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夜市上的鬼包子马皇后

2020-12-14 1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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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4年12月24日傍晚,小城的“饕餮”就集聚在西门凹、盐井街、水东门的夜市上,准备欢度“平安夜”。

西门凹交警大院以北,百米长的小街上有二十几家烧烤店,但夜生活的主角在背街里。背街有七八家歌舞厅,养着三四十个小姐姐。食客们往往对夜生活的前奏——缸碳烧烤心猿意马,但小姐姐们喜欢兔腰、鸡肾、鸭舌、脑花这一色烧烤。因此,烧烤店的生意格外兴旺蓬勃。

盐井街地处小城中部。街心一棵百年的黄葛树下立着城市雕塑,再远是一临江陋巷,里面的夜食店一色卖狗肉汤锅。陋巷不起眼,但小店装修豪华,每家都有仿古雕花木窗,迎着江面,十分风雅。

水东门曾经是繁华的电影院,已倒闭多年。紧贴电影院的高墙是一段小巷,俗称“好吃巷”。石棉瓦接墙,搭满临时摊位,经营鲜锅兔。

活兔子十几元一只,现点、现杀,现剁、现爆,爆炒后倾入盛着底料的铜火锅,与黄豆芽、青蒜苗一起煮,就着三元一斤的枸杞泡酒,热辣爽口,驱寒发热,花费低廉。

我的表哥范山,在这个平安夜的活动路线是:从法院下班即去水东门“自然鲜”夜市,与两桌战友小聚。酒过三巡,他被候在一旁的建设局办公室主任接走。

后来的调查证实,他们去了盐井街的“花江狗肉”店,与曾局长把酒言欢。半夜11点,他又被易水律师用桑塔纳接去西门凹的“霸王烧烤”。

如此详尽的过程,都是事故发生后派出所调查所得。

那个平安夜的浓雾,在易水律师把表哥范山接走时,就开始泛滥。根据易水律师后来的讲述,刚上车的时候,范山还指着江面说:“易水你看,江上的波浪好大!”易水回笑道:“法官大人,哪是波浪,起大雾了!”

在范山出事后的许多年,一个能说会道的捕鱼者经常在水东门的茶馆里,把当晚的浓雾演绎得眉飞色舞——这雾不是一般的雾,它是怪雾——午夜12点以前,一层绸缎样的白雾顺着江水,从东往西滚过水东门、盐井街、西门凹,一路顺江,绕城而过。衙门口钟鼓楼的自鸣钟敲到第十二响,一股黑雾从江西的化工厂逆流奔涌而上。

“我当时正驾着机动船,在西门凹的江湾里起鱼。眼见事发不好,我立即加大油门,往水东门飞逃。逃过盐井街江面时,黑雾撵上来,撵着船尾巴跑,我嘴里喊着‘阿弥陀佛快救命’,黑雾才稍微慢了点,没有追得那么紧。”

当浓雾涌过江堤漫进市井时,已经是凌晨2点。有7个证人看见范山和易水在“霸王烧烤”店门口拉拉扯扯,然后各行其道。后来易水说,他本是要送范山的,但范山强硬地拒绝了他。

于是,一行人目送范山独自沿着通江大路歪歪扭扭地走,消失在黑夜打底的白雾里。

易水说:“范山是朝水东门法院宿舍方向走的。酒后我也没敢开车,一个人走路回的新城花园。”

次日12点钟以前,小城还完全笼罩在浓雾里。上午10点前,一个叫钟有福的邮递员,已经派发完了县委和县政府的报纸,接着他该去市中花园的人大政协。大半个上午,钟有福都是推着自行车行走的,过盐井街后,见是缓小坡,他骑上了自行车。结果不出一百米,他的车轮撞上了市中花园的铁栅栏,头身跌进花草丛,右脚挂在栅栏的铁矛头上,鲜血淋漓。

全城著名的“十处打锣九处在”的好奇观察者王三看完热闹后,沿着铁栅栏往事故反方向走去。大概走了50米,与一伏在栅栏上、垂着头的男子擦身而过。

王三走过两步,感觉不对劲,回过头仔细看,那男子的头发、衣服上都挂上了一层白霜;男子俯身处,铁栅栏依序应有的凸出的铁矛,眼下却被男子掩藏在脖子下。男子的身形姿势也怪,一臂下垂,两膝弯曲,是让人难受的半蹲。

左看右看,王三觉得这人像是范法官,于是想招呼一声。他伸手搭上范山的肩膀,一道透着寒气的僵硬立刻传到脑子里。

2

法官范山的意外死亡,成了小城里的谈资。除了死亡方式的出人意料,还有范山本人在县城里的名气。

那时候小城的人常说:你可以不认识法院院长,但民庭庭长范山你得认识。比如,家里人因邻里纠纷,把人打成轻重伤,构成了犯罪。这本是刑庭的事,可弯弯曲曲托的人,最后找的总是民庭庭长范山。

范山会抽一个空闲,在茶馆里会见当事人,主持双方调解。结果通常是——受害者得了赔偿金,又出具了谅解书。范山再去找刑庭庭长,说一番稳定和谐的大道理,庭长合议一下,本要处二三年的实刑,结果就来个“判二缓三”。

当然,也有改不了的案子,范山就讲理说法,事情虽然没办成,当事人却再不生埋怨。

也有当事人认为范山官太小,办不了事,背地里劳神费力找法院院长、副院长,结果他们的说法也都和范山一样。人们不得不由衷佩服范山,更重要的是,范山帮人办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只吃不拿。

当时的小县城里,有的法官是只拿不吃,或又拿又吃——拿的往往是吃喝价值的几十倍。有的法官利用裁量权的宽余,吃拿了被告又吃拿原告,让原被告都“捏了鼻子打不出喷嚏”。

范山独独贪个“吃”,还是真正帮上了忙,才肯吃。况且,范山吃喝还不讲铺张,只好一口农家土酒。事成之日,当事人找一间幺花店(小餐馆),摆一碟猪香嘴、一碟花生米、一盆富顺豆花、一瓦壶高粱土酒,他就可以吃喝到天黑。

小城人都把范山的好吃好喝论为“平易近人”。法院领导以及政法委领导虽没把范山的“吃喝”看成是什么问题,但骨子里的态度却另有不同。范山已经连续多年获得省市“办案能手”的称号,但他在一个庭长位子上站了20年,仕途上却没有半点进步。

而范山的家人,则一直把范山的嗜好当成一种“毛病”。

我表公在世时,当着我的面没少骂范山。他每次都用那棵老黄荆拐棍把木地板敲得“笃笃”响:“你就喝吧,部队里把营长喝掉,现在你不把庭长喝掉,我手巴掌煎条鱼与你吃!”

——其实,范山在部队里并没有当过营长。他只是一个副营职干事,负责部队干部晋升考察。有一阵,全国时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一些晋升对象的表格上,只要被连队首长填写上这7个字,前途就断了。

在一次人事会议上,范山要求领导干部正确区分“资产阶级自由”和“共产主义自由”。连队干部哪有理论水平反驳,于是“资产阶级自由化”7个字开始慢慢从他们部队的档案上消失。

范山转业到法院后,时不时会到我读书的中学,给我送表嫂马小沪做的“上海包子”。

那时我们坐在操场上,夜幕四盖、繁星满天,我狼吞虎咽,范山嘬着酒瓶,讲部队往事。他绊着舌头说,因为少了那要命的7个字,许多士兵得到了晋升,大家排着轮子请他喝酒。

“我能不喝吗?战士们的将军梦,不能在起跑线就让那7个字拍死呀!”

范山的酒瘾,大概就是那时染上的吧。

3

范山没有追悼会。单位和家属,不约而同地想把他的死亡草草掩盖住。范山的骨灰盒被几个至亲送归乡下祖山,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回到了表嫂马小沪的院子。

马小沪已经50岁了,是个在上海出生,在三线城市长大的“资深美女”。她曾经以为嫁得范山这个军官,就报得了前男友“陈世美”的遗弃之仇,可谁知结婚不出半月,范山就用一个个空酒瓶、一场场宿醉,将她对婚姻的期许一点点粉碎。

刚结婚的那两年,马小沪也曾放下脸,追到小饭馆试图劝止范山醉酒。可她泪也流了,泼也撒了,把女人的招数使尽了,还是没能拉扯回这个酒鬼。

那天晚饭前,范山生前的好友易水律师鬼鬼祟祟地溜进来,当着我们的面,给了马小沪一叠钱,“这是2万元钱,建设局哥们给的。啥原因咱也不计较了,嫂子你现在下岗,正用得着。”

易水前脚走,马小沪原单位的顾总也敲门进来。多年前,就是这个叫顾大义的“陈世美”,在考上清华后就与马小沪“一掰两清”了,作为范山的亲戚,我们对这段往事也知道个大概。现在,顾大义拿着一张人事单,想安排马小沪到化院的后勤处上班。

化院是部属三线国企,是马小沪的北京爹、上海妈,从天南地北跑到川西南来建设的。顾大义如今在化院当了领导,却一直嗫嚅着嘴,啥也没有说出来。马小沪接过人事单压在茶桌上的那沓钱下,什么话也没说。

吃完夜饭出来,我途经市中花园回派出所宿舍,发现人行道似乎宽了不少。站定看,百米开外正是黑黝黝的黄葛树影,绿化带和铁栅栏都被搬走了。

范山“头七”时,我调侃马小沪:“表嫂,啥时去化院顾大义处报到啊?”马小沪瞥我一眼,故意用篮子把我摆在坟台上的郎酒瓶撞翻,篮子里的小笼包子滚到地上,她啥话也没说。

范山“五七”时,我想这是我们两老表真正诀别的时刻,我坐在坟台上干了一瓶郎酒。马小沪挨过来,向我讨杯酒喝,我惊奇地看着她,耳朵里传来那杯酒在马小沪衣服下穿肠过肚、一路叮咚,好一阵,才归于沉静。最后,马小沪一只手揽上我的肩头,第一次叫了我一声“表弟”,然后说:“我不回化院了,我准备开个包子店。”

前几年化院国企改制,马小沪的爹跟着儿子、媳妇去了北京,马小沪的妈跟着大女儿、女婿回了上海,只余马小沪左右为难——谁叫她嫁了范山这土著呢。

范山死后,我以为马小沪或去京沪陪爹妈,或回化院给她的初恋做几年手下顺利退休,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要开一家包子铺。难道她就是仗着有一手传自她妈的上海小笼包手艺么!

想当初我读书时,范山从家里给我拿包子,我们俩如做贼一般。拿得惊慌,吃得匆忙,我好像就从来没有仔细咀嚼过上海小笼包的味道。现在马小沪要开包子铺,我潜意识里也盼着她开起来,有一天能去店里掏出钱,理直气壮地说:“马小沪,来一笼上海小包子。”

此后,我在上下班或工作途中,总刻意观察县城里每一家新开的铺子。有一次,见一家新店招上写着“包子、面”,赶忙进去坐下。服务员端上的包子个个足有二两重,与我吃过的小包子全然不同。我叫来后厨老板,果然不是马小沪。继续瞅了两个月,还是不见马小沪的包子铺开张。

来年4月,我接到通知去公安学院培训,对马小沪的上海小包子的念想便如范山的模样,也就慢慢在我脑子里消退了。

7月里返回单位。一夜值班,正翻看值班日记,突然看到马小沪的报案记录,半年来一共有三次。值班日记里记着,马小沪是“卖包子”的,她说有个绰号叫“瞟眼”的老头跟踪、骚扰她。

当班的民警并没有当回事,“处理情况”栏目里写着:“安排联防队巡逻时,看见‘瞟眼’进行训诫”。可记录上连“瞟眼”的基本信息也没有。

第二天,我上街绕着小城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马小沪的包子铺。去她家,院门紧锁。第三天,我替指导员代班,半睡半醒到半夜,接待室里似乎有马小沪的声音。我翻身赶过去看,果然是马小沪。她穿了一身化院大食堂的白布工作服,早些年还显年轻的身脸,半年不见,变成了大妈的形象。

接待室的另一角,还蹲着一个头脸埋在裤腿里的男人,一只元宝形的竹提篮放在一旁地上。我走过去时睡眼惺忪,凉皮鞋的前掌绊上竹提篼,半篮子油酥豌豆粑和油炸麻花倾在了地上。

那人剜我一眼,俯身去捡。一瞥之间,我看见他长着一双左右突奔的瞟眼。

4

“瞟眼”本名叫黄文章,现年62岁。据他讲,早年他在化院总厂门口摆摊修鞋,就听说了马小沪被“陈世美”顾大义抛弃的事。后来马小沪来他的摊子上擦鞋,他一直暗恋她,马小沪并不知情,还递过一支冰糕与他吃,这给了黄文章一生的鼓励。

后来马小沪嫁了法官范山,黄文章依然不死心,他用数十年的积攒,在总厂公路对面的农村建了一栋二层大屋,底楼出租做川菜馆子,二楼做了一个一应俱全的大婚房。

“没有一个女人给我吃过冰糕,即使是我妈。那支冰糕棍裹着红缎子,一直保存在我床头的抽屉里。我知道法官嗜酒如命,早晚会死,我就等着马小沪守寡这一天,要把她接进我空了二十年的婚房里。”黄文章左眼瞟着马小沪、右眼看着我,正气凛然。

马小沪与我一样,听得莫名其妙,又胆战心惊。要是旁边没有人,我当时肯定会给黄文章一顿饱拳。

我用询问记录本拍着桌子说:“我告诉你,马小沪曾经是我的表嫂。她卖她的包子,你卖你的豌豆粑,必须离她的100米,河水不要犯了井水,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那天马小沪离开时,我写了BB机号码和派出所电话给马小沪。当着黄文章的面,马小沪郑重地将纸页折好,收存在钱袋里,接着出了门。

然后,我就看见她那三轮车上挂的“上海小包子”镔铁招牌,白生生的在门灯下一闪,消失在派出所院外的黑暗里。

得知黄文章对马小沪有着“刻骨铭心的爱”,我开始放心不下马小沪的安全。有一段时间,我复制了范山生前的夜生活,时不时地邀约三五好友到水东门、盐井街、西门凹的夜市上小酌,顺便注视马小沪的营生。

只是但凡我上街宵夜,一定会遇到易水律师,他已经把桑塔纳换成了奥迪,搭着政法系统的各色官员,在小城夜色里声色犬马。

一次夜班加餐,我陪市局干警到水东门“自然鲜”吃鲜锅兔。兔子火锅还未上桌,大家缩着脖子抖着腿子,剥着盐花生下酒。我端着酒碗睃巡,正诧异今天竟不见易水的影子,突然一双温热的软手抱住我的额眼,耳边传来男中音:“我轻轻蒙住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

我摸索着捏住其中一只指头,往前一拉,易水“哇呀”一声。我转回头,看见他龇牙咧嘴,和两个小姐姐站在一起。

我说:“易大哥,找几根板凳一起坐嘛。坐下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市局治安处的几个同志,他们是来县里打击卖淫嫖娼的。”

易水一点也不显尴尬,他从皮包里拿出名片夹,哈腰给矮桌上的人挨个敬名片,又把夜宵老板叫到桌前安排:“他们的宵夜算我的,另外买上十笼鬼包子,吃不完的让他们带回家去。”他把头伸到桌子中央说:“县政府‘西湖春’的小笼包子,被省里周书记叫过好,你们吃过鬼包子,方知‘西湖春’就算个鸟!”

夜宵老板嘟哝着:“易大律师啊,十笼买不到呀!您晓得马皇后的规矩,一人限两只。要说是您办招待买,怕是一只也买不到哟。”

易水拍着我的肩膀对老板说:“老子说你笨呢,手艺又顶呱叫,你认准了这个阿sir,说是他做东,一三轮车的包子马皇后也得给。”他一边说,一边数出几张钱币给老板,然后对我们拱手道:“兄弟伙慢用,亲朋好友惹了官司吩咐一声。特别是民告官的行政诉讼,哥子是包打不输。”

一番话把市局的几个同志听得莫名其妙,只能呆呆目送易水和两个小姐姐卿卿我我、摇摇曳曳走出“好吃巷”。

5

尽管前一阵子吃过几次夜宵,也关注到马小沪在夜市上游走的三轮车,以及在她附近躲躲闪闪卖豌豆粑的黄文章,但关于“马皇后”“鬼包子”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拉夜宵老板在我身边坐下,老板接过酒碗咂一口:“范法官那个上海妻子不是叫马小沪吗?这一年推个三轮车卖包子,管的闲事多,做的势子大,比评书上的朱元璋婆娘马皇后还厉害,大家就封她‘马皇后’。说到鬼包子的来头吧,我也不大清楚,是不是说马皇后的包子,好吃得不像是人世间的东西呢?”

“着了,鲜锅兔老了!”老板转身将热气腾腾的鲜锅兔端上矮桌,大家的筷子好像都长了眼睛,沸锅里翻滚出的兔肾、兔肚、肝花、肚囊皮,最先被人薅去入嘴;接着是嫩滑的背脊肉、前胛肉被捞走;一桌人咧着嘴哈一阵气,碰了半杯酒,零星的筷子才去拈锅里的兔子肉腿钉。

肚子填了小半饱,一通自行车铃声响起,马小沪穿一身白衣黑裤,头上罩一顶白色高帽,和她的三轮车出现在好吃巷里。夜宵摊上的老板围上去抢包子。“自然鲜”的老板抢先端了两笼过来,一荤一素。兴许是先前听了易水的鼓惑,眨眼功夫,包子就被市局的同志们抢完了。

一个同志囫囵吞下两只,大喊:“真他妈安逸!”申请要再来几笼。老板屁颠屁颠跑去又跑回,说马皇后不卖了,“自然鲜”的指标只有两笼。

我正要起身,眼见马小沪走入巷子,来到身后扶着我的肩膀说:“你可不要学你老表,来个前仆后继呀。”

我的脸有些发热,亮出面前的酒杯子说:“表嫂你看,我们一人只喝二两,加班又冷又饿啊!”

马小沪莫名叹息了一声,隔一阵才说:“我也了解你们这些夜游神呀,不过酒色伤身千古训,饿了吃粮是硬道理……”

一个同志涎着脸打断马小沪:“嫂子就再给我们几笼包子嘛,吃饱了粮食我们才好干革命工作嗒。”

马小沪嗔道:“我每天定量200个素包,200个荤包,是比对了水东门、盐井街、西门凹每夜的200个酒醉鬼做的,按理你们还算不上酒醉鬼,一个包子都不该吃。”她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回来:“二天你们加班事先告诉我,我多做一些送去派出所。”

马小沪的三轮车刚驶出巷口,黄文章就提着篮子进了好吃巷,挨过食桌询问:“买豌豆粑么,又香又脆的油炸豌豆粑。”

我了叫声“黄文章”,他蹙眉蹙眼看见我,忸怩着折过来,将竹篮放在桌上,揭开篮子上的纱布,露出半篮子叠放整齐的油黄色豌豆粑。

大家是真饿了,拈出了十几圈,我摸出十块钱,黄文章正要收,却被夜宵老板拦下,表示由他代易水开账。我嘴里嚼着嘎嘣脆香的豌豆粑,咕哝着问黄文章:“你讲规矩没有呀?”

黄文章蹲到我身边,嘴巴挨着我的耳朵说:“当然讲了的呀,我还在暗地里保护你表嫂呢!”

我调侃道:“讲了规矩就好。保护马小沪的事,明天你到办公室给我讲讲,兴许我发你个见义勇为奖呢!”

6

次日下午,黄文章还真到派出所找了我。我给黄文章泡上一杯茶,随手关上门,像听人隐私样,听他讲马小沪的包子营生。

“她经营包子不是为了赚钱。”黄文章开口就说。

我想了想,点头认同。黄文章继续说:“她心里还是没有放下范山,似乎还心怀愧疚——可能是马小沪以为丈夫的饮食起居,自己没有照顾好,长期空腹吃酒,因此才丢了性命……”

我双手撑住下巴,没有开腔。黄文章不得不自己往下说:“我无数次看见她白送小笼包子给酒醉鬼们吃,有时还咕叨(方言:劝说)人家吃。还有几次,她将街边的酒醉鬼扶上三轮车送人家回家,其中一回,那个恩将仇报的酒醉鬼半路上调戏她,我上前去扇那小人耳光,你表嫂还埋怨我……”

听黄文章唠叨半天,我更糊涂起来。自己男人贪杯而亡,按理该对酒醉鬼深恶痛绝,马小沪却放下化院的正经工作不做,深更半夜去为酒醉鬼做好事。也许不仅仅是我,小城里认识范山的人,谁会理解呢?

我有些无奈,但又不得不对黄文章说:“你既然那么喜欢马小沪,就好生看护着她吧。不过只要人家一天没有同意,你还是要与马小沪保持一百米的距离。”

两年后,我离开了小城。离开之前,马小沪的鬼包子和助人为乐事迹已经誉满全城。

人们往往一边吃着早点铺的包子,一边埋怨老板:你看,你这么大一个包子铺,做出的花色还没有马皇后的多。人家光素包子就有盐菜包、青菜包、韭菜大葱包。荤包子更多,咸蛋米虾包、猪肉白菜包、羊肉芹菜包,一个星期不得重口味,面团不加苏打粉,一样白嫩松软,一口下去满口爽滑,香气缠绵不绝,你看你的包子,一个个死糜烂眼的……

老板娘听见了,就在后厨骂:“你个塞炮眼的,开个三轮摩托了不起哟……”

2016年,我因一场官司,在法院见到了对方的辩护律师易水。那天,我们一起在休息厅里等待开庭,易水张扬地对我说:“你表嫂马小沪真是祸害人呀,一个范山被她克死,一个瞟眼老头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你表嫂得病离开县城上十年了吧,那瞟眼却一直在县城卖豌豆粑。七八十岁的人杵一根拐棍,不分天晴落雨、刮风下雪,卖到一点钱,转身就被吸毒的少幺霸(小流氓)抢去。这两年瞟眼神志不清了,豌豆粑篮子也不提了,每天每夜杵着拐棍,从水东门起头,西门凹收尾,挨着夜宵摊讨钱,不拿就喊人家‘棒客’……”易水演戏一样开完高腔,又俯首到我耳边说:“我们庭前和解吧——你把损失赔偿去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对易水放不下芥蒂。我盯着他鲤鱼一般的眼圈,轻声说:“你说我是信你,还是信我老表范山呢?咱们听法官判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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