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好友的“涉毒”之路

2020-12-17 10: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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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9日,大学毕业后刚到单位报到的次日,我就接到了卓家锋的电话,他的声音紧张不安,还有些许愧疚感:“孟晨进去了,还是因为给人‘带货’,听说量很大,他爸都没辙了。”

我先是一惊,随后又很快释然了:“这本就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不是吗?”

“大熊被捕进去后,我就劝孟晨像我一样引以为戒、就此打住,但没想到他还是重蹈覆辙走了大熊的老路……”卓家锋呜咽了。

我知道,大熊和孟晨在4年前误入歧途,卓家锋难辞其咎。但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悔恨自责的朋友,就像高三毕业那年,我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劝阻他们三人不要去运毒“挣快钱”。

国庆我回了趟家,从拉萨回来的卓家锋拉着我吃饭,从与他的交谈中,我慢慢拼凑出他与大熊、孟晨这几年的“涉毒”之路。

1

我和卓家锋、孟晨以及孙正熊(大熊)三人是初中时的前后桌,关系不错。

初中毕业,我和卓家锋上了市第二高中,吊儿郎当的孟晨在家里的安排下去了市里一家私立高中上学。大熊成绩优异,超过省重点高中分数线100多分,有好几个高中都对他伸出橄榄枝,可他却被家里的情况困住了——他母亲患有功能性精神障碍,人正常时与常人无异,但犯起病来狂躁不安;他父亲是名村医,在镇上开了间诊所,平时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照看妻子。于是为了方便照顾母亲,大熊只好放弃了去省重点高中读书的机会,去了离他家很近的县二中就读。

上了高中,我心无旁骛,努力学习,一门心思考大学。而喜欢音乐的卓家锋加入了学校的音乐社团。他嗓子不错,唱起歌来有板有眼,再加上长相清秀,很快便成了乐队的主唱。高一“五四文艺汇演”上,他带领乐队出尽了风头——这让原本性格内向的卓家锋变得肆意张扬起来,开始喜欢穿奇装异服,头发也弄得花里胡哨。

班主任为此找他谈了好几次话,还用“请家长、给处分”来警示他,但都没什么作用。他还决定悖逆他父亲让他学理的打算,“弃武从文”,学习音乐艺术,立志成为华语乐坛新的标杆。他父亲当然不同意,但无论好言相劝还是拳头威逼,他都油盐不进,跟他父亲摊牌说,“除了音乐,什么文的理的,我都不要学!”他还说,“你懂个屁呀!音乐是潮流,是时尚,是我毕生的追求!”

这是他第一次跟他父亲爆粗口,为此狠狠挨了一顿打。

文理分科时,卓家锋瞒着他父亲偷偷把志愿改成了音乐艺术班。他父亲知道后怒火万丈,匆忙骑摩托车赶到了学校。卓家锋当时正蒙头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父亲疾首蹙额,狠狠喂了他几巴掌。

卓家锋当即发飙,说他父亲不尊重他,让他这个“公众人物”在同学面前失了面子,铁了心要退学。我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但他就是心意已决。后来他说,“当时太冲动了,就算天王老子来劝,我想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休学回家没几个月,卓家锋就觉得百无聊赖。他想过重返校园,但又拉不下脸来。就在他自己内心思想斗争的时候,来串门的亲戚给他指了条“明路”——去上海,到他朋友的餐厅做服务生端盘子。

这个生活在西北农村的孩子自然是向往霓虹闪烁的大城市,但他父亲不同意,说他还小,不想让他吃苦。卓家锋不领情,他跟父亲吼:“在学校的时候你不让我学音乐,现在又不让我去上海,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亲戚见状,便劝说他父亲,说一来孩子能到大城市拓宽眼界,积累社会经验,二来还能赚钱养活自己,好过待在家里一事无成。好说歹说,他父亲同意了,但提前给他打预防针:要是觉得苦,待不下去了,就回来。

卓家锋一如休学那般坚决:“要是待不够一年,我就是怂货!”

临走前,他给我们三人发消息调侃:你们好好读书,努力考上大学,等我闯出名堂来,你们来投奔我。

刚到上海,他着实被眼前的繁华征服了。他先游览了上海几处有名的景点,还在QQ空间晒出了照片,惹得我们这群“圈”在学校里的“读书人”分外眼红,都觉得他好潇洒。

然而理想和现实往往天差地别——进了餐厅后的卓家锋,不仅每天要起早贪黑地工作,还要承受顾客刻意的刁难、领班随意的谩骂……为了泄愤,他便报复性消费,每月工资花得一毛不剩。

“那时我刚满17岁,虽然跟老板说自己成年了(身份证上他确实成年了),但还是个孩子,我也想过回家,但那点仅存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告诉我,我不能认怂!”卓家锋说起这些,满是自嘲。

2

卓家锋孤身在偌大的上海打了近8个月的工,没有朋友,“那时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直到大熊的到来,生活才有了起色。

2015年9月,老师们眼中能稳上重点大学的大熊突然休学了。大熊平时特立独行,做事颇有想法,所以他休学虽然令我意外,但也没有过问太多。

卓家锋得知消息时,也非常意外。他很清楚,大熊上高中后虽因家庭原因成绩略有下滑,但仍是我们四个当中最有机会考上重点大学的,现在走出校园,意味大熊的未来就跟他一样草草定格了。

为了不让大熊步自己的后尘,他打电话给大熊,劝他不要放弃。但大熊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沉默了:“我爸死了,我妈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还哪来的心思继续读书?”

大熊父亲患有心脏病,但为了照顾妻子,一直都没有说。高二暑假有天傍晚,他父亲跟诊所里的患者因为几块钱吵了几句,回家后倒头就睡,就再也没能醒过来。村里人都说大熊父亲是被活活气死的。

“他说,‘我爸医者仁心,治好了那么多人,走了却被人说是守财奴死了活该!可是他妈的,我知道啊,我知道他跟人争那一两块,就是担心自己哪天突然走了,能给我和我妈多留些钱。’” 卓家锋回忆起大熊跟他打电话时的状态,一连喝了好几口酒。“他妈吃的药都很贵,而且还要定期到大医院进行复查,他爸在时这一切好像都不是问题,人这一没,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肩上……于是我便想着帮帮他,也把他叫到了上海,跟我一起工作,赚钱养他妈。”

就这样,大熊把母亲托付给姨娘,去了上海。

初到上海的大熊跟周围高调而奢华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为了让他尽快适应这里“纸醉金迷”的生活,卓家锋带他到处转。这是大熊第一次出远门,他对上海的一切都表现出非常浓厚的兴趣,眼中满是憧憬,在南京路、外滩和东方明珠下,他不止一次地跟卓家锋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还信誓旦旦地说眼前的苦难都是暂时的,有朝一日他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

因为大熊的到来,卓家锋结束了孤独的日子。当时于他而言,把大熊叫到上海来是他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不仅帮大熊找到了新的出路,也替自己找到了依靠。那段时间他开心极了,常常在下班后站在宿舍阳台上,弹唱一首新学的歌;而大熊则不太熟练地抽着烟,给他鼓掌、打气。

两个月后,大熊领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工资,5千块钱,他立马给母亲汇了3千,留了2千给自己。为表谢意,大熊请卓家锋吃火锅,还请他做足浴(跟其他中年同事学的)。因为一位上海姑娘随口调侃他的一句“瞧你穿的都是什么货色”,大熊用剩下的钱给自己买了一身假冒的Nike。穿了一身运动装的大熊特意跑到那姑娘面前炫耀,那姑娘一眼就看出来他穿的是假货,根本没搭理他。

大熊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在那一刻同步迸发,当着卓家锋的面,他扇了自己一耳光,咬牙切齿地跟自己较劲:“以后一定要挣大钱,穿名牌,而且得是那种穿出去不被别人笑话的正品。”

大熊打工之后,我也打过电话给他,同他谈起了理想,大熊却说:“什么狗屁的大学梦、文学梦,都他妈给我滚,老子现在只想挣钱。”

当他咆哮着跟我喊出这句话时,我知道他变了。

3

2015年12月,大熊到上海的第三个月时,卓家锋却突然要走了——他父亲在拉萨布达拉宫附近盘下一个店面,开了一家小饭馆,客流量很大,忙不过来,所以让他去帮忙。

大熊想让卓家锋也带上他,反正只要能挣钱,哪儿都一样。卓家锋问父亲是否可以,父亲回说,只是个小饭馆,养不了那么多人。

卓家锋走前,大熊网贷给他买了一双正品的Nike鞋,很郑重地跟他道谢:“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来援手,这份情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卓家锋离开后,大熊从清洁岗调到了服务员岗。大熊认为这是一场值得庆祝的蜕变,还给自己买了包好烟奖励自己。可时乖运舛,大熊刚“升职”不久,他姨娘就打来电话,说他母亲的病情加重,让他赶紧回家。于是大熊只好辞了职,买了当天的机票飞了回去。

回到家后,大熊带着母亲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他,他母亲的病情比之前严重了许多,已经出现了认知障碍,需要及时住院治疗,若是再严重下去,怕是连他这个儿子都认不得,到时候就只能送精神病院了。

这对于大熊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母亲住院要很多钱,但家里现在没钱;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犯起病来,让她服药就像打仗,苦不堪言,要是对母亲放之任之,病情严重了,以后他可怎么办?

正在大熊一筹莫展之际,卓家锋又伸出了“援手”——他给了大熊一个联系方式,说是他在去拉萨的路上认识的一位大哥,老家那边的人,做虫草生意的,很有钱。俩人很投缘,一路上聊得很开心,临分别前,大哥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说想挣大钱就联系他。

“我当时以为他就是做虫草生意的,出于好心我才把他介绍给大熊,以为他有办法能帮到大熊。谁能想到,我这一下可把大熊给害惨了……”卓家锋谈起这茬儿,眼泪又掉了下来。

大熊给那个“大哥”打了电话,那人约大熊在老家一家咖啡馆见面,见面时开门见山,直接问大熊是否急用钱。大熊点头说是,那人就问需要多少,大熊伸出手摊开5根手指,那人疑惑地问,5千?大熊摇摇头,狠狠地说,5万!

那人笑了,对大熊竖起了大拇指,让大熊关掉手机,然后把他带去了自己的车里。他没有告诉大熊自己做的什么生意,只说他的买卖有风险,不过他又跟大熊保证,一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做了七八年都没有出过事。

大熊问自己需要做什么,那人告诉大熊,他要做的,就是去云南“带点货上来”,事成之后,他就给大熊6万块钱——多加的1万,算是他对大熊过人胆识的奖励。

话说到这儿,大熊也就明白了——村里贩毒的人那么多,耳濡目染下,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事情。他很需要钱,但运毒是重罪,认识的人里有不少因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所以不敢贸然答应。那人也不着急,让大熊回家慢慢考虑,想好了再联系他。

大熊回到家,看到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院里的桃树。他喊了一声“妈”,他母亲没有应答;他又用力喊了一声,他母亲转过头看着他,却认不出来他是谁了。他后来给卓家锋讲,“我能不知道这事儿有风险?要是我爸还在的话,那该多好,我就不用为这些事儿操心绝望了。可是他不在了,我不挑起这担子,还有别的选吗?”

大熊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但瞅着母亲以及日渐空瘪的钱包,最终还是屈服在生活和现实的威压下,按照那个人的安排,独自去了云南。

出发前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写了封遗书,藏在卧室的抽屉里;还给卓家锋写了一封延时电子邮件,说他要去挣大钱了,要是回不来,就请他偶尔照顾一下他母亲。

但大熊这次南下非常顺利,他安全把“货”带了回来,成功得到了6万元佣金。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烧毁了那封还未被人发现的“遗书”。

手捧着沉甸甸的钞票,大熊膨胀了,立刻买了心心念念的iPhone,一身正品Nike,觉得自己走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我就问,咱们同学里,有谁可以做到不凭借家庭背景就能挣到这么多钱?”——这是大熊给卓家锋解释那封电子邮件时说的话。但关于运毒的事,他只字不提,只说电话里不方便,等见面了再详说。

大熊安排母亲住了院,还给了姨娘1万块,让她替母亲存着,以备不时之需。一向谨慎的姨娘始终不放心,多次追问这些钱的来历,大熊坚持说是跟朋友借的,姨娘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同他时而清醒时而失常的母亲一起,提醒他,来路不明的黑钱、脏钱,万万不能沾手。

大熊认为有福应该同享,也应该当面感谢一下卓家锋的人情,安顿好母亲,就买票去了拉萨。一见面,还未等卓家锋问,大熊就将自己运毒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卓家锋还没听完,就给了大熊一拳——他当时非常反对大熊干运毒这事,说无论如何,犯罪的事都不能做。

但大熊却说,他只是帮忙运货,万一出了事,也定不了自己多大的罪,何况他只做这么一次,“没这次机会,我妈的病该咋办?我们咋继续生活?”他还说,自己知道卓家锋担心受牵连,他让卓家锋放心,就算他出了事,那也是他自作孽,跟卓家锋没有关系。

这一通辩解让卓家锋无话可说,他只好带着大熊游玩拉萨。参观布达拉宫时,大熊不知犯了什么神经,站在雄伟的殿前,一脸严肃地沉默了许久,然后像虔诚的僧侣那般匍匐在地上,深深地磕了3个头——卓家锋至今都不明白,一向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命的大熊,磕那3个头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时已经临近春节,大熊只在拉萨待了一个星期左右,就跟着卓家锋一家一道回了家过年。因母亲不能出院,所以大熊的年过得很随便。年后,为了弥补过年时的单调,大熊叫上卓家锋(因为贪玩,卓家锋没有跟他父亲回拉萨)到酒吧、夜店,开始了醉生梦死的生活。

“那会儿,我俩喝酒必须要有陪酒小姐,蹦迪必须得是卡座……大熊说什么潇洒快活,我们就学什么,那种场合消费很高,没几天我们身上的钱就花光了,刚好医院那边也需要缴费了,于是大熊又联系那人,去了趟云南,回来后,给他母亲缴了医药费,然后继续在酒吧、夜店花天酒地。”

“你没有拦着他吗?”我问得很小心,生怕触动卓家锋。

卓家锋摸了摸鼻子,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谁能抵得住金钱的诱惑呢?谁能做到有福不享呢?我不是圣人,也难抵世俗之乐啊!”

4

大熊和卓家锋混迹酒吧夜店的时候,我还在为一朝“鲤鱼跃龙门”而整日埋头苦读。同样身为高三生,孟晨却没有丝毫紧迫感,依旧吊儿郎当的,还在网吧认识了一个女生,谈起了恋爱。

孟晨跟我同村,他祖父以前是村里有名的毒贩,挣了大钱后金盆洗手,置了很多家业。祖父死后,他父亲继承了遗产,他算名副其实的“富三代”。

谈恋爱后,孟晨用生活费(那时每个月生活费3千)在学校附近给女朋友租了间房。那个女生早早开始混社会,喜欢去各种娱乐场所,为了陪她一起玩,孟晨的生活费开始不够用了。

为了讨女朋友欢心,也为了有更多的钱能玩乐,元宵节那天,孟晨从他父亲的保险柜里“拿”了2万多现金,带着女朋友跑到了兰州,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票,拍了几张手拿着票在车站候车的照片,发到了QQ空间,称“我不想再读书了。”

我看到那条动态大概是晚上10点刚刚下夜自习。我焦急地给他打电话、发消息,可是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于是我又联系他父亲,才知道之前一个星期,孟晨因为嫌父亲生活费给得少,刚跟父亲大吵了一架,而偷钱、逃学如火上浇油,他父亲已经恼羞成怒:“这哈怂(西北方言,王八蛋)胆子真大,偷钱不说,还不上学了!你要是能联系上他,你就跟他说,老子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我没有他这个儿子!”

我那晚频繁地给孟晨打电话发消息,但就是联系不上,只好作罢,打算休息。我刚上床,他父亲又来电话了,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跟他说,只要他能回来继续读书,我保证不追究他偷钱这事。”

我把这话编辑成文字,给孟晨发了过去。这次他倒是很快就回复了我:“知道了,过两天我就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孟晨仍没有回学校。高考“百日誓师大会”那天,我给他发消息问他在哪,他说还在兰州,跟大熊他们在一起——他和女朋友在兰州一家夜店蹦迪时,遇到了大熊和卓家锋,三人久别重逢,达旦对饮,酩酊大醉。

卓家锋说,当时大熊很不赞成孟晨偷家里钱的做法,说要挣钱就得靠自己努力,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那是下流行为。孟晨则反驳大熊说,“只要能有钱,管他是偷是抢呢?”

“当时看着他俩‘华山论剑’,你来我往,我觉得这辈子的快乐也莫过于此了。第二天醒来后,大熊让孟晨加入我们,孟晨没有拒绝,我们还给自己起了个响当当的组合名字,叫‘黄金铁三角’。现在想想,不仅幼稚,而且可笑。”

恰好那几天初中同学里有人说大熊他们在替人运毒,我不太敢相信,打电话给卓家锋求证,他没接。再打给大熊时,突然想起他在上海时跟我说的话,我迟疑了,急忙掐了电话——如果他们真的替人运毒、做犯法的事,那我又能做什么呢?劝他悬崖勒马吗?大熊可不是那种能听劝的人……

卓家锋说,那段时间他们“夜夜笙歌”,每晚不是在酒吧就是夜店。孟晨有他女朋友陪,而他和大熊也不能逊色,每人找了个陪酒,消费颇高。不到半个月,身上的钱又花得一毛不剩了,于是“破产”的“黄金铁三角”不得不宣告短暂分开。他和大熊回了老家,孟晨又回了学校,像没事人一样,继续上学(他父亲也确实没再追究)。

没了钱的大熊,像蔫了吧唧的花儿。倒是卓家锋看得开,他建议大熊应该“找个班儿上”,挣钱养活自己。大熊果断拒绝了,“他说,上班能挣几个钱呢?还不如在家睡大觉呢”。他跟卓家锋说,挣钱就要挣大钱,一个月那三五千块工资,哪够花?

“大熊那时穿的都是各种名牌,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见他穿得那么好,说他年轻有为,夸他有钱。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咋会接受没钱的现实?就想着再去一趟。我根本拦不住他,你也知道,他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所以我只能祈祷他不要出事,平安回来。”

大熊又去云南了,然后又揣着钱回来了,不过这次只有5万。大熊说,那个“大哥”跟他议了议价,说他们挣钱也不容易,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将货散出去,指不定哪天就出事了,而大熊不一样,他只需要将那边处理好的货“带上来”,并没有风险,所以只能给他5万。

刚开始大熊很不乐意,少1万块钱,搁谁心里都不好受,便想撂挑子。可是一想到已经没钱花了,顿时觉得心里有无数只蚂蚁爬来爬去,像着了魔似的,便接受了。

“吸毒会上瘾,运毒也会,钱来得那么快,谁能那么容易说不干就不干了呢?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你说是吧?”卓家锋一脸认真地问我。

这次回来,大熊给母亲存了1万,又给了姨娘5千,然后包下一家娱乐会所的包间,邀请卓家锋和孟晨(孟晨回学校后没多久,因跟老师打架,被劝返回家反省)“铁三角重聚”,把酒言欢,“快活似神仙”。

“大熊还学会了赌博,在会所里呼幺喝六的,但常常是十转九空。他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社会’些,还去刺了文身,左前胸和右臂,穿个紧身衣,嘴里叼上烟,神气极了。我劝他理智些,让他存些钱,最起码以后用钱方便,可大熊跟说评书的一样,装腔作势,说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有了就花,没了就拿命挣……听他那么说,我便无语了。”

那段时间,大熊还认识了一个网友,在西安的姑娘琳琳,俩人在网上很暧昧。大熊言语间展露的阔绰,让琳琳很是欣赏。大熊问那琳琳可不可以去西安看她,她说可以。

清明节,大熊腾出一天时间带母亲去墓地给父亲扫墓上香,回来后便开始盘算着到西安找琳琳。可是当他查看卡里余额的时候,不禁一愣:卡里怎么这么快就没钱了呢?他跟卓家锋和孟晨“商量”,但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因为他们也都没钱。

那次,大熊突然贼眉鼠眼(他眼睛小,看人确有种贼眉鼠眼的感觉)地看向卓家锋,“他用非常‘抱歉’的口吻跟我说:‘要不你……去一趟吧?’”

卓家锋猛一下还没懂大熊的意思,但孟晨却问他:“安全不?”大熊忙说:“特安全,就把他们处理好的东西带回来就行”。卓家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大熊是想让他去运毒。他本想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但是一想到自己花了大熊那么多钱,又没理由拒绝。

“我最怕欠别人的,他那么说,我也觉着自己是该‘走’一趟了,这样就扯平了嘛。”卓家锋叹了一口气。

本来大熊的计划里是没有孟晨的,但孟晨却提出要和卓家锋一起去——因为自从偷了家里的钱后,他父亲把他每月的生活费降到了1千5,虽然这笔钱对高中生来说已经算很高了,但对他而言,根本不够满足女朋友各种要求。他说自己需要钱来维持爱情,所以要求这次挣的钱里单独拿1万,理由也很简单——大熊前两次运毒挣的钱,他一毛没花。

大熊还在迟疑,卓家锋就忙说好:“我胆小,不敢一个人去。”

5

大熊联系那个“大哥”,说了情况。那人一开始不放心别人去,但大熊发毒誓跟他保证,那人这才同意。不过卓家锋和孟晨到云南后要怎么做,一切只能通过大熊联系,“大哥”不会露面,说是为了安全起见。

卓家锋和孟晨这趟运毒,与大熊那3次路线不太一样——之前大熊都是直飞昆明,这次却换了地方,要去西双版纳,而且回程时需在重庆中转。卓家锋问缘由,大熊说他也不知道,或是“大哥”为了降低风险。

登机前,卓家锋再度向大熊确认:“真的安全吗?”

大熊一脸肯定地回答他,“真的很安全”,还用自己的人格作担保。

“我将信将疑地登了机,一路上,心里始终没底,倒是孟晨坦然自若,似乎并不担心。”

傍晚,两人成功抵达西双版纳,一下机便匆匆前往酒店,大熊发来消息,让他们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说半夜要出去“收货”。孟晨却不安分,他想出去转转。卓家锋格外小心,立马拦住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就再别节外生枝了,耐心等着,一拿到货就回去,以后有机会了再来玩。”

两人吃了外卖,一直睡到了后半夜。中间卓家锋做噩梦惊醒了好几回,“我梦到我们出去‘收货’,然后被抓了,判了死刑,吓得我浑身都是汗”。

大概凌晨3点,大熊终于打来了电话,让他们到曼听公园门口等着。半个小时的车程,卓家锋觉得好像走了一个世纪,一路上,他伸长脖子,不停环顾着四周,“我是真的害怕,生怕哪个犄角旮旯里突然蹦出一群警察来,拿着手枪让我们别动。孟晨倒是一脸轻松,歪着头、张大嘴巴,呼呼大睡。”

到了地方,卓家锋叫醒孟晨下车,俩人在公园门口等着。卓家锋紧张得满头大汗,而孟晨哈欠连连,还一个劲儿地问“咋还不来?”

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的金杯面包缓缓向他们驶来,见到他们,车上一人探出头用标准的西北方言说了句:“川里高不过凤凰山——”

孟晨边说着“川里美不过大草原”,边走向他们——这是西北民歌《花儿与少年》里的两句词,也是他们的接头暗语——不得不说,这些毒贩还挺有“艺术素养”的。卓家锋跟在孟晨身后,蜷缩着身体,自己都忘了是冷还是害怕。

车上下来了两个人,都戴着面罩,给了他们两个行李箱之后便驱车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中,他们没有任何交流。箱子一到手,两人就回了酒店。孟晨手痒,把箱子打开想看看里面是什么——里面有几件衣服,还有些日用品,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什么猫腻。卓家锋说,“我心想,既然大熊做了3次都没有出事,应该有他们独特的处理技巧吧,所以也就安心了许多”。

第二天一睡醒,他们就去了机场,两个箱子也都直接拿去托运了。托运时,卓家锋又害怕又紧张,心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颤抖不已,孟晨拍着他背部,以示宽慰。行李确实没有任何异样,顺利过了安检。

“我其实挺佩服他们的,能处理得这么‘天衣无缝’,连机场的安检都能过。”

登机,飞到重庆。一下飞机,他们便取了行李匆匆向外走——他们得在重庆住一晚,次日再返回兰州。

“临出站前,有个手持警棍、穿警服的‘警察’突然堵住了我们,我惊恐万状,整个人都吓傻了,身体猛烈发颤,汗流浃背,心想,完了,牢饭我吃定了。我悄悄向孟晨靠拢,拽住他的衣袖,想获得些许安全感。他看上去也很慌,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那名‘警察’突然靠近我们,悄咪咪地问我们‘住不住酒店’。我俩暗自松了口气——原来是个托儿啊——忙说‘不住不住’,一边跑,一边把那人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

“我们走着去酒店时,我看到一队警察朝我们过来了,还牵着几条警犬,我心想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两腿软得都快站不住了,我转头看向孟晨,希望他能给点力量,然而这时他也一脸惊慌,被脚下的石头绊了脚,踉跄了下,双手扶着箱子这才勉强站住了。那队警察越走越近,我们俩越来越慌,差点就‘缴械投降’了。但老天保佑,那队警察只是与我们俩擦肩而过——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到现在都忘不掉,你现在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去。”卓家锋仍心有余悸地说。

抵达兰州时,大熊已经在机场等他们了。大熊拿了箱子就走了,他俩则去了大熊预订好的酒店里。

晚上,大熊就拿钱过来了,但只有4万,又比上次少了1万。大熊解释,那人说,之前给大熊5万是因为欣赏他,而他俩只值4万。大熊很生气,跟那人理论了很久,但是没用,任他怎么说,对方就只给他4万。大熊没办法,只好接受。

卓家锋和孟晨当时也很生气,扬言要举报他们。“不过我们那时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还没蠢到那个程度呢”。

6

这次有了钱后,他们三人没有像之前那样逛酒吧浪夜店。大熊没再给母亲存留钱款,而是带卓家锋和孟晨去了西安找琳琳。两人一见倾心,比网络上更腻歪,当场就搂在一起了。大熊给琳琳戴上了提前买好的一枚几千块的钻戒,当作第一次见面的礼物。

琳琳在一家服装店做导购,大熊见了心疼不已,让她辞掉了工作,说他可以养活她。然后,大熊租了一间房子,开始了他短暂的幸福生活。

卓家锋说,“我和孟晨为了不当电灯泡,拿了1万块钱从西安去了成都,在那里玩了几天后,又去了郑州、北京,钱花完后就回了家。”回家后,孟晨又跟他女朋友住在了一起,卓家锋则靠打游戏度日,偶尔给大熊打电话调侃一下他。

那时离2016年高考也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正卯足了劲儿削尖了脑袋啃书,与他们几人的联系就更少了。

大熊的幸福生活没持续多久,钱又快花完了。琳琳让大熊赶紧想办法挣钱,大熊一点不着急,还让她放心,说别急,过几天就有钱了。

“虽然大熊每次都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我知道肯定还会有‘下次’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很难。”卓家锋说这话的时候,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2016年5月20日中午,大熊给卓家锋打电话,说他拿到东西了,现在即将登机飞回。登机前,他给卓家锋和琳琳各转了520块钱,还附了一段非常暧昧的文字:“余生一起走。”

这是大熊留给卓家锋的最后一条消息。“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我感觉很不好,总觉着要出什么事。那天下午当我联系不到他时,我就知道他出事了。”卓家锋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当天大熊一下机,就被提前收到消息、蹲在机场的警察抓捕了,人赃俱获,足足有100多克高纯度海洛因。”

被捕后,大熊很聪明,没有负隅顽抗,坦白从宽,根据自己掌握的线索,帮助警方将那个“大哥”以及他的那整条线都挖了出来,也算是戴罪立功了——最终,大熊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

“当时你有担心大熊会把你和孟晨供出来吗?”我试探着问。

“从来没有!你我都知道,大熊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对于卓家锋的反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大熊了。

“我其实怕那个人会把我们拉进来,但一想,他应该没那么傻……”

大熊被捕后,卓家锋自责不已,认为自己是“始作俑者”,把大熊引上了这条歪路,推向了深渊。他在家躺了十几天后,毅然前往拉萨,安分守己地在父亲的店里做“堂倌”。每次发了工资,他都会拿出一半打给大熊的母亲。有时他在路上看到警察,心里突然一震,恍惚中还是有些后怕,“该不会是来抓我的吧?”

而孟晨对于大熊被捕这事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跟他毫无关系。他仍旧我行我素,拿着从大熊那分得的1万块钱,带着女朋友到西双版纳旅游,错过了高考。他父亲一怒之下,断了他的生活费。

为了生活,也为了维持“爱情”,孟晨找村里贩毒的人搭线,开始替人“带货”。卓家锋劝过他,让他赶紧停手,但他不听,后来东窗事发,他也进去了。但不知他父亲使了什么神通,他免了“牢狱之灾”,很快就出来了。

孟晨出来后,他父亲唯恐他又乱来,出资给他开了个咖啡馆,还配了辆奔驰车,让他自己当老板。我们都以为他经过这一遭,应该会步入正途了。可事实往往不如人所料,今年夏天我毕业那会儿,听村里人说,孟晨两年前就染上了毒。为了吸毒,他把咖啡馆给盘了出去,车子也卖了。吸光了没钱了,他就想办法替人“带货送货”,以贩养吸。8月下旬,孟晨去兰州“送货”,刚过收费站就被抓了,听说数量很大,他父亲找了很多关系都没什么用。

孟晨进去后,有人传言说,大熊当初被抓,正是孟晨透露的消息。我问卓家锋是真的吗?卓家锋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当时孟晨也想替那个“大哥”运毒,让大熊帮他搭线,大熊担心他会替代自己,就拒绝了他。为此,孟晨很是恼怒,大骂大熊自私自利。

大熊是不是他举报的,除了孟晨自己,我们谁都不知道。不过能确定的是,这次这个牢,他坐定了。

后记

那天饭后,卓家锋邀我跟他一起去探望大熊的母亲。在大熊舅舅家(大熊出事后,他舅舅就把他母亲接回了家),我们看到大熊的母亲坐在轮椅上,整个人呆若木鸡,两眼凹陷了进去,空洞而无神,怀里抱着一只毛绒熊,嘴里喃喃叫着大熊的乳名:“壮壮、壮壮……”大熊舅舅说,现在她除了大熊和大熊的姨娘,已经谁都不认得了。

卓家锋说:“不知道大熊看到他妈这个样子,该有多心疼。”

“希望他还有尽孝的机会吧。”我喟然长叹——实在不敢想象,大熊踏出监狱门的那一刻,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而举目无亲的世界。

回到家里,听家里人说,孟晨的事把村里很多人都牵扯了进去,引起了轩然大波。

相比以前,村里现在几乎没有人贩毒了——一是本地政府和公安部门禁毒工作做得很到位,谁稍有情况,就能立马被察觉;二来,父辈们折腾不动了,年轻人大多往外跑——本来大家没以前那么对毒品神经紧绷了,可孟晨一出事,想着他以前开咖啡馆时很多年轻人都跟他“私交”颇深,长辈们不由得又紧张了起来,担心自家的孩子也被他拉下水。

我奶奶说:“孟金海(孟晨的祖父)卖了大半辈子的白粉,挣了那么多黑心钱,享受那么好的生活,最后还寿终正寝了,不得不说,他命好。但老天有眼,现在轮到他孙子了吧?这也是因果报应啊!就是可惜了孙大夫的尕娃(大熊),那么好的一个小伙,怎么就想不通做这种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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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守望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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