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娘的水煮鱼,融化了我

2020-12-07 11:12:28
0.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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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6年2月,男友阿坤在接我下班的路上不慎出了车祸,作为肇事方,他被关进了看守所等候处理。接下来的一周,无法与他取得联系,我魂不守舍,整日浑浑噩噩的。

阿坤妈妈大概也差不多,那天,她在电话那头嗓音嘶哑:“你给阿坤写封信吧,我知道他肯定记挂你,你给他写封信,我托人带进去……”

第二天一早,我赶往老街的商业区,走进一家老式的家具店。彼时,阿坤一家靠着这小店刚在镇上买了房,存款所剩无几。要在短时间内想办法凑出赔款,很艰难。

这是我和阿坤妈妈的第一次见面,她穿了一件咖色大衣,留着一头黑藻般卷曲浓密的长发,皮肤很白,衬得一双眼睛愈发浮肿发红,憔悴不堪。

“信写好了?”她快步朝我走过来。

我忽然有点紧张,“嗯,昨晚上写的,接完电话就去写了。”说完又后知后觉地补充道:“阿姨。”

她连连点头,伸手捏了信纸的一角,手指微微发抖,“我这就托人去送,和平时他穿的几件衣服裤子一起,他看了肯定能心安些……”说完,她将信纸又叠了一层,轻轻塞进兜内。

关了店门,我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微微有些发怔。在此之前,我想过很多遍与阿坤妈妈见面的场景,可怎么也想不到,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潦草、仓促。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无足轻重了,我只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阿坤能快点出来,然后娶我。

一年后,我和阿坤终于克服了重重阻碍订了婚。

在此期间,我的生活与单身时没多大区别,与未来公婆也没有过多接触。从购买三金到敲定彩礼,阿坤家几乎倾尽所有,即使我妈仍有些不满,但架不住我立场坚定。最后,阿坤父母还出首付给我们买了车,写了我的名字。

婚后半年,我怀孕了,不再在家里的饭店帮忙,开始休息养胎。然而,一场始料未及的“家庭战争”却爆发了。

阿坤的老家不在镇上,是稍偏远一些的农村,我妈突然提出要他把户口迁进我家,态度还很强硬——在她看来,我们村的福利更好,说不准往后能有什么好处,迁过来更划算。

闺蜜们知道了都鸣不平:“你妈这是什么思路啊?你地瓜娘(婆婆)不可能同意的。好端端养大一个儿子,买了房,买了车,又不是入赘,凭什么把户口迁到你家?说出去会被人笑话死。”

我的心更沉了,可我妈的态度一日比一日急迫。她这人耳根子软,又好面子,说不定是谁有意无意地撩拨了几句,她就更加霸道固执了。

我不得不将这事告诉阿坤,他先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得回去同父母商量。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婆婆竟然同意了:“阿慧妈妈既然这么坚持,就随她的意吧,别再等她催,你们找个时间早点去办了吧。”

2

预产期一天天临近,家里却没有太平,我妈再次“发难”,以我是独生女为由,要求宝宝以后随母姓。

闺蜜说:“你老公的户口已经迁到你家去了,以后宝宝的户口不管跟着你还是跟着爸爸姓,不都在你家户口本上吗?说真的,你妈该不会是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的吧?”

我苦不堪言,嘴上说:“不是,我妈心眼没这么多。”但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还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回婆家吃饭,我心里堵着事,食不知味。饭后,电视里的广告重播了三遍,才下定决心开口:“妈,之前阿坤户口不是迁到我家这来了吗?那会儿我们就想着村里能有点好政策。现在宝宝的户口要跟着阿坤的话,就相当于是登我家的户口了,我去问过,这个一时半会也没法改……”

“哦,”婆婆显然愣了一下,拿遥控器的手放了下来,“你是说孩子出生以后,户口也得登到你家那边是吧?我倒没什么关系,就是阿坤他爸想法会多一点,之前阿坤的户口登到你家去,我没同他商量,他发了挺大脾气,也被亲戚们说了一通……算了,我来和他说,念叨几句就让他念叨,这个老倔驴,话就是多,我也习惯了。”

婆婆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要平静许多,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低头在闺蜜微信群里发消息,结果群里一下炸开了锅:

“你地瓜娘心是真大!她到底懂不懂答应了以后代表什么?儿子跟孙子的户口都登到女方家去了,这在村子里传出去,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你地瓜娘是真不懂人情世故还是傻啊?”

“好在你婆婆啥也不懂,好像啥也无所谓,不然要跟你妈杠起来,就你妈那脾气,啧啧啧,真不敢想象。”

……

我把手机放回兜里,看着婆婆,她正起身烧一壶热水,预备将厨房油烟机和台面擦洗一遍。她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这件在别人看来有些了不得的事,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我松了口气,心想:“有一个心大的婆婆,不是件坏事。”

闺蜜群里,聊天信息刷得飞快,热闹非凡。话题只有那么多,婆媳关系当然逃不过。

那天我刚说了句:“我地瓜娘还行吧,不怎么管我们的闲事,也蛮好说话的。”立马就有语音回过来:“阿慧,你现在是还没跟你婆婆住一起,相处的时间不算多,等你们要住一起了,再有了孩子,你肯定也要来吐槽的。我跟你说,千万要跟你婆婆分开住,切记切记!”

当时我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不管婚前婚后,我都在娘家住得自在。就拿吃饭这件事说吧,我妈是开面馆起家的,摊煎饼、包粽子、蒸麻糍、腌咸货,一人几乎可以撑起一家饭店的后厨。对比之下,婆婆的手艺就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在婆家吃饭,我大多只敷衍潦草夹几口菜,宁可扒拉白饭,也不愿把筷子放到浮了厚厚一层油花的汤汁里头。青菜加热后,黄乎乎、软塌塌,红烧鱼被挖了几筷子,几乎原封不动地摆在边上。只有萝卜排骨汤能勉强入口,但萝卜切得有半个手掌那么大,汤底黑黄,排骨老得塞牙。

“说了多少次了,别放这么多油,阿慧吃不下的……”还没动筷子,阿坤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什么也没说,强压下舌间泛起的油涩怪味,将一小块肉咽下去,心想:“以后,我总归不会长期和她一块住的。”

3

2019年3月,小子出生了。他还是随了父姓,中间是母姓,最后一个字是我爸取的——我妈对此安排很满意,我才算松了口气。

我被推出产房,老公走在身边,婆婆从护士手里接过宝宝,小心翼翼地抱到怀里。不知怎么,这极为普通的一幕,却让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我一眼就注意到婆婆指甲上的污垢,她用那只粗糙龟裂的手掀开包被的一角,指腹与宝宝娇嫩的面颊紧紧相贴。

我强按下心中的不悦。更没想到,这种畸形的情绪,竟伴随我度过整个产后最漫长难熬的一段时期。

月子期间,月嫂与我睡一个房间。产后体虚,汗液和奶渍将身上薄薄的月子服湿了通透。我每日都期待去浴室擦身子,却又期望不用去,因为每当这时候,月嫂会唤婆婆帮忙看孩子。

很多次,我都趁月嫂拧毛巾时悄悄透过厕所门缝看,婆婆背对着我坐在床沿,将宝宝环抱在臂弯里逗哄着——贴得太近了,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她还用会刚嚼完葱饼的嘴亲,唾沫沾在宝宝脸上,让我无法忍受。

我也越来越怕宝宝哭,只要哭声一响,婆婆就会冲进屋里,身上带着厨房的油烟味,用油腻的手将宝宝抱到怀里。老公买了两瓶洗手液放在厨房,多次叮嘱要洗了手再抱,即便如此,只要她抱过,我总敏锐地嗅到残留在宝宝包被和衣物上的难闻气味。

不分昼夜地喂奶,反复堵奶、涨奶、发炎,让我身心俱疲,婆婆对宝宝的亲昵,更是长成了我心窝里的一根刺。在产后激素的推动下,我的心理变得愈加病态。

月嫂走后,我寸步不离留在家中照看宝宝,甚至连房门也不大愿意打开。每当婆婆抱孩子的时候,我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我打心底里厌恶这样的自己,但又无法控制。

婆婆给我做的第一餐饭,蛋羹里竟放了熬熟的姜酒,冲鼻的气味令我差点呕出来。我失声叫道:“妈,蛋羹里怎么会放姜,这怎么吃啊?”

“啊,我看那会儿月嫂给你蒸鱼都放的啊,不是说暖胃嘛。”婆婆在围裙上搓搓手,一脸茫然。

“我最讨厌吃姜,鱼上面还可以挑出去,这鸡蛋全是姜味,怎么吃。”

“那,那我重新给你蒸一个?”婆婆小声地说。

“不用了!”

那天的餐桌上,清炒小白菜散发着一股怪味,花生炖猪蹄又油又咸,莴笋炒肉肉焦菜硬,番茄蛋汤油得无法下咽。我胃口全无,随便吃了两口白饭就下了桌。再这样下去,奶水只怕要断。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

那天下午,我在屋里哄睡近两个小时,宝宝依然啼哭不止。傍晚,婆婆推门进来,趴伏在我肩头的宝宝明显身子一颤,我立刻竖起手指示意噤声,婆婆退了出去。没成想,隔了不到10分钟,婆婆又推门探进头,嗓子嘹亮:“银耳汤好了。”

我赶忙压低声音,“不要不要。”

可还是晚了,宝宝“哇”地一打挺,小脸哭得通红一片。婆婆慌慌张张抱过去哄,又是摇又是颠,宝宝依旧厉声嚎哭。我再压抑不住情绪,极不耐烦地将宝宝接过,冷冷地说:“都是你开门进来吵醒了他,现在好了,哭成这样还睡什么!”

婆婆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又转身走了出去。

晚上阿坤回来,我余怒未消,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抱怨。阿坤皱眉起身,准备出去跟婆婆说说,想让她今后不要这样莽撞。我急忙拉住他:“算了,你说了,她还以为我找你告状说她坏话呢,还不如别说。”

老公点点头出去了,然而没过几分钟,他又急急地回来,“怎么回事,我刚看到我妈在厨房哭,你是不是说她什么了?”

我莫名其妙,心头腾的一下冒起火,“她两次进来吵醒宝宝,我怎么就说不得了。再说我说她什么了?错在她,又不在我。”

“她说本来是想叫你吃点心的,不知道宝宝要睡觉。”老公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你也别放心上,她就是很粗心,现在看来也挺难讲话的,你就别计较了。”

从此,我对婆婆的不满上升到了最高点。亏我还一直觉得她心大,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个玻璃心,说不得也碰不得。

4

宝宝满月后,我就搬回娘家住。谁知一个月后,我爸因突发脑出血送去医院抢救。

“你带你妈回去睡,我们晚上睡这。”那天在医院,婆婆抱着刚吃完奶的宝宝,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这两天钱够不够?我这还有1万多,阿坤他爸都不知道,先拿去给你,晚点我跟他爸再说说,卡里有多少都先给你。”

“不用了,现在我们自己还顶得上。”

“你不懂,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微信转账我也不会弄,还是取现金给你。行了,赶紧带你妈回家,看她都累成什么样了。”

一个多月后,爸爸转到市医院,妈妈赶去照顾,我只好带着宝宝搬回婆家。因过度悲伤终日流泪,我几乎一下没了奶水,婆婆开始想方设法给我做吃食。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也不知道买些什么比较好,怕买来你不爱吃。”婆婆说。

“这些就挺好。”我勉强笑了笑。这时候,吃饭对我来说只是机械性的咀嚼了,谈不上任何期待。

一天晚上,我们带宝宝去超市遛弯,他对水箱里翻滚的鱼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我瞧了会儿肥硕的黑鱼,随口说:“这鱼做水煮鱼合适。”

第二天中午,我在卧房陪宝宝午睡,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麻辣香气。香气从门缝挤入,丝丝缕缕,源源不绝。自从生产以后,我一直克制饮食,这样惹人垂涎的香味不知多久没闻到了。我心头一动,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餐桌上,盛好的白米饭高高冒尖,正中央摆着一只不锈钢大盆。艳红的汤汁里,白嫩的鱼片边缘微微内卷,沾着细碎的辣椒面和芝麻,顶上缀一把香菜。底下,黄瓜翠绿,豆芽细黄,都融进了红油里。

“我跟菜场的人打听了,水煮鱼放专门的调料包就行。听说这个牌子的料包最好吃,卖得最好,按照她教我的步骤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吃吃看。”婆婆抽出一双筷子递给我,又将饭碗朝我的位置挪了挪。

唾液在口腔里分泌,鱼片夹起时辣油滑落,我忙不迭凑过头去接,立时尝到了满嘴的鲜辣嫩滑。“好吃!”我惊呼。

相比以前在餐厅里吃过的,有些油腻咸辣的水煮鱼,婆婆做的这一盆鱼鲜肉肥,滚烫香辣,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美味!

“怎么的,鱼片我用淀粉和蛋清裹的,嫩不嫩?”

“嫩!”我嘬一嘬筷尖上的辣油,开始捞底下的黄瓜。

一碗饭转眼下肚,我还未起身,婆婆已经将我的饭碗拿去,又盛满米饭递过来,“还有一半我留着晚上给你做,黄瓜豆芽什么的都还有,冷了一热就不好吃了,还是得要现做才好吃些。”

婆婆夹了一口豆芽吃,立即连连咳嗽,拿筷子的手捂嘴,“还真挺辣啊。你多吃点,都吃完,晚上还有。”

我抹一把鼻尖的热汗,嘶嘶哈气:“我还喂奶呢,吃辣的会不会?”

婆婆笑了:“不碍事,吃饱饭一样,你吃得多吃得舒服,奶才好咧。要么就把奶给断了,吃奶粉,得让他早点习惯,你出门还轻松些。”

5

从这以后,婆婆隔三差五就给我做水煮鱼,我猛增的饭量似乎让她备受鼓舞,厨艺竟突飞猛进起来。

有时碰到小贩卖野生河虾,婆婆总要多买两斤,回来放老酒、冰糖炖熟。那汤汁澄澈,河虾赤红,是我喜爱的鲜甜口味。她又不知向谁讨教了糖醋排骨的做法,知我嗜甜,老冰糖放得格外多。

“太甜了。”阿坤尝一口,砸砸嘴。

“你少吃几口,给阿慧的。”婆婆把盘子移到我面前。

那段时间,我每隔两三天就会去一趟医院,婆婆总会提前想好要给我妈带去的菜,第二天一早就买回来做。我时常在睡梦中听到厨房油烟机嗡嗡作响,油锅与锅铲碰撞,不久,隐隐的饭菜香气就会飘至鼻端。

那天早晨9点左右,我走出房门,婆婆已经把菜装好了,另外还有一瓶烧酒、几只咸饼和粽子——我妈爱吃咸饼,婆婆记下了,一早去菜场买来的。刚出炉的咸饼表皮烤得焦黄酥脆,一口咬下去,层层叠叠,酥得掉渣。

“妈,这么多,我妈一个人也吃不完的。”

“这哪里多?你妈在那边没什么东西吃,成天自己煮面吃粥能有什么营养?可惜天气热,新鲜的菜也放不住,我再炒点咸鱼和腌菜给她,她可能会喜欢。饼和粽子平时饿了当点心吃,这酒也存得久,你妈妈每天喝一点也舒坦。好了,孩子给我,你快去吧,去晚了你妈该饿了。”

自从宝宝开始喝奶粉,我终于可以在出门时,完全放心将孩子托付给婆婆了。此时,论耐心和用心,我已远不及她。

医院的走廊里,妈妈将我带去的菜摆到凳子上。那天,婆婆做了螃蟹、香煎鲳鱼、排骨炖笋丝、咸鱼和腌菜。

妈妈顿了顿说:“每次都带这么多菜,真挺难为情的,你爸要吃的中药还都是她给买的,你私下得给你婆婆钱,不能老让她买还烧。”

我每次给婆婆塞钱,她都不要,还说:“不过就是做几个菜,有什么麻烦的,就是我做菜挺难吃,就怕你妈妈吃不惯咧。”

我爸在医院住了近7个月,她便这样为我妈妈准备了大半年的饭菜。而我也不知吃了多少顿水煮鱼。

6

2019年12月,临近元旦。这天,我赶在天黑透前回到家。

打开门,婆婆正抱着宝宝坐在餐桌旁吃饭。我无意间瞥一眼,却看到婆婆咀嚼着饭菜,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口饭,直接送入宝宝口中,之后又抽出筷子抿了抿。

“妈,你怎么直接给宝宝吃干饭了,他一下消化不了的啊!”我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可早就这样给他吃了,你看,吃得可好呢。”婆婆满不在乎,又挖了一口饭送入宝宝口中。

我不在的时候,她一直是这样给宝宝喂饭的?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下,几欲爆炸:“宝宝才刚开始吃辅食,他没长几颗牙,嚼不了都是直接咽的,就算要吃饭也得先从软饭吃起,而且要慢慢适应,怎么能一下吃这么多!”

“况且,宝宝还这么小,怎么能同大人用一双筷子?”这句话是我硬憋回肚子里的。

婆婆又往宝宝嘴里喂了一大口,“哪有那么多讲究,这不吃得很好吗?啊——张嘴。”

我气得头顶生烟,一把将宝宝抱回怀里,“哐”的一下关上房门。可不论我怎么哄诱,宝宝一口奶粉也不愿吃,不住地摇晃脑袋挣扎,哇哇大哭,最后竟吐了一地。

我一番询问才知道,婆婆当天不仅给宝宝喂了米饭,还有米饼、豆腐、香蕉和橘子。当晚,宝宝因肠胃不适哭闹到凌晨两点,我们抱他去镇上的卫生所看急诊。婆婆陪在边上,我阴沉着脸,不与她搭话。

第二天清早,阿坤在厨房与婆婆说话:“孩子不会说话不会表达,我们大人要把握好分寸,要懂得科学喂养。昨晚这样,我们辛苦还是其次,孩子不舒服哭成这样,多遭罪,多可怜啊……”

“晓得了。”婆婆听得动静,忙从厨房探出头,压低声音问我:“醒了吗?”。

“还在睡。”我轻轻说。

“以后给他吃啥,我都跟你说一说,不能吃的就先不给吃了。”

我“嗯”了一声,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婆婆主动走过来,先感叹天气热,然后突然打开话匣子:“说起来,我生阿坤那时候还是夏天,那热的真是没法说。我在出租房坐月子,那个屋子闷得很,就只有顶上一个小窗子,电风扇也没有,我就脱得只穿短袖、短裤坐在窗子底下等风吹。风大吹得头痛,不吹热得发慌,阿坤也热得哇哇哭,喘不上气。”

那时候,阿坤爸爸非要投资家具店,因为模子不对,做出来的家具一批批地扔。他们没钱,只好拿便宜的西瓜当饭吃,后来阿坤大一点,就买那种几块钱一大罐的奶粉给他喝,“全是香精,很甜。”

阿坤爸爸年轻时就爱喝酒,不做活,还打骂老婆。婆婆只好独自搬货、理货、处理账目、料理家务,整日忙得像个陀螺。他也不管两个孩子,阿坤和弟弟就跟着婆婆有一顿没一顿的,总不长肉。

婆婆仿佛陷入了往事,出神地叨叨:“现在比不得以前了,还是得精细些好,要精细些,别让孩子跟他爸一样瘦,肠胃没养好,一辈子苦哦!”

我侧过头,注意到婆婆鼻梁挺直,侧颜很好看。此前,我很少真正地仔细看她。在我的印象里,婆婆手笨,厨艺差,做事也不怎么利落,两手常年覆盖着黑不溜秋的老茧,显得很粗糙。但阿坤跟我说过,婆婆年轻时是个美人。

20多年前,婆婆拍过一张证件照,至今还留着,里面的她眉目温婉,皮肤白净。而现在,经过半辈子的劳碌,婆婆身体已经搞坏了,不仅腰椎间盘突出、肺部病毒性发炎,这两年又患上了甲亢,导致眼球突出,皮肤蜡黄,身材也愈发虚胖。

作为那个年代的女人,婆婆没有选择的余地,是生活将她打磨成了如今的模样。想起昨天自己发的那通脾气,我开始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7

2020年1月,我爸终于出院了,自从他出事后,妈妈睡觉就再没关过灯。为了方便照顾,我带着阿坤和孩子搬回娘家,婆婆每日过来帮忙。

爸爸或是陷入沉睡,或是睁眼呆呆地看向上方,无论我们怎么翻弄,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这一切对妈妈的打击太大了,又逢更年期,她稍有不顺心,就会冲着我们发火。

整个家的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黑云。

一天早上,我整理房子时丢了一只餐盘,妈妈大发雷霆,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我忍不住顶了几句嘴,她就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只好跑去阳台上大哭。

上午,婆婆拎着菜进门,笑道:“阿慧妈,中午我来烧水煮鱼啊。” 妈妈阴着脸,“嗯”了一声就径直回房了。婆婆察觉到异常,轻声问:“又怎的了?”

我坐在地板上诉说委屈,阿坤也闷闷地开口:“我也有点受不了你妈的脾气了,我们做哪一件事她能看得顺眼?我跟你妈好像真处不来,不如我回家住几天,你在这陪她。”

我咬着嘴唇,眼泪滚落,这时候婆婆厉声训斥阿坤:“瞎胡说什么呢!夫妻俩本来就应该在一块的,你回家,让阿慧自己带着孩子在这,像什么话?她妈妈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是长辈,你是晚辈又是个男人,不能心胸宽一点,肚量大一点吗?”

我第一次见到婆婆这样声色俱厉的样子,阿坤沉默了,低头扒拉着宝宝的玩具,可婆婆仍然没有停下:“你这个臭小子,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讲。结婚本来就是两个家庭要一块处,谁家没个矛盾,不都得好好过日子。你爸脾气差,什么时候顺过我?我心里有话也只能忍着不说。阿慧她妈是她爸捧在手心里的,一直宠着,现在阿慧他爸出了事,她是最苦的,不跟你们发脾气,不跟你们念叨,还能跟谁?”说着说着,婆婆的眼睛湿润了,竟有些哽咽。

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婆婆又和我讲起了一段往事。

她说阿坤小时候,她和阿坤爸经常吵架,只要一吵,阿坤奶奶就冲过来帮儿子,骂她是泼妇。“我那时候就在心里想,以后我有了儿媳妇,一定不会让她受这种委屈。”

婆婆又说起我妈,她年轻的时候也不受婆婆待见,亏得我爸是个老实人,一直对她好。“在一块睡了30多年的枕边人啊,现在一声不吭倒在那儿,你妈心里有多不好受,你们做子女的很难体会。你们能顺就多顺着她,别让她不痛快。”

我应声:“我知道了。”

没过多久,厨房内油烟机轰鸣,妈妈在做菜,她探出头主动找我搭话。中午她烧了几个菜,最后一道出锅的是婆婆做的水煮鱼,端出的瞬间,满屋弥漫着热辣的香气。

“阿慧妈,喝点酒吗?”婆婆问。

“当然要,你也来点?”妈妈从玻璃罐子里舀出一小杯酒,里头浸了枸杞和草药,对止痛有疗效。

婆婆忙笑着摆手,取了瓶饮料。两个妈妈举杯对饮,无论喝的是什么,气氛都很和谐。

那道水煮鱼端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白鱼片、红辣椒,盆子都快装不下了。这道菜的名字听着寡淡,实则重口,有时,我只觉一家人的日子也好比这盆水煮鱼,想要滋味好,烹饪手法必须多变——鱼头、鱼骨、鱼尾厚重,要热油翻炒才能熟透入味;鱼片轻薄,只需在热锅滚汤泼油中浸润片刻便好。花椒麻口,辣椒刺激,不断冲击着味蕾,而黄瓜、豆芽,又会带来些许的清爽。

一盆鱼尚且多变,更何况是人与人之间呢?

水煮鱼就着白米饭、热烧酒,一家人热热乎乎地说着话。嫌隙、误解、尴尬、埋怨,统统都消融在红油辣汤里了。

宝宝迈着短腿,笑着绕我们打转,不知从哪捡来一根生豆芽叼在嘴里,口水糊了满脸。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还抓了盆栽里的泥往嘴里塞。看着稚子,我心头忽然撞上一股难言的情怀。若干年后,保不齐我也会成为谁的“地瓜娘”。

那时候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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