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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之伴:两个父亲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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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种死我不怕,以我的死,换儿的生。”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4 不要对她说


前言

为破解“陈希真实身份”之谜,周全住进了陶建山自杀前半个月住进的1203室,模拟他生前最后的生活状态。一种可能性在他脑中生成,他离谜底越来越近。当他终于得知了真相,却陷入是否要告知陶李的纠结中……

第一场

“没想到您会主动约我见面,而且还是在这么私密的空间。”厉兵重重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沙发弹性很好,他在上面弹起又落下。“这酒店不错,硬件、软件质量上乘,价格还不贵,性价比很高。”厉兵故意顿了顿,狡黠一笑:“关键是,前台的保密意识也很强。”

上回见面,周全走得匆忙,没记厉兵的联系方式,只好再去桑南市刑警队找他,赶上他出外勤,于是把电话和酒店地址写在纸上,留给值班民警。厉兵没想过周全还会再来,回到队里见着纸条,眼珠子滴溜直转,觉得事有蹊跷。

他准备上酒店电梯了,却退回到前台,想查一查周全的住宿和续房情况。前台工作人员说不符合规定,他混蛋脾气又上来了,拍出警官证硬要查。周全当天下午刚刚续了三天房。在粉店聊天时,周全明明说过事情办完了才去看陶琴姑侄,现在过去好几天了,不退反续,蹊跷更甚。

“你是有点小聪明,所以我们不用话里有话。你应该看出来了,约到房间见面,肯定是不希望谈话内容被任何外人听见。”周全坐在厉兵对面,“我们可以合作一下。”

厉兵调整坐姿正要开口,周全摁住他的肩膀,表示稍安勿躁:“你不用急着反驳我,也不要问我原因。我是几十年的老警察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心里有数。况且,我要你做的不多,担风险、担责任的事都由我来。”

“你在跟‘陈希’的案子,对不对?”厉兵正色道。

周全点点头。

“陶李是‘陈希’的孩子。对不对?”

周全再次点点头:“陈希的真名叫陶建山。”

“我就知道!”厉兵嚷嚷着要回队里汇报,不顾周全的阻拦向外走。“我的预感是对的!我在现场发现的疑点是有价值的!”

“你能不能别这么冲动!”周全吼了一句。厉兵终于安静下来。

“你现在回去汇报,能起多大作用?无非是核实了一具自杀案尸体的身份信息,不还是一起自杀案嘛?家属认尸、签字、火化,这就是你所谓的价值?这就是你想要的翻身仗?”周全精准掐住了他的七寸。

“难道交给你查,你就能把自杀案查成连环凶杀案?”厉兵在挣扎。

“动机。”周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杀的动机。这个问题陶李不知道,陶琴不会说,以你目前的处境,恐怕队里也不会支持你把精力放在一起自杀案上,只有我有可能查出来。你不希望案子和你一样,就此沉了吧?”

厉兵思忖良久,周全补充道:“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比如我什么都没查到,或者查出来的东西,没能帮你在队里赢得翻身仗的机会,到那时你再把陈希的真实身份汇报给队里,也不迟啊,本来就是一个已经停滞的案子。”

“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厉兵反复回味周全的说辞,终于被说动。

“暂时还没想好,太久不办案子,脑子锈了。”

厉兵一脸意外地直视周全:“我以为您会使出擅长的套路。”

“擅长的套路?”

“对呀。警校最受大家追捧的论文之一,《犯罪心理代入在侦查实践中的应用》,就是您根据办案经验写的,鼓励侦查员查案遇到瓶颈的时候,多跑几趟案发现场,将自己代入犯罪嫌疑人或受害人的角色,用他们的逻辑去思考问题,去分析他们接下来可能采取的行动。”

周全的第一反应:我还写过这么扯蛋的文章啊。随后,那些大案要案的现场和追逃,那些彻夜无眠的危险和热闹,仿佛在记忆里活了过来。

周全问:“发现尸体的房子解除封锁了吗?”

厉兵答:“前天解封的。”

接到寻求租房的电话,房东既意外又满意。死过人的房子,刚被警方解封,就有主动光顾的客户。房东是个70多岁的老太太,世纪城小区的房子是儿子移民前住的。儿子举家移民后,老太太嫌楼层太高不愿意住,就挂在房产中介对外出租,很快遇到了一个名叫“陈希”的租客,一租就是十二年。

警方来房子拆除封条和警戒线时,老太太已经从报纸上得知案子定性为自杀,且死者身份不明,于是问警察像这种租期未到,但人死了又联系不到家属的情况,能否继续租给下一个客人。

警察建议她最好还是等租期截止再转租,否则万一死者家属找过来,是要吃官司的。老太太听在耳里,抛在脑后,当天就去房屋中介登记了出租信息。不过她打了个小算盘,没去世纪城小区附近的连锁店,而是选择了距离较远的私人中介。因为“陈希”的租期还没结束,相当于收了双份房租,所以老太太租金不变,但增加了中介的提成。

“金钱就是效率”。挂断周全电话,老太太出门的脚步比平时稳健了许多,她欣喜于自己的精明。

得知周全是外地人,老太太更放心了,想必不知道这间房子发生的事。事实上,周全是从厉兵那里拿到电话的,听完房东的条件,他提出一个要求,租金可以双倍,但签不了一年一付的合同,只租一个月。虽然不如预想的顺利,但老太太觉得凶宅闲着也是闲着,只租一个月还可以降低家属找麻烦的概率,便欣然接受。

房东问周全:“上个房客把房子弄乱了,要不要请人打扫一下?”

周全笑笑:“不用了。”

傍晚,周全和厉兵走进世纪城小区A座1203室。厉兵因公和私下来过很多次了,房子基本没变化,还是警方解封时的布置。他站在客厅,想看看周全会怎么做。周全第一次来,先把各个房间看了一遍,像大队长一样,在带来的本子上画了一张房型草图,又去放杂物的房间里,确认了刻在墙上的身高标尺,最后在上下铺房间停驻。

“房子和你第一次来现场,有什么变化吗?”周全问身后的厉兵。

“基本没有变化,连杂物间的杂物,我同事都给堆回去了。”

“你们给房东做的笔录里,她对于死者‘多久来这里住一次’这个问题,是怎么回答的?”案发后,下铺全套寝具被技术队带走检验了,只剩三块松散的床板。

“三个月。房东因为知道‘陈希’住得少,所以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有没有遭贼漏水之类的问题。有时正巧租客在,有时没人,但有住过的痕迹。老太太心眼多,小账算得明明白白,她从这间房子每个月的水电使用量得出结论,‘陈希’差不多三个月回来一次。”

厉兵看着周全走到窗口,双手撑住窗台,向外各个方向眺望。忽然又退一步,像是掸了掸窗台上的灰尘。即使是高楼层,窗户也是现场勘查的重点,原本应该积灰的窗台因为需要提取生物检材,被技术人员清扫得一尘不染。

“你站在这里看过外面吗?”周全再次看向窗外,不像之前那样随意张望,而是盯准一个方向。

“没有。”厉兵闻言也走到窗边,“有什么问题吗?”

“看见那栋红砖房了吗?”周全手臂几乎抬平,说明目标距离很远,但从12楼望出去,这个方向没有阻碍视线的高楼,视野空旷,视角极佳。

“看见了。”厉兵眯缝着眼,跃过众多钢筋混凝土结构,找到了一片格格不入的泥红色。

“那里是怡佳苑小区,看见国旗了吗?国旗旁边就是陶家所在的二栋。”

“啊!”厉兵不自觉地发出感叹,“去陶家那天太狼狈了,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周全没有理会厉兵的自责,指着窗台上刚才摸过的地方:“这里有许多浅浅的圆形痕迹,有的分开,有的交织在一起,与窗台本身的底色差别不大,你觉得是什么?”

厉兵顺着周全手指的方向俯身细看:“我觉得有点像茶杯长时间放在这里留下的茶渍。”

周全离开窗户,走回客厅,厉兵跟了出来。

“我说的犯罪心理代入,其实没有具体的理论,就是自己当一回犯罪嫌疑人。模拟犯罪嫌疑人的思维,去案发现场走动走动。有一部叫《神探》的电影,刘青云就是这么干的。虽然自杀在法律上不被认定为刑事案件,但仍然是一种自己杀死自己的谋杀行为,尤其像‘陈希’案这种想要掩盖真实身份的自杀,心理是相通的。不过这也不怪你们,你们之前只掌握了‘陈希’这个身份,模拟‘陈希’的思维什么都发现不了。只有知道‘陈希’就是陶建山,模拟陶建山的思维,才能把现场看明白。”

“陶建山为什么选这里?世纪城小区的租金不便宜,陶建山只是偶尔来住,却一租就是十二年,我想那栋红砖房就是他的理由。你刚才也看过了,两个小区距离较远,我认为他应该买过一个望远镜,不用的时候立在窗台上,然后一走几个月,于是留下了许多散乱的浅印。”周全想象着陶建山举起望远镜看陶李的场景,眼前浮现出周磊用望远镜仰望夜空的画面,他们都在凝望属于自己的星星。

“可我们在现场并没有找到发现望远镜。”厉兵说。

“这个不重要,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嘴上虽然如是说,周全心里却有另一番解读。十岁之前,陶李没有匹配的肾脏供体,她的身体无法负担外出带来的消耗,必须长期在家静养,陶建山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见到女儿。顺利完成移植手术后,陶李恢复到可以去学校上课的程度,陶建山不需要局限于、也不可能满足于这种远距离见面的方式。恐怕陶李近两年上学、放学路上被人跟踪,都是陶建山所为,警方从房东那边了解到陶建山住进来的频次,和陶李感觉到被人跟踪的频次吻合可以佐证。

厉兵问:“陶建山为什么自杀?”这是他答应跟周全合作,迫切想要查清楚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知道答案。”周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或许是我代入得还不够。”

“你想怎么做?”

“我想在这里住上几天。你要不要一起?”

厉兵后退一大步,连连摆手:“多谢前辈看得起,我就算了,单位事儿挺多的。”

“那样最好。”周全会心一笑,“一个人住,才能更好地代入陶建山当时在这里的状态。”

第二场

得知陶建山是自杀前半个月住进来的,期间极少外出,周全决定模拟他生前最后的生活状态,寸步不离1203室。之后两天,周全三餐靠外卖,生活用品是厉兵送来的。他在各个房间来回游走,白天在窗口望了一整天红砖房,夜晚以自杀的姿势在浴缸边坐到天亮。

他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去理解陶建山一心赴死的决绝。

然而一无所获。第二天晚上,他决定眯一会儿。

躺在陶建山曾经睡过的下铺,周全忽然睡意全无,他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具象的。躺在下铺可以看见上铺床板的下方,有一组快要被磨平的数字,打开手机电筒,依稀能看清是0206、4002、0304、0901、0303五组数字。周全对这五组数字似乎有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房子是陶建山长期租住的,外人留下的可能性不高。虽然五组数字代表着什么不得而知,但它们被时间填平的凹痕,让周全意识到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是抽象的。周全复盘陶建山的人生轨迹,十二年前以假死于交通事故为由隐姓埋名离家,期间始终挂念陶李。现在他死于自杀,周全发现,陶建山“自杀”是结果,“挂念”是过程,命运真正的拐点出现在“离家”。

所以,周全将陶建山视作杀死自己的犯罪嫌疑人,或被自己杀死的受害人进行“犯罪心理代入”,去深究他杀人前或被杀前的状态,这是不对的。他需要被带入的角色,是“十二年前陶家的主人”。应当查的不是“自杀的动机”,而是把时间线拉长,去查当年“隐瞒身份的动机”。

周全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久疏战阵,居然忽视了如此明显的问题。他急忙给厉兵打电话:“把陶建山这些年的活动轨迹查一查,可能不会太多,尤其是十二年前的,明天能出结果吗?”

厉兵表示没问题。

要查十二年前的事,周全想起一个人,他坐直身体,再次拨通了红十字会器官协调员宋君的电话。

“您好,周先生。怎么样,见面还顺利吗?”宋君依然礼貌且客气。

“顺利,谢谢你。另外,我有个事想问问你,现在方便吗?”周全想要尽快进入正题。

“方便,您说。”

“上次见面好像听你说过,受捐者家属注册器官需求的初期,曾到红十字会闹过,是吗?”虽然当时宋君说起这件事的语气是责备居多,周全却可以感同身受,所以记忆深刻。

“是的。”

“你对‘陶建山’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周全认为那时候的陶建山不会使用假名字。

“呃……”宋君在电话那头发出一长串专心回想的气泡音,“没什么印象了。”

“他是受捐者的父亲,受捐者名叫陶李。”周全提醒道。

“啊!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当时来闹的家属,闹得最凶的一次,砸了我们一台打印机,派出所还出了警,民警姓什么不记得了,名字叫‘剑山’,同音不同字,登记的时候,现场另外一个民警还拿名字打趣家属,说名字相同,俩人脾气可差太多了。”宋君顿了顿,进一步确认,“对,是叫陶建山。”

“后来呢,这事怎么样了?”

“陶建山隔三岔五来红十字会问进展,我耐心解释过很多遍,红十字会只负责捐赠者这边的对接工作,不负责器官的匹配和分配,但他还是坚持来,口头的、书面的投诉都有。大半年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就没他的消息了,直到七八年后,我们成功配型周磊的肾脏,但也没见着他人,来的人是受捐者的姑姑。我拍给您的地址字条就是受捐者姑姑留下的。”

“写字条的时候,陶建山在场吗?”

“不在,姑姑一个人来的,陶建山要是来了,哪会轮到姑姑留地址。”宋君肯定地说。

周全将通话切换成扬声器,一边问“你对陶建山还有其他了解吗”,一边点开宋君之前发来的写有陶琴家地址的字条照片,再看一眼。

“其他没有了,如果我想起来什么,再告诉您。”

那张字条是陶琴最后一次去找宋君时留下的,她见宋君不肯透露捐赠者信息的态度坚决,撕了一张纸写下了地址。现在再看这张字条,周全竟然忘记向宋君道谢,便挂断了电话。

字条上的地址没有问题,令周全眼前一亮的是那张纸,是来自于陶李的HLA分型报告复印件,虽然只有半张,像素也比较低,但足以分辨跟在陶李姓名后面的那组检测数据:A02:06、B40:20、C03:04、DR09:01、DQ03:03,数字部分与上铺床板下方的一模一样。

周全用手机检索“HLA分型”的名词解释,得知HLA分型是一个由一系列紧密连锁的基因座位所组成的具有高度多态性的复合体,是器官移植或骨髓移植的重要对照指标,受体数据与供体数据匹配程度越高,移植手术的成功率就越高,出现排斥反应的概率也会极大降低。

周全躺回床上,盯着床板下的数字愣神。陶建山曾为寻找匹配的肾源到处奔波,甚至不惜到红十字会这种没有器官分配权限的单位撒泼打滚。那么,他为什么会在一年之后把陶李丢给陶琴玩起失踪的把戏?陶李那时候只有三岁,年纪小,抵抗力差,按理说正是极度危险的阶段,有什么事能比陶李的性命重要?睡不着的时候,他会躺在床上抬手刻下陶李的体检数据,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见她?

天气很好,从窗户望出去,是冬夜罕见的漫天星辰,周全又想起儿子。

局里得知周全因为儿子的身体原因,打算辞去刑警队职务。领导们纷纷上门挽留,承诺不给他派外勤,只留在队里指点后辈,局里也会想办法给他生活上的帮助。

周全那时还没离婚,家里有吴彤帮衬着,但他依然没有改变主意。他说,想到儿子,就会怕死,累死病死战死都怕,他死了,儿子恐怕也活不长,怕死的人成不了一个好刑警。周全记得那天他把周磊搂在怀里,对劝他留在刑警队的领导说:“只有一种死我不怕,以我的死,换儿的生。”

每一个重疾家庭的父亲都愿意为了孩子倾其所有,坚守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孩子仍在病中,却选择主动从他们的世界退出。周全相信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可以借此换来孩子更高的治愈希望。

一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萌芽。越长越高,枝桠越生越茂。

周全一边输入关键词,搜索大量的相关报道,一边不断遥问十二年前在这张床上辗转反侧的陶建山:你是这样的父亲吗?

夜里十一点,周全来到山水酒楼——陶琴上晚班的地方。这个时间她应该还没有下班。

酒楼规模中等,分上下两层,门脸装修走宫廷风路线,主门两边的柱子上各盘着一条造型夸张的祥龙。正面大堂已经上锁熄灯,位于侧面的后厨仍然亮着,光线浸入一楼,使其不至于漆黑一片。从玻璃窗向里看,有个女孩正伏在圆桌上睡觉,身边放着一个米白色帆布包,周全认出那女孩正是陶李。

周全绕到侧面,侧门是敞开的,他走进去,一眼便看见戴着橡胶手套在大水池边洗碗的陶琴,陶琴听见动静回头,也看见了他。

“方便出去说话吗?”后厨还有其他人,周全走近陶琴小声说道。

“现在?”陶琴面前还有不少碗筷。

“嗯,不走远,几句话就好。”周全朝一楼大堂方向耸了下眉。陶琴心里咯噔一下,她懂他的意思:陶李在那儿,说话不方便。这层意思让陶琴感到不安,意外、疑惑、不悦等情绪在她脸上转瞬即逝。

陶琴去跟领班打招呼,周全先走去外面等她。打完招呼,陶琴又去更衣室摘了手套、袖笼和皮围裙,接盆温水泡了会儿手。故意耽误的这点时间,让她想清楚了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以及应对办法。

“我不拐弯抹角了。”周全确实没走远,就等在距离侧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那是堆放厨余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经过。“警方调查的那起自杀案,你是认识死者‘陈希’的,对吗?”

“您在调查我?”

“警方在‘陈希’的卧室里,找到一处和陶李卧室相同的身高标记。”

“可警方并没有看过陶李的卧室。”陶琴冷淡地说,“只有您进去过。”

周全无言以对。

陶琴接着问:“认识一个死人,犯法吗?”

“不是这个意思。”周全没有预料到陶琴会生气,“我知道,你不想承认与死者的关系一定有你的理由,但警方不会放弃,理由终有一天会被戳破。”

“那就等戳破的那天再说吧。”陶琴说完要走。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周全问道:“陶建山也希望如此吗?”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平地刮起一股疾风,心是暖的,身是寒的,陶琴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她极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无论如何,这件事与您无关。”

“我把陶李当作自己的孩子,不希望她因此受到伤害。”

陶琴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再给周全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周先生,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一样的,都在独自抚养一个患有重病的孩子。但是您比我更加不幸,周磊的病,目前世界上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您没有办法可想。而陶李的病,只要及时匹配到合适的肾源,是可以恢复到正常生活状态的,必定要试尽所有方法。承蒙您及全家的大爱,经过多年等待,陶李终获新生,越是历尽万难得来的新生,就越希望这段新生能够完美地延续下去。遗憾的是,之前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有些事实已经改变不了了,只能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以上就是陶建山先生的希望。希望您能明白,您发现了与陶李卧室相同的身高标记,那不是线索,而是一种无奈。”

“周先生,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了,不管您已经查到了什么,请到此为止吧!如果您真的将陶李视若己出,相信我,别再查下去就是你能给她的最好的爱。”陶琴既是恳求,也是怒吼,“我还要干活,再见。”

说完她走进后厨,不久便传出碗盘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第三场

陶琴的话让周全陷入沉思:为了陶李,还要查下去吗?

带着复杂的心情向前走了几十米,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你好,哪位?”

“周叔叔,是我,陶李。”能听出来陶李故意压低了音量,“我用酒楼吧台的座机打的,上回您把号码告诉姑姑的时候,我偷偷记下了。刚才是您来了吗?我好像听见声音了,后来又看见一个跟您很像的人从旁边巷子闪过。”

“是我。”

“找我姑姑吗?什么事啊?可以说给我听吗?”陶李充满好奇。

大脑飞速运转,周全灵机一动:“我要回浔北了,跟你姑姑道别,本来也想跟你说一声的,看你睡着了就没吵你。”

“啊,就要走了?我还打算明天去找您帮个忙的。”

“什么忙啊?其实我也没那么着急。”

“是这样的,明天晚上学校各班组织迎新年晚会,每年年末都有。去年我在住院,错过了;明年升入初三,毕业班面临中考,不参加跨年,所以今年是我最后的机会,我想您陪我去。”

“我陪你去?姑姑不陪你吗?”

“嘘!”陶李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

周全暗自好笑,心想嘘我有什么用,我说再大声,你姑姑也听不到啊。他能感觉到陶李在电话那头把座机听筒抵在胸口,传来一阵摩挲,大概是在回头看姑姑有没有察觉到她在打电话。

确认安全后,陶李继续说:“姑姑说我身体不好,去年晚会的时候,她就故意安排我住院复查,所以今年,我已经提前跟她打了招呼,说明天晚自习数学老师有很重要的题目要讲,必须得去。可是学校办跨年晚会的宗旨是‘家校同乐’,要求学生至少带一名家长参加,我的情况就更不可能一个人去了,所以就想到您了。”

“可是……我用什么身份去呢?”

“我爸呀。学校只知道我的身体情况,又不知道我没爸没妈,我一直跟老师和同学说你们在外省打工。”陶李一副运筹帷幄的语气。

“如果这事被姑姑知道,会不会不好?”

“周叔叔,求求你了。”陶李像是真的要哭出来,“这可能是我唯一参加晚会的机会,至少是我初中阶段唯一的机会。”

“那好吧,我答应你。”

“谢谢周叔叔,明晚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挂断电话,周全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陌生的路上。他决定今晚不去世纪城小区了,回酒店好好睡一觉,明天加油。

次日傍晚七点,周全准时来到陶李班上。和上次来相比,课桌不再是一排一排布置,而是沿着教室围成两圈,中央空出来,前黑板是粉笔写的“新年快乐”艺术字,后黑板是晚会节目单,气球三三两两扎成束,装饰了电扇、天花板和墙壁上的名人名言。

“陶叔叔好。”周全没反应过来别人是叫他,在专心打量堆在讲台下的行星模型。陶李用肘顶他一下,他才急忙回应:“啊,你们好,小朋友们好。”

陶李捂着嘴巴乐,周全尴尬地搓了搓鼻头。

“一会儿我们坐那儿。”陶李指了一个靠近后黑板的角落,让周全先过去,她去老师办公室领花生瓜子。节目单上罗列了18个节目,歌舞小品,样样齐全,只是没有陶李的名字。

“你不表演节目吗?”等陶李坐下,周全问。

“我啥也不会。”陶李把桔子剥成开花的形状,递给周全,“我就凑凑这个热闹。另外,我对游戏环节比较感兴趣。”

游戏是双人绑腿踩气球,在晚会中段,接在9个节目后面,规则要求一大一小为一组,两人内侧腿绑在一起,外侧腿各挂三个气球,任何一人脚上三个气球被踩破,该组淘汰,留到最后的小组获胜。

“这个游戏比较激烈,你身体能吃得消?”周全吃下半个橘子,很甜,还了半个给陶李。

陶李一把塞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所以,靠你了!拿出警察的威风,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负责躲就好。”

节目很精彩,周全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多才多艺,但更多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看向陶李。陶李笑,他就笑;陶李鼓掌,他就鼓掌。用心感同身受别人的快乐,令他感到满足。

“周叔叔,游戏快开始了,悄悄热个身吧。”

“一会儿别再叫周叔叔啦,不然露馅儿啦。”周全一边提醒,一边脱掉外套。

参赛选手共有十组,从不同方位冲入教室中央空地厮杀。周全采取的策略是将陶李挡在身后,不混入中心位置参与乱战,而是在外围捡漏,一旦有人靠近,他就转移阵地,靠过来的人自然会被其他组带开。

周全靠着这套战术淘汰两组,陶李也偷袭踩破了一个气球,就在她兴奋不已的时候,被人“啪啪”连续消灭两个,周全也失去一个,瞬间来到淘汰边缘。还剩四组,周全顿时紧张起来,陶李更是夸张地又笑又跳。

“喂!这边有人踩我啊……”

“喂!我没位置再退啦……”

“喂!别只盯着我踩呀……”

“爸!你踩到我脚了……”

周全愣神的功夫,两组默契地对他们发动夹击,同时踩爆了周全脚上的两个和陶李仅剩的一个。

“陶李淘汰,游戏继续。陶李爸爸,你得退到场地外面去哦。”班

主任作为裁判高声宣布。

周全恍惚走到座位:“你刚才叫我……什么?”

“爸呀,不是你说的别露馅儿嘛。”陶琴两手做扇,朝脸上扇风。

“对对对。”周全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别分心啊,爸,才第四名,一会儿还有一局,加油啊,奥力给。”陶琴握起拳头对着周全。

周全握拳迎上去:“放心吧,哦……哦嘞嘞”

第二局很快进入白热化,剩最后三强的时候,三组选手呈三角站立,六个人都只剩一个气球了,谁都不愿先出脚。周全向陶李使了个眼色,陶李心领神会,在他意欲向左进攻的时候突然跳起,周全顺势托住她的腋下,增加她的滞空时间,然后转向右边发起袭击,顺利淘汰对方,赛点!

然而,陶李落地时没能站稳,向桌角倒去。周全正在躲避最后一组的接力偷袭,与陶李的用力方向是相反的。他放弃了防守,朝陶李的方向横跨极限大步,以几乎劈叉的姿势将她抱住,然后两人双双倒地。

“啪”。“砰”。气球爆炸的声音和分出胜负的礼花棒同时响起,周全、陶李屈居第二。

“好开心啊。”陶李意犹未尽地回到座位,细密的汗水黏住几缕头发,嵌进她的笑纹里,“原来有爸爸的感觉是这样的。”

“陶李,你……”

“没事,我说着玩的。”陶李擦去眼角的汗。

出了汗,很快觉得冷,周全穿上外套,重新审视陶琴昨天晚上对他说的话。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是厉兵打来的。

“打半天了,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有点事。你说。”

“我初步查了一下陶建山的活动轨迹。最后一次有记录的活动,是十二年前在云南瑞丽,之后就消失了。而‘陈希’第一次有记录的活动范围也是十二年前的云南瑞丽,之后基本都在这一带,不定期出现,大多是租房的。我联系了在瑞丽公安局工作的师哥,他帮我用当地大数据系统滚了一下,以‘陈希’名义租下的房子,无论租期长短,三个月前几乎同一时间全部退租,此后再没有新的租房记录。”

晚会正在进行第12个节目,周全看了看时间:“一个小时后,你到酒店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酒店里,周全将事情经过,包括周磊的病情、他与周磊的相处、他与前妻的婚姻、周磊去世的原因、周磊捐献的器官移植到陶李体内,以及他来探望陶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厉兵,并给出了对于陶建山自杀原因的猜测。

“你的意思是,十二年前,陶建山通过正规渠道迟迟等不到与陶李匹配的供体,所以去境外的黑市上买?”三个小时后,厉兵问。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可能不止是买,器官黑市虽然匹配概率更高,也不是样样俱全的器官超市,同样需要等,并且价高者得。陶建山不可能像等待合法途径那样,在黑市排队,而是加入他们。”

“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周全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那天离开清化寺,我去机场送前妻。她说,儿子走了,祈福活动参加五年,也差不多够了,她的美国丈夫计划再要一个孩子,她需要投入更多精力给美国的那个家,这次可能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了,问我有没有想对她说的话。我说没有。她又问我,有什么遗憾吗,我还是回答没有。她说她有,我问是什么,她说从来没听周磊叫过她妈妈。倒不是心疼前妻,我当时想到了陶李,她的生活里从来只有‘姑姑’,而明明存在的‘爸爸’,她却从来没有机会叫过,她会不会感到遗憾?即使陶建山现在真的死了,如果能让她知道爸爸为她做过什么,让她去真正的墓碑前喊一声‘爸爸’,会不会了却她一桩夙愿?我当时想,我一定要告诉陶李真相。”

“后来陶琴跟我说了那番话,我又想,姑姑才是最了解陶李的人,她劝我到此为止才是给陶李最好的爱,于是我动摇了。今天陪陶李参加新年晚会,陶李给我的感觉,她其实很想有个爱她的爸爸,哪怕是曾经有过一个爱她的爸爸。”周全指了指旁边收拾好的行李箱:“我想去云南一趟,我还是想知道陶建山经历了什么。”

“什么时候去?”

“明天做点准备工作,后天去。”

“你的计划是什么?”

“这你不用管。我把你叫来,是因为我之前承诺过你,查清陶建山自杀的动机,让你有一个打翻身仗的机会。如果真的查到能帮你把案子跟下去的线索,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尽量不要让陶李受到伤害。”

厉兵双手搭在周全肩上:“好,我答应你。”

05 "爸……爸……你……还……好……吗?" 

前言

周全进入中缅边境,寻求陈希生前的故事。在一个神秘的组织里,他遇到了一个神秘人蒋志,对方告诉他陈希的过往……周全再次回到境内。他约了陶李姑侄一起观看木星合月。在等待的漫长过程中,一直以为自己在帮助陶李解谜的周全,最终理解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结尾真正的指向所在。

第一场

中缅边境,走正规口岸离境不难,手续方便,检查程序少。偷渡同样简单,毕竟边境线有1000多公里,漏洞多,当地导游几乎人人都有偷渡出境的办法。

对周全来说,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找到陶建山十二年来落脚的地方。

他报名参加了一个瑞丽两日游的小旅行团,给导游塞了500块。半夜住宿的时候,导游叫醒他,说出门右转,上巷子口的那辆货车。司机等在车厢边,不出声,收了他的手机,示意从车厢上。车厢挡板加固过,比一般的高,他狼狈地爬上去,翻身落进人堆。大家低着头,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他心里默数,现场大概有二十多人。

车开出去半个小时后,停在一片树林里。有人小声说,“到畹町了吧。”周全之前查过,畹町是口岸。没多久上来两个人,皮肤黑的说缅语,皮肤白的会中文,两种语言叽叽喳喳交织在一起,说快到国境线了,还要等另一车人过来。趁这个功夫,每个人聊了聊自己的偷渡目的。

周全暗喜,如他所料。周全蹲在最外面,白皮肤第一个问他:“去缅甸干什么?”

“赌博。”

白皮肤又问:“带了多少钱?”

周全答:“场子里有人接应。”

黑皮肤走过来一脚踢在他的腰上,用缅语啐了几个词,周全听不懂,从表情来看,大概是“放屁”、“扯淡”之类的意思,接着朝车厢外面“嘿”了一声。

跳上来一个大个子,体型比黑皮肤和白皮肤大了两圈。他把周全摆成“大”字,从领子开始搜身,搜出几张纸,临走前还薅了一把周全的头发。

纸条是周全出发前花200元找路边小广告做的体检报告。

白皮肤两眼放光,扬了扬那张纸,问还有没有干这个的,又站起来一个小伙子。黑皮肤连着打了几个电话,同时另一辆车也到了。两车人挤在一起,车里空间更小了。

一刻钟后,货车越过边界,把周全和小伙子卸在路边。货车前脚刚走,另一辆更大的货车无缝衔接驶过来。这次周全看清了小伙子的长相,20岁出头,瘦骨嶙峋,脸色是不同于刚才白皮肤的苍白,上身穿一件文化衫,印着某省简称。

“你卖啥?”周全用某省口音问。

“算账。”小伙子没好气地答。

“卖了没付钱?”

“身子垮了,要他们赔钱。”

周全不接话,就算没有过类似经历,他也知道来这里索赔是天方夜谭。他换了个问题:“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边界地区的器官黑市信息都在那里中转。”

弯弯绕绕一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群山环绕着一片洼地,看上去像是一个农村,低矮的平房零星分布,房区外沿用绑了铁丝的栅栏圈住,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身穿军装、手持步枪的士兵把守。

上前一个人提问:“有介绍人吗?”

“陈希。”周全若无其事地作答。

登记人止住笔,抬头盯着他:“什么时候介绍的?”

“大概……有一年了。”

“怎么现在才来?”

“怕呗。”周全看见有人从房区走出来,暂时打住,等那人走远才接着说。“赌博欠了一笔钱,有个在陈希手上卖过肾的人,介绍他给我认识,我说想卖肾还债,陈希让我去做了体检和HLA分型检测。本身我就挺犹豫的,后来手气好了一阵,我就不想卖肾了。最近欠的钱又多了,债主逼得紧,我又想起他,可是联系不上他,我就自己找过来了。”

登记人看了看体检报告,确实是一年前的日期。

“既然隔了一年,就不算陈希介绍的,你去那里,”登记人指着一间像是用草编出来的房子,“明天安排你体检。”

“还要体检?”

“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这是一年前的体检报告。少废话。”

算上周全,草房里住了九个人,都睡在草上,他来得晚,剩给他的草最薄。手机虽然没收了,但房间里居然有电视,不过只有有限的几个缅语频道。

等房区静下来了,进来一个穿缅甸特色筒裙的矮胖女人,胸前挂着厚重的佛牌。周全想看看佛长什么样,却被她举起的出售器官手册完全挡住。胖女人先简单介绍了一下房间内每个人的情况。她先指了指两个正躺着睡觉的病人,其中之一前天做的手术,明天可以回国;另一个明天手术。还有剩下六个正在看电视的,都还没匹配上供体。胖女人对周全的介绍更简单:卖肝的。

周全原本也想卖肾,后来想想自己已经50多岁了,小毛病不少,肝应该比肾好点,之后的走势还不明朗,不能体检就被刷掉。

胖女人接着宣布规矩。这些规矩在周全听来,并没有想象中恐怖:身体检查达标、没有传染病的可以留下,成为正式“供体”,住在这里等待配型成功;“供体”在这里吃、住免费,每日伙食都有荤素搭配,白天允许离开房区,在规定的区域内四处闲逛,到了饭点回来即可;甚至配型成功之前,他们要是中途反悔,也可以离开,但要把前期免费吃、住的费用补齐;配型成功以后,所有人就不得外出和离开了。

胖女人自我介绍说是草房的管家,这里的九个人由她负责。

半夜,周全正为怎么探得陶建山的消息伤脑筋。他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好像有胖女人的声音。等动静没了,胖女人带着一个瘦男人进来。没开灯,两人径直朝周全走来,他赶紧装睡。

胖女人踢醒他:“你,出来一下。”瘦男人跟在后面,不说话。

周全假装搓搓眼睛,不情不愿地走出去。到了草房外面,瘦男人开口了:“你跟我去那边,后面你归我管。”

瘦男人说的那边,是一栋两层的砖房,远离房区,在半山腰上,条件比草房好很多。

周全等瘦男人带路,瘦男人推他一把,让他先走。周全不知道准确路线,又不能发火,只好先往砖房的方向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身后胖女人发出巨大的哈欠声,原本应该继续攀升的音调,突然被关上的门熄灭了。

“你是警察吧?”瘦男人突然在周全身后停下脚步,点燃一支手卷的烟,猛吸一口,故意吹到他的脑后。

周全被绕过脖子的浓烈烟气呛到,怕惹人注意,强忍住没咳嗽。

“我猜对了。”瘦男人歪嘴一笑,轻轻嘬了一口烟。

“你是……”

“叫我蒋志就行。向你坦白,这不是真名,就是个代号。在这里,年龄、血型、健康、DNA,远比姓名重要。”

周全想起进入房区登记时,对方根本没有问过身份。

“我来卖肝的,你什么意思?”

“陈希介绍的?”

“对呀。”周全仍在坚持。

“陈希是我搭档,他半个月前已经死了,托梦给你介绍的?”

“我是他一年前介绍的。原来他死了,我说怎么最近联系不上他了。”

“一年前也不可能,他已经五年没介绍过人了。”蒋志把烟头弹飞,然后走到周全身前带路。

两人又走了半里路,近山脚,砖房已经不远了。蒋志蹲下,山草没过头顶,对周全说:“坐吧,监控盲区。”

第二场

周全还没坐定,蒋志便将他与陈希的故事娓娓道来。

七年前,蒋志来到缅甸人体器官黑市,为4岁的尿毒症儿子寻一颗健康的肾,当时负责管理他的人是陈希。

陈希告诉蒋志,黑市也要等,运气好的一两个月就有,运气不好的就像他,那时已经等了五年。蒋志说等不起,家里孩子还要人照顾。陈希笑笑,说谁还不是呢,他家也有个8岁的姑娘在等肾,没办法,参与进来,边干边等。

蒋志问,留下来会更好吗。陈希说好坏都有,然后跟他算了笔账。好的方面:第一,掌握黑市上第一手器官资料,有时候好东西要抢的,避免跟别人拼出价;第二,边找器官边赚钱,器官移植手术费用高昂,尤其是黑市的器官,不是一笔小数目。坏的方面:第一,照顾不了家里,孩子托付给别人;第二,干了,就很难收手,这地方为钱不择手段的人太多了,所以最好跟家里断了联系。

蒋志让陈希帮忙拿个主意,陈希说,我是这么考虑的,病了,最大的愿望自然是病能好,至于陪伴、名誉这些东西就不重要了,蒋志听了便留了下来。

给器官黑市打工必须先做一件事——成为“供体”。算是员工为公司业务尽力,万一哪天匹配上了,得把器官贡献出来,所以陈希和蒋志都是供体。两人经历相似、目的相同,很快成了搭档。他们的工作内容是在中缅两国来回跑,把中国境内有意愿出售器官的人劝到缅甸,有时直接带,有时边检查得严,就在云南瑞丽租间房子,把人养着,等风头过了再带。

所以两人常有机会往国内跑。

陈希离家的时候,孩子还小,对他几乎没印象。于是他让家人骗孩子说爸爸死了。他在孩子家附近租了房,有空就去偷看孩子。蒋志有样学样,也跟家里断了联系。

五年前,陈希的孩子在国内通过正规渠道匹配到肾源,蒋志自己的肾脏匹配到别的病患,两场手术前后脚做的。陈希动了退出的心思,“组织”上也不傻,虽说地点在境外,放虎归山总归是危险的,没同意。

此前,陈希只看过刚来的活蹦乱跳的人。后面的事不是他们的工作内容,就从没见过卖完器官的人什么样。但蒋志的肾被割了以后,他见识到了。抵抗力下降、失眠和盗汗是小事,蒋志现在做不了任何需要体力的事。

“我现在蹲着跟你说话,也不是完全为了躲避监控,更多是因为,我走累了。”蒋志补充道。

陈希常说自己罪孽深重,害了蒋志,害了很多不认识的人。从五年前开始,他不再介绍出售器官的人来缅甸,之所以没被“组织”发现,是因为蒋志把名额分了一部分给陈希。

“所以你说陈希一年前介绍你来的,根本不可能。”

今年开始,陈希退出“组织”的意愿更加强烈。“组织”发现后,便查到他有个女儿,还已经顺利接受了器官移植,便用女儿威胁他。对方威胁说要将他的行为举报给中国公安。到时候,他的女儿就会成为罪犯的后代,背负一辈子骂名。女儿好不容易迎来了崭新人生,又要进入另一个黑洞。

陈希问过上线——他只能联系到上线——如何才能放过他。上线转达“组织”的回复,要么继续干,要么做个死人。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蒋志起身继续往山上走。

周全听蒋志说完,放松了警惕:“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不是说不想让警方知道吗?”

“半个月前,我儿子去世了。”蒋志又卷上一支烟,“回国揽客前,陈希告诉我,他计划自杀,我劝他不要。回国后,老婆告诉我,儿子不行了。和儿子分别七年,他一直以为我死了。我进门的时候,他睁眼看了我一眼,以为自己已经升入天国。我说我没死,他说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我向他承认了错误,告诉他我一直在做的事,伤害自己、伤害很多人的同时,还没能救回他。”

“孩子怎么说?”周全问。

“他说不怪我。他说我在他心里,我根本不是罪犯。他摸我腰上的刀口,问我痛不痛。他说相比起罪犯的后代,他更怕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后代。”蒋志弯下腰,撑着膝盖,努力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剧烈,“这是儿子留给我的最后几句话。”

第二支烟,蒋志没抽。像是献给谁的。

“处理完儿子的后事,我回到缅甸,想告诉陈希,回家吧,孩子不会怪你的,‘组织’也没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家人在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可到这儿我才知道,陈希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陈希死了?”周全问。

“陈希自杀时使用的仍是‘陈希’这个名字,当地媒体报道了发现尸体的新闻,当地公安稍后公布了警情通报和自杀认定,即使这些都没有,‘组织’也有途径看到警方向各地发布的尸源协查。”

“既然你看到了桑南市警方发布的通报,为什么不主动来桑南说清楚,非要等我上门了才说?”

两人走到了砖房楼下。蒋志推开门,周全仍在台阶下。

“陈希告诉我自杀计划的时候。我问过他,怎么保证警方一定查不出真相,他说细节都跟家里交代好了,不会有问题。如果有警察能查出来,那一定是个能真正理解我们的警察,自然会站在我们孩子的角度考虑。”蒋志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你是那个理解我们的人吗?”

“你认为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周全踏上一级台阶。

“我不代表这个行业,我只代表我和陈希,以及数百万急需器官移植的患者家属回答你的问题:我们是一群迫不得已的人。中国每年有150万人在排队等待器官移植,而实际完成的数量只有不到1万,我们别无选择。器官黑市或许是某些人的牟利工具,但对我们而言,它是留住亲人的救命稻草。”

周全无言以对,缓步进了砖房。如果周磊的病能用一种触及法律底线的途径治愈,他不知道会如何抉择。

“决定留在缅甸后,我和妻子就离婚了。现在孩子走了,我没有牵挂,就留在这里。我知道你回去会向上级汇报,用得着的地方,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线索。当然,我更希望这样的组织是因为没有市场而自己没落。”蒋志将周全领进一个单人间,“这是我的房间,好好休息,明天找个借口送你回国。你很幸运,遇见我这样的罪犯。陈希很幸运,遇见你这样的警察。”

第三场

回到桑南市,周全把陶建山的经历和蒋志的态度转述给厉兵:“翻身仗短时间内可能是打不了了,慢慢经营一下,说不定能办成大案。我答应你的事,算是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要记在心上啊。”周全轻轻戳了戳厉兵胸口。

“保证记住,岂有粉丝不听偶像话的道理。”

“以后办案,多跑现场。我以前还有一个观点,现场的每一个痕迹都有它的作用,陶建山的案子,你虽然找到了身高标记,却忽视了一些卧室线索,要学的还很多啊。”

厉兵心里认同,嘴上却不认输:“那也不一定,陶建山的案子,现场就有一个痕迹没任何作用。”

“哦?说来听听。”

“我们在陶建山脸上提取到非常小的一滴脂状物,因为当时还不具备认定自杀的条件,所以队里都做了化验分析,这滴脂状物无毒无害,含有大量凡士林等护肤成分。后来现场勘查认定陶建山自杀前曾洗过澡,有微量的护肤成分残留很正常,这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作用的中心现场痕迹。”

周全单手托住下巴,嘴唇抿成一条线,用牙齿撕扯干裂的嘴皮。“等我一下。”他忽然冲进路边超市,在货柜上翻找,一家没有又去另一家,终于在第六家找到了商品。他把东西压进厉兵手心:“帮忙拿去局里实验室做成分比对,拜托。”

三个小时后,比对结果显示,成分完全相同。

“根据我省天文台最新发布的消息,今晚将会出现‘木星合月’奇观,最佳观测点位于我市桑河两岸,最佳观测时间为今晚夜间至明日凌晨,对天文感兴趣的观众朋友可以前往观看,今天的民生新闻就到这里。再见。”

关掉电视,周全拨通了陶琴的电话。

“木星合月?”陶琴对天文知识一窍不通。

“简单来说,就是木星会和月亮靠得很近。周磊生前特别想看,但每次到了日子,天气都不太好。今晚我想邀请陶李去看,当然,还有你。”

陶琴问陶李意见,陶李连连点头。

第四场

桑河直通江湖,市区境内全长5公里,傍晚散步夜跑的人很多。天文台给出的准确观测时间是凌晨3点之后,周全约陶琴姑侄凌晨一点在桑河南岸碰面。

“会困吗?”周全带了一顶防风帐篷,支在南岸草坪上,里面有睡袋。

“我有点困,陶李兴奋得睡不着,吵得我也睡不着。”陶琴确实哈欠连天。

“要不你进来躺会儿,我陪陶李玩,到时间了我叫你。”周全收好工具,起身看着草坪上五颜六色的帐篷群感叹:“嚯,真好看。”

陶琴探头看了看帐篷里面的结构:“不用了,这也太舒服了,躺下该起不来了。”

周全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关上了帐篷拉链。

没想到来了不少孩子。有带烟火棒的,有带泡泡照相机的,高矮胖瘦聚成一堆,陶李用眼神征求姑姑同意,陶琴嘱咐她别跑太远。

周全和陶琴并肩站在桑河岸边,凭栏眺望夜空。云层像刚才那群孩子一样拥挤,目前还看不见月亮和星星。

“你听过木星的故事吗?”周全目视前方问陶琴,陶琴转头看他,只能看到侧脸。

“木星体型是地球的一千多倍,引力极大,将大多数飞往地球的小行星引向自己,或把它们抛出太阳系,或与之相撞……正因为如此,木星被称为‘地球的守护神’,我们人类才得以安全地生活到现在。”周全兀自说下去,“这是我在送给你的帆布包上贴木星徽章、给陶李的包上贴地球徽章的寓意。不过,现在看来,还有一个应该得木星徽章的人,我忘了给。”

陶琴别过头,不作声,也不再看周全。

“在中国,木星还有一个名称,叫岁星,古代有过岁星纪年法。为什么木星可以纪年?因为木星公转一圈的时间是十二年,与地支相同。你想知道这十二年,木星是怎么过的吗?”

换周全转过头,看着陶琴侧脸。她脸朝向正前方,但视线一定是模糊的。

听周全缓缓讲完陶建山的故事,陶琴终于松口承认:“陶李三岁那年,医院下过一次病危,虽然后面抢救过来了,但陶建山认为不能再这么等下去,我不同意也没用。之后他每几个月会回国一次,陶李没做移植手术前,他只敢在世纪城小区远远观望。我带陶李去医院治疗的时候,就把钥匙藏在对联后面。陶建山会抓紧时间进屋,在陶李房间躺一躺,摸一摸,贴着墙和女儿的身高比一比,像真的和女儿见面了一样。移植手术后,陶李上学了,陶建山忍不住在后面跟着。我第一次发现他在尾随陶李,吓了一跳,又忍不住想哭,赶紧说眼里进沙了,让陶李帮我吹吹。自杀的事,他跟我提过好几年了,我说不过他。两个月前确实有陌生人来小区打听‘陈希’的消息,陶建山等不及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被他说服了……”

“尽管你被陶建山说服,理解了他视死如归的决心,但你还是抱有侥幸心理,期待他会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是吗?”

云层还是有点浓。周全没找到木星的位置,等待奇迹的过程总是特别漫长。

“周先生,我没明白您的意思。”陶琴不解地问。

“警方在陶建山脸上提取到微量的脂状物,经过化验,无毒,含有凡士林成分,可能是护肤品,警方认为不影响案件定性,所以没在意这件事。”周全左手进大衣内侧口袋,“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在意了。我买了一支护手霜交给当地警方去做成分对比,结果显示两者成分完全相同。”

周全掏出护手霜,递给陶琴:“就是这支,和你在清化寺使用的那支一样。”

见陶琴像是在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周全继续说:“按照你们的约定,第二天清晨由你用公用电话向物业匿名举报,好让他的尸体尽快被人发现,为此特地留了门不关。经过一夜等待,你仍对他在最后一刻放弃自杀抱有期待。打举报电话之前,你去了他住的地方。警方虽然调取了小区大门的监控,但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寻找陶建山的进出记录上,即使看见了你,也不知道你与陶建山有何关联。进门前,你可能刻意准备过,穿了鞋套之类的,现场没有留下你的痕迹。见到已经死亡的陶建山那一刻,你伤心至极,摸了他的脸,手上没抹匀的护手霜因此沾到他脸上……”

周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发现陶琴像被人扼住脖子一般,暂停呼吸,瞳孔放大,全身颤抖,想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禁自问:是我判断得不对吗?

在清化寺的一幕在他脑海中一帧一帧重现:周全看见冻疮——陶琴解释成因——陶琴摸出一支护手霜——陶琴突然惊觉“陶李的包还在我的包里,忘记给她啦。”

难道说,那支护手霜是从陶李的包里拿出来的?

身后传来沉闷的瘫倒声。周全和陶琴同时回头,看见一脸难以置信的陶李坐在地上。两人上前去扶,陶李用脚向后蹬了几步,离他们更远了。

“陶李,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都听到了?”陶琴多余的提问让陶琴彻底放声大哭起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我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有爸爸!”

附近的人纷纷侧目。陶琴蹲到她身边,双臂紧紧揽住她,下巴覆在她的头顶,将她的哭声完全包裹进自己的胸膛,只有牙齿随着她的抽泣,碰撞出难以抑制的悲伤。

“所以,那天摸了陶建山脸的人,是你?”周全也蹲下身。

陶李泣不成声地承认自己去过现场。

前段时间学校大扫除,陶李提前放学回家,在单元口看见姑姑和一个男人一起下楼,觉得好奇,就躲在一旁偷看。当他们走出楼栋,她听见姑姑哭着问男人真的决定要自杀吗。男的点点头,拥抱了姑姑,伸手帮她擦了眼泪。男人对姑姑说,两天后的早晨,记得要打举报电话,别把地址说得太具体,就说世纪城A座高层有味道。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让尸体曝光。

陶李不确定他们说的是否都是真的。两天后的早晨,她向姑姑撒了谎,说自己要赶早去学校写作业,然后一个人去了世纪城。陶李走楼梯往上找,在12楼看到一间没关门的房子。她在电视上看过警察会查地上的脚印,还特意带了塑料袋套在鞋子上。进门之后,她什么地方都没敢碰。最后她在卫生间,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尸体。

陶李说着,又哭了一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也以为自己见到尸体会很害怕,可当我看到他的脸,我真的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我反而觉得……反而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没忍住摸了他的脸。他的脸虽然冰冰凉凉的,可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踏实。”

陶琴重新扑上去抱住陶李,开始抑制不住地哭泣:“爸爸做了犯法的事,他不希望连累你来之不易的人生,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爸爸是为了我才犯法的,他真的做错了吗?”陶李仰起头,问同样红了眼眶的周全。

周全脱下外套搭在姑侄二人背上:“你和姑姑以后好好生活,他就值得。”

天文台预报木星升起的时间是凌晨1点35分,最佳观测时间是5点,亮度-2.1等。4点30分左右,草地上开始热闹起来,可惜天公一直不作美,云层还是有点浓。

就在大家以为今天可能看不到木星合月奇观的时候,天空突然起风了。不远处一位天文爱好者摇醒打瞌睡的同伴,指着头顶说:“快看,云要散了。”

陶琴盘腿而坐,哭累了的陶李枕在她大腿上,几乎快要睡着。周全站在他们身边,顺着那人的指向抬头望向天空。厚厚的云层正在由东向西缓慢地移动,很快映出薄薄微光,月亮圆滚滚的肚子率先破云而出,接着是两头尖角,挂在西南方天空,像被拉直绷紧的满弓。

陶李喃喃自语:“如果我早点死了,爸爸是不是可以早点解脱……”

周全一愣,心弦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拉直绷紧。

陶琴将陶李抱入帐篷,起身又听见她的呓语:“爸爸死的时候,他疼吗?”

云层又走远了一点,木星在月亮左下方展露光芒,像一支待射之箭露出半枚荧光箭尾。

从帐篷回来,陶琴还记着刚才陶李提的幼稚问题。

她苦笑着对周全说:“她爸爸从小最怕痛了,逢打针必哭,摔跤要哄半个小时,就连自杀,都跑来问我用什么方法痛苦最小。他想过服毒,我说穿肠烂肚很难受的。想过跳河,我说溺水窒息很憋屈的。总之他说什么我都说痛,还不是想吓唬住他。就是这样一个怕痛的人,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对了,他还想过跳楼,我跟他说,有研究表明,人从高处跳下去,不管是故意跳的还是被人推的,只要意识清醒,落地的时候都会本能地用脚去缓冲,导致很多跳楼的人最后没死成,不是身瘫,就是脑瘫,反而生不如死。必须是信念极其坚定的人,才能做到头朝下,当场毙命。”

一刹那,周全被一击即中。他浑身筛糠一般剧烈震颤,几乎拿不稳手机,通讯录来回划了十几回才终于停在想要查询的区域。陶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周全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对方姓名是“火调万向东”。

“老万,原谅我这么早打扰你。请你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再跟我说一遍,五年前我儿子是如何坠楼的?”周全急切地对着电话问。

“老周,你怎么了?”

“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说过,周磊学隔壁邻居,抓着我家晾衣杆躲避大火,由于体力不支,最终坠楼?”

万向东彻底清醒了:“我说过这话,但那只是我的推测。我只负责火场调查,不负责人的调查。火场调查的逻辑是‘正推推得出,反推推不倒’,那时我见你难受,就用这个逻辑帮你分析了一下。”

周全闭上眼睛,千万幅画面在眼前纵横交错。他高举右手,模仿着悬吊的姿势:“我家在四楼,下面一至三楼没有安装伸到外面的障碍物。如果周磊吊在自家晾衣架上,当他体力不支松手以后,四楼的高度,根本不够时间去改变姿势,他应该是保持头朝上脚朝下的姿势,垂直落下。即使空中有细微的身姿改变,如果他是诚心躲避大火,说明他有求生欲,落地的时候,他就会本能地去用双脚触地。”

电话那头鸦雀无声,显然对方也明白了周全想要表达的意思:周磊是头部着地,说明极大可能是他主动选择的跳楼。

周全并没有责怪万向东的意思,毕竟分析火场中坠楼人员的行为,不是火调工程师的职责范围。那天太伤心了,加上周磊身患疾病,有轻度智力障碍,且隔壁住户也是因为类似方式坠楼身亡的。因此大家自始至终都认为,周磊是在火灾中采用了不明智的自救方法,导致意外死亡。

周全终于明白,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结尾,真正所代表的意味。

可是!为什么!

他的内心在失声尖叫。

陶琴从周全跟别人的通话中听出一些端倪,她不敢靠近,只是站在他的侧后方问:“周先生,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我还好吗?

参加工作以后,从来都是我问别人“你还好吗”,现在竟然有人问我“你还好吗”。

不对,有一个人问过,只有他问过。而且不止一次。

吴彤和她的新任美国丈夫在华盛顿的高级产房里诞下一个健康宝宝,我打电话去恭喜。通话时长17秒,挂断以后,我喝了一瓶白酒、三罐啤酒,有一个人把手指头抠进我的掌心问:“爸……爸……你……还……好……吗?”

最穷的时候,兜里还剩10块钱,我抹不开面子借,想着再过一个礼拜就发工资了,省一点也能熬过去。结果儿子站在新开的冰淇淋店门口,挪不动步。有一人不停往我口袋里伸手,问:“爸……爸……你……还……好……吗?”

男人嘛,又是个警察,想女人的时候也不敢去乱七八糟的地方,只好趁儿子睡着了点开小电影,一点声音都不敢开。正要上劲的时候,有一个人盯着满面潮红的我问:“爸……爸……你……还……好……吗?”

医生给儿子下过一次病危,ICU那一层不能留人。我在上了锁的楼梯间扒着门缝守了三天两夜。终于转危为安的时候我只流了一点点眼泪,有一个人冲我挤出很丑很丑的笑容问:“爸……爸……你……还……好……吗?”

……

好像我每次不开心,你都能看出来。你是每次都能发现我的不开心?还是觉得我一直都不开心?该不会你以为这些都是你造成的,所以你才离开我的吧?

四周传来一阵啧啧称奇声,木星合月奇观进入了最佳观测时间段。

周全回头凝望,木星个头小小的,一点都看不出体积有地球的一千多倍,却在夜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亲爱的儿子,其实你才是我的木星,对吗?

《木星之伴》 完结

木星之伴·上篇:两场死亡的相逢

作者:罗与张

一线警察;一线警察;80后出世,90后上学,00后体育生,10后从警,20后想写点小说

责编:钟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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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6 20: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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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9 12:4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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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0 10: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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