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七年不见,他被逼成了老板

2020-11-16 13:32:46
0.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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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几年,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越来越强烈地想吃老家的生腐了。

“汤沟的豆干,项铺的生腐”——这句谚语说的就是我们安徽枞阳老家的民间特产。汤沟、项铺是老家的两个镇。

生腐以点老浆的豆腐为坯料,均匀切成一指长短小长方体,经菜籽油高温炸成圆鼓状,外金黄,内嫩白。优质生腐外皮光滑,内囊气泡均匀,轻捏成团,放开即能迅速回归原状。百度上说生腐寓意“升”和“富”,在我们老家似乎没多少人有此感觉,尽管这个“腐”在我们老家也确实读四声。然而,生腐烧肉这道菜,在老家平常百姓家却是极常见又上档次的美味,百吃不厌。

我常年定居苏州,市面上几乎很难寻到生腐。豆腐摊上倒是常见一种油果子,似乎与生腐有一点类似,但目前大多是机器生产代替了纯手工,口味上差之千里。从工艺的角度,这些油果子,更充其量只是生腐的初加工制品。

每每遇到年节放长假回枞阳,都想着返苏州的时候带些生腐回来。而每次短暂的几天假,掐着指头走亲访友,假期结束回程,又总是忘了去买心心念念的生腐。

妻不明白我的这份执念,说你们家老早就是做生腐的,按说应该是吃腻了,你怎么还如此的挂念?实在是想吃,干脆就让老家的哪位哥哥姐姐买一点寄过来吧。

“老家的哥哥姐姐们都忙,还是算了。再说,上菜场买生腐验优劣也是一种乐趣,下次回老家一定要抽空买些带回来。”

妻就笑:“理由有些牵强,你不是真的想吃。”

想一想,她说的有一半是对的。正如严寒的冬天里突然闻到悠长的街巷里飘过来烤红薯醉人的香味时,你不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奔过去买一根来尝,你享受的,是这团香气也许会将你拉回到过去某个温暖的日子。

70年代初,我出生在靠近长江的一个贫穷小村。在我之上有1个哥哥、4个姐姐,家里还有双目失明的奶奶长年瘫在床上。听母亲说,当年她随着父亲,用扁担挑着大哥和简单的行李逃荒到这个长江泥沙冲积而成的沙洲上时,这里除了零星点缀的几棚低矮的小屋,满眼都是肆意疯长的杂树和芦苇。伐些粗壮的树和芦秆,父亲当天就搭起了一间能遮雨但不太挡风的屋子。

及至我出生下来,沙洲上芦苇已少,防护堤内侧挤挤挨挨住满了人家,土屋沿着防护堤狭长地延伸开去。连不成片的记忆里,一直都吃不饱。

联产承包之前,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能上工。父亲是旧式文人,半路出家做农活,只能算作一个妇女工。母亲要照顾我们一溜儿未成年的孩子和奶奶,工分也拿的有限。家里一天吃一顿是常态,好在靠近长江,有的是鱼虾鳖蟹、莲藕菱角,树洞里更有掏不完的鸟蛋。尽管总是感觉饿,却也总能找到吃的。

土地承包到户后,家里的光景似乎也没改变多少。田地是多了,可家里能干农活、会干农活的,除了父亲,也就勉强加上大哥。大哥上初中的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末期,连滚带爬混到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了,终究还是比周边有老把式的人家差了很多。

1983年,长江发大水,水位居高不下。潮气回洇到江堤里侧,土基墙终日湿漉,土屋终于在一个暴雨天轰然倒塌。乡邻帮我们在江堤内侧的二道坡上搭了一个临时大棚,我们又住回了棚屋。江对面铜陵一位退休的堂叔爹实在看不下去了,第二年初夏过江帮我家开起了豆腐店,说要将我们一家拉出贫穷的泥淖。

老家管爷爷辈的叫爹,爷爷的堂弟,我们就叫他小爹爹。小爹爹在没有迁居之前,一直在枞阳老家开豆腐坊,后来被铜陵的国营食品厂聘为大师傅,一直干到退休。他在老家颇有声望,不仅仅是他的远近闻名的豆腐手艺,还因为在我们宗族里,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大学生,后来一个去了美国,两个成了大学教授。

开店之前,小爹爹和父亲有过一次深谈。小爹爹说,开豆腐店是一个体力活,挑水、磨豆、筛浆、卖货,没有一项不是磨人又耗力的;大灶上一天都在烧火,一到夏天,店里就是一个大蒸笼,吃不了苦是开不了豆腐店的。

父亲忙不迭地保证,我们家是苦底子,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2

父亲每天给小爹爹准备两包好烟,我已经不记得名字,只知道4块5一包,红色带金边的烟盒。父亲烟瘾也大,但只抽一种乡下称作“黄烟”的土烟,捏紧一个小团装在一尺多长竹烟杆的另一头,吹燃纸媒子,点着黄烟,一袋烟能抽四五口。上等的黄烟卖到3块钱一斤,能管上个把月。

小爹爹每天抽烟就得要小10块,父亲一开始是咬了牙的。当然,小爹爹在我家纯属义务帮扶,最大的开销也就一天两包烟。很快,父亲就释然了。

小爹爹的手艺真不是盖的。豆腐店开张后最初的一段时间,父亲晚上扎账,点票子的手都会微微颤抖。后来沿江前后二十里、四五个村子,除非我们家豆腐卖光了,才能轮得上别家豆腐有人要。做豆腐一般15斤干黄豆算“一作”,别家一天只卖一到两作豆腐,我家一般要准备四到五作。逢上年节,豆腐店更是通宵忙碌。

父亲盘算着,这样不到一年,就能还完开店借下的债。小爹爹撇撇嘴:“当前只做豆腐和豆腐干,这些都是大路货,生腐才是豆腐坊里最赚钱的。”

小爹爹说,生腐有很强的季节性,一般适宜冬天做,销路好,更经济,可以存放得久一些。做生腐是豆腐坊“水作”里对技术要求最高的,点浆老了或嫩了都不行,炸生腐的时候,翻料、点水、火候、起锅,都需要控制得恰到好处。做生腐是最见功力的,要有悟性。悟性越高,生腐做得越漂亮。

“能把生腐做好,其它的什么都难不倒你!”小爹爹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小爹爹暗地里和父亲讨论过,要在年长的大哥大姐二姐之间物色一个既能吃苦、又能用心的,将做生腐的绝技传授给这个后辈(父亲当时身体欠佳,没有学做豆腐等技术)。

兄妹三人中,看起来,父亲一直最喜欢大姐,训斥的最多的是大哥。有一段时间,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大哥长相性格随母亲的缘故吧——外公家“成分高”,父亲曾经在和母亲争吵的时候抱怨,是母亲家的背景拖累了他,害得他丢了公职、逃荒到沙洲上艰难度日。多年以后的一次春节聚会,大哥喝多了酒,瞪着血红的眼说,他这辈子缺少父爱,父亲将所有的父爱都给了我这个最小的弟弟。

许是穷怕了,饿怕了,自感不被父亲垂爱的大哥将全部的气力都扔进了豆腐店里,作为家里唯一的壮劳力,每日里闷声低头默默地干活。豆腐店旧称水作坊,水的消耗极大,大哥要翻过高高的江堤去长江挑水,一天挑上几十担是家常便饭。豆腐做好后,卖货自然也是他的主要工作。豆腐养在铺着透明胶布、注满清水的大竹筐里,豆腐干用小一号的竹篮子码整齐,加挂在扁担两头,一边是香干,一边是臭干。一担水豆腐和豆干过百斤,大哥每天都要挑出去两三担,沿着江堤最远跑上十来里。敦实的他甩开大步,一声“豆腐哦”喊出,人已在十几米之外。都知道大哥步子迈得快,买豆腐的老远听到他的叫卖声,就抓上一个小篮子一溜小跑到江堤上等着。

母亲心疼大哥,但又拗不过父亲。在父亲面前,母亲是卑微的,她只能常常趁父亲不备,溜几个糖水蛋让大哥吃下去。几个姐姐看在眼里,也不嫉妒。她们经常开玩笑说父亲和大哥属相相克,但父子终究还是父子。姐姐们说父亲更偏爱两个儿子,比如父亲硬是将大哥连拉带“逼”成了老板,而将我培养成了研究生——当然,这是后话。

3

小字辈中,除了我在校读书、偶尔晚上或节假日到豆腐店帮帮工外,大哥和4个姐姐都在豆腐店里干活。人多,活儿也多。四姐多次在父亲面前哭诉太累了,不想再去店里。主要负责磨豆子的三姐有几次推磨的时候睡着了,绕着大石磨边走圈边讲梦话,把小爹爹差点笑岔气,不依不饶地追问三姐:“三丫头,你刚才说的什么?”

过半以上的重活都落在大哥的身上,但大哥更想成为家里的大师傅。小爹爹拿起装着石膏水的木舀子准备“点浆(做豆腐的关键一步工序)”的时候,大哥放下手里的活儿,怯怯地凑过来。小爹爹眼睛一瞪:“你看看就能看懂?干你自己的活去!”

冬天没到、生腐还未开做之前,大姐二姐先后从小爹爹手里学会了做豆腐和豆腐干的整套技术,干粗重体力活的大哥对于技术始终是一知半解。趁小爹爹不在店里的空隙,大哥偶尔会故意挑起话头,与大姐二姐讨论一些技术问题。

大姐二姐对于大哥的疑惑总会倾囊相告,知无不言。豆腐店里半年多日夜不停歇地忙碌,她们已经开始怀念庄稼地里的美好日子。种庄稼,尽管也累,但好歹有忙有歇。做豆腐,新鲜劲儿过去,愈发感觉到劳累,行动也不似之前那般的轻快,好在店里店外有大哥,他一如既往老黄牛一样不知疲倦。

半年后,小爹爹向父亲给出了他长期观察的结论:年长的三个孩子中,只有我大哥最能吃苦,做事用心,也耐得下心,为了一件自己看好的事,可以什么都不在意。

父亲说:“老大最倔也最木,他能学得出来?”

“老大没问题,笨是笨了点,但这家伙有一股子狠劲,能用心做事。”小爹爹预言,“你们家老大能成事。”

1984年的冬天,第一次做生腐的时候,小爹爹把诚惶诚恐的大哥叫到装满热豆浆的大缸旁,一手拿着装有石膏水的大木舀子,一手拿长柄铝瓢,示范“点浆”的窍门。小爹爹说,做生腐的浆要是点嫩了,做成生腐坯嫌软,改做豆腐,又没有卖相;要是点老了,油炸不开,只能改成豆腐干。

炸生腐需用力,更要用心:油温大概烧到什么程度生腐坯才能下锅,什么时候应该点水才能确保生腐在油锅里不会爆开。几十斤生腐在热油锅里炸的时候,要用一个装有长木柄的大铁笊篱均匀翻动。未成形的生腐这时候最娇嫩,稍有不慎,就会被铁笊篱给打破。裂开的生腐特别吃油,没有卖相,只能留着自己吃。

小爹爹留下一个人在灶下烧火,其余的看他操作,一遍遍教授翻料、点水、看油温、控火候的要领。翻料的时候一定要用巧劲,握笊篱柄的前手控制方向,后手控制力道,两手协调,慢下轻放,借势翻动,“推油不推料”。

小爹爹感觉他讲得差不多了、哥哥姐姐们也看得差不多的时候,让他们逐个过来操作。大哥力气最大,翻料的时候,一锅子浮在热油上胖乎乎的生腐仿佛中了邪一样停止了转动,紧接着“砰”的一声,生腐爆开一个。大哥一紧张,手上加了力气,又是“砰”的一声,打碎的生腐在油锅里迅速爆开花。

“猪脑子!手笨得跟脚一样!”小爹爹抢过铁笊篱,迅速控制了局面。

大哥一脸尴尬地退在一边,听着小爹爹强调的要领,眼睛看着小爹爹翻料的前手,再盯一会儿后手。

“看懂了?”

“看懂了!”大哥若有所悟。

再来,再被骂。

“做事要用心,要过脑子!要手脑合一!”小爹爹常常这样嘟囔,“你要是能把生腐做好,以后什么都难不倒你。”

大姐的动作就比大哥好很多,她也是最少被小爹爹骂的。但大姐也明确表态,她以后肯定不会开豆腐店,太累人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怀念那段日子——几乎每天放学回家吃晚饭,饭桌上不是生腐烧肉,就是简易的生腐火锅。肉是点缀,多的是在油炸时裂开的生腐,对半切开,浸满了和着肉味的汤汁,入口软糯,鲜香无比。人间美味莫过如此吧。

我边吃边感叹:“大哥每天都炸一些这种开花生腐多好!”

“笨得跟猪一样!”父亲瞪一眼大哥,绷住笑看着我狼吞虎咽。

寒假开始到春节的这段时间,是一年中生意最猛也最忙的,每晚炸生腐都要炸到凌晨两三点,有时候全部忙完,东方已经发白。白天又要忙着做豆腐、豆腐干,赶制生腐坯、豆腐乳坯。一天下来,姐姐们一个个都累得东倒西歪。夜里11点过后,豆腐店里只剩下我和大哥一锅一锅地炸生腐。

我帮忙在灶下烧火。后半夜特别容易犯困,大哥就不停地大声提醒我“大火”、“小火”。实在太困了,就一头歪倒在柔软的柴草上呼呼大睡。大哥叫不醒我,便快步绕到灶下添柴,顺便把我推醒。

几年豆腐店开下来,豆浆喝怕了,豆腐吃腻了,豆腐干豆腐乳更是碰都不想碰,唯独生腐,怎么也吃不厌。

4

小爹爹将全套豆腐手艺留给我们家的兄妹几个,看他们几个都能独立操作了,就又回江对岸享受恬淡的退休生活去了,大哥自然成了豆腐店的大师傅。

尽管大哥成了家里挣钱的顶梁柱,但店里的掌柜一直是父亲。父亲认为,如果自己不亲自掌舵,豆腐店肯定会乱套。大哥更希望这个掌柜由他来当,因为父亲对于技术、市场都一无所知,最佳的角色应该只是东家。

在父亲看来,大哥的想法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于是,大哥的顶撞越来越频繁。父亲大怒,训斥大哥:“你别以为你做了几天豆腐就有多了不起!这豆腐店是一帮人共同抬起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单论水平,你和隔壁的大有差了十万八千里,你给人家拎鞋人家都不要。”

大有是邻居家的大儿子,和大哥同岁,也算是大哥的发小。大有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了一条大船,在长江里跑运输,是最早一批在村子里盖起了两层小楼的能人。

“总有一天,大友给我拎鞋我都不要!”1989年初秋,大哥扔下一句狠话,一跺脚,带着大嫂和周岁的侄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曾经芦苇满地的穷乡僻壤,去了江对面的铜陵市,自立门户去了。

铜陵人不怎么喜欢吃生腐,更钟爱精制的特色豆腐干。大哥也因地制宜,放弃生腐,豆腐店就专做豆腐干。

马鞍山出产一种“采石干”,在皖南几个城市备受欢迎。这种豆腐干劲道十足,口味独特,可做配菜,也可当作茶点细品,故又称“茶干”——采石矶是马鞍山著名的景点,据说上面还有常遇春的大脚印。

有家里那几年做生腐的磨炼,大哥做豆腐干是手到擒来。他做的豆腐干比采石干味道还要好,而价格比采石干要便宜近一半。吃过一次他做的豆腐干,很多人就着了魔似的成了回头客。

我放暑假的时候,去大哥的店里玩,第一次看到大哥在城里的豆腐店,心凉半截,感觉环境比家里的差太多了。那个豆腐店租在城中村,有一间独立的大厨房,厨房与房东主屋之间搭了一大间披厦。厨房隔成两小间,大哥大嫂住里间,雇了两个只会闷声干活的伙计,住外间。豆腐店开在披厦里。

房东夫妻是一对养尊处优的胖子,待人和善。男房东常常在晚饭后也来披厦里转一转,聊聊天,看到店里缺荤少油的饭食,很是同情,偶尔会送来一碗冰冻的菜,看不清具体的内容。大哥忙不迭地感谢,顺手抓起二三十块茶干作为回礼。房东走后,大哥一扬手就将这碗冻菜倒进了下水道。

看着迷惑不解的我,大哥淡淡地说,这就是一碗剩菜大杂烩,放冰箱里冻在一块,第一次以为是个宝,放饭锅里蒸开后就倒掉了。大哥说这对他也是一个刺激,要拼命干活挣钱,把生意做大,他不会在这个地方长久租住。

大哥在市区最大的菜市场租了一个小摊位,大嫂看摊卖货。一台嘎嘎直响的老电风扇,吹出来的是火风。大哥只穿一条大短裤,背上搭条湿毛巾,埋头一块一块飞快地包他的豆腐干。

大嫂也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在市场上摆了一段时间的摊后,摊位上除了自家产的特色豆腐干,很快就增加了松花蛋和咸鸭蛋。咸鸭蛋分生和熟两种。生的叫灰蛋,外面裹一层厚厚的草木灰泥,顾客买回家自己洗掉外面的灰泥,放锅里蒸熟。熟的是前一天在店里洗干净、蒸熟,第二天一早运到菜市场的摊位上。

大哥带着两个伙计每天做豆腐干的间隙,只要得空,就放一大盆水,小心翼翼地将灰蛋一个个先去掉灰泥,再放水里用刷子刷干净,清洗出几大筐咸鸭蛋。手长时间地泡在水里,十指惨白、起皱、蜕皮,看着瘆人。

这种艰辛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在自立门户的第四年,大哥迈出了由小手工作坊自制到代理经营的第一步。最初是代卖不知名小厂的咸蛋灰蛋,渐渐地,大哥尝到了甜头,主动出击,为几个稍有名气的品牌做分代理。他很快就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从那间披厦搬出来,转而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栋带小院子的平房。

而这时,我们老家的豆腐店已经关门了,毕竟,父亲不会技术,大姐二姐也先后出嫁,不想继承这劳神的家业。

5

随着代理的品牌越来越多,大哥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自产的货比例越来越小,直至归零,取而代之的是品种越来越丰富的油盐酱醋、鸡精味精、香菇木耳,几乎囊括了副食的所有品类。

很多大饭店都从大哥这里拿货,一些小超市也到大哥的门市来批发。大哥添置了一辆小货车、一辆面包车、两辆三轮车,几个伙计驾驶着车子穿梭于铜陵市区的大街小巷,给饭店、超市送货发货。

1995年,大哥买下了这栋平房,又在离菜市场不远的小区租了一套底楼的三居室。平房用作加工间和居住,三居室作仓库。再后来,干脆在菜市场买了一个门面。

大哥家里越来越有钱,人也越来越忙,侄儿侄女也越来越遭罪。侄儿是大哥大嫂去铜陵后生的,比侄女小两岁。大哥是头犟牛,坚持孩子放在他们身边,自己带,说不依赖老人——估计也是和父亲置气。

大哥过惯了苦日子,再加上实在太忙,一日三餐吃得一直都很简单,妻儿也就跟着凑合,俩孩子跟难民一样,面黄肌瘦。侄女上小学后,侄儿就更孤单了。遇上大哥要外出又不方便带上孩子的时候,就只能把侄儿一个人关在屋里。

有一次大哥回来发现儿子不见了,打电话给菜市场的大嫂,大嫂说孩子没来菜市场,一家人顿时慌作一团。大哥大嫂和伙计们满大街漫无目的地分头找寻,半天无果,只能报了警。当天傍晚,警察终于来电话了,说在立交桥底下找到了正在哭泣的侄儿。

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对母亲说:“把孩子接过来吧”。

母亲终于等到了父亲的这句话——父亲和大哥有多年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憋着一口气。大哥为了证明他一定会比大有强,在自己对现状没满意之前,不会向父亲低头。儿子不低头,一身傲骨的父亲更是把头昂得老高。

母亲多次想把侄儿侄女接到身边照看,但父亲都威严地不哼一声。现在,父亲终于松口了,母亲当即就过江去了大哥家。

大哥依然嘴硬,闷声说:“不用。”

母亲说,这次是父亲主动提出的。

大哥欲言又止。

“你爸都已经先低头了,你还想怎么样?孩子由我们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老两口都想孙子!”母亲快要哭出来了,“你爸说小家伙我们带着,让你安心做生意。”

侄儿成了父亲的小尾巴,父亲去哪儿,都要带上这孩子。邻居们说从背后看,一老一小,走路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微笑就从父亲的嘴角漾开来。

许是儿子被接回老家的缘故,在愤然离家后的第七年,大哥终于硬着头皮、衣着光鲜拎着大包小包再次踏进了家门。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见父亲的缘故,大哥憋了很久才极不自然地喊了一声“爸”。父亲板着面孔,老半天蹦出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大哥转头望着母亲,尴尬地摸一把脸,瞄一眼父亲,再摸一把脸。父亲没理大哥,带着他的小孙子去集市买了一堆菜。

那年春节,大嫂到老家接儿子回铜陵,央求父母和我一道去他们家过节。大嫂说他们家房子多房间也多,足够祖孙三代七口人在一起过一个热闹的团圆年。大嫂解释,理应他们一家四口回老家父母身边过年,奈何铜陵的店铺、仓库都需要照看。

在大哥离家的7年里,三姐、四姐也都相继结婚生子,成了“别人家”的人,而我也在大学毕业后去了苏州工作。在当时乡下的观念里,如果没有举行分家仪式,父母与我还有大哥一家子,在春节这个最重要的节日里一起过,才算是团圆。

父亲怎么也不答应去大哥家过年,但他也理解大嫂的想法,叮嘱大嫂在过节期间和大哥留在铜陵照看好店铺仓库等一应资产:“老大这些年也不容易,挣下的产业,放到老家这一带,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说这些话时,父亲的嘴角微微上扬,随后又表示,过年只是一个形式,他更在意下一代的出路。现在一个儿子当了老板,一个儿子上了大学,又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已经知足了。

据说大嫂带着儿子回家后,大哥听到大嫂的一番话,倒责备她应该将小侄儿留在老家,这样老屋里也热闹一些。

父子俩的和解,来得迟缓、克制,却又自然。当年吃过苦的父亲,对大哥的那份固执、苛刻,是对重返贫苦的恐惧,也是想要家人聚在一起抵抗未知。这些年看着大哥羽翼已丰,他也渐渐放下了担忧。而凭着争一口气出人头地的大哥,也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凛冽和不得已。

6

自1996年我大学毕业后就离开了老家,到苏州工作、定居,父母就一直守着老屋。他们说我和大哥都住在城里,他们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还是待在老家自在。

2004年,父亲仙逝,没几年,母亲也追随父亲而去。父母去世时,我和大哥都不在身边,只有与老屋几家之隔的大姐一家给父母送了老。

我和大哥一直都对此耿耿于怀。大哥多次和我聊起此事,自责自己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儿子。父母在世时,没能尽孝道;尤其对于父亲,更多的是不理解,甚至粗暴的顶撞。

侄儿侄女长大后都没有继承大哥的产业,他们先后上了大学并留在了省城。每年的清明与冬至,侄儿侄女再忙,大哥也会提前打电话给他们,执拗地要求他们回来,带着他们去父母的坟上烧纸培土。

父母去世后,我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稀疏。偶尔回去,大哥惊喜异常,总要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菜,小酌畅聊。大哥的生意还是那么的红火,但终究已届花甲之年,顶谢背微弓。

2019年恰逢大哥虚岁六十,我们四散各地的兄妹几家人相约在春节期间到大哥家团聚。4个姐姐在成家后都没再开豆腐店。大姐夫在省城帮人做装修,收入颇丰,大姐照顾家,顺便伺弄几亩田地;二姐在镇上中学旁边开了一爿小吃的门面,生意还算兴隆;三姐四姐都进了镇上的服装厂,拿着固定工资,日子过得也很安逸。

“辛苦了这么多年,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你也该休息休息带大嫂享受一下人生了。”给大哥敬酒的时候,我建议大哥逐渐收缩业务,让自己早日退休。

“停不下来啊,有点舍不得。单就手里小十个地区总代理,一年也轻松躺赚几十万。还是小时候穷怕了。”大哥自嘲。

“你现在还穷什么?你房子住一套出租几套,还有那个门面房,租出去,租金也不会少。就是光收租金,也足够你和大嫂退休后过上潇洒自在日子了。”

“这个我也知道,这不单单是钱的事。从小忙惯了,突然让自己停下来,我可能还不习惯。”

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要么让哪个姐姐姐夫来帮忙,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生意转给他们?”

“我们不想当老板!”几个姐姐笑着群起反对。

“她们是不稀罕这个苦活。再说了,她们每一家现在都过得很好。”大哥一语中的。

大嫂坐在大哥旁边,笑眯眯地听着几个姐姐抖露大哥曾经的丑事,姐姐们更感叹大哥当年创业的艰辛。大哥趁着酒兴,又开始大讲他的生意经。而我在半酣恍惚间,眼前不时浮现大哥当年深夜炸生腐,披厦里只穿条大裤衩、背搭一条湿毛巾,洗灰蛋泡得发白蜕皮的双手的情景。

“现在要不要雇大有帮你拎鞋?”我取笑大哥,也想起了父亲。

大哥只憨憨地嘿嘿直乐。

“可惜祖传的做生腐技术就此要失传了。”我不由得感慨。

“还真的是。”姐姐们同感地附和着。

“能把生腐做好,其它的什么都难不倒你。”大哥沉默少许,然后学着小爹爹的口头禅,狡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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