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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冬:戴假珍珠耳环的女人,消失在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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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面不断破裂,他在消失前目视着幽深的水底,小声说:“我找到你了。”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 光头麻将馆血案


前言

故事发生在冬天的哈市,那个张嘴就冒白气儿的季节。地点是麻将馆,喜欢收集大金链子大扳指的光头老板死在了自己的地盘。警校退学沦为“混子”的秦略帮人上门讨债,误入血案现场。为自证清白,他顶着严寒独自展开调查。大雪纷飞的48小时里,证据被不断掩盖,但真相早已冻结在冰面之下,等待了十年。

别看故事叫《狠冬》,其实是温柔得狠。读到最后会掉下泪来。连更两天,记得看。

第一场

刘长林推开铁门往外走的时候,才发现手上有血。寒冬腊月,正下大雪。门冷,有点沾手。他把血往深栗色的烫绒裤子上擦,觉得应该看不出来。

天还没亮,自行车的链子都冻僵了,蹬起来有点钝涩。刘长林紧蹬慢蹬,去往早市。他离着老远就看见卖活鱼的摊贩在生火。烟在将亮未亮的天幕下格外白,拉扯着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往上涌动。火生好了,摊贩拿砖头把铁皮鱼池垫高,用脚把火盆子往池与雪的空隙里推。烟四散开,水面上的薄冰渐渐融化,几条三道鳞回光返照,扭动尾巴避开自池底升起的气泡。

刘长林挑了一条看起来最精神的,让老板装好,挂在自行车车把上。他推着车,一边破开晨雾里密集的人流,一边思考着还要买啥:冻豆腐,花椒大料,一把宽粉条,白菜。哦对了,白菜不用买了,立秋的时候存了50多斤。

天亮透的时候,雪势似乎转小,刘长林买齐了该买的,蹬车往回走。他又路过了那扇铁门,警察已经到了。他们都在院子里,抬头看那块没关掉的灯箱招牌——晨光棋牌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确认看不见血,就挤进围观的人群。他问一个大娘:咋的了这是。大娘说:死人了,麻将馆老板,就那个光头,让人攮死了。刘长林说:哎妈,挺吓人呐。大娘说:可不咋的,世道不好。

他继续往家骑。

沫沫应该还没起床,刘长林打算热点牛奶,烙张大饼,爷俩儿先把早饭吃了,等沫沫上了学,他再料理那条鱼。沫沫想吃得莫利炖鱼,在他耳边叨叨一个礼拜了。他打算今天就让女儿吃上。

那条鱼被挂着,时不时扭动。塑料袋里的水雾已经变成了冰碴,随着鱼扭动的频率嚓嚓作响。刘长林蹬到了安生街,在路口等红灯,他低头看着气息渐弱的鱼,想起了刚刚棋牌室里的光头。

晨光棋牌室所在的那个院子是自建房,前几年集中供暖后,光头自己拉了一条管子,从供热管线里偷水。总漏,院子里给造的跟冰场似的,半身不遂的老头和临产的孕妇都滑倒过。但光头凶,没人敢言语。如此这般,棋牌室里终于热起来了,混着赌徒们呼出的烟气,终日雾霭的,像是一间摆了四张麻将桌的桑拿浴房。

光头在屋里总穿着一身南极人的线衣线裤,灰色的,尺寸不太对,一弯腰就露肉。这套灰色的线衣裤在今天凌晨被血洇成了黑色。他就披着一身黑奔着死去,黑色逐步往露出的肉上蔓延,淌到地上,像一幅即将完成的抽象画。

骑到家,刘长林把自行车锁在楼道里,拎着菜爬六楼,然后掏钥匙开门。他蹑手蹑脚的,嗓子眼里憋了口痰都没敢吐,怕吵醒女儿。

他把鱼和菜挂在厨房的门把上,进里屋换衣服。

沾血的烫绒裤子看不出异样,但摸着有些硬。刘长林像折纸一样把裤子叠四四方方,装进从早市菜摊上要的塑料袋里。他扎紧口,长舒了一口气,就听见沫沫的卧室有了响动。他拉开大衣柜的门,原本想把这条裤子放进去,却看见。妻子爱美,种类繁多的衬衫裙装整整齐齐,摞在一起,十年未动,像是某种狭长的墓碑,排列在黑暗里。刘长林心一抖,又拿出裤子,扔在了床下。

这时沫沫推门进来,肿着眼睛,披头散发,把手抄在珊瑚绒睡衣的袖子里,说:爸,我好像感冒了,想请一天假。刘长林站起来,用手背去碰沫沫的额头,冰凉。刘长林说:行,等会我给你们老师打个电话。

刘长林戴上花镜,一边在电话簿里翻沫沫班主任的电话,一边去厨房热牛奶。他多套了件羊毛背心,依然觉得冷。奶锅里的白色液体开始沸腾时,他一阵晃神,奶像是一朵惨白的蘑菇云,无声的炸出了锅。刘长林赶紧关火,又被烫了手。就在这个时候,供暖不足的室内飘起一阵水雾,像霉菌一样爬上了窗,也爬上了他的眼眸。

第二场

秦略抽光了男厕所里的纸,才勉强止住了额头上的血。他酒醒了一半,慢慢想起了刚才烧烤店里的殴斗。他被三个人高马大的高中生掀翻在地,一个酒瓶子扔过来,正中他的眉心。

咣咣咣,有人砸门,这是烧烤店里男女共用的厕所,而秦略已经在里面蹲了三十分钟。门外骂:傻逼,在里头拉线儿屎呢?秦略猛的推开门,用沾血的眼神逼退了一个醉酒的胖子。他表面凶狠,心里其实也怵,晚上已经干一仗了,别再干第二次了,岁数大了,吃不消。

天寒地冻。远离了烧烤店里的烟火气,秦略走进一片萧瑟。

晚上十点半,街上鲜见行人,只剩路灯的光捧着秦略的影子。他往手掌上哈热气,额头的伤口则被冰冷的空气包着,那似乎是最好的绷带,止疼又止血。他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反正不回家。家里比这冷。

秦略把双手抄在羽绒服的兜里,溜达到了安字片儿,从安生街往安宁街走,刚到街口,就看见粉红色的霓虹灯光融化了天边冻得硬邦邦的夜。

这里是哈市有名的红灯区,历史悠久,经营规范,童叟无欺。秦略慢慢走过性保健品商店,砂锅坛肉店,浪淘沙洗浴中心,最终停在了一帘幽梦的四字招牌下。

他推门进去,一阵蒸腾的热气扑了过来。靠门的沙发上,张雪正阴阴地瞅着秦略,她说:你把我这的熟客都给吓跑了。秦略说:你有我一个还不够啊。张雪吸了口烟,鲜红的唇躲在斑驳的雾气里,她说:钱不够。

俩人没说太多废话就开始干。秦略穿的多,毛坎肩羽绒服,毛裤线裤羊毛袜子。脱衣服脱了半天。包间的门没关严,干到一半,张雪想去关严门,被秦略一把抓回来。月光慢慢从窗户探进头,借着上下晃动的亮光,张雪看见了秦略脑门儿上的伤口,气息不稳问:你头咋了?秦略正憋着劲,没吭声,做得专心致志。末了,他在黑暗里长出了一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了张雪的问题,说:让几只小猫给挠了。

像个蛆似的蛄蛹了半天,秦略才觉得身上有了热乎气儿。此时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张雪没开灯,坐在床头的阴影里点烟,只看见一个烧着的红点亮了。秦略觉得周遭再次变得清冷,就开始穿衣服。他一边套上厚重的毛裤,一边说:我爸又有点犯病了,这两天总砸东西。我寻思着攒点钱,带他去三亚,天暖和点,是不是他情绪也能好点?张雪说:你跟我说干啥,我没钱借你。秦略说:我知道你没钱借我,东东明年就高考了吧,现在孩子上个学跟钱袋子漏了似的,哗哗往外淌票子。我跟你说是啥意思呢,你有活就多给我介绍介绍,我凭真本事赚钱,不心虚。

张雪听着,陷入了沉默,抽完一根烟,轻咳了一声,将手伸出黑暗,从床头柜上扯过自己的包,翻出一张名片甩给秦略。秦略拿起来看,上面写着:晨光棋牌室,全自动麻将桌,室内暖气开放。安顺街七十九号院进大门往右拐。订桌拨打XXXXXXX。

张雪说:棋牌室老板叫光头,之前跟我一起合伙做过买卖,欠了我十万块钱。这光头是个狠茬子,下手黑,因为故意伤人蹲过几年。我是要不回来了。你要能要回来,我给你两万。秦略把名片揣进裤兜,说:我要五万。

从一帘幽梦出来,秦略就去了车库。他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窗户,暗着,他父亲睡了,秦略觉得心安一些。他打开锁,握着冰冷的把手把车库门往上提。门后面窝着一台快报废的桑塔纳,枣红色,像是一滩冻进冰里的血。

秦略从后备箱里搬出一捆麻绳,比了比长度,估计够了,就放回去,又从车库角落拎出一把油锯、劳保手套、护目镜,一股脑都扔进车里,然后打火,热车。这么冷的天,这么破的车,想要发动估计得费些时间。他点了颗烟,就着一点火光取暖,脑子里想着患躁郁症的父亲正做什么梦呢?

凌晨三点,车发动了,秦略往安顺街开。他的计划很简单,趁光头睡得熟,把他捆了,先打一顿。封嘴,锁后备箱,走上游街,去江边。油锯破开冰封的江面,麻绳一头捆保险杠,一头捆光头脚腕子,倒栽葱扔冰窟窿里,数十个数拉上来一次换气,三次为一个流程,完事儿基本大小便失禁,要啥给啥,并且会留下终身阴影。不管人多硬,往后再见到秦略也得习惯性的尿裤裆里。

这招数其实脱胎于秦略年轻时的想法。在十年前的冬天,当他依然是一个警校学生时,哈市发生过一系列夜班女性失踪案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同学们议论纷纷,秦略说:这天寒地冻的除掉个人还不轻松,半夜去江面锯个窟窿,腿用铁链栓上杠铃,扔进去就完事了。虽然彼时换来阵阵讥笑,但当秦略真的成为讨债人时,锯冰扔人这招屡试不爽。

秦略特意把车停在一条街之外,戴上手套,拎着麻绳,步行往棋牌室走。

安顺街很破旧,两边都是六层的老楼,行道旁萧瑟的树枝遮着萎缩的路灯光,却遮不住雪。秦略踩在一片漂浮着的惨白上,形单影只,一呲一滑。当他走到棋牌室门口,站在一扇暗红色的铁门前,发现事情不太对。

门没锁,半掩着。院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透过细窄的门缝,一缕水蒸气鬼祟爬出来。他往里瞅,发现屋里灯灭着。他轻轻地推门进去,踩在一片冒着热气的冰碴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回响。

半空中雾气昭昭,地面上波光粼粼,一条散发着热量的河正在院子里破开通路。氤氲的蒸汽里,水面映着漆黑的夜空,接下落雪,再融成一地的泥泞。热河的尽头是一根蓝色的管线,不粗,却有滚烫的水不断涌出来,所到之处毫不留情吞掉老旧的冰层,再堆出畸形的冰雕。秦略发现棋牌室的门也敞开着,他小心翼翼进去,摸到墙上电灯的开关,向下摁,一幅深红色的地狱图景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光头已经死透了,身中数刀。

他脸朝下趴在一把翻倒的椅子旁,一只手窝在胸口下,一只手向前伸。手指被掐断了四根,连着淋漓的血线,散落各处。下半身向左拧着,线裤在爬行过程中被粗糙的石灰地拉掉在膝盖处,两瓣屁股白花花的,浮沉在浓稠的血中。

秦略在一瞬间想起了曾在教室里看到的某些凶案现场的幻灯片。从警校肄业后,他未想过自己会再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禁有些震动,并反胃。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知道不能破坏现场,就将脚钉在原地,扫视了一遍室内。除了尸体和血迹,还有一个空首饰盒扔在地上。上面有四个烫金大字:珍贵爱人。

秦略慢慢退出屋子。此时热水已经涌入室内,冲散血迹。那个首饰盒像是孤舟,被潮水掀动,盖子啪嗒一声扣紧。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热水不停喷涌,像是雪的血。整间院子渐渐死去,由明变晦暗,只有晨光棋牌室的招牌还亮着,慢慢被蒸汽淹没。

秦略走出院子,来到街口,点了一颗烟,挠了挠头,掏出手机拨了110,并在接线员询问他的身份和位置时挂断了电话。

第三场

刘长林给自己请了一天假,先去楼顶把沾血的裤子烧了。

哈市的隆冬,楼顶大多升腾着莫名的热气,他烧得并不显眼。期间又飘起了雪,火燃得断断续续。终于完事了,他把灰扬进天空,让灰假扮成雪,纷纷落下。烧裤子用的洗脸盆,也被他带回了家,用钢丝球刷干净,放回卫生间里。

这时是上午十点多,沫沫的房间门还锁着,似乎在睡觉。刘长林洗了手,准备做午饭,却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沫沫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说他还有一个小时午休,想跟刘长林谈谈沫沫的近况。当然也要叫上东东的家长。刘长林说:“好的好的,妥了妥了,一会见一会见。”

沫沫和东东的早恋在半年前被王老师发现,他随即制定了一整套详细完整的监管策略,擦亮了双眼,像是站在监狱塔楼上的狙击手,一旦发现有跃动的情愫试图越狱,便扣动扳机,将其射下墙头。

东东的妈妈叫张雪,她对此也紧张万分,表示将完全配合老师,要把这段不羁的爱情扼杀在摇篮之中。刘长林倒觉得无所谓,他回忆过去,自己在女儿这个年纪也控制不住热烈的情感。他认为只要别太影响学习,把握好度,俩孩子搞搞对象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此种言论一出口,就换得王老师和张雪的目瞪口呆,仿佛刘长林吐出了什么惊世恶论。私下里,王老师语重心长的跟刘长林说:其实都是为了你家沫沫,东东的成绩太差,但沫沫不一样,虽然最近成绩下滑严重,但底子不错,本来有机会上重本,别因为早恋拖了后腿。刘长林心想:拖了后腿?沫沫搞个对象拖谁后腿了?是拖了王老师你班级重本率的后腿吧。但话没说出口,沫沫毕竟还得在班上呆,就微笑着说:是是是,您说得太对了。

在王老师的办公室里,刘长林和张雪齐聚一堂,像是互看不顺眼的亲家。

王老师阐明了来意——据他安插在班级里的眼线报告称,沫沫和东东想要放弃高考,结伴私奔。他们要离开冰冻的哈市,去一个终年鸟语花香的地方。张雪惊慌失措,当着老师和刘长林的面骂道:这俩小逼崽子。又意识到其中一个小逼崽子的爹就杵在对面,就硬生生把“崽子”俩字咽了回去。王老师说:注意文明。

之后王老师就开始哇啦哇啦地说了。刘长林没怎么听进去,一方面因为是老生常谈,不外乎是早恋乃万恶之源的言论。另一方面他有着更值得挂念的事情。相比较女儿的早恋和疑似私奔的行为,警方的动向显然更让刘长林感兴趣。他低头刷手机,点开当地的民生新闻网站,不停刷新,终于在一个小角落里看到了关于晨光棋牌室杀人案的报道。

报道上说,案件正在侦破中。

刘长林看着这几个字,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冬天,临近元旦的一天夜里,妻子在下晚班的路上消失不见了。刘长林还记得妻子那天早上在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耳环,照照镜子,美得喜笑颜开,说新年要有新气象。那耳环是俩人在北戴河度蜜月的时候,刘长林给她买的,便宜,估计是假的。妻子依然欢天喜地出了门,却再未回来。她像是雪做的,随着那年开春彻底融化在了这个世界上,头像永远留在了哈市连环失踪案的卷宗。在彻底绝望之前,刘长林每次询问警方,得到的答复都是:案件正在侦破中。

刘长林又想起昨天凌晨,他踏着血,也踏着雪,弯腰用力拔断了光头私接的热水管。滚烫的水汩汩涌出,仿佛是某种格式化的程序,将一地纷杂的痕迹化为乌有。

第四场

从王老师的办公室里出来,刘长林和张雪一起往校门外走。

张雪抽出一根烟点燃,又想起什么似的将那盒长白山往刘长林那递。刘长林笑一笑,摆手说:谢谢,我不抽烟。张雪说:不抽烟好。健康。刘长林说:这么大岁数了,还啥健康不健康的,对付活吧。张雪说:你看着年轻,也就35吧。刘长林说:唉呀妈呀,我这一脸老褶子还35呢。45了。

张雪健谈,刘长林温和,俩人又都是单亲,所以聊得并不尴尬。但一谈到孩子,张雪明显有些气短。她说:你是不知道我娘俩儿过的啥日子,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能考上大学。这样我还有点奔头。

刘长林能从这个女人的眼中看出她对于目前生活的厌倦,儿子更像是一艘能帮她脱离苦海的船。哪怕她没搭上,空船出航,她只在陆地遥望,也能从对儿子航行的幻想中得到慰藉。刘长林身边这样的父母很多,都是造船工,却没有修船的能力。他们放船流浪,却不知道船在哪里触礁搁浅,被风暴折断桅杆,不断涉险。

刘长林想了半天,只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也别强求。这时候张雪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变得有些惊慌失措。刘长林听见电话那头有个男人说:什么时候有时间,来派出所一趟。

回到家已经两点多了,刘长林想跟沫沫聊聊,他想跟她说,把握好分寸的恋爱是可以的,但别私奔。私奔了就得在外头冻死,饿死。尸体被雪盖上,埋到明年开春才能发现。

刘长林组织了半天语言,觉得足够情真意切了,就去敲沫沫房门,却没敲开。他轻拧门锁,推门进去,发现屋里没人,只有一张纸条压在沫沫的书桌上。上面写着:爸,哈市太冷了,我要去三亚躲几天,勿念。

刘长林掏出手机,拨沫沫的电话,关机。刘长林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他在一瞬间卸下了某些伪装,卸下了面对女儿,面对王老师,面对张雪,面对同事,面对红绿灯,面对早市人群,面对这个阴狠冬天时的伪装。

他突然成为了今天凌晨那个用力拔下暖气水管的人。但那凶恶的表情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便逝去。他将沫沫留的纸条攥在手心里,越攥越用力,似乎想让纸条自己坍缩在一片愤怒的黑暗空间里。

秦略跟父亲吃过早饭,就开始补觉。期间乱梦纷纭,夹杂着父亲的怒骂,以及灯管破碎的声音。

这个老旧的两室一厅里已经没什么可砸的东西了,于是父亲只能把目标瞄准天棚顶的白炽灯灯管,用的大概是床边立着的拐杖。秦略猜了个七七八八,所有声音都听在耳朵里,他却没醒,一直沉陷在某个与现实相差无几的噩梦里。

九点多,秦略推开父亲房间的门,看见他正坐在面窗的藤椅中,逆着光,背对着自己,地上是管灯的碎片,床上留了一摊粪便。秦略反身回卫生间,打了一桶水,开始收拾。他一边收拾一边对父亲说:新招啊,你发新招能不能也给我提前打个预防针,我这刺激有点大啊。他爸哼了一声,说:你杀了我吧。秦略说:你挺准,这灯管说干碎就给干碎了,我能干得过你么,谁杀谁不一定呢。他爸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窗外。又下雪了,窗户像是一个满布白色噪点的故障电视机屏幕。

秦略收拾完了床,换上了新的床单,点了一颗香来驱散臭气,又开始帮自己的父亲换裤子,擦洗下体。完事,他点了两根烟,一根递到父亲的嘴里。他说:等我攒攒钱,咱俩去三亚住。要死也要暖暖和和死。

中午,月嫂来了,秦略嘱咐她给老爷子包顿饺子,酸菜油梭子馅的。酸菜缸里还有,冰箱里有猪肥膘,油梭子得自己炸。还没说完,就接到了张雪的电话。张雪劈头问:你他妈疯了?怎么把人杀了?秦略说:不是我杀的,我到那人都凉了。张雪说:谁信啊,你天天就跟个武疯子似的,下手不知道轻重。要个账怎么还要出人命了,你这不把我装进去了么。警察查到他欠我钱,刚来找我了,我可都实话实说了,你自求多福吧。

月嫂从缸里捞出酸菜,在案板上剁碎,整个四十多平的老房子似乎都跟着菜刀在咣咣咣晃动。秦略缩回自己房间,思考对策。

室外温度下降,房间玻璃上爬了一层蒸汽,就像是凌晨光头院子里的白雾。秦略又想起了沉在里面的那具尸体,他死前似乎经历过一番酷刑,手指头断得不齐,看来切割工具不甚专业,下手哆哆嗦嗦。也可能是,凶手想让光头真切感受到皮开肉绽,断骨抽筋的痛感。还有凶手掩盖犯罪证据的方法——数九寒天,滚烫的热水肆虐各处,涌入平房,冻住房间里的热水管线,再等着新的破裂,新的热水滚滚而出。它们已经融化掉了现场大部分的作案痕迹。之后的大雪更是掩埋了一切。凶手肯定做过严密的计划,起码事先知道光头的院子里私接了供热管线。他的目标就是杀人,然后借着这个严冬,逃之夭夭。

可那个首饰盒又是怎么回事?“珍贵爱人”。它在一个涉黑单身汉开的麻将馆里碍眼极了,像是来自另一个次元的不兼容物体。

秦略想出神,被窗外闪过的警灯晃醒。他以为是警察来抓人了,就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瞅,发现警车在落雪间呼啸而过,并未停留。虽然转瞬即逝,但秦略依然觉得警车里的警察有点眼熟,他陷入了另一段藕断丝连的回忆之中,随即想起了哈市警察学院里那栋深灰色的主楼。

每年寒冷的冬天,主楼都像是外星球上的堡垒,奇诡地沉在灰蒙蒙的天空里。他就在这堡垒入口处的台阶上打断了一个同学的牙。当时的重力似乎有些异常,他跃起得格外高,接着像是一粒子弹般撞向一米九三的对手。他们都穿着太空服似的羽绒大衣,两粒黑色的陨石尘埃滚落在白色的结晶地表上。

秦略用一只手压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猛力挥拳。第一拳砸在了地上,麻,擦破了同学的耳朵,自己的拳头在白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血迹。第二拳,秦略瞄得挺准,正打在腮帮子上,“咯嘣”一声,跳出一颗牙。秦略伸手在地上摸到那颗牙,又塞回到同学正朝外喷血的嘴里,死死捂住,说:咽了。

打人的过程,秦略记忆犹新,至于打人的原因,却被淹没在此刻的大雪中,变得有些模糊。他隐约记得,那个挨揍的同学说他是来演无间道的:你爸是个混子,故意伤人蹲过20多年。你大爷是个皮条客,喝醉酒打死过一个外地来的小姐,毙了。你二大爷帮人看场子,惹了大哥,在夜总会门口让人攮死了。你来考警校,你说你是不是卧底?阿sir,我想做个好人,哈哈哈哈。

大概是这么一番话,可能只是不恰当的玩笑,但在当时的秦略听来,却是满门抄斩般的嘲讽,是对于他心里零星升起火苗的无情扑灭。秦略在那一刻突然看清了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的位置,他曾经妄图去改变,但在这个连体内的血都能被冻结的城市,理想似乎也无法走的太远。

秦略在刺骨的寒风中停步了,任自己被暴雪掩埋。那一天,秦略的某一部分被留在了那座异星堡垒的门口,剩下混沌与恶劣呼号着大踏步的离开,重返我们的世界。

被警校退学后,秦略便开始走上他爸、他大爷、他二大爷的老路。他并不觉得这是自暴自弃,而是审时度势之后的绝处逢生。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躺下等死么。此时,这倒是一个较轻松的选择。出门,就地躺下就行,其它都交给这个冬天。

秦略裹上羽绒服,下到车库热车,他决定主动展开调查,而不是单纯寄希望警方的明察秋毫。虽然与光头无冤无仇,但他确实出现在了犯罪现场。那似乎是个精心布下的局,藏在氤氲的水雾中,就等着秦略一脚踏进去,成为头号嫌疑犯。

更私人的理由是,秦略不想以一个谋杀嫌疑犯的身份再次出现在自己昔日同学的面前。他们应该都顺利毕业,此时成了刑警。包括那个被自己打掉了牙的大高个儿。秦略幻想自己被拷着走向他们,就像是被迫参加了一场心酸的同学聚会。席间,那个大高个儿会说:我说什么来着?是无间道吧。接着众人就会哈哈大笑起来。

第五场

刘长林查过列车时刻表,打车直奔西站。

在路上,他先拨通了王老师的电话,得知沫沫和东东都没在学校,随即又拨通了张雪的电话,告诉张雪自己女儿离家出走的消息,并警告她东东也没上学。从张雪的反应来看,她也不知道儿子此时的下落,这俩孩子应该正在一起。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像扯着一张褴褛的白布,试图在这仓皇的午后将整座城市捂死。

刘长林冒雪进站,望着售票大厅里熙攘的人群,知道自己在这找到沫沫的机会实在渺茫。就像在妻子刚刚失踪的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会来这漫无目的搜寻,希望能在排队买票的人群里见到妻子。哪怕她已经不爱他,哪怕她厌恶他,是为了逃离家庭、逃离这座冰冷的城市而去,也比某天接到派出所的认尸电话要好受得多。但最终二者都未实现,刘长林没在火车站里见到妻子,也没接到认尸的电话。只剩下他对妻子去向的无尽猜测,化成梦魇,不断撕破每个良夜。

与刘长林不同,沫沫对于母亲的失踪有着斩钉截铁的推断。

她一直认为母亲并不是什么杀人案的受害者。跟破鞋跑了吧。这是沫沫某次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即刻被刘长林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沫沫开始哭,红着眼睛问刘长林: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我7岁她就失踪了,如果她像你说的那样没死,只是走了,你怎么还敢让我去原谅她?

那是刘长林第一次打女儿,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女儿摔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巨大的内疚感吞噬了他。他试图在生活中弥补女儿,并不再主动提起任何关于她母亲的话题,女儿的态度也因此变得更加强硬。她逢人聊起,从来不提十年前冬天的连环失踪案,只说母亲离开了自己,也许此时正在南方的温暖气候里养育一个新的孩子。

刘长林也希望这样,他并不觉得女儿是在单纯地嘲讽,他把这当成是美好的希冀。一想到妻子可能正在南方的阳光下笑容如嫣,刘长林就感到自己心里的某些光亮还未熄灭。他实在是太爱她了,她的存在就是光亮,能照破寒冬里的雾气,指引刘长林找到人生的方向。

直到今天凌晨,光亮在那间晨光棋牌室里被狠狠掐灭了。

思绪在这里骤然断裂,再抬头,刘长林竟然真的在售票厅的角落里看见了女儿。他喊她的名字:刘沫!女儿像是没听见,转身出了售票厅。刘长林去追,他跟着女儿冲向了出站口,冲向了一片苍茫的白色。

02 戴假珍珠耳环的女人,消失在冬季

第六场

秦略再次来到安宁街,推开一帘幽梦的玻璃门。

门口沙发上坐着两个面生的小姐,穿着豹纹短裙和吊带袜,正在斗地主。秦略问:张雪呢?一个小姐朝单间努了努嘴,说有客人。秦略不顾阻拦,直接推门进去,看见一个皮肤松垮的男人正趴在张雪的身上,气喘如牛。他说,我有点急事,大哥现在能不能暂停一下,不能我就等会。张雪和那男人都吓了一跳,像是惊弓的鸟,抓起衣服遍地逃窜。

秦略捉住张雪,将她推倒在床上,伸手摁住她的脖子。

“除了我,你还找谁去要债了?”

“我就让你去了。”张雪不敢挣扎,低声说。

“你俩做过买卖,你了解他,还有谁想让他死?”

“你问问这一片谁不想让他死,大家都排着队呢,我也想让他死。”

秦略听到这有些气馁,他松开手,坐在床沿,让张雪把衣服穿完。

“不会是你杀了他,找我当替罪羊吧。”

“你觉得他200来斤的体格子,我能杀得了么。”

“你可以找帮手。”

“就只有我跟儿子相依为命,没人能帮我们娘俩。”

儿子。

秦略想起了那个已经快要长到一米八的男孩。随张雪的姓,叫张向东。肩膀很宽,染一头黄毛,学习不好。有一次开车路过他的学校,秦略看见他正在跟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亲嘴儿,小炮子,看起来没什么分寸,就像是年轻时的自己。张雪确实杀不了光头,但是她儿子应该可以。

这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支持,秦略需要获得更多关于东东的信息,他问张雪:你儿子呢?张雪说:上学去了。啥意思啊,你怀疑我儿子?秦略说:你给学校打个电话问问。

话音刚落,张雪的电话响起来,张雪接通,支支吾吾地说:“沫沫离家出走了?去西站了?东东没在学校?好,好,我马上去找……”

这个电话挂了,又是一个电话进来,是东东的手机号,张雪慌忙接起,却不是东东在说话,张雪一脸困惑地听完,对秦略说:“金立德说东东在他那,想用一堆破首饰骗钱。”

秦略脑子一转,告诉张雪他去接东东,快一步出了一帘幽梦,往金立德典当铺走。

金立德典当铺的老板也叫金立德,60多岁,阴狠狡诈,在江湖上恶名昭彰。店离这儿不远。

如果东东真的因为要债而杀了光头,并与女友谋划了一场私奔,那他极有可能拿走了案发现场空首饰盒里的珠宝,并着急通过非法渠道变现,以做路费。

顶着冷硬的风雪,秦略来到金立德的门前,还未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东东果然站在里面,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金立德把一个金镯子扔在地上,发出空洞的金属撞击声。他对东东说,你逗我玩呢?柜台后立刻站起来一个胖子,大冷天穿着跨栏背心,露着过肩龙和下山虎的纹身,是金立德的儿子。他走出柜台,开始推搡东东,抽他嘴巴子。东东不敢还手,黑塑料袋里的东西洒落一地,是很多看起来就很廉价的首饰珠宝,风格过时,形态各异,锈迹斑斑,看起来老无所依。

秦略走过去推开金立德的儿子,把东东护在身后。说差不多得了。金立德看是秦略,换上一副笑脸:你瞅瞅,张雪家的小崽子,拿他妈的垃圾堆里捡的玩意来换钱。跟我这闹着玩呢。秦略说,金叔,小孩不懂事,您多担待。金立德撇了撇嘴。

秦略拽着东东往外走,刚出门,就被东东一把甩开。秦略一拳把东东打翻在地,把他往没人的暗巷里拖。十八岁,该受点教训了。挨拳头,挨刀子,还是挨枪子儿,全看你造了什么量级的孽。这就是混社会的守恒定律,无法破解。秦略这么想着,从兜里掏出一个黄铜制的拳撑子,套在右手的四个手指上,攥紧,把东东逼到墙边,随即一拳击中东东眼旁的砖墙,激起碎片和尘埃。

“你是不是杀人了?”

出乎他的意料,秦略并没从东东的眼中看出惊慌和畏惧。不是因为自己恐吓的力度不够,而是因为东东整个人依然沉浸在某些比黑当铺和黄铜拳撑子更为可怖的回忆里。

东东还在恍神,用了两秒钟才理解了秦略的问题。

“没有,我没杀人。”

“那你的首饰是哪来的?”

“捡的。”

秦略挥出一拳,击中东东的侧肋,收着些力气,够疼,但不至于打断肋骨,“撒谎。”东东低下头,目光闪躲,似乎在尽力编造一个新的谎言。

“是我偷的。”

“从谁那偷的。”

“晨光棋牌室,光头。我去帮我妈要债,他没钱,还打我一顿。我半夜又摸回去,等他睡觉了,偷了他的这些玩意儿,想换点钱。我真没杀他。但是我偷完东西要走的时候,在胡同里看见了一个男的。”

“长啥样?”

“用围脖蒙着脸呢,但是挺高,可能四十多岁。就那么站着,往棋牌室里看。”

秦略知道东东这次说了些真话——他确实去过晨光棋牌室,此时黑色垃圾袋里的廉价珠宝,曾经都躺在案发现场,那个印着珍贵爱人四字的首饰盒中。秦略也相信东东没杀人,他的眼神中满是犹豫和怯懦。这不是一个会剪断受害者四根手指,又将其残忍虐杀的人该有的眼神。现在的问题是,东东口中那个曾出现在案发现场的男人是谁?

秦略捡起那包首饰,攥在自己手里,给张雪打了个电话,就拽着东东往张雪家走。东东问,叔,能不能让我去趟火车站?秦略说,我刚特么逮着你又送你去火车站。再给你买点啤酒猪头肉送你上站台呗。东东说,我女朋友还在火车站等我。

雪越来越大,秦略按照原定路线将东东送回了家。张雪在家楼下的雪地里站着,离着很远,似乎在刻意地拉开自己与秦略的距离。她招手让东东过去。又哭又骂,嗓门很大,却没穿透密不透风的雪幕。在秦略听来,就像是广播调频之间的噪声。他赶快走,想把这来自于家庭生活的琐碎繁杂抛诸脑后,越远越好。

在夜幕降临之前,秦略急于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测。

他拎着那些首饰,叮呤咣啷地找了一家网吧,交钱开机,在网上搜索着十年前哈市的连环失踪案件。一共有四个女人消失在那个冬天里,她们都上夜班,于半夜归家的路上消隐。

24,21,30,31。年轻,漂亮,时髦,是女儿或者母亲。

秦略搜到了几张失踪女人的生活照。她们都爱美,烫着波浪头,戴着那个时代设计浮夸的饰物。秦略将塑料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挨个比对,有一半都能对上。只不过照片里的首饰看起来鲜艳些,黑塑料袋里的已经褪色,沾染着污渍。

秦略注意到了那个31岁的失踪者,她叫闫春红,是小野的士高的服务员领班。她的丈夫叫刘长林,市热力公司的普通职员。女儿叫刘沫,在闫春红失踪时,她7岁。秦略查到了一篇新闻报道,配图是刘长林牵着刘沫的手,立在家门口的画面。新闻标题是:闫春红你在哪里?我跟女儿等你回家。

彼时,这起案件还没有与其它失踪案关联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年轻的漂亮女人出了轨,并逃离家庭的破事儿。但刘长林的脸却吸引了秦略的注意,秦略果然没记错——他认识刘长林。

有几次替张雪去学校接东东,他看见刘长林也等在校门口,跨着一辆破自行车。东东和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手拉手出校门,等见到刘长林,那女孩会主动甩开东东的手,骑上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东东则拉开秦略那辆桑塔纳的车门,坐进来。秦略还跟东东开玩笑:那是你老丈人啊?东东笑嘻嘻的,伸过一只手,管秦略要烟抽。

透过回忆,纷乱的人物关系在秦略的脑中逐渐串联起来。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么蓄意杀害光头可能就不是张雪,也不是东东。

秦略关了电脑,又报了个警,然后把那一袋子首饰放在了吧台上。他交待网吧老板,一会警察来了,把这些东西给他们。就说,这是十年前哈市连环失踪案的重要证物。

临近傍晚,天光渐渐熄灭在落雪之间。秦略出了网吧,开车往西站去。如果沫沫在那,那么刘长林大概率也会找过去。秦略想要见刘长林一面,聊一聊,以此来结束这寒冷,又混乱不堪的一天。

第七场

刘长林抓住了女儿的胳膊,女儿回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刘长林松开手。这女孩只是衣着和身材与沫沫相似,他认错了人。

站在皑皑的雪中,刘长林像是患了雪盲症。他茫然四顾,精神恍惚,甚至想要落泪,他感觉自己快要彻底崩溃时,一根烟递到了眼前。他定了定神,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旁边,也同自己一样望着雪地上排队进站的人群,以及人群留下的纷杂脚印。他留寸头,比自己年轻,羽绒服窜着白毛,胡子拉碴,眼神阴郁。

刘长林没接烟,斜了男人一眼,想走。男人问他,是刘哥么?刘长林有点纳闷儿,你是哪位?男人嬉皮笑脸,你猜呢。

刘长林觉得他是精神病,“我报警了啊。”

男人笑得更欢了,“我觉得你不敢。”

从这男人的脸上,刘长林看出了某些端倪,这让他不寒而栗。男人自己点了那颗烟,“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咱俩找个地方坐坐?”刘长林确定眼前的男人知道些什么。但至于他到底知道什么,知道了多少,看来无法轻易得知,还需要探查。刘长林沉吟片刻,去哪?男人掐了烟,看了看表说,都这点了,饿了,咱俩去吃口饭吧。边吃边聊。

刘长林上了男人的车,一辆漏风的破桑塔纳。车子一路向南,往安字片开,一直开到安顺街,开到晨光棋牌室门口。刘长林心里一紧,下了车,望着棋牌室的方向。男人拍了拍车顶,说:想什么呢,走啊,吃馄饨。

大众馄饨馆就在晨光棋牌室的对面,小门脸,只有六张桌子。霓虹灯箱坏了,晚上只能看到大人昆屯四个字。刘长林总是路过,却从没进去吃过,因为里面遍布着醒酒的醉鬼,以及刚下班的小姐。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曾经与刘长林为自己规划的人生格格不入,是正面与反面。如今,他却被一个陌生的男人领进了大众馄饨馆,似乎经历了一次从正到反的转变。

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好能看见街对面的晨光棋牌室。男人点了一碗馄饨,两个夹肉火烧,一瓶哈啤,吃得头不抬眼不睁。刘长林点了碗馄饨,却一口未动。他在等着这个男人的故事。吃完了,男人一抹嘴,点了颗烟,吐了口痰,清了清嗓子说,故事开始了啊。

从前呐,有个逼孩子,他家里没一个好人,吃喝嫖赌,都是重污染,这孩子就在这么一条重污染的河边上长大了。但是这孩子主意挺正,他不想跟他叔叔大爷一样,不到四十就死在大街上。他想好好过日子,所以他要往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去考警校了。

刘长林失去了耐心。打断说,这小孩跟我有什么关系?

男人往他眼里望,快了,马上到你,别打岔。我说到哪了,对,这小孩去考警校了,还考上了。是一九九六年,十年前。那年冬天跟今年冬天一样冷,哈市发生了一起连环失踪案,一共没了四个女人。当时那孩子学得还挺好的,人缘不好,但是成绩不错。给他们上课的老师参与了失踪案的调查,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调查毫无进展。老师就问他的学生们,你们咋看这案子。整个教室只有那个孩子站起来发表看法,他说这四个女人大概率已经被害了,失踪案发生的地点都距离江边不远,凶手可以通过破开江面的冰层,将尸体捆上重物再扔进松花江里这种方式处理尸体。这人可能正值壮年,力气大。开一辆经过改装的面包车,在严冬的半夜里物色独自行走的女性,强迫或欺骗受害人上车,在车后排作案,并直接开到江面上抛尸。这孩子还有一个想法,他说他看过很多国外连环杀人案的研究,这种连环作案的凶手大概率会保留被害人的某些私人物品作为纪念。而依据哈市连环失踪案的被害群体来推测,这些纪念品也许是女性用品,首饰珠宝,或是化妆品之类。所以除了查找符合描述的面包车,也需要查清被害者失踪前佩戴了哪些首饰,盯梢典当铺,以防凶手在经济窘迫时进行交易。老师说查个屁,看了几本外国的小说就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了?这都算不上推理,是瞎猜。课上哄堂大笑,但是那孩子认为,合理的猜测是推理的开端,也是进行调查的动力。当有微小的证据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猜测就成了真正的推理。即便这些证据在十年后才显现出来。

对面的男人停顿了一会,端起碗喝了口汤。刘长林问,这孩子后来当警察了么?

男人接着讲。没当上,别提了,越活越回旋。临毕业干仗,把人牙打掉了,让学校开除了。后来就帮人要债为生,心狠手辣,还要出点名气。天天在刀枪炮子的圈子里混,老爹最近还得了躁郁症,天天把屎把尿,没救了。就昨天,相好的让他去帮忙要债,你猜怎么的,他一到地方,发现欠钱的死了。让人攮了好几刀,手指头都剁了四根。凶案现场都是他的脚印,他虽然从没杀过人,但是要债时下黑手杀人的事也不是不能想象。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但是他在犯罪现场注意到了一件事,那里有一个空的首饰盒被反扣在地上。以他对被害人的了解,首饰盒的出现并不合理,这是第一个疑点。

从听到十年前的连环失踪案开始,刘长林的心越提越高,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说:“听起来,这人是不是被陷害了。我觉得是让他去要债的女人有问题。”对面的男人打了个饱嗝,“他也是这么想的,就去找女人,发现这女人的儿子正巧离家出走了。这人有了一个新的推测,是不是儿子为了帮妈要债,杀了欠债人呢?这小子在策划一次私奔,正需要钱。找到的时候,正在典当铺当一堆首饰呢。”刘长林插嘴,“这不就破案了吗,儿子替自己妈要债,失手给人杀了,还把人家的首饰偷走了,人赃并获了。”

对面的男人突然抬头盯着刘长林的双眼看了一会,好像他的眼睛上落了苍蝇。盯了半晌,男人突然压低声音,“那些首饰不属于光头,它们看起来属于四个不同的女人,也许更多。五个?六个?都是破烂,镀金镀银,假珍珠,生锈的铁片子。一个开麻将馆的炮子,为啥要收集这些不值钱的珠宝首饰?这是第二个疑点。”

听到假珍珠三个字,刘长林怔了一下,他猛然想起了自己与妻子的北戴河之旅。

阴天,老龙头的海卷来远方的云,海与天的接缝凶猛地抖动着。海水冰冷,妻子带的比基尼并没有穿上,两人象征性冲了冲脚,就算下过海了。刘长林有些内疚,对妻子说,下次去海南岛。妻子笑着,缀着向日葵图案的连衣裙映亮了身后的冷灰色。她说能看见海就很好了。

上岸之后,两人在老龙头的纪念品商店里闲逛,妻子驻足在一副珍珠耳环前,仅一眼,又离开。刘长林看了看价格,不贵,应该是假的,但对他来说依然奢侈。他还是咬牙买了,送给了妻子,妻子责怪他,花这钱干啥?但拿在手里,又视若珍宝。

对面的男人接着讲。这些破铜烂铁,也许印证了那孩子十年前的推测,连环失踪案的凶手,会拿走被害人身上的某些私人物品做纪念。他对比了当年失踪者的照片,发现几乎有一半相吻合。所以他相信,棋牌店的老板光头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制造了连环失踪案的凶手,而他的遇害,并不是因为讨债,或是入室盗窃,而是有预谋的报仇。可能是某个当年失踪者的家属先警方一步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然后精心策划了这起谋杀。

刘长林眼皮开始跳。说,还没讲到我啊,我这还找我姑娘呢,你这故事都讲飞了。老师说得一点不错,那孩子只会瞎编,真不是当警察的料……

对面的男人突然扬起手机给刘长林看,上面是一篇报道的截图:闫春红你在哪里?我跟女儿等你回家。这行字下面是十年前的刘长林和刘沫,那时的他们满眼悲伤,但还没对生活举手投降。

男人说,我一直都在讲你。从十年前那个男孩在课堂上发表自己对案件的猜想时,就跟你有关系了。因为那些失踪的女人里有你的妻子。在所有的失踪者家属中,也只有你跟光头有间接的关系。你的女儿就是光头债主儿子的女朋友。你跟你女儿都有杀害光头的动机,但是我更倾向于是你,因为东东在棋牌室附近见过跟你身材相近的男人出没。

刘长林意识到对面的男人正在逐渐接近自己心里某些深藏的秘密。

“故事讲完了?你说我杀了光头儿,你有证据吗?”对面的男人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没有,讲个故事而已。”他抽出一颗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用燃着的烟头指了指街对面的晨光棋牌室,“我一直纳闷儿,光头从你妻子身上拿走了什么?如果也是某种首饰的话,你会不会在杀死他之后,把首饰拿走了呢。毕竟那是你妻子的东西。现在,是不是就在你身上呢……”

刘长林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直愣愣的盯着这个男人,推想着他的下一步行动。他会突然跳起来放倒自己,然后搜身吗?刘长林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想着是不是要先发制人。没想到那个男人似乎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双手下垂,说:“行,故事讲完了,就这样吧,这顿我请了。拜拜。”刘长林很错愕,“就这样?”男人说:“就这样。我也不是警察,我当然不会去寻找证据,或者逮捕你。我只是给你讲了个故事。剩下的你自己寻思。即便光头儿是个杀人凶手,你是不是就有权利略过法律,动用私刑虐杀他?你好好寻思寻思。”

那个男人起身,要去柜台结账,却被刘长林拉住胳膊。刘长林的心里突然涌出了愤怒,像是一只刚被点燃的火炬。他抬起头,直看着那个男人满不在乎的脸,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也想给你讲个故事。”

第八场

看着被自己激怒的刘长林,秦略有些意外,又很好奇。馄饨馆里的食客渐渐多起来,狭小的空间越来越嘈杂。秦略说:“我们去车上继续讲故事。”

中雪最终转为暴雪,车载广播里有个女人的声音不断重复:这将会是哈市百年一遇的大雪……各单位需要做好预防……门前三包,积极除雪……保证道路畅通……市民如非必要,请待在家中……

秦略的车子像是雪橇,缓缓向前滑行。车窗上结了一层薄冰,仿佛大雾漫天。秦略一边开着车在白色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边听后排的刘长林讲他的故事。

刘长林开口说,很久之前,有这么一个女人,打小就漂亮,整条街都出名。但是家里环境不太好,爸爸是个酒鬼,妈妈开浴池。跟你故事里那孩子有点像,她也总想着脱离这样的环境,逆流而上。她足够努力,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拿了奖学金,甚至有了出国留学的机会。她终于可以离开冰冷的家乡了,但是祸不单行,这个时候她的父母出了事,也是冬天,连环车祸,她爸死了,她妈残废了。为了照顾母亲,她几乎放弃了一切眼前的机会,留了下来。浴池被兑出去了,改成了迪厅。她就在迪厅里当领班,钱不少,都给她妈看病了,平时还会被客人骚扰。有一次,一个混子摸她屁股,她反抗,被混子一巴掌打倒在地上,脸磕在桌角,差点破了相。坐在那桌的是一个热力公司的职员,三十多岁,起来拉架,混子也给他一个嘴巴子。他就抡酒瓶子给那混子脑瓜瓢敲开了。俩人都进了派出所,蹲了一宿,职员一出来,就看见女人在派出所外面等着他。

秦略听到这,吹了声口哨,说:“职员挺牛逼啊,抱得美人归了吧。”

从后视镜里,秦略好像看到刘长林笑了一下,说其实职员早就喜欢这个女人。他从来不会蹦迪,但是每个周末都去卡间里坐着,点一杯啤酒,他也不怎么喝,就为了看看她。这一仗干完,职员得偿所愿,他们开始约会。女人小职员很多,她说跟职员在一起很有安全感。她希望职员能带她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更温暖,更有活力的地方生活,这逐渐成为了两个人共同的奋斗目标。但是职员属于没能耐的那类男人,朝九晚五,不会来事,也不会送礼。所以,在热力公司升职没他,涨工资没他,分福利也没他。结婚好几年,目标的实现依然很遥远。他也很自责,可越是努力改变,就越是遭遇各种阻碍,能力不行,加上运气不好,给他圈在原地了。这个时候孩子出生了,夫妻俩似乎借此达成了某种默契,当年的约定和目标再也没有提过。但是女人知道自己始终想要离开,丈夫和女儿又成了牵挂,所有想法可能都会无疾而终。即便如此,她却并不苛求丈夫。她把最深的欲望都藏着,默默付出,成为好妻子、好母亲,在家庭中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两人结婚很多年,一直没去哪玩过。就刚结婚的时候,去了趟北戴河,还冻得够呛。除了有海,那地方其实跟哈市很像。

职员偷偷攒钱,想带妻子去趟海南岛。钱快攒够了,孩子要上小学了,得花一笔钱。职员觉得学校无所谓,即将到来的海南之行似乎更重要。没想到,妻子却用职员攒的钱把孩子送进了一所不错的学校。职员哭笑不得,又在心里替妻子难过,她就这么被困在了原地。又一年过去,职员有了工作上的调动,去厦门。守家待业的同事都不爱去,职员却主动报名。那天很冷,就跟今天差不多,也下大雪。职员早早下班,在家做了一桌子菜,跟女儿等着妻子下夜班,好告诉她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妻子却再没回过家。妻子哪去了呢,她在路上被光头撞倒,拖上了面包车。光头打她,强奸她,之后勒死了她。车开到江面,油锯开了个冰窟窿,尸体跟杠铃捆在一起,扔进去。妻子就这么消失了。

后座的刘长林讲到这里,突然沉默了。秦略从后视镜里找他,却发现他正浸在在忽明忽灭的光线里,眉头紧锁,似乎在进行一次艰难的思考。他问秦略:“现在你觉得光头该不该死?”

秦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眼前绿灯变红,他一脚踩住刹车,发现已经游逛到了江边附近。突然,秦略的喉咙一紧,隔着椅背,他感觉到刘长林的脚正蹬着自己的后背。是鞋带么?秦略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氧气在迅速减少,一时间天旋地转。他被刘长林狠狠勒着脖子,想要伸手抓住绳子,发现绳子已经深深地嵌进脖子上的肉里,根本没有缝隙拉扯。

秦略知道自己想要脱险,只能孤注一掷。他尽全力伸脚去够油门,踩着,同时猛打方向盘,那辆枣红色的破旧桑塔纳像是一滴喷溅出来的血,飞越江堤,一头扎向冰冻的江原。

第九场

刘沫顶着时有时无的落雪上了公交车。车开往哈东站。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脚抵在车载暖气上,看着车玻璃发呆。

这时候哈市的公交车是没法从里面看到外面的,窗玻璃都被一层薄冰覆盖着,雾腾腾的一片银白色,外面红色的车灯和缤纷的霓虹偶尔晕染开,具体到哪了只能靠猜。想看外面,需要摘下手套,用体温化开一个窥视外界的通道。也有人用体温在窗上作画写字。刘沫靠的这扇窗上就画着一个老丁头,光溜溜的秃头下是一对鼠目,长得有点像王老师。

东东拿首饰去换钱了,俩人约在东站的南口见面。私奔将要成行,似乎只能这样了。在离开之前,刘沫环顾自己的家,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十年前,当妈妈还在,家里并不是现在这样,那会儿是暖的,有色彩。现在则全是黑白。刘长林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依然温柔,礼貌,是个称职的热力公司员工,合格的父亲。但刘沫知道他也变了,她无数次在深夜里听到他哭泣,还不敢大声,憋在被窝里,像是某种被针线缝住嘴的野兽,低声抽噎,带着尖锐的痛感,这让刘沫夜不能寐。父亲眼睛里的光亮已经彻底熄灭,只是因为惯性在继续生活。

就这么一走了之吧。刘沫想。她有一点舍不得刘长林,但对于新生活的渴望又压过了这种不舍。她希望她跟东东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过日子,在那里,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冰冷而变得不可理喻。但这终究只是美好的希望,刘沫知道自己经历过昨夜之后,可能再也不会相信表面的宁静与祥和了。任何事背后都可能暗潮疯涨,自此她看什么都有鬼影幢幢。

就比如晨光棋牌室。

公交车到了东站,刘沫胡思乱想,听到电子音的报站才往后门移。天很空旷,雪下得没完没了。刘沫的脸冻得很疼,她快步往进站口走,来到了售票大厅的右数第二个窗口前。东东让她在这里等着。

看着行李箱和一双双迈动的腿,刘沫又想起了晨光棋牌室。那里也是这样,仿佛是个人类罐头,只不过这里是旅客味的,那里是赌徒味的。赌徒们一个挨一个,挤满在一个正方形的立体空间里。到了后半夜,就像开餐的时间到了,罐头被打开,赌徒被倒了个干净。但那天罐底还余着仨人,光头儿,东东和刘沫。

很早之前,东东就告诉刘沫,说光头欠自己妈十万块钱。把这笔钱要回来,他们就可以逃离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昨天晚上,两个决意私奔的年轻人终于付诸于行动,他们在凌晨来到晨光棋牌室,东东带着一把刀,让光头还钱。可那刀在光头眼里像是一个笑话,看得直乐。

他凑近,抓着东东的手,让刀尖抵在自己隔了一层灰色线衣的胸口上,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东东稍一迟疑,他就夺过了刀,用刀柄敲晕了东东。刘沫吓得够呛,愣在原地,却被光头抓着脖子摁在墙上。光头似乎刚喝了酒,他缓缓地抚摸刘沫脖颈的皮肤,之后用力将她推倒在里屋的床上。咱俩,整点酒后甜点,他凑近刘沫的耳朵这么说。刘沫失声尖叫。

无尽的撕扯,光头压着刘沫,给了她一个嘴巴子,双手往她的裤子里伸。这时突然“哐啷”一声,光头住了手,随即瘫软下去。泪眼朦胧的刘沫看见东东站在光头身后,手里拿着一块碎砖。

两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彻底慌了。刘沫摸摸了光头的鼻息,还活着。她下意识说,我们报警吧。东东的双眼却在环顾整个棋牌室,“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把他的钱都拿走。”可屋里翻了一遍,只找到了几百块钱现金。东东不甘心,爬进床底下,拉出来一个破行李箱,里面有一个大首饰盒,上面印着烫金色的“珍贵爱人”四个字。东东打开首饰盒,说看着都不太值钱啊。可刘沫的心却紧缩了,她在一堆锈迹斑斑中看见了一对珍珠耳环。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也能认得出来,那是自己母亲曾经最爱的首饰。

行李箱中还躺着一捆麻绳,刘沫看着绳子,做出了一个永远无法回头的决定。她拿起绳子,走向了正从昏迷中慢慢苏醒的光头。

那一晚并没有轻易地结束,刘沫站在售票大厅里回忆着不堪的一切。东东还没来,她等得有点不耐烦。天在变冷变黑,雪下得茫茫一片,刘沫在白色光辉的边缘使劲搓着冰凉的手。她一边搓一边低头看,好像手上还沾着粘稠的血。

她突然开始想念自己的父亲刘长林。

第十场

秦略被利如刀尖的冰冷刺醒,睁开眼,发现车子已经撞破了冰层,车头正沉入江面。黑色的江水慢慢涌进来,像是来自冥府的手,拉扯着他向下滑。他尽全力挣扎,踹开了一侧车门,然后向外爬。远处江岸边的城市灯火模糊成一片,烧破了夜幕。

有人在尖叫,警笛声由远及近。

在车头被江水完全吞没之前,秦略手脚并用逃了出来。他看到后排的刘长林满脸是血,闭着眼,似乎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秦略想要拉开后车门,但门板变形,卡住不动。他反身用胳膊肘击碎了车窗,想要从车窗里拉出刘长林,却被刘长林一把推开,滑倒在冰面上。

刘长林并没有昏迷,他笑吟吟地,给自己扣上了安全带。

“想想你女儿。”

“我太累了,我太想她了。”

秦略知道这个她并不是指沫沫,而是刘长林的妻子闫春红。秦略伸长了胳膊探进破碎的车窗,即便被玻璃碎片划破了胳膊,也死死揪住刘长林的衣服。可是刘长林仿佛跟车融在了一起。秦略根本拽不住一台正向深渊跌落的桑塔纳,他扯着喉咙吼:刘长林,你要是个爷们儿,你就出来。刘长林微笑了一下,斜眼看向秦略,说:“我觉得你故事里的那个孩子,不当警察真是他妈的白瞎了。”

冰面不断地破裂,秦略脚底一空,手一滑,整辆车突然被身下的洞窟吞噬。在刘长林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瞬间,他目视着幽深的水底,小声说:“我找到你了。”

警车的红蓝灯光撕开了秦略的沉默,他依然没有回过神来。他浑身湿漉漉地跌坐在冰窟旁,裤子已经被冻在了冰面上,直到有人把他扶了起来,给他裹了个毯子。秦略转头,竟然看见十年前被自己打掉牙的同学。他依然高,但是胖了,满脸的世态炎凉,又掺了冷灰色的江风。

当晚,秦略就被警方带走,审了一宿。当说到自己擅自展开调查的动机是因为怕被凶杀案牵连时,同学说,在警方的调查前期,确实曾把秦略划为过嫌疑人。但在后续的调查过程中,他们发现犯罪现场虽然在某种程度上遭到了破坏,但依然有一枚带血的指纹留在了院子的铁门上。警方就是靠这枚指纹锁定了刘长林,走访得知,在今天上午,还有邻居目击到了刘长林在楼顶烧东西。

警方正打算实施抓捕,就接到了秦略在网吧留下的讯息。在检验了那些珠宝首饰后,基本确定了它们属于十年前失踪的四个女人。作为失踪者家属的刘长林,杀害光头的动机变得更加充分。至于光头是不是当年制造了失踪案的凶手,其实还有诸多变数。因为找不到尸体,就缺失了关键性的证据。

在审讯的间隙,秦略在警察局的走廊上见到了刘沫。

警方在东站找到了她,听说她已经买好了去北戴河的火车票。当刘沫得知刘长林的死讯时,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悲伤。警方告诉她刘长林涉嫌杀人,可能畏罪自杀,刘沫仔细听着,似乎在分辨信息中的真与假。隔着一扇窗子,秦略看着刘沫假装镇定的脸逐渐崩溃,泪水泛着白光,像是冰晶一样落在铁桌子上,仿佛汇入了亘古的冻土之中。秦略转回头,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不得不再次看向刘沫,以作确认——

刘沫的耳朵上戴着一副珍珠耳环,样式老旧,镶嵌廉价珍珠的金属槽已经锈迹斑斑。但此时,被警察局里的白炽灯照着,反射着一种隐秘的光华。秦略想起警校同学对他说过,案发现场虽然在某种程度遭到了破坏,但依然有一枚刘长林的指纹留在了院子的铁门上。这不合理,刘长林费尽心思,利用暖气水冲刷掉现场的脚印和血迹,又为何在临出门前犯下了这么低级的失误?

除非,被暖气水冲刷掉的是别人的痕迹。

秦略的心似乎随着刘长林坠入了那个冰窟窿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找错了方向。刘长林从一开始就想要把调查的重点引向自己,为真正的凶手脱罪。而在江边对秦略下死手,是因为秦略看破了案件中的关键——刘长林知道自己的女儿从案发现场带走了曾经属于母亲的珍珠耳环,一旦被秦略发现,自己所做的遮掩将失去效用。

审讯室里的人渐渐变多了,有贼人也有官差,或急或缓,往来不绝。局子里供暖也不算好,人一多,玻璃上便蒙上了一层白雾。秦略依然在盯着刘沫看,隔着白雾,刘沫像是一个揣着伤心事的幽灵,若隐如现。秦略陷入了挣扎之中,他想要诉说真相,却没张开嘴,嗓子里噎的都是人间的冷与暖。

秦略想起了刘长林临死时说的话,关于那个孩子天生就是警察胚子的推测。他觉得他错了,因为在法与情的面前,一个合格的警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遵循前者行事。至于秦略,这大半辈子,他都只会在情理之中艰难跋涉。

尾声

刘长林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沫沫夜不归家,刘长林心急如焚。所以当他接到东东的电话,说他女儿疯了的时候,就火急火燎地蹬着自行车赶往晨光棋牌室。那个时候光头已经死了,身上插着一把剪刀,手指也被剪断了四根,整个人像是一个被掏空了棉花的毛绒玩具,刚从凳子上跌落,俯身趴在地上。

对于刘长林的出现,沫沫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依然处于极致的愤怒之中。她没问刘长林是怎么来的,而是指着光头的尸体,对自己的父亲大声地陈述着,整个人显得混乱而迷惘,像是入了魔。

“他就是杀死妈妈的凶手,他开面包车撞到了妈妈,他强奸了妈妈,掐死了妈妈,把妈妈跟杠铃捆在一起,扔进了冰窟窿……”

刘长林看了看空瞪着双眼的女儿,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把她揽进了怀里。他小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女儿哭着说:“东东发现了妈妈的珍珠耳环。我捆住光头,剪他的手指头,逼他说了实话。”

在抱着女儿的几十秒钟里,刘长林似乎思考了一个世纪。他不想看清眼前血淋淋的现实,但却无法否认女儿已经铸成了大错。无论光头是不是制造当年连环失踪案的凶手,在没有切实犯罪证据的前提下,对光头实施了虐杀的女儿已经成了证据确凿的杀人犯。刘长林失去了妻子,他不想再失去女儿。他抱着她,像是在酝酿一场诀别。他环顾四周,打算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挽救女儿的方法。

刘长林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他让女儿和东东说先回去,步行,躲开道路上的监控。避过女儿,他又悄声与东东串了口供,让他谎称在棋牌室附近见过自己。但是刘长林没料到,在他到来之前,东东就将首饰盒里的所有首饰倒进了一个黑色垃圾袋,又把垃圾袋藏进了自己的书包。

等女儿和东东离开了棋牌室,刘长林才开始思考对策。屋子很热,这让身为热力公司职工的刘长林感到奇怪,这是一间自建的平房,按理说不应该被纳入集中供暖的范围。他走进院子,就看见了沿着墙沿私接的管线,突然就想起了曾接到这附近居民区的投诉,说是有人私接供热管线,漏水导致路面结冰。此时的雪越下越大,天气预报说夜间温度可能会降到零下32度。

刘长林想到了一个抹去女儿行凶痕迹的方法,他拔下了光头私接的管线,让滚烫的热水趁着夜色涌出,先是融化掉了雪地上的脚印,又流淌进室内。在低温下,棋牌室墙上的管线被不断冻结,直至全部爆裂。热度倾泻,妄图洗掉一切罪恶。

在擦掉了现场可能留下的所有指纹后,刘长林将女儿行凶的剪子清洗干净,用塑料袋裹严实,揣进了羽绒服的内兜里。他知道这一夜即将结束,就踩着将要冻结的冰碴,推开铁门往外走。立在纷飞的大雪中,他想,还剩最后一步,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铁门上印下了一个沾着血的指纹。

门冷,有点沾手。他把血往深栗色的烫绒裤子上擦,觉得应该看不出来。

他还要去趟早市,沫沫想吃得莫利炖鱼,在他耳边叨叨了一个礼拜了。他打算今天就让女儿吃上。

《狠冬》 完

作者:张瀚夫

编剧每天被老电影、主机游戏、超级英雄包围,得听着黄金年代的说唱才动得了笔。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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