种糟蹋,那我只能天生是贱种了。”

每次挨完打,三奶奶总会去学校后面的井边舀水洗脸。家里的水归她挑,却不能用来洗漱,因为会被骂“穷讲究,拿臭架子剥削劳动人民”。

没多久,村里的学校来了一位年轻的荀先生,也是村里的后生,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见谁都微微一笑,不像其他先生声色俱厉,动辄踢桌子打人,要打倒谁。荀先生很少喊口号,讲课的时候总是会装作不经意地望向井边,有时还冒险领学生唱歌,“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荀爷爷当年17岁,就那么一瞥,便看上了23岁的三奶奶,只是碍于礼教望而却步,3年没有越过那扇窗,“哪怕她背着孩子,我都觉得是人世间仅存的美好。”

三奶奶也弄不懂自己当年为何总去井边洗刷,“清凌凌的水悄悄的就烫脸了,像煮沸了的开水,烧人。这位先生把我当人看,挡在前面不让男人打我,却不看我。”

听着歌的三奶奶胆儿大了,“我不是奴才,奴才没有自由身,我是顶了半边天的妇女。井里的水不但烧人还挠心,喝下去却是清甜的,没有什么比它更甜。”

不知从何时开始,三奶奶面对丈夫的殴打,不再忍气吞声,实在没有力气,就哼唧一声,“不服就要发出声响,就算被打死也要张嘴,总会有人会帮我收尸的。”

当了民兵队长的男人权欲熏心,终于不再从三奶奶身上找成就感了,早有踢开她的打算,如今还敢顶嘴,一气之下,将三奶奶毒打了一顿,剃了阴阳头,丢在路边还放了狠话,“以后这个地主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谁想要就当作垃圾捡了去。”

三奶奶在地上蜷缩了老半天都没人伸以援手,晕过去又醒过来,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点一点地往井边爬,“我要死到井边才安心,告诉那些学生娃,我自由了。”

“真是学生娃?”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反问。

三奶奶低头不语,我忽然在她脸上看到她曾经羞涩而勇敢的模样。

3

见到三奶奶被丢地上,荀爷爷终于不再隐藏,“这可是我见一面,就会想很远很远的人啊,当时我只想提把菜刀去劈了那个泥腿子。”那时的三奶奶却搂住荀爷爷的小腿,“先带我去看郎中,看到你来了,我就不想死了。”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身体恢复后,三奶奶唱了这首歌,“歌好听,不过没有人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我配不上你,你就听听歌好了。”

“就是圆满,成双成对的意思,鸳鸯成对,并蒂莲开,从不问配不配,只是相伴。”现在变成三奶奶不敢看荀爷爷了,“只要再多看一眼,我脑子里就全是非分之想。”

三奶奶被荀爷爷捡回去的消息传开后,震惊了所有人,“原来荀先生是个拾破烂的,万千根正苗红的黄花闺女不挑,偏要从垃圾堆里翻一个烂婆子带回去。”

荀爷爷却不以为意,“喜事就该张扬,通知大家我要明媒正娶,不能让我太太受委屈。”

当年,两个人的证婚人就是我的祖父。“泽璜老师(祖父字泽璜)学问好,对子作得好,毛笔字属上乘。当时还没破四旧,祠堂未拆。他就站在那里,大声宣布三三为荀文氏时,我俩都哭了。得到了泽璜老师的祝愿,我们再没分开过。”

之后,三奶奶的前夫越发猖狂,变着法子打倒荀爷爷,安排他去养鸡场喂鸡,荀爷爷倒也自得其乐,“三三啊,我可不会喂鸡,这下你成老师了,我配得上你吗?”

三奶奶不说话,揽过那些活,陪他一起被批斗,“早都不想配不配了,我就想两个人都好好活着,把日子过下去。只要他在,我就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有点分量。”说起这段过往,三奶奶仍然十分坚定,“就算是去讨米,也要帮他托着那个碗,这是我最愿意做的事。”

两年后,两人生下一个儿子,长得像三奶奶,很漂亮,荀爷爷给他取名叫荀文。

过了几个月,他们发现荀文不对劲,不会抬头,不会抓东西,痴痴的,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好动。去医院看了后,才知道是脑瘫,三奶奶难过极了,怪自己是个灾星,害了丈夫,害了孩子,甚至有极端的想法,“我们娘俩去阴间躲着算了。”

荀爷爷却抱起孩子朝三奶奶吼,“我不管是哪些魑魅魍魉上了你身,拼了命我都要赶走它们,不许任何东西伤害我老婆和孩子。三三,不管那些,只要是你生的,就是好的,谁说有缺陷的人就不能好好活了,命本就各色各样,看我们怎么对待。”

荀爷爷身边的亲戚本就反对这门婚事,现在更是要劝他趁机把三奶奶给踹了,“一个三手货,又生了个傻子,你丢了她,没有人说什么的,傻子就送人好了。”

荀爷爷却把亲戚们都叫到祠堂,插上红烛,又一次请来祖父,“泽璜老师您再给我们做个见证。有风,我不关祠堂门,若列祖列宗对我妻儿有意见,就让蜡烛熄灭,我倒插门去文家。没意见,谁再让我抛妻弃子瞧不起这娘俩,我就打人了。”

荀爷爷从小没有母亲,那天,他拉着三奶奶向他父亲跪下,“别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爹爹,我就想问您一句,如果当年您发现我有问题,会把我送走吗?”

老爷子扶起了荀爷爷,“不会的,你妈妈是个最好的人。我孙子的妈妈也不差的。”

之后,荀爷爷拿出族谱,让祖父在他名字边上的空白处写上:配文氏,生子荀文,生公元一九六零年庚子又六月十三……

终于,没有人说话了。荀爷爷抱起孩子,拉着三奶奶出了门,“我把你当个宝,你就不是草;把自己当个强人,谁都弄不垮。”

1966年,祠堂被拆了,三奶奶说那时候自己很伤心,“像一尊护佑我的菩萨倒了”。荀爷爷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三奶奶安了心——

“你想要的祠堂在我心里,我不会丢下你的。”

4

在更混乱的年月,三奶奶的前夫终于自食其果。

在他逼死一对夫妻后,那家12岁的儿子趁其不备,用一根削尖的棍子戳向他脖子,当场死亡,留下好几个血窟窿。

当三奶奶的前婆婆来求她把孩子领走时,旁人都觉得三奶奶若是答应了,那家人就真的是得寸进尺、没脸没皮了。荀爷爷没有多话,让她自己考虑,“你接回来,他就是荀文的大哥。你不去接,我也能理解你的痛处,没人逼你非得做烂好人。”

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骨肉,经济困难时期,两个老人自己都养不活,三奶奶只能把孩子领回来。孩子比荀文大5岁,叫魏桂丹,像他父亲一样爱仗势欺人,对荀爷爷毫无恭敬之意,张口闭口就骂荀爷爷是“拾破烂的神经病”,骂自己的母亲更难听,“老破鞋”。

“那一家子混账把孩子教成啥样了,我无能为力。”三奶奶几次想送魏桂丹回去,都被荀爷爷劝住了,“孩子的言语只是大人的心理映射,我们慢慢教,会改的。”

荀爷爷从没对魏桂丹另眼相待过,有段时间他的口头禅就是,“这些吃的省着给两个孩子,这些布票给两个孩子做件衣裳。”魏桂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荀爷爷会去和那些孩子讲道理,“他爸爸的罪过不能算在他身上,你们要帮助他积极悔改。”

可魏桂丹不领情,大运动来时,他第一个站出来,说要与荀爷爷三奶奶划清界限,扯着嗓子喊口号,亲自给两个人挂牌子、戴帽子,将家里的东西都搬出去砸了。

三奶奶彻底死了心,可荀爷爷却是个烂好人,“这是社会问题,孩子也是受害者,被人煽动利用,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怎么不可怜呢?时代的错他们担不起的。”

浩劫过后,荀爷爷恢复了工作,魏桂丹一事无成,因之前得罪了不少人,没人待见他。得知荀爷爷被平反补发了不少工资时,他又回到荀家,说自己要成个家。

荀爷爷同意从补发的工资中拿出一半给他娶媳妇,魏桂丹却贪得无厌,“我还要盖个小房子,你就当一次性替我妈补偿对我的亏欠,以后绝不再找你们任何麻烦。”

三奶奶却忍无可忍赶走了魏桂丹,“一分钱都没有!你要是想成个人,我帮你找师傅学门手艺,自食其力。不然娶了媳妇,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更丢脸,反而害了人家。”

魏桂丹学了手艺,这才安顿了下来。

5

那时候,荀文也长成大小伙子了,虽然走路姿势怪异,说话也含糊不清,但非常懂事。即便被人嘲笑,也都是笑着说,“我是有点不一样,但我不是怪物,我爸爸妈妈很爱我。”

荀文唯一的朋友是个聋哑人,叫阿龙。俩人虽无法交流,却因共同的处境而靠近。因着一身力气,阿龙常年被父母压榨,以当地一半的工价为他揽了很多重活。每次干完活,都要去荀文家坐坐,“咿咿呀呀”说个不停,荀文也能懂得他的意思。

一天,阿龙满脸是血哭着来到荀家,拉着荀文就往外走。原来,有人家里丢了50块钱,那家小孩一口咬定亲眼看见是阿龙偷走的,大人们逮住阿龙就是一顿打,阿龙也不懂为什么,拉着荀文帮他问个清楚。

荀文了解到情况后,先是让荀爷爷拿出50块钱放在口袋里,然后装作左顾右盼,悄悄伸手将钱“偷”了出来。

阿龙看了立即使劲摇头,下跪指天,还跑回家里拿出菜刀,指了指钱,左右摇晃手掌,对着脖子比划,最后又指着自己的脸。荀文含糊不清地帮他翻译,“意思是老天作证,他没偷。如果偷了的话,遭雷劈,不用你们打,自己抹脖子。没有偷,你们要把脸面还给他。”

那户人家却丢下一句话,“就算不是你偷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哑巴。”这一幕深深刺痛了荀爷爷的心。

“他们辱骂阿龙我不痛心,没对人心抱过高的希望。伤心的是阿龙他们这类人,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自己也无法表达。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些人要被孤立于世界之外呢?没人理解他的孤独,无人在意他的想法。”

彼时,国家还没有什么手语普及,荀爷爷打算自创手语。他说自己忽然意识到,聋哑孩子比那些健康的孩子更需要教育,至少要能正常地交流。为此,还专门找到祖父,让他帮着将一些手势画下来,统一语言,至少能让聋哑孩子先学会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相互交心。祖父欣然应允,和荀爷爷一起商讨修改,终于创造出属于小地方的方言手势。

听说有人免费教聋哑孩子,很快就有人找上了门。家长们的想法也很简单——有人帮着带孩子,他们方便出去做事——何况还能在荀爷爷那里蹭一顿午饭,求之不得。

荀爷爷最先教的就是微笑:他拿出画册,依照图示双手画一个圈,将孩子们都圈进臂弯里,然后拉每个孩子的手,最后做出微笑的表情,“我们也可以笑得很好看。”说完他又画了一个圈,指向贴在墙上的明星海报,“我们笑起来比他们还要好看。”大家就都跟着笑了。

6

聋哑孩子不断增加,所有人都很依恋荀爷爷。每次荀爷爷去学校上课,大家的情绪就很低落,一直站在门口等荀爷爷回来。荀爷爷心疼,决定带他们去教室上课。

可是没几天,就有很多家长来闹,“不知你从哪里找来一些怪物,你儿子待在学校吓人我们也没什么,将这些怪物带到村里来,我们也忍了,竟然还让他们进教室。”

荀爷爷解释道,“这几个孩子很乖,我只是让他们搬个凳子坐在后面。一来为了让他们和正常人多接触,融入其中;再者我得告诉自己的学生们,不要心存偏见。”

家长们的回答却令荀爷爷很伤心,“你再怎么教,他们也是聋子,还是听不见,‘呜呜哦哦’吓得我的孩子半夜做噩梦。你想做泥菩萨可以,不要强迫别人给你烧香。”

三奶奶记得很清楚,“那是1986年,你好像还没出生,荀老头45岁,再坚持教个十几年,就有退休工资了。那天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过问我存折里有多少钱。”

荀爷爷想辞掉工作,自己办一个“关爱之家”,并找祖父题词。祖父让荀爷爷慎重考虑,“当下社会荀文难谋生,父母百年之后,他又如何生存。”

祖父建议荀爷爷,拿出一半的工资找个代课教师,尽量保住退休金。荀爷爷也问了三奶奶,三奶奶只说,“我男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其他的有我。我都没正式说过稀罕你,其实心里稀罕得不得了。就要支持你做你想做的事,当牛做马也是快活的。”

三奶奶后来告诉我,她一直觉得自己和那些聋哑孩子没有区别,也是被荀爷爷拯救的,“跟他过的日子,没有哪一天是我不愿意的。他想扶起更多的人,就像当年扶起我一样,我很欢喜。”

那时候,三奶奶从早忙到晚,清早去镇上卖菜,还要回家做饭,为了多赚钱,还学起了杀猪,半夜就要起床。阿龙也心疼三奶奶,和同学们一起凑了点钱,三奶奶不要,大家就送米送菜。

祖父有时间也会过去帮忙。1990年的一天,祖父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中国聋哑人协会编辑的《中国手语》出版发行,连夜提上马灯走二十多里山路去通知荀爷爷,“得买到那本书,孩子们要走出去。以后会有聋哑人大学,他们要去说更多的话,认识更多的人,而不是在山沟沟里干苦力,我们造的手语会阻碍他们的。”

三奶奶一直记得那一天,“两个先生高兴得像个孩子,天未亮就赶去县城,县城没货就奔市里,就算上省城也无妨。以前我是稀罕荀老头而支持他,那会儿是看到他眼里真的在放光。他做的事会有福报的,我杀猪太多,上不了天堂,相隔两地,我不乐意。”

7

有了书,荀爷爷开始对着镜子通宵达旦地学,还自创了一些简单的手语歌,“其实还是打手语,主要(是为了)让他们有律动地跳起来。”又过了一些年,还找老师教大家学了响乐。

只是还没等到荀爷爷的学生们能演奏,祖父就走了,荀爷爷也没来吊唁,“怎么都得送老师一程的,不料三三那时累吐血了,实在抽不出身,我对不起泽璜老师。”

次年清明,荀爷爷让我带他去祖父坟前,先是在坟前唠唠叨叨说了很久,又哭着将新版的《中国手语续》演练一遍,“泽璜老师,现在国家重视他们,我们做对了。”

这是我初见荀爷爷,我已经13岁了,他却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你满月那天,泽璜老师可高兴了,给那些聋哑孩子带来很多红鸡蛋。我们都抱过你,你那时候眼睛大,最爱撒尿。后来你们家道中落,泽璜老师心力交瘁,再没心思来指导我了,不过足够了。”

那天,荀爷爷塞了几百块钱给我,让我没地去时就上他家里,我没有接——祖父以前交待过,万一他不在了,我可以找哪些人——他的学生有当副县长、检察长、教育局长的,还有各种成功的生意人,却唯独不让我找荀爷爷,“他用最艰难的方式坚守良善。”

的确,即便早些年面对荀文去世的打击,荀爷爷和三奶奶也从未放弃他们的“关爱之家”。

那些年,村里人又开始劝起了三奶奶,“你要为自己打算啊,得留点钱给那边的儿子,不然以后养老送终都成了问题,那些个哑巴能做些什么呢?”

三奶奶不置可否,翻了几个白眼。

那些人不识趣,继续讲荀爷爷蠢,“荀老师本该桃李满天下的,如果好好教那些正常的学生,其中只要一个有出息,荀老师就能沾上光,不至于混到这地步。哑巴能出息到哪里去,有几个哑巴当官的?”

此时的三奶奶早就不怵了,“我们做的事,没想沾谁的光。以前聋哑人只会呜呜呜地喊,现在他们能交流,多了欢声笑语,有的组建了家庭,生出了健康漂亮的孩子,这就是我们想看到的出息,而且是能够延续的大出息。”

多年后,三奶奶对我说了这句话,“以后你看世界不要带着偏见,有偏见就看不远。做井底之蛙没什么可骄傲的,能看得更远,就要伸长了脖子敞开心往前看。”

她说,这些都是荀爷爷教会她的。

8

等我2015年再见荀爷爷时,他已白发苍苍,三奶奶也驼着背,和我开玩笑,“我现在只能盯着地府看了。”又在我耳边轻语,“我快满80啦,日子好过的,遇到一个还过得去的男人。”

我是过来帮荀爷爷立遗嘱的,因为此前一段时间,魏桂丹逢人就说,“这边的家产”以后都是他的,话说得也难听——“我不想要都只能接受,那边没人了嘛。以免到时没有儿子出面,吹吹打打的人都喊不齐,像个哑巴一样灰溜溜地上了山,该我的终究是会到我嘴里来。”

面对儿子的试探,三奶奶只有四个字:“想都别想。”

她做了主,把家里剩下的那一点积蓄全捐出去,房子倒了以后就给集体,“反正老祠堂的地没了,拿去盖祠堂好了。如果地仙没看上这里,就让它长草种树,弄一些花花草草,屋挨着屋太挤了。”

立完遗嘱,荀爷爷让我再帮他一个忙,“你们读书多,学问应该很好,我想送句话给三三做寿。”我推辞,让荀爷爷自己写,他却执意不肯,“我虽然是个教书匠,却只读了高小,只能教小学。不像你爷爷,小学到高中,再往上也不在话下。”

我勉为其难地写了两句——尝遍百态,多少春秋共享;饮尽沧桑,几番风雨相携。

荀爷爷立即用毛笔誊在红纸上,看了又看,“你们年轻人现在出口就是爱,我不敢呐,不走到最后一刻,不敢说这个字。现在敢说了,我应该没有伤过三三的心。”

三奶奶过完生日没多久,荀爷爷就病倒了,去世前一刻还让三奶奶将双脚放到他的肚子边上,“还能给你暖几分钟,就暖几分钟,电热毯太干不好,热水袋……”

话还没说完,荀爷爷就走了。

三奶奶大喊,“有什么能比你好,有什么能比你暖……”

荀爷爷的被单下面藏了上千块的零钱,还有一张纸条,“我偷偷攒的,本想给自己用,但我一分都没用,现在全留给你买罐头和西瓜吃,你爱吃这些玩意嘛。”

三奶奶把钱放到棺木前,摸了摸荀爷爷的遗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被褥都是我整理的,我还往里面加了一点,谁想到你这么傻,想藏私房钱都畏首畏尾的。”

那副对联减去了“多少”和“几番”四个字,是荀爷爷的意思,“小蔡不错,就是有点犹疑。我们不用算日子,不问几多,就是春秋共享,风雨相携,就圆满了。”

最终,便是家门旁的那副了。

9

按照荀爷爷的意思,他的祭礼由我主持。

先是家祭,几十个聋哑人跪不下,一直排到了外面马路上,他们的孩子哭的哭,闹的闹。在我听来,那真的是最美妙的声音。

家祭完后,三奶奶提出要上祭。在老家,配偶一般是不祭不跪的,旁边的人都说这是一家子怪人,明明是白事,门上贴红对联;一群哑巴敲响乐,祭礼让一个小屁孩主持,最后竟然还要让女人上祭。“乱成什么样子了,以后会是这里的一大笑话吧。”

我拿出由三奶奶口述、我执笔的祭文,也是三奶奶写给荀爷爷的情书。因在场有手语翻译,所以用的白话文。

维:

你上回赶集买的袄子,我穿了又收起来了,真不如你的肚皮。等立春,花荫庭院,就不那么念你了吧。你摆弄的花花草草还在,只是跟你一样躲了起来。

没做完的布鞋我不做了,眼花,穿不了针,顶针找不见了。你都舍得我,给你做么子呢?不做了。

都没人给我洗头了,你走了我才晓得,人老了头发容易油,指甲里全是污垢,一个人洗头有点累。

太阳落山时,有些想你,总觉得你扛着锄头摘了点野果,稻草上拴几只蛤蟆,大摇大摆地回来了。你的烧酒刚烫好了,有点浓。

你昨天来我梦里捣乱,光着膀子,我怕你没衣服穿,烧了几件相衣。和尚让我不要担心,说在那边“男光膀,女锦衣”,是好兆头。我呢也不要你保佑,不稀罕。

梅子酒分给抬你上山的孩子们——说错了,他们不是孩子了,都老了——你说贵州的烟叶好抽,我偷偷试过,呛死人,一点都不好抽。你的衣服被他们烧了,我偷偷藏了一顶帽子,我不会告诉他们在哪里的,上面有好多你的头皮屑,闻着臭死了。

村里这段时间搞建设,哪天变了样,你要记得庙在哪里,家门口在哪里。头七回来就动动家里的碗筷,我做好饭放在桌子上,凉了也不管了,反正你那边吃冷的。

记得以前吃大锅饭,我故意躲着不出现,以为有人会发现,然而我多想了,我男人和小孩都不找我。你倒是话多,还问我去哪里了,关你一个教书先生什么事呢。后来就关你事了,你跑不脱。

你还在看我吗?我一直在看你,不会让你望穿那水的。你这辈子没亏过我,下一世还要我吗?

如今响乐有了,儿孙满堂,给你主持祭礼的是泽璜老师的宝贝孙儿。你倒好,连句“难忘”都不说。

尚飨!

尔后,三奶奶领我去井边“买水”,本该荀爷爷咽气那会就要去的,三奶奶想多留几天念想。

“买水”其实就是个感念,刚生下的孩子,要用热井水擦洗身子,表示自己来了。喝井水不用花钱,但人死以后要以豆腐当钱,买一瓢,当是感谢井水无私的奉献,跟它告别,自己回去了。

当然,这井之于三奶奶的意义不止如此。

三奶奶仍旧手脚冰凉,对我念叨说,是当年怀孕下田做事,没坐月子又冒雨干活落下的,后来喜欢喝井水、爱用井水冲脚丫子,就此落下的病根,“有他在倒也没有受多大罪”。

等起棺时,黎叔大喊了一声,“颁白者不负戴与道路矣,到处都是念你的人,诸神指路,安心啦!”

一抔黄土,阴阳两隔,用尽一生将三奶奶揽在怀里的留香荀令便不在了。只剩这头三奶奶哭着喊:“老荀,这辈子难忘你啊。你要记得我啦,不然下辈子我还受苦的。”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那天,我看见三奶奶在花圈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白居易这句诗。再后来,三奶奶总是抱怨太阳不见了,冬天太冷,还总是唱:“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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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我爱你》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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