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窄巷子变了,我们也散了

2020-12-16 11:42:24
0.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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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城市正成为我们最为主要的生活空间。 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城市所塑造着,也塑造着城市,审视着生活,也被生活审视。我们每个人,都因不同的时代与个人遭际,在心底建构出城市的万般模样。 2020是个被迫禁足的年份。无论我们人在何处,是淡定、是烦躁,是一筹莫展、是心有余悸,都是一个适合的机会,让很多人重新审视自己与“一座城市”的关系。 眼下,人间编辑部大型征文再一次开启——「人间·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 记录下你与自己现在或曾经所处城市的故事,记录下它对我们每一个人所提出的,关于梦想、爱与希望问题的答复,记录下所有你在此处念念不忘的人与事,记录下它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模样。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人在城中」。期待你的来稿。

上次见张老板,是2018年。

那时春节刚过,下午的阳光格外和煦温暖——对于成都这个无论春夏秋冬,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城市而言,这样的日头着实不多见。因此,大街小巷挤满了人。

兴许是阳光太过明亮,头发花白的张老板看起来矮了一圈,他站在自家书店门口,往门两侧的铁丝网上挂杂志。十几年前,我常买的《兵器》《童话大王》早已消失,换上了最新的《三联生活周刊》《中国国家地理》,还有动漫等刊物。

“看杂志哇?我这边市面上的基本上都有。”他热切地说。

张老板没认出我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仍感觉松了口气:“没事没事,随便看看。”

“挂到外头的只是一部分,你要是外头没看到,里头还有。”

“嗯。”我嘴上答应了,脚却并没有动。

见我不动,张老板也不说话了,很快他又回到店里,拿出几本新杂志,把一些过期的换下来。趁着他忙碌的时候,我转身匆匆离去,像极了19年前的那次落荒而逃。

1

从我记事至今,我家一共搬过好几次。也不知为何,总在少城附近兜兜转转。

“少城”是成都独有的地理概念,其实就是一座城中之城,据说历史最早能追溯到战国时期,直到辛亥革命拆了少城的城墙,学堂、集市、饭铺,还有货郎和小贩才随着一个旧时代的倒塌,流水一般漫进少城的街巷中。

我的小学位于少城一角,学校大门正对着井巷子的街口——如今这条小巷已是成都宽窄巷子景区的一部分,但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巷口的灰墙青瓦日复一日对着斜阳。

那时,我家和学校相距不远,如果从地图上看,正好在一个矩形的对角上。但其间的那条近路,我却不愿意走——因为要穿过一片菜市场。

上世纪九十年代,成都的菜市场肮脏、杂乱又生机勃勃。相比蔬菜摊的“文雅”,肉摊、水产摊上的血腥景象则令我感到心惊。以至于许多年后,我在书中读到古代美洲阿兹特克帝国的活人祭祀时,血泊中的黄鳝竟第一个从我脑海中蹦出来。

如果选择另外一条路上下学,所见的便是另一番景象了。长顺街自古便是少城的中轴线,并不宽阔的街道两旁,饭馆、杂货店、游戏机厅和炸土豆的小摊鳞次栉比。每天放学的时候,这条路上烟火弥漫,混合成一股好闻却呛人的油烟气息。

曾有一段时间,我妈颇担心我独自走这条路回家——倒不是怕我在外面吃坏肚子,主要这条路上有游戏机房。我至今还记得,那块焦黄色的招牌——隔壁锅盔店的鏊子里带着面香的烟气终日升腾,将两家门面熏得一色枯槁,游戏机房肮脏厚重的棉布帘子不时掀起,跑出比我大不了几岁,叼着烟的男孩。

一次我妈看见了,转头对我说:“如果哪次让我在这种地方找到你,回家我就把你的腿打断,听到了吗?”

现在想来,我妈的担心或许有些多余。那时,我身上几乎从未有过零花钱,1毛钱一枚的游戏币是我不能承担的“巨款”。而我唯一能拿到一点零钱的理由,就是去张老板的书店买书。

张老板的书店开在蜀都大道上,虽然正门对着马路,但因宽阔的人行道和绿化带隔绝了车流,也并不显喧闹。

书店的布局我至今还依稀记得——书店的门本是宽的,但张老板在门两侧支起了挂杂志的大铁网,杂志一本叠着一本,密密地如山墙一般竖起来,店门就显得逼仄起来;虽然正门朝南,但正午的阳光却时常照不进来,只能在侧墙上留下一方狭窄的倾斜的亮影,大半个店面都隐在幽深的阴暗里;走进书店,正中间的大桌子上整齐地铺满了杂志,靠墙立着的三面书柜里,各类书籍五花八门。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浮动,一切都是半明半暗的样子。

从小学走到张老板的书店,不过百步。照理说,这些开在小学门口的书店卖的大多是漫画、教辅一类的畅销书,但在张老板的书架上,这些书只偏安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其他的空间则被小说和历史书籍填满。

一次,我顺着书架慢慢看,突然发现一本曹文轩的《草房子》。这本书我曾在同学家见过,那天只是草草地翻了几页,书中水乡少年的生活便让我流连忘返。原本说好借来看完就还,可没过几天,同学就把书要了回去。

说来也奇怪,自从还书之后,我脑海中总会浮现书里的内容,尤其是最后看到的那段情节:一个名叫桑桑的男孩生了病,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天他跑出门,去了不远的古寺,这座古寺曾是他最好的玩伴上学的必经之路,但玩伴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男孩坐在寺门口,想着朋友每天欢喜地走过古寺去上学的样子。寺庙低垂的屋檐下,只有风铃在叮叮当当地响。

我眼前一亮,急忙用力把《草房子》抽出来,张老板刚好整理完杂志,见我手上拿的书,笑了笑,眼角泛起柔和的鱼尾纹:“怎么,你喜欢这本书啊?”

“嗯。”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在这里看看这本书吗?”

“那当然可以了,”张老板从书柜下拖出一条粗木板凳递给我,“来,坐下来慢慢看。”

我受宠若惊,还有些意外——在离小学更近的地方还有一家书店,那个老板姓林,他早就立了规矩:小学生来店里看书,半小时5毛钱,一律不讲价。

很快,我就成了张老板书店的“常客”。那段时间,几乎每天中午放学,我都会拐进书店看半个小时书再走。我自小脸皮薄,不好意思看 “白书”,读完那本《草房子》,便回家央求我妈买下。

“小孩子老在您这边看书,给您添麻烦了。”付钱的时候,我妈看我捧着书爱不释手,对张老板说。

“没事,这本书好。小孩子爱看好书,这是好事。”

我有些心虚,偷偷瞟了张老板一眼——他正低头找钱,背正好挡住了一列放漫画的书架——其实那里才是我每天打发时间最多的地方。

2

小时候,家里能让我自由翻阅的,除了自己的书,基本就只剩爷爷的杂志了。

《航空知识》《舰船知识》之类的期刊,爷爷每期都会买,但唯一令我有些不开心的是,它们都是从林老板那里订的。我不喜欢林老板,他黝黑、干瘦,眼里总闪着势利的光。在他的书店里,不交钱就看书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去帮爷爷取杂志,林老板得知我是老主顾的孙子后,主动免去了我的“阅读费”,还拍着胸脯说:“以后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还热情地问我有没有喜欢看的期刊,“如果有的话,进书的时候一并帮你进。”

那时,《兵器》和《童话大王》是我每期必买的,但面对林老板,我总摇头说没有,然后再转过街角,去张老板的店里买。我觉得张老板人好、和善,就算我拿着林老板店里的杂志,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没事,大家都是卖书的,你在哪里买都一样。以后再多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就行。”

随着我在张老板的店里看书的时间越来越长,张老板似乎也习惯了,甚至还会刻意为我留下几本文学或者历史类的新书。我曾试图旁敲侧击地问,他却总是摆手说:“就是进来试试看,要是卖得不好,那过两天就退了。”

1998年,国产单机游戏的正版意识逐渐抬头,也许是为了迎合学生们的需求,张老板也进了很多游戏。

色彩明丽的海报挂在书店外,看得我心思浮动,但正版游戏的价格实在太高,我试着和张老板商量,看是否能像卖我书那样,给游戏也打点折。但他总是借口说游戏利润薄,一口回绝。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张老板骗我。

那天,我在店里看书,听到外面有人叫:“老板,新出的XXX(游戏名),你这里有没有?”

“有的。”张老板在柜台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精美的纸盒,“58,按照老规矩,你给我55就行。”

那个男生离开后,我问张老板为什么游戏明明有折扣,却不卖给我。他摇摇头说:“这几个小孩家里有钱,每次来我这边除了买漫画就是买游戏。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会看好书,要多看。别老想着打游戏,大好的时间都浪费了,没意思。”

3

尽管和如今宽窄巷子景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繁盛无法相提并论,但那时候,我们小学门口仍算是热闹的。

放学后,炸得金黄喷香的狼牙土豆、摆着色彩艳丽的花绳线和精巧的毽子的摊子前永远聚集着最多的人头;两家书店里的人虽然少一些,但生意也很不错。尤其是林老板的书店,狭小的店堂里挨挨挤挤的,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张老板书店里的人看起来总是少一些,明明他人更好,店堂也更大,看书还不要钱。我曾问过一次,张老板想了想,说:“其实也就是他家离学校更近,而且他们家店面才这滴点(方言,这么一点点)大,所以看起来人就多,其实来我这儿的人不比他少的。”

没过几天,放学的时候,一位女同学突然拉住我说:“你知道门口的那家书店吗?我告诉你哦,他们卖黄书!”她的眼神又严肃又生气,仿佛那个看黄书的同学是我。

“啊?那你怎么知道的?”

原来,班上的几个同学去林老板的书店看书,说5毛钱半小时的书无聊,林老板就说1块钱半小时的书更好看,然后就把他们带到书柜后面,“结果拿出来一看,就是那种东西!”

女同学把这事告诉了老师,当天,几个班主任就去了林老板的店里,但空口无凭,林老板又死不承认,老师们无权搜查,这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回到班上,班主任在班会上旁敲侧击,要求学生们以后尽量不要去林老板的书店。

张老板听说这件事,不仅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少有地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这种事情也太不落轿(方言,意指守规矩、明事理)了。你要卖书就好好卖书,整些黄色书籍教坏小娃娃,这种事反正我做不出来。”

此后,每月去林老板那里给爷爷拿杂志,开始成为一种“折磨”。

放学后,我心下惴惴,似乎总在不经意之间,背后就钉牢了几道同学们投来的异样目光。而且张老板似乎对我也不那么的热情了——之前,即便我只是远远经过,他都会大声向我打招呼;但现在,我都已经走进店里了,他才会漫不经心地向我点点头。

我想可能是爷爷的杂志让他心有芥蒂,于是每月拿杂志的那天,我都会走另一条路回家。但即便如此,张老板对我的辞色也并未改善,那些和我一起在张老板书店看书的朋友也开始表示不满。

一次,朋友突然对我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去姓林的那边买书了?这边不要钱让你看了这么久,你还去别人家里拿。”

我觉得有点委屈:“我本来就不在那边买书啊,那都是我爷爷订好的,我只是去帮他拿。”

他却依然不依不饶:“怎么,你爷爷就那么好色吗?”

我感觉一股火从心底往上冒,把书一丢就要冲上去,张老板一下把我俩挡开,“要打就出去打,别在我的店里整这种事情。”他语气冰凉,令我心生寒意。

自此,我便不太去张老板的书店里看书了。只在每月的那几天,去他店里买我喜欢的杂志,大多数时候,我给钱、拿书,然后匆匆离开,而他递书、找零的时候,也看不出太多额外的情绪。

我想,那些常在书店里买书的小学生总会毕业的,而新的学生会源源不断地走进来。因此,张老板并不多我这么一个所谓的“老顾客”,而我们的“友谊”,也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真切。

4

大约在1999年前后,成都市政府开始对宽窄巷子周边的区域进行改造。最先迁移的是菜市场,占路的农用三轮车被移走,各色菜摊、肉摊和水产摊子统统搬进了旁边新修的四层建筑里。那些不容易搬运的大件家什被丢弃打碎,在街角胡乱地堆成小山,再在某个清晨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奶奶喜欢这样的改变。于她而言,在干净、敞亮的四层市场买菜是她每天的新享受。但我妈却总是对改造工程心有惆怅。那段时间,她曾几次提起我家巷尾曾经存在过的那幢小院,青灰的泥墙掩映在茂盛的桂花树与夹竹桃的叶影下,不知是哪位大人物的公馆——在更早的市政工程中,这个小院一夜之间被推平,不久就建起了崭新的银行大楼。

“也许再过几年,宽窄巷子也认不出了。”妈妈说。

宽窄巷子要没了吗?还是变成别的什么样?我有些懵懂,却又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这两条巷子离我家都不到200米,如果穿过老菜市场去上学,便会经过巷口。

宽巷子的老宅檐瓦低垂,窄巷子的照壁幽深绵长,总是一般的人迹稀少。水泥砌的水池边爬满青苔,偶尔有两个中年男人在路边对坐,静静地下棋。

区域改造工程进度很快,没过多久,紧邻宽窄巷子的长顺街也开始改建。靠巷子口一侧的门面统一更换成了黑色木纹底、白色广告字的招牌,看起来古色古香;另一侧“阻碍交通”的店铺则完全被拆去,好让出更宽的路来。

那些店主相继离开,林老板却没走,他很快就在学校的另一侧觅到一处更大的门面。那里窗明几净,店堂敞亮,只是再也没有“书柜后面”的隐秘区域了。

一次我去拿爷爷的杂志,林老板向我抱怨:“租金涨得厉害,还不如以前那边。而且宽窄巷子这边还要改造,一改造更要涨。”他看起来有些焦躁,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唾沫飞溅出来,“都要涨!这一片的店面,全部都要涨!”

过了几天,我去张老板的书店里买书,偶然聊起周边的市政改造,顺口就提起了林老板说的话。令我没想到的是,原本还和颜悦色的张老板一听“林老板”这三个字,脸立刻沉了下来。

“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去那边买书了?”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维持着成年人的威严:“我免费给你看了那么久的书,你不觉得你真的有点不够意思吗?”

他有些失望,但我不知道他是误会我在林老板那里沾染了黄书,还是在意我爷爷买的那些杂志。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胡乱点头,转身匆忙跑开。

跑了几步,我又回过头去,看见张老板站在店门口整理他的杂志。书店的门口没有荫蔽,他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和在树荫下回头张望的我相对,似乎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第二年秋天,我升入六年级,已经下定决心准备考离家不远的石室中学。张老板的书店正好就在我家和中学中间。

那时候,张老板书店的招牌准备翻新,他说这次翻新和宽窄巷子的区域改造并无太大关系,只是觉得原先的灯箱有些破旧,“我们这边也要搞得漂亮些,免得拖宽窄巷子的后腿。”

我一度期待张老板的新招牌,还暗自希望他的新招牌比林老板的更漂亮——孩子总是善忘的,“黄书事件”仅仅过了一两个月,这事便无人再提,林老板的新店里照样顾客盈门,这一度让我格外在意。

但很多事情总是来得突然——在新灯箱装好之前,我与张老板的“友谊”便突然宣告结束。

那天放学,我照例先去取爷爷的杂志,因为和同学聊得开心,忘记把杂志塞进书包,直到走到张老板的书店门口才看到他的脸色。

“完了,我们完了,”他脸色阴沉地对我摊手,“再见。”

我自小对人际关系并不敏感,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有点缺心眼儿”。所以直到几天后,张老板把我挡在书店外,我才终于知道,他和我之间的“友谊”是真的结束了。

“不卖了,请去别家。”他生硬地推开我递上的钱,“我之前跟你讲清白了的,以后不要到我这儿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不算小。一时间,小小的店里,几个低头看书的小孩都向我投来惊异的目光。那一刻,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羞耻感所包围,转身落荒而逃。

和张老板“断交”后,沿着蜀都大道折向长顺上街的那整条路,仿佛都打上了一道羞耻的烙印。经过宽窄巷子的那条路,成了我上下学的唯一选择。

拆迁临近,临街的老宅人烟稀少,商铺也大多关门,街巷比之前更加清寂,落叶覆盖了地面,雀鸣取代了人声。已经不习惯放学就早早回家的我只好在两条小巷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直至那时,我才突然发现它竟有如此颓败的一面。

5

小学毕业,我没有进入石室中学,而是被另一所学校录取。这所学校强制学生住校,我的中学学习生活也因此变得忙碌起来。我感觉自己被时间推着不断向前,而关于少城和宽窄巷子的回忆,就被留在了身后。

2004年6月,我初中毕业,宽窄巷子的改造也在进行中。

钢铁脚手架挡住了小巷灰色的外墙,再由墨绿色的纱网罩住,建筑工人的谈话声、吆喝声和叮叮当当敲打砖石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小巷的夹墙中往复回荡。

我突然感到有些难过。不仅是因为记忆中的宽窄巷子一去不返,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已经预感到了她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差不多在这一年,在更南边一些的武侯祠边,政府修葺了一条名为“锦里”的小巷。小巷中,兜售本地土特产和纪念品的小商店鳞次栉比,终日游客往来如织。

巷子改造后,林老板慢慢变得不那么焦虑了,他靠着小学和附近一所中学带来的客源,生意不错。

我刚进初中的那会儿,男生之中曾一度流行香港武侠漫画,靠着林老板让我免费看书的便利,每逢周末回家,我都会找时间在他的书店看两三个小时的书。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岁渐长,我开始慢慢感到,林老板的书店和其他书店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于张老板的书店,在他拒绝我买书之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我没有再踏足。时间可以慢慢抹去覆盖整条路的羞耻印记,但张老板的书店却总让我感到心有芥蒂——若非如此,那个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他的书店时,就不会那么忐忑。

张老板书店的陈设没怎么变,中间的大桌子上仍旧铺满杂志,书还放在靠墙立着的三面书柜里。也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头来看了看,点点头,又把脸转了回去。

正当我有些庆幸他没认出我的时候,一个有些惊喜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xxx吗?”

我愣了一下,发现喊我的是一个初二就转学离开的同学。毕业之后再次遇见,有些意外,我又飞快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张老板,他并未回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寒暄了几句,我和同学便无话可说了。不知为何,说完话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书店四周一片沉默,那些堆叠整齐的书、杂志和剥脱了漆色的旧书架仿佛在一刹那间卸去了伪装,袒露出一股凛凛的敌意。

我嘟囔了一句:“下次再见。”便转身离开,直到走出去好一段,才感到夏天的阳光驱散了从书店带出来的冰凉。或许张老板真的已经把我忘了,这样也好。

只是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张老板书店买书的情景。

那天晚上,我早早写完作业,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草房子》,翻到最后。那个叫“桑桑”的男孩终究活了下来,一位老医生治好了他的病。他考上了中学,要随着调任中学校长的父亲离开他的故乡。

离开的前一天,桑桑放出了自己养了好多好多年的鸽子。那些鸽子首尾相衔,在空中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盘旋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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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城市24小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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