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 母亲的两道冬菜,养好了我们一家人

2020-11-09 11: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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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间有味”连载第94期。

半个世纪过去,我至今还记得母亲的两道冬菜一一冬寒菜汤和冬菜碎肉。菜肴虽平常,但因带着年代和对生活讲究的味道,历久弥香。

千禧年之后,老家频遭变故,父亲母亲先后辞世,大哥三哥也先后走人。曾经6口人的老家,如今就剩下我和二姐了。

每每和二姐相聚,我总要缠着她,反复追问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1

母亲出生在但家院子,是自贡有名的几家大盐商之一。后来外公赌博、吸烟片,家道慢慢中落,母亲才嫁给在大安寨务农的父亲。尽管出身大富人家,但母亲没有文化,不识字自然也不读书看报,可眼神却一直不好。

二姐一直坚信,母亲是因为当年长期在油灯下从泥沙中挑麦粒,才把眼睛弄成高度近视的。

那是1962年,我家租住在路边井临近釜溪河的一个四合院里,只有一间屋子。家门口的高坎上有一个食品厂,每个月大货车要运来两次粮食,主要是大米和麦子。因为有一百多级台阶,货车只能停在坝子里,工人们重手重脚地推下一袋袋大米,粗放地卸下一筐筐麦子,再往台阶上抬。如此反复上下七八趟,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粮食才能全部转运完毕。

每次等大货车一开走,孩子们就立即蜂拥而上,争抢抛洒出来的大米和麦粒。运气好的能抢得小半把,煮碗稀饭没问题。每个月货车来的那两天,都是孩子们的盛大节日,大家像盼过年一样地盼望着,一听到“嘟嘟嘟嘟”的喇叭声,就立即丢下书本或玩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坝子里。

身为孩子王,三哥对抢粮食颇有心得——每次他都往掉得最多的地方猛扑上去,挤开别人,双手并用地争抢。回到家,他得意洋洋地捧着一小把混杂着泥沙碎石的米麦在我和二姐面前炫耀,好一阵后才将“战利品”放进箩筐里。

那年盛夏,大雨连下三天。雨后初晴,三哥一个人在坝子里玩陀螺,一鞭又一鞭地猛抽,陀螺飞快地往坝子角落旋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三哥跑过去,发现陀螺钻进了大雨冲开的阴沟里。于是赶忙从一个拳头大的洞口伸手进去掏。

陀螺没掏到,抓出一把淤泥,三哥定睛一看,妈呀!淤泥里还混杂着不少米粒和麦粒,三哥不由得惊叫一声,又赶忙捂住嘴,生怕被人听见。陀螺也不要了,他抓几捧泥土,把洞口涂严实后,才跑回家告诉母亲。

当天深夜,除了幼小的我睡得一塌糊涂外,全家人都像做贼似的齐上阵。母亲拧电筒,父亲用钢锹撬开阴沟的8块石板,二姐把里面的淤泥挖得一干二净。

当大哥将四大筐淤泥分两次挑回家后,父亲立即将8块石板一一复原,上面再用泥土覆盖。母亲用电筒在夜空中划了三下,站在远处负责望风的三哥立刻飞跑过来。

回家藏好箩筐后,一家人兴奋不已,都夸奖三哥聪明。大哥不解,问阴沟里咋会有大米和麦子?二姐猜:“可能是耗子偷来藏在里面的粮食。”

三哥“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立即被母亲制止,她压低嗓子说:“耗子都快饿死了,还藏粮食?!估计这就是大雨时,大货车送货,工人怕粮食淋湿,手忙脚乱地卸货,慌慌张张地整掉,被大雨冲进阴沟里的。”

全家人都点头称是,母亲还转头骂二姐笨。

四合院里住着5户人家,大伙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时走东串西,白天母亲根本动弹不得。再说那淤泥湿淋淋的,也需要时间晾干。好在经过三天大雨冲刷,淤泥虽然有点臭,但也不明显。

一星期后,到了夜里,邻居们先后睡了,母亲才将藏在床下的箩筐移了出来。她抓几把淤泥放在桌上,取下头上的发夹,就着煤油灯,仔细挑捡起来。泥石一堆,细沙和米麦一堆,捡完再用筛子将细沙过滤掉。

当筛子里只剩下雪白的大米和橙色的麦子时,母亲面带喜色,起身把它们倒进米缸。然后再抓几把泥沙出来,周而复始,一直干到鸡叫头遍才合衣上床。

有一次,我三更起夜尿尿,见煤油灯闪闪烁烁的,把母亲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只大花猫。我问她做啥子,她叫我快去睡,她也快上床了。

前后花了有半年时间,母亲才将这四大筐混杂着淤泥的粮食挑捡完毕,此后她的视力更差了。每次说起这桩往事,二姐总会感慨:“妈眼睛坏了,却换来了我们几姊妹的平安,值!在那个非常时期,没有谁得水肿,也没有谁吃仙土,更没有谁饿死。妈居功至伟啊!”

2

对二姐的这一说法,我总是将信将疑。母亲的眼睛应该不全是近视,估计还有其他眼疾,比如白内障啥的。因为如果只是近视,配眼镜就可以搞定,可母亲为啥一直不配?

母亲眼睛不好,又缠过脚,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只断断续续地打过临工。自挑捡米麦后就不行了,不管找到哪家,对方总担心出事故。好在父亲早已转辗入城在盐厂当了铁匠,每月有48元薪水。

单职工家庭,靠这点微薄的收入维持全家6口人的生活,难免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向善于理家的母亲常常紧锁眉头。每个月,她都要到邻居徐孃孃那里借上三五块钱才能勉强对付过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搞一小块菜园子种菜提上了母亲的重要日程。

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笃定要种冬寒菜的——她做的每一种菜都很好吃,不会对某种菜情有独钟,种冬寒菜是因为没有选择——父亲的同事吴师傅的老家在农村,父亲问他要点蔬菜种子,他就用二黄纸包了一小包,说家里只有这个。

母亲的菜园子只有8个平方米,是在临近河边的一块地上拓荒而成的。

母亲费了不少工夫,又是除草,又是铲平,花了一个星期才将一块小菜地弄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之后,她又反复把泥土铲得细碎,才把冬寒菜种子轻轻地播撒上去,又轻轻地洒了少许水。

两个月后,冬寒菜长势喜人,圆圆的叶片就像圆圆的精灵,一个个探头探脑,挤挤挨挨,翠绿一片。因为太密集,长得不壮实,母亲便逐一抽苗,合理密植。一个星期不到,冬寒菜呼呼地长,一窝窝叶阔茎壮,母亲就拿刀去割一两斤,盘算着够五六个人吃的样子。

冬寒菜有各种各样的做法,可母亲却只用来做汤——冬寒菜汤。尽管当时粮油肉都很紧张,但母亲做这道菜时,却显得少有的大方。每次都要放少许菜油下锅轻炒,然后放米汤,烧开后不到一分钟就起锅装盆上桌。那绿油油的叶片和根茎叠绕在白色的菜盆里,泛绿的汤汁里冒着几点油星,看上去色泽对比鲜明,清香扑鼻。

当然,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蘸水。母亲把干海椒凑在眼前,用湿毛巾一只只擦拭干净,再剪成3截,放少许油下锅文火轻炒,待晾冷后再剁碎成米粒大小。最后,煎热小半碗熟油,待油温合适时,倒入海椒小颗粒,“叭叭叭”的声音立即响起。红色的沸油在碗里翻滚,香味、辣味在四合院里弥漫,经久不去。

一大盆冬寒菜汤放在桌子正中,一人一个小蘸碟,大家急不可耐地开动了。夹一片柔柔的冬寒菜叶片,往蘸碟里轻触一下,再送入囗冲,清爽滑利,又香又辣,同时呼呼扒饭,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只是吃到后来,味道总会渐渐淡去——因为母亲规定,一人只有一碟蘸水,不能添。

冬寒菜汤一度成为我家的主菜,陪伴了我们整整五载,我的味蕾就是那时被它俘虏的。尽管菜园子减少了家庭支出,但也顶不了大用,毕竟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房租、三兄妹的学费啥的。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总会常常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叹息,时而皱眉。

3

母亲姓但,父亲姓李,别人都叫她“李伯娘”。隔壁的徐孃孃住在井口边的一个四合院里,离我家不到200米,她男人也姓李,在西藏当汽车兵,工资很高。许是徐孃孃的男人常年在外,大伙依然叫她“徐孃孃”。

徐孃孃在街道缝纫社打工,有个儿子叫李柯,读小学一年级,有个女儿叫燕子,只有2岁。徐孃孃上班总是把燕子带到社里,边踩缝纫机边照料,很不方便。母亲有心帮忙,但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囗。

每次月初借钱、月底还钱的时候,母亲总是满脸堆笑,把话题往燕子身上扯,“哎呀,徐孃孃,你又要上班,又要照顾燕子,又当爹又当妈的,硬是辛苦哦。燕子,你二天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妈哈。”

徐孃孃是聪明人,对母亲的旁敲侧击何尝不知,也有心托母亲照料燕子,但又听说母亲眼睛不好,多少不太放心。母亲像是看出了徐孃孃的心思,自顾自把话题扯到眼睛上,“这段时间,我眼睛好多了,路边井边很少来车子,这一带我都很熟悉……”

徐孃孃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还在犹豫时,又出了件小事。

一天,三哥和李柯打架。李柯鼻子出血,三哥脸上也有几道抓痕,两家大人都到了,两个孩子还扭在一起,互诉对方的不是。李柯说:“你先动的手!”三哥说,“你先踢我陀螺!”母亲和徐孃孃把二人分开,各自责骂自己的孩子,又客气地互致歉意。

回家后,母亲先轻轻数落了三哥一番,三哥开始还不服气,“他先踢我陀螺!”母亲才加重语气一顿喝斥,“不管咋说,你打人就不对。”见三哥不吭声了,母亲才跟着叹了一声,“这事八成要黄,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敲门声,原来是徐孃孃带着李柯来赔不是,还带了礼品。母亲喜出望外,站起来拉着徐孃孃的手,“使不得,是我们三娃子先打李柯的。”两个大人客气一番,两个孩子也握手和好,徐孃孃顺势打量我家的屋子,见一切都整整齐齐的,心里喜欢,几句话就把请托一事定了下来——早晨送来,晚上接去,每月工钱5元。

从此,我们家就又多了一名新成员。

母亲把燕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直细心照料,喂饭、洗澡、睡午觉,无不一一伺候到位。午饭后还不时地将其抱在膝盖上讲故事,唱童谣:“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燕子就在母亲的童谣声中渐渐合上眼睛。

燕子也很乖巧,小小年纪就嘴巴甜得很,叫母亲“孃孃”,叫父亲“伯伯”,与大家关系很亲密。我虽然只比她大1岁,也总是“四哥”前“四哥”后地叫个不停。我发育迟,3岁了还不咋会说话,相比之下,2岁的燕子倒比我口齿伶俐多了。

至于吃什么,母亲更是想了不少办法。先是蒸蛋,又是碎肉炒碎蔬菜,又是丸子汤,试了几天,都不太合适。蒸蛋倒是可以天天吃或隔天吃,碎肉炒碎蔬菜就不好弄了,因为燕子伙食单开,又只吃中午一顿,少了不好买,不好弄,多了又吃不完,那年头可没冰箱。

想了半天,母亲才想起了冬菜碎肉,又好买,又好炒,又好吃,因为水分少,放的时间也长,近乎完美。于是,另一款美味佳肴冬菜碎肉便在这个时候开始闪亮登场了。

4

一天,我在坝子里玩了一阵陀螺回来,闻到家里好香。母亲正在喂燕子吃饭,桌上放着半碗冬寒菜汤和一个小碟子,碟子里不是蘸水,而是一些细细的肉末和芽菜。燕子吃得很开心,边咂嘴边喊“四哥”,母亲也很开心,边喂饭边说:“这下好了,炒一次冬菜碎肉,燕子可以吃三天。四娃子,燕子吃完后,我们就吃饭哈,冬寒菜汤,你的最爱。”

“我的最爱是冬菜碎肉!”有了熊掌,鱼就被我抛在了脑后。我心里当然知道,这冬菜碎肉不是我吃的,只能心里嚷嚷着悻悻地走开,免得看着吞唾沫。

到了厨房,打开碗柜,赫然看见一个白碗里盛着小半碗黄澄澄的冬菜碎肉。我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又伸手在冬菜碎肉上晃了几晃,“啥子味道,好想抓点来尝尝。”想了半天,还是缩回手关上碗柜——动不得,那是燕子三天的口粮。

可第二天,我还是忍不住了。临近中午,母亲舀了满满一碟子冬菜碎肉,放入刚蒸好饭的甑子里,盖上盖子加热保温,就去给燕子洗手。我逮住机会打开盖子,迅速舀了一小汤匙,又用左手将舀后留下的凹处抚平。缓缓把汤勺送到嘴里,闭紧嘴巴,也不敢咀嚼,好让碎肉和芽菜粘贴在我的口腔里和牙缝上,借此延长满口余香的时间——先是喷香,接着是鲜美,最后是微甜,不知要甩冬寒菜汤几条街。

此后,我还偷吃了3次,每次都是一小汤匙,也不敢多偷,一怕燕子没吃的,二怕被母亲发现。

不知母亲发没发现,但即使没发现,起码也有点怀疑。我看见她每次喂燕子吃饭前,总要拿起那个小碟子凑在眼前细看一番。

有一次,母亲还带我和燕子去了市场,3两肉——瘦肉2两,肥肉1两,芽菜2两。肥、瘦肉和主辅食材大概都是七三开。在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为啥不炒冬菜碎肉给一家人吃。母亲就叹了口气,说这道菜是有钱人家吃的,穷人家一个月才吃一两回肉,做冬菜碎肉还不够塞牙缝。所以,她总给我们做回锅肉和红烧肉,而且,还要尽量要肥一点,好“打牙祭”,解馋。

回家把食材洗净后,母亲先将肥瘦肉剁成肉末,然后剁碎芽菜。油温烧到八成后,移锅待油温降到六成,再下锅文火轻炒。先炒肉末,等肉末变色后,下少量豆瓣。豆瓣炒香后,下芽菜,起锅前再放少许剁碎的黄糖。

“冬菜碎肉这道菜,最讲究的是肥瘦搭配和火候油温。”母亲说到这里把头埋下去,隔很近地眯缝着眼睛看刚炒好的冬菜碎肉,先是点点头,感觉很满意,接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四娃子,等你大哥三哥毕业参加了工作,妈天天炒冬菜碎肉给你吃。”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风箱,猛点头,突然看见冬菜碎肉里滴进了一滴水,以为是屋顶上漏的,抬头一看,屋顶上干干净净,不见水渍。若干年后,我才想起那分明是母亲的一颗眼泪。

5

1968年,我8岁了,开始在盐厂子弟校读书。学校离盐厂俱乐部300米,一天下午放学早,几个同学就邀约去俱乐部玩。看大礼堂门前挂着几幅标语,我也认不全字,好像是什么批斗大会,里面传出很响的喇叭声,大家便都去看热闹。

主席台站着4个人,个个戴着高帽子,五花大捆,低着头正在接受批斗,黑压压的观众席上不断爆发出打倒“XXX”的口号声。突然,一个声嘶力竭的喇叭声响起,“把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李明钦押上台!”

啥子?李明钦?不是父亲吗?我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见两个红袖章押着父亲上台,也五花大捆,戴着高帽子。有同学认得我父亲,很鄙夷地说,“那不是你老爸吗?原来你老爸是国民党哈,不跟你龟儿的了。”我哭着冲出大礼堂,跑回家去找母亲。

母亲已经知道了,厂里造反派来人告诉她,说父亲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不仅要被批斗,不准回家,还要停职反省,交待历史问题。在此期间,不许家属探视,但可以送饭。

我边抹眼泪边问母亲,“啥子叫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母亲正哭得一塌糊涂,哪有心思回答我的问题,“管他啥子残汤剩饭,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好吃的,让你爸好吃好喝,挺过去!可钱呢?”母亲颤抖着双手,翻弄着一个像腰子似的小布袋,“还有8角5分钱,咋子整啊?”

燕子又懂事又乖巧,连声说,“我妈妈有钱,我妈妈有钱,我叫她拿给你哈,孃孃!”

母亲勉强破涕为笑,抱起燕子亲了一下,把满脸的泪水都粘在燕子脸上了,“小乖乖,看来,只好跟你妈预支两个月工钱了。”

当晚,徐孃孃来接燕子时,给了母亲两个月的工钱,送走徐家母女后,母亲返身关上门,对我们四姊妹下了一道死命令——请假一周,都不上学,二姐照顾燕子,三哥给父亲送饭,我拉风箱。已经当上学校红卫兵小头目的大哥,母亲则另有安排。

笫二天还不到11点钟,母亲就做好了一大碗冬菜碎肉和一大钵冬寒菜汤,又盛了一大钵饭,放在一个菜篼里,周围还垫了几块破布或者帕子之类,“三娃子,路上抓紧些,让你爸吃上热菜热饭哈!”三哥点点头,拎起菜篼,转身就跑。三哥走后,母亲就和大哥一直在商量父亲的事。

还不到一个小时,三哥就拎着空菜篼转来了,气喘吁吁地连喊,“我饿了!”

那时候,父亲被软禁在二车间土地坂上,即使抄近路,也要爬完一千多级台阶,还要走二里平路才到,要等父亲吃完饭。这么点时间三哥就打了个来回,肯定是一路猛跑。

“三娃子,等哈吃饭,先说说,你爸咋啦?吃饭了吗?精神咋样?”母亲焦急发问。

“爸吃了,一大碗冬菜碎肉都吃得差不多了。但精神不好,头发都白了,人也瘦了。陪他同吃同住的吴师傅送我出来说,我爸精神压力很大,不晓得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有好凶,睡不着,也不吃车间食堂的饭菜……唉呀,我饿死了,吃饭啊!”

“好好好,二小姐盛饭。”二姐盛好饭后,母亲却抢在手里,“三娃子,晚上你送饭时,悄悄告诉你爸,说大娃子去查了,国民党的啥子残汤剩饭不算啥子大问题。”见三哥猛点头后,母亲才将碗递过去。

大哥还真去查了。他煞有介事地开了一张介绍信,还戳了学校造反派的公章,先去盐厂革委会联系,又去档案馆查敌伪档案。仅花了3天时间,就把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查清楚了。

1946年,父亲在大安寨务农时,当地的保长也姓李,叫李明清,与父亲的名字发音完全一致。当时,大安寨可是富庶之地,山高崖深,盐商在此修墙筑堡,武装自卫,在省内都有些名气。当年阳春三月,国民党外围组织“三青团”在大安寨搞业务培训,李保长不想参加,就花了一块大洋,让父亲去冒名顶替。

父亲看在钱的份上,去参加了两周的业务培训,不过就是立正稍息,听上司训话等等。本来,两周后就走人,一块大洋就稳赚到手了,也不会留下啥子后遗症,但老实巴交的父亲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报到花名册上签下了自己的真名。

这本身是屁大的一点事,父亲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也从未对家人提起,哪想到如今被人举报。造反派专案组派人去查敌伪档案,那本签名册上果然有父亲的名字。于是,父亲就成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就像母亲说的,“这哈可是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虽然大哥证明了父亲不是三青团员,但也不能由他个人说了算,更不能由父亲自证清白,还要有人证,物证。大哥找了几次盐厂革委会,造反派的头头脑脑都这么说。大哥懂政策,深知在没有拿到人证物证之前,组织是不会轻易放过父亲的。于是,他就只能每天来回奔波。

大哥在前头为父亲冲锋陷阵,母亲在后面当“后勤部长”,全力做好一菜一汤。每次三哥送饭回来,都说父亲很喜欢吃母亲做的冬菜碎肉和冬寒菜汤,连监视父亲的吴师傅尝后都连声夸奖,“这菜,这汤硬是香惨了!冬寒菜还是我拿的种子,可我老婆做的一点都不好吃,怪得很。”

吴师傅还建议,“每天就做这两个菜,只送中午那一顿饭,份量多点,晚上我会帮你父亲热一下,反正锻工房用火方便。”本来,母亲还担心父亲天天吃这两个菜会厌,正考虑换一下,这下也不用换了。

父亲被关押两个星期后,大哥终于找到了人证物证。

人证费了不少力——这个李明清早就在四清时被政府敲了沙壳(枪毙),老婆儿女也四散而去。大哥又去找父亲的邻居、熟人和朋友,但终因年代久远,物是人非。正当大哥失望至极的时候,一位麻子大叔主动找到大哥,说自己是父亲的娃儿朋友,看见过父亲在操场走一二一,父亲也给他讲过是代李保长干事。

提取物证时,大哥故技重演,拿着学校造反派的介绍信,在档案馆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整整花了一个星期,才终于找到了自贡地区三青团成员的花名册,上面果然只有李明清的大名,没有父亲的名字。

父亲这才被解除了软禁,恢复了工作,一家人自然欢天喜地。只是这一场虚惊好像摘了父亲的“胆子”,平常就话不多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直到后来病休退下回了家,这种情况才好些。

6

我家搬到了盐厂总库宿舍,母亲也和徐孃孃友好地解除了请托关系,舍弃了那个8个平方米的菜园子。此后,冬菜碎肉不见了踪迹,连冬寒菜汤也从餐桌上远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款菜肴渐渐从我的印象中淡出,直到1971年才再度复活。

那时,大哥、二姐、三哥都下乡了,一年深秋,母亲放心不下,非要和父亲去宜宾农村看望他们,便把我托给六孃照看。六孃是父亲的六妹,住在金沟湾,靠近农村。从小到大,我从来没在别人家里吃住过,多少还有些兴奋。

每天,我都在六孃家附近疯跑,满山遍野地捉蟋蟀、弹麻雀,玩得很开心,可每到吃饭的时候就犯愁。六孃家顿顿都是两个菜,一个炒丝瓜,一个冬寒菜汤。我开始还高兴,比我家还多一个菜,可一上桌,就没了胃口。

秋丝瓜泛黑,连老皮都没有削干净,冬寒菜汤色浑浊,连油星都没有一滴。更气人的是,六孃家6个人,加上我7个,共用一个大碟子装蘸水,大伙都夹着冬寒菜争相往那个大碟子蘸去。我看着就倒胃口,吃起来更是不对劲。

六孃关切地说:“四娃子多吃点,长胖点,你瘦了,你妈回来会怪她我没给你饭吃。”我的确很饿,但就是吃不下去,又不好明说,就扯谎说这几天不饿。可看着其他几姊妹狼吞虎咽,好像吃的是山珍海味一般,我怎么都想不通。

当然,那时候的我并没有认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1981年,我考上了涪陵师专。学生食堂的水平实在不敢恭维,特别是晚餐,也永远是两个菜,一个炒空心菜,一个炒藕片——名义上是炒,其实是大锅水煮,清汤寡水,缺油少盐,吃起来似猪草一般。

其他同学并不感到异样,吃得很开心,唯独我挑挑捡捡。不得已,只好在外面的餐馆买一份凉拌鱼腥草,才能把一碗饭扒完。气人的是,当时又没多少钱,为了有个吃的佐餐,我连衣服都卖了几件。

那时我才渐渐明白,不是我挑剔,而是这么多年,我的味蕾已经被母亲惯坏了——冬寒菜汤,冬菜碎肉已然成了经典,就是平常的红脍牛皮菜、水煮莴笋片、爆炒红油菜等等,无一不色香味型俱全,上得了台面——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母亲做的菜不知要甩六孃家和师专食堂几条街。

大概出身于大富人家,又帮过厨的缘故,看得多,见得多的母亲做菜总是很讲究。从一道菜又可以见一个人,母亲即便视力甚弱,但家里的物品总是井然有序,天天擦洗,我们几兄妹也穿得整洁干净。

当然,这样说难免像是在刻意拔高母亲。在我看来,母亲其实就是一位平凡的女性,甚至还有点小狡猾。

那时候,她也不是成天眼睛不落地放在燕子身上,有时也坐着闭眼打盹,任凭我和燕子满屋打闹玩耍,手脸搞得很脏。到下午6点,徐孃孃快下班了,母亲才起身给燕子洗脸洗手,弄得全身干干净净,然后就一直陪着燕子,不是讲故事就是唱童谣。等徐孃孃来接燕子时,认为母亲一整天都不离燕子左右,自然很满意。

这便是我的母亲了。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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