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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完美的梦:他身上最耀眼的东西,被我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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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两个人成为陌生人,完全忘掉对方了呢?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 都说人死后会在天上相遇,要是没遇上呢?

前言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一位母亲哀悼在泳池溺亡的儿子的故事。作者陈菁,一个想写出朴素故事的人。

她经常看到儿童在泳池溺水身亡的新闻,出于一种无法说清的痛苦,她写下这个故事。她在故事里加上了自己的幻想——通过高科技手段保存一个最完美梦境,来帮助一个母亲永远保存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制造最完美梦境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人类最深的爱、想念、伤痛和仇恨。这人间悲剧的真相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梦境比表面的现实更接近真相。

第一场

人在游泳馆里,看什么都觉得通透有光泽。孩子的眼睛格外水灵,大人的皮肤也水润不少。所有人沾上水以后,都会散发一种饱含生命活力的光辉。

唯有一个人例外。在她身上,我只能看到与水毫不相关的东西——又干又皱的皮肤,骨瘦如柴的身形,从远处看就像是几件旧衣服随意搭在一张椅子上。尽管空气中含有充足的水汽,泳池边也不时有人溅起水花。她却有一种将它们隔离开的能力,和雨林当中的一棵枯树一样。

我每次去游泳都能看到她。她总是长久地坐在那里,姿势没有什么改变。一开始我怀疑她只是在发呆,但是靠近了,才发现她其实一直在轻微地转动头部,眼睛时刻不停地扫视着泳池。这双眼睛让整个人物都有了神采,好像枯树的枝头还有新抽的嫩芽。

她并不是某个孩子的家长,也没有一起来的同伴。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和她打招呼:

“您好,请问您是这里的安全员吗?”

她点了点头,压根儿没看我。

“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做安全员呢。”

“嗯。”

我从一旁的包里拿出两瓶果汁,一瓶自己喝了几口,一瓶递到她跟前。

“您喝水吗?”

“不用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将手收回。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了声“谢谢”。

之后,我不时会在游泳后和她聊上几句,她基本都会回应,只是眼神大部分时候都停留在水面上。

有一次我来得晚,走出游泳馆的时候刚好碰到她下班出来。问过她的住处后,我告诉她自己家也在那附近,刚好可以一起回去。于是,我们沿着附近的环湖步道,一边走一边聊。夜里仍然有些凉,空气中能闻到水草的味道。

“您为什么来做安全员啊?”我问她。

她说:“以前我儿子在游泳馆游泳,后来他出了事,走了。”

我立刻为自己的问题道歉,她连说没事。大概是因为当时我没有把同情隐藏好,她继续说:“我现在只要睡觉就可以梦到他,已经很满足了。”

我肯定也没有把怀疑隐藏好,不然她不会那么快就把我看穿,主动讲起自己的故事。她讲得很流畅,好像已经说过千百遍了,表情始终没有大的波澜。

我儿子叫炎儿,他是五年前走的,那时候才八岁。是啊,在游泳馆也可以溺水,在人很多的地方也可以溺水,你们都不相信吧?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我连他生前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那之后我特别恨水,越是恨它,越是发现周围都是它,我就越是痛苦。喝水和吞石头一样难受,因为我想到炎儿走之前肯定呛了不少水,鼻子、喉咙肯定很疼。洗脸的时候,我把脸埋在洗脸池的水里,想着炎儿在水下呼吸不了的时候,该有多绝望啊!

当时我还不会游泳,就在夜里跑到这个湖来,一头扎进去了。听说人长时间缺氧会神志不清,我却在沉在水里的时候想清楚了一件事:活着的人都说,死了的人会在天上相遇。可我突然意识到,要是没遇上呢?要是两个人成为陌生人,完全忘掉对方了呢?

于是我开始使劲扑腾,几个夜钓的男人把我救上来了。他们看我上了岸也不说话,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怕我再跳下去,一直在旁边开导我。最后我开口了,说没事,我不死了,活着还能够想一想我儿子,至少他在天上也不孤单。

之后我好像一直活在水里头,经常喘不上气。直到去年六月,我无意中看到一个新闻,说是市里的神经科学研究所掌握了一项技术,可以把人的梦境提取出来,也就是人能像看电影一样看到自己梦到了什么。而且,这个被提取出来的梦境还可以反作用于大脑上,让它在人身上重现。研究所当时正在召集志愿者做实验,希望借此获取更多可靠的数据。

前几年我基本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我经常失眠,即便睡着也会频繁做梦,梦到炎儿出事了就哭着醒来。有时候虽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起床后还是会觉得筋疲力尽,甚至好半天都没法撑着床坐起来。

明知道自己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体状况都不符合他们对志愿者的要求,我还是立刻在网上填写申请表发过去,等了几天都没有回应。我又联系上了研究所的一位工作人员,对方了解到我的年纪后就立刻拒绝了,说他们想找三十岁以下的更年轻、健康的人做实验。我恳求他们再考虑考虑——急切地想做一件事,在炎儿走了之后这是头一次。但对方不愿意听我继续说下去。

无奈之下,我只好写了一封长信,说自己余生就这么一个愿望,希望研究所的人能给我提取一个和儿子有关的好梦,然后把这个梦存下来,那我今后就能靠着它好好活下去。

在这之前,我都是靠着炎儿生前的照片、视频想着他,也试过找游戏公司将这些素材做成一个可以交互的虚拟场景,让我在这个场景里和儿子相见。然而这些方式都有一个缺陷,即无论儿子的影像看起来有多逼真,我都无法完全骗过自己说这是真的炎儿。

但是梦里就不一样了。在梦里,你往往会觉得一切都是真的,再离谱的事情都是。梦里我会真切地感知,完全地相信他就在我身边。

写信的时候,我的心就是墨水瓶,没墨的时候用笔尖刺一下,蘸点血,然后继续写。写完了,我带着这封信直接去了研究所。开始的时候,自然没什么人搭理我。我就每天去,直到碰上一个上门采访这项技术的记者。他看我拿着信,特别好奇,说是很多年没看过手写信了。我把信给了他,他看完后说很感动,于是想办法交到了研究所的所长手上。后来据说是所里还开会专门讨论这事,总算答应让我参与实验,并且考虑到我的情况比较特殊,还派了一个研究员专门接待我。

研究员是个好心的小伙子,他用尽量通俗的话给我讲了讲实验的原理和具体的实施方法。我了解到,梦和人的记忆、情绪、经历的事件等很多方面有关。研究所的梦境提取技术,最初是通过读取大脑皮层的视觉信号,将脑电波转化成图像的。后来,除了视觉,听觉、触觉等其他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也能够被成功读取。它们被融合后形成一组完整的梦境信号,可以被仪器储存起来。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使用它来反复体验这个梦境。

这项研究原本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为了获取梦中的灵感而出资赞助的,随着研究逐渐深入,他们也开始探讨将它应用在心理治疗方面的可能性。之前它并未受到很多普通百姓的关注,毕竟梦再好也不过是梦,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我带着一个愿望和它背后的故事突然出现,给他们带来了一种新鲜感,或者说一种新的应用方向。

“您说想要一个和儿子有关的梦,具体是什么样的呢?”研究员问我。

“什么都好,只要让我看到他好好活着的样子就行。”

“那您之前有做过这样的梦吗?”

“孩子走了以后,几乎没有。我做的都是噩梦,和他出事有关的那些。”我说,“其实有时候也不一定是梦,我白天想,夜里想,睡没睡着自己都不知道。”

研究员点点头,说:“在我们这边,一般的志愿者只能体验一次,所里体谅您的难处,愿意提供三次提取梦境的机会。”

“真是谢谢你们!”我连忙说。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可我们还是希望您有个思想准备。如果您没办法在我们监测的这三次睡眠里做一个您想要的梦,那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慎重地说:“好的,我理解。”

他将我带到所里一个像是医务室的地方,那里的医生帮我做了一些基本的身体检查,像是测量身高、体重、血压及心率等。接着他们又问了我许多睡眠状况相关的问题,包括平时几点睡、几点醒,是否觉得入睡困难,是否多梦之类。根据这些信息,他们最终制定了三次实验的时间计划。

研究所还与我签订了一份协议。协议上说,研究所同意我做他们梦境提取实验的志愿者,并考虑到这是一个承受丧子之痛的母亲最大的愿望,愿意为我提供三次机会。如果我成功收获一个好梦,他们甚至可以考虑将来有偿租借一台实验设备给我,用于日常生活里的梦境再现。协议特别说明,实验中产生的全部数据使用权都归研究所所有,实验可能对人产生的身体、心理影响我需要自行承担。

第二场

第一次实验还没开始,我就觉得炎儿已经活过来了,我们只不过是在等待重逢。

我是傍晚去的研究所,研究员带着我去和所长打了个招呼。然后我们又去员工餐厅吃了点清淡的晚餐。餐后他还陪我在附近散了会儿步,说这样可以让身心处于比较放松的状态。

简单的洗漱后,我在他们的一个休息室里看起了炎儿的视频。直到夜里十点,研究员终于带我去了睡眠实验舱。

实验舱空间不大,内有一张小床和一套桌椅,除了桌上的电脑和四周的监视器,还能看到一些监测脑电波、肌肉电波等关键信号的实验设备。我躺在床上,闻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忍不住想要屏息,以避免因为这个气味回忆起往昔。

研究员让一些颜色不同的带子绕过我的胸部和腹部,以便用它们测量我的呼吸情况。之后,他又在我的头上套上一种特殊的发带,说这种发带内置的多个电极与头皮接触,能监测大脑的电活动,是梦境提取技术的关键。他一边指示我睁眼、闭眼、冥想,一边在旁边的电脑上调试以确保信号能正常输出。

“就像之前说的,不要有太大压力。梦会反映人的情绪、潜意识,甚至会把它扭曲或者放大。您有多想实现这个愿望,心里那扇门就得敞多开。即便是骗,也要想办法把今晚骗过去,当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

“谢谢。”

“需要我放一些舒缓的音乐吗?”他问。

我轻微摇头。

“好。”他关掉了室内的大灯,出门前轻声说了一句,“祝您好梦。”

夜里有人进来过两次,一次脚步轻,应该是研究员;一次脚步重,可能是他的同事。仪器闪烁的灯光有红、黄、蓝、绿四种颜色,频率也各不相同。恐惧失眠的结果正是失眠,我差点把这点忘了。

再次听到研究员轻微的脚步声,我立刻睁开眼睛,问他:“天亮了吗?”

他有些惊讶地说:“是啊,睡得好吗?”

我回想了一会儿,说:“好像不大好。我可能根本没睡着,也可能只是打了个盹。”

“做没做梦就更不知道了吧?”

“嗯。就是觉着累,跟过去一样。”

我说着说着,直起身子伸手摸了一下后背。睡衣有点湿,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连忙改口说:“是睡着了,我确定。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不怎么出汗的人,只要睡着了就特别容易出汗。”

他听到后,安慰我说:“没事,等我们把梦境做好,看能不能找到原因。”

“只要睡着了,就有希望,对不对?”我问他。

“对,没错。”

在忐忑不安中等了两周后,研究员联系我说,梦境的内容并不是很理想。

“可能您还是不看比较好,”他似乎有些为难,“不然肯定会很难过。”

我坚持说要去看看那个梦。

就像梦境提取时候那样,他重新给我的头上戴上特殊发带,然后说:“您在清醒的时候看这个梦境,可能会和看一场浸入式电影差不多,自己既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

他还谨慎地提醒我说,“您如果不想看了,可以随时睁开眼睛从梦里抽离出来。从数据上看,您真正睡着的时间不到半小时,我们捕捉到的有一定连续性和实质性内容的梦境也只有一分钟左右。当然,在梦里您可能会觉得过了很久,毕竟梦里的一切都是加速,甚至是跳跃式前进的。”

“好。”我应道。

他用手在我面前划出一道弧线,我按他的指示闭上了眼睛。有一些深深浅浅的色块不断闪现,和水母一样游来游去。过了一会儿,一张脸的轮廓开始显现,很模糊,转眼就消失了。

等我再次看到那张脸,顿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扭成了一团。那不可能是炎儿。他的脸不可能肿得那样厉害,眼睛还鼓得那么大,好像眼珠都要被挤出来。鼻子和耳朵都流着血,拖成几条很长的血痕。他的嘴唇几乎完全外翻,嘴巴在轻轻蠕动,我知道,我可怜的儿子在向人呼救。

我下意识地狠狠摇摇头,想把这段从脑袋里清除掉。这一下,视线距离好像瞬间拉远了,炎儿出现在泳池边一个相当高的跳台上。他挺直身子,慢慢靠近跳台边沿处,表情紧张又兴奋。为了给自己加油,他还鼓了鼓掌,和海洋馆表演的小海狮一样。接着,他伸长胳膊,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双手向后一摆准备往水里跳。

“不行!”我扯着嗓子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想冲向跳台,便用四肢胡乱地打着水,却发现自己被困在泳池里,根本走不动。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身后涌来了两朵巨浪,浪尖落下来,变成强有力的触角,把我的两只脚牢牢缠住。我使劲踢腿,那东西还是一直向上旋转攀爬,从我的脚踝一直爬到大腿。

这段时间里我仍不时去看一下炎儿。和跳水比赛里经常播放的慢动作回放一样,半空中的他正慢慢地靠近水面,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等我再一次回头,缠在我腿上的东西已经变成两只巨蟒,它们和池水一样散发着幽蓝的光。由于踢腿没用,我只好伸手过去想抓住它们的脖子。巨蟒立刻张开嘴,里面的尖牙长到几乎能顶到它的下颚。它们的嘴巴越来越大,一眨眼变成了鳄鱼的嘴,再一眨眼,又变成霸王龙的嘴。

我忍不住浑身战栗,却无法逃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满嘴的粘液反射出我身后的炎儿——是的,他终于还是跳进了足以让他丧命的水里。

睁开眼睛,我仍然在发抖。炎儿出事的场景在我梦里以各种方式出现过上百次。即便如此,在清醒的状态下看它,仍然感觉像是冬天屋顶上的冰锥子掉下来,直戳我的后脖,然后再贴着我的后背一点点滑向深处。

休息了一会儿,我想要起身离开,研究员叫住我说:“还有一段,要看吗?”

“我儿子还在里头?”

“那倒没有,这段主要就您一个人。”

我犹豫了,但还是决定再继续看下去。这不是我想要的梦,却可能是我要避开的梦。要避开,首先得弄清它是什么。

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这个片段是讲什么的——它对我来说就是这么熟悉,熟悉这里面的绝望感。

在一个像是操纵间的地方,我可以透过面前的玻璃看到外面的泳池。我的手搭着一块巨大的仪表盘模样的东西,那上面布满一个个小按钮。

泳池那边似乎是有人尖叫,我探出身,叫声停了,泳池一个角落不断涌起水花。接着,仪表盘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然后是“咔哒”一响,一个按钮陷到仪表盘下面去了,只露出顶部不断闪烁的红色指示灯。

我低下头再仔细看仪表盘,发现那些按钮的排列位置并无规律。再去看看泳池里的人,以及水花都消失了的那个角落,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些人和仪表盘上各个按钮的位置居然是一一对应的!也就是说,刚刚陷下去的按钮就意味着……?

泳池那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按钮一个接一个陷下去,怎么也拔不出来。房间里没有门,没有别人,工具也找不到,我只好拍打着玻璃朝着外面使劲喊:“有没有人帮我啊!”却始终无人理会。

站在上帝视角看着灾难的发生,却不能像上帝一样阻止它,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绝望之中我再次环顾四周,然后把身后的一张椅子扛起来,深深呼吸后拼劲全力朝着仪表盘砸过去。

一场小型爆炸发生,似乎一切都在烟雾里消失了。

看完了梦境,研究员问我:“您之前有做过类似的梦吗?”

“有,很多次。”

“那就不太好办了。”他若有所思,“说不定下次来,还是梦到这些,那机会不就又少一个?”

我忙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他又想了一会儿,说:“这么跟您讲吧,您心里的痛苦太多,它们把您压到水里让您呼吸不了。所以哪怕是在做梦,人也还在水里喘不过气。”

“是的,是这样”我连忙说。

“我们现在的目标,是要让您做一个能自在呼吸的梦。那怎么实现呢,做这个梦之前得先挖个洞把那些水放出去,让心里空一会儿。就一会儿也行。”

我把这话想了很久,觉得挖这个洞并不难,但会不会有效就说不准了。不管怎样,为了炎儿,也只能先试一试。

关于前面那个梦,可能需要多解释几句。炎儿出事那年夏天,很多游泳馆都不再派安全员在泳池边看守。他们开始利用在泳池周边设置的摄像头,实现远程监控。

事发时,摄像头确实通过识别肢体动作,判断出炎儿溺水的情况,并且反馈到后台进行报警。但是,坐在监控室的那位安全员并没有当回事。出事以后,他承认当时在偷偷玩电子游戏,但坚称自己忽视报警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监控系统的不成熟。

根据其他工作人员的反馈,最初一段时间系统确实误报频发,以至于安全员从一开始的每次听到警报声都往泳池跑,到后来渐渐不再把警报当作一回事,甚至有时候都懒得看监控视频一眼,让设备成了摆设。

安全员后来被解雇了。我心里仍旧怨他,几乎天天打电话向他哭诉——只要想到他沉浸在游戏时,炎儿正沉在水底下,我便克制不住。开始时他会辩解几句,后来便什么都不说了,再后来,他似乎换掉手机号,我再也拨不通他的电话。就算是这样,只要我心里的痛苦涌上来,仍旧会习惯性地给那个号码发信息,不知道讲了多少恨意满满的话。

因为联系无果,我去找了当年负责调查炎儿事情的警察,希望他能根据那时候登记的个人信息帮忙查一下对方现在的联系方式。

“现在来找他,不会是还想再骂他一通吧?”他试探性地问我。

“不会,我保证。”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他……但就是觉得得见见这个人。”

警察把查询结果告诉我的时候,我有些惊讶。

“查到了两个手机号码,你记一下吧?”

“两个?”我在存储其中一个号码的时候,手机屏幕上自动显示了安全员的姓名。

我给他的另一个手机号发信息,问他可不可以见一面,用语尽量礼貌而克制。“骗过自己,骗过自己!”我自言自语,将信息前后检查了好几遍,尽量不让曾经的愤怒复苏,说出什么冲动的话。

几天后的深夜,他回复了我,说可以见面,只是因为不方便请假,便发来一个地址问我能否过去。我立刻与他约第二天见面,之后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约定的时间,我顺着地址找过去,才注意到那里是一家有名的连锁式健身中心。

他比我印象中的样子瘦了一些。也许没有瘦,毕竟过去我看到他的时候都在哭,所以他在我眼里的印象一直都是模糊的、放大的。

健身房有两层,他带着我去二楼的会客区,几个健身教练模样的人滑动着桌上的电子显示屏,在和顾客讲一些健身课程。靠里边的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剩下的两张空桌子都靠在最外侧,挨着一大面玻璃。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两张桌子,有些不知所措。我朝那面玻璃走过去,发现从那里可以看到楼下的室内泳池。我立刻转过身,发现他正和坐在里桌的几个人说着什么。那些人看了看我,随后站起身来换到我旁边的座位上。

“您坐这儿吧?”他向我招招手。

坐定之后,他咬着嘴唇,小声问我:“您今天过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现在的情况。”我说,“别担心,我不是来骂你的。”

他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说:“没事,骂我也没关系。”

我想起之前查他手机号的事,就问他:“你以前的手机号还在用么?”

“嗯……”他低下头,“不常用,不过我偶尔会打开看一看。”

存在那个号码里面的恶意突然涌了起来。

“……其实你没必要看那些,我也只是把它当个发泄的出口。”

“没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确实该骂,您的信息也是给我一个提醒。”

想到脚下就是泳池,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你在这儿做什么工作呢?”我换了个话题。

“我……”他顿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我还是做以前那个事。”说完他赶紧补充道:“当时离开那边,想着再也不做这种工作了,我也不配做。不过心里一直忘不了,所以去年又重新开始了。”

“知道自己不配做,也还是要继续吗?”我很想这么质问他,但努力忍住了,只是干咳了几声。

也许这几声还是让他听出了我的心里话,于是他又说:“我已经不像是过去那样了,真的,现在很多事都不像过去了。这几年,全国所有泳池的监控系统都提升了很多,比如误报率都严格控制在一个范围内。而且现在一旦系统报警,它不只会自动通知救生员、医务人员,还会在泳池内进行播报,其他游泳者听到后也会去帮忙的。”

我将视线转向了那面巨大的玻璃,想象着那是怎样的场景。他像是获得了一点勇气,接着说:“我们现在的工作也不同了,除了记录和跟踪系统发出的警报,还要收集样本。出现误报的情况,我们会把相关视频和系统数据截取下来进行分类标注,然后发给供应商。”

“发给他们,他们就会解决吗?”我问。

“嗯。供应商那边会有工程师分析数据,修复这个缺陷,然后利用假人完成一些测试,确保系统在下次升级后不再出现那种问题。我也是最近才觉得这份工作有了更多的意义。”他说,“比如,当年他们让系统学习的样本大多是成年人溺水的动作、体态,却不知道小孩溺水后的肢体动作和成人是有很大差别的。所以现在我们不断提供实际案例给他们作参考,这样系统就能不断改进算法。”

“说到底,因为您儿子的事,所有使用这套监控设备的公共场所,都对报警的准确性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件事推动了监控系统更新换代的速度。”他一边观察着我的反应一边说道。

炎儿要是现在去游泳,很可能就不会出事了吧。可是,为什么偏偏我儿子成了技术进步的牺牲者?

“这不公平啊……”我有些哽咽地吐出这么几个字。

“嗯。”他低着头。

“这不公平啊!”我忍不住更大声地说。

他突然像个力气被抽干了的人偶,整个人屈着身子从座位上滑落,膝盖直接砸在了地板上。“是我的错。”他说,“是不公平,是我的错。”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到他开始急促地呼吸,说:“我知道您怕我做这个工作再害了别人。说实话,我比您更怕,我要是再害了谁,这辈子怕也不用活了。”

“那你为什么还做呢?!”我想要去拉他起来,可我的身体不让,它更想听到他的回答。

“因为自那以后我老做噩梦,我怕您儿子怪我、恨我啊!”他的头垂了下来,抵在地板上,脊背弯成一座拱桥。桥身一直在抖动,和我的心抖得一样快。

“姐,您就当我在这儿赎罪,行吗?”他最后说。

他一直将我送到车站。

“您觉得难受了,还是可以联系我。”

我没回答。车子来了,我觉得我得再说点什么,“对不起”“谢谢你”“没关系”,这些好像都不是。我只好说:“我儿子,他是那种明明害怕昆虫,也要想办法把爬到路上的蚯蚓放回草坪里的孩子。你不要担心。”

他听了,低头看着地面没说话。我上了车,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拿手背挡住了眼睛。

第三场

第二次去研究所,我以为不会像第一次那么紧张,结果并没有。炎儿走了以后,有段时间我一直乞求老天,问他能不能当我做了一场噩梦。没想到因为实验的事,必须重新和他讲话:这一次,能不能我做一个好梦啊?

研究员给我准备了一些点心和书,临睡前他把几种室内灯的开关指给我看,说睡不着的时候也不用勉强,毕竟清醒地躺在床上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向他道谢,深深呼吸,将那本书拿了起来。现在任何可能的办法我都要试一试,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影响梦里故事的走向。

这是一个看起来已经很有年代感的绘本,上面有各种动物之间有趣的对话。研究员拿这个来或许是想让我放松一些,只是他并不知道,因为炎儿从小就喜欢动物,所以我家像这样的童书几乎堆成山。现在,我时不时就要去把这些书封面上的灰尘抹掉。

一只大河狸在尝试说服小河狸去学习筑坝,可是小河狸只想在父母的肚皮上睡大觉。炎儿小的时候,每次睡觉都喜欢摸着我的耳朵,于是我头都不敢转动,最后离开他的小床时总觉得脖子酸得厉害。

一只兔子找一家帽子商店退货,原因是两只耳朵无法正常地塞进帽子里。炎儿过去也有一只灰色的兔子玩偶,也可能原本是白色的,毕竟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后来兔子变旧了,怎么洗都是灰灰的样子,他有一天自言自语道:“小白兔变成大灰狼咯!”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梦里惊醒,看到一旁仪器的指示灯发出淡淡的光。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我重新闭上眼睛,集中精力让自己回想刚才做的梦。几分钟以后睁开眼,我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声音在睡眠舱里格外响亮。

“是晚上的梦不好吗?”早晨研究员过来看到我的模样,立刻问道。

“嗯。这个梦我记得,所以你们不用处理。”夜里醒来后,我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大概看起来很憔悴。

“您确定吗?因为人醒来以后可能会忘记一些片段。”他非常诧异地问。

“确定。我又浪费了一次机会。”

“别多想了。”他立刻说。

我离开了研究所,庆幸他没有继续追问。一个人隐藏自己的好奇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候需要很善良才行。

如果他或者研究所其他的人知道了我的梦,会怎么想我呢?很可能不愿意继续为我做第三次实验了吧?

这次的梦里出现了一片江滩,江水浑黄,天空也很阴沉。

炎儿和一个比他高一些的男孩——大他六岁的我的侄儿,在江滩上跑来跑去。他们是在放风筝,风筝是大雁的形状,和我睡前在绘本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风筝飞得很高,梦里的我就像有千里眼,可以近距离看到它们在空中飞舞的样子。我还有了顺风耳,可以隔着很远的距离听到炎儿和侄儿的对话。

侄儿跟在炎儿身后,对他说:“要是我拿这个风筝线绑着你,风筝就可以带你飞上天啦!”

炎儿停住脚步,满脸惊讶地问:“怎么可能?”

“是真的,现在的风筝里面都是高科技。”侄儿说。

“你骗人的吧?”炎儿又问。

“不信的话,你试试不就知道啦?”

炎儿听了,抬头看看风筝,把线盘交到侄儿手中。接着,他大喊了一声“妈妈!”立刻向我飞奔过来,像一只小瞪羚一样轻快。

“妈妈!哥哥说,风筝可以带我飞到天上去,就像大雁一样!”他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

“是吗?”

“到底是不是真的呀?”他停在距我几米远的地方,迫不及待地问。

“你觉得呢?”我笑着说。

他下定决心似的说了声“我去试试!”,便转身向他哥哥跑去。

远远地,侄儿开始往炎儿身上缠风筝线,一圈又一圈。开始我以为他们是闹着玩的,但渐渐觉得有点不对劲,开始向他们走过去。这时候,侄儿抬起手向远处喊道:“出发!”炎儿听到他的指示,立刻拔腿朝那边跑。也就十来米的距离,他的双脚竟然缓缓离开了地面。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喊:“别跑了!”。炎儿马上停下脚步,但他的脚底距离地面已经有半米多高。

“把他拉住,快点!”我朝离炎儿近一些的侄儿大声喊。他看向我,眼神极为陌生。

我发疯一般追赶着炎儿,觉得自己就要陷入到沙地里了。每离炎儿近一点,他就被风筝带到更高处一点。等我终于跑到他跟前,伸手试图抓住他时,手指尖却只碰到了他的鞋底。

炎儿始终没有说话。他一动不动,任风筝带着他飞。我微微蹲下身再猛地一跳,终于抓住了那只鞋子——只有鞋子,从他脚上拽下来的鞋子。

“炎儿!”我往江水中跑,可是他离我越来越远,整个人已经飞到了江心处。“怎么办,怎么办……”我站在水里,浑身颤抖地对着天空说:“别带他走,求你了。”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伴着雷鸣声,一个奇怪的念头钻了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侄儿,他的眼神还是冷得厉害。我一咬牙,又仰着头说:“求你了,我可以换一个人给你。”

刚说完这句,风筝似乎真的停了,炎儿悬在空中,底下是滚滚波涛。

我愣住了,随即转身往侄儿的方向跑去。跑的过程中,我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侄儿仍站在那里,脸和天空一样黄黄的。

“对不起。”我跑到他跟前又说了一次,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不说话也不反抗,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转向远处的天空。他无声地笑了。

我不安地扭过头。风筝消失了,炎儿也看不到了,江面上只有依旧在翻滚的波涛。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也知道这种梦不是第一次做,我只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是的,出事的那天,其实是炎儿爸带着炎儿和侄儿一起去的游泳馆。炎儿溺水那会儿,他爸正在处理一些事,所以没及时注意到他的情况。他当时学游泳还没多久,换气不熟练,所以只敢在浅水区游。但实际上他后来发生溺水的地方,已经靠近深水区了。

事后我们一遍遍追问侄儿当时的情况,他大概是被吓到了,几天都不敢说话。他父母不让我们再和他见面。最终是负责调查的那位警察找侄儿谈了几次,我们才了解到一些情况。

为了找点乐趣,侄儿怂恿炎儿和他比赛游泳:“浅水区都是小孩子玩的地方,深水区有意思多了。”

“但是我还不怎么会换气。”炎儿当时说。

“换气没什么难的,你游到终点,可以拉着扶梯的扶手休息,然后再游回来。”他一直这样反复劝说炎儿。

虽然他后来让了炎儿半个泳道的距离,但还是最先到达终点,于是他又掉头往回游。其实在这个时间,炎儿应该已经出事了,而在旁边泳道的侄儿并没有注意。他足足游了两个来回,心里想的是,等见到炎儿了要在他面前炫耀说:“同样的时间,我比你多游了这么多呢!”

这些话再也没处可说了。

时隔几年,我再一次去了侄儿家。炎儿走了,两家人的关系几乎断绝。出事后那段时间,我常在他们家楼下喊侄儿名字让他出来,他爸妈就在小区的人面前把我称为“疯女人”。

我嫂子下班回来,看到我蹲在她家门口的楼梯上,就像看到一只苍蝇黏在了满是油污的灶台上,表情充满厌恶。

“嫂子。”我低声喊了一句,站了起来。

她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大哥和孩子在家吗?”

“一个加班,一个上学去了,去外地。”她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并不准备在我面前打开它。

“是今年高考的吧?”我又说。

“就考了一个普通学校。”她说,“要不是出那事,凭他的成绩,怎么可能只考那么点分?你知道这种事对小孩心理影响多大吗?”

我没吭声,做了个深呼吸又问她:“能不能把孩子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下?我好些年没见他了,想和他聊一聊。”

这话踩到了她的雷区,她一下子激动起来:“你还来找他干什么?你们一家把他害得还不够吗?你儿子已经走了,你放过我儿子吧!”

我低头盯着她那双尖头的高跟鞋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吧,你不用告诉我他的号码,你给他打个电话,让我和他说几句就行。我如果对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随时可以用这双鞋子踹我一脚,把我的话打断,怎么样?”

她瞪着我说:“你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我最近做梦梦到他,就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没别的。”

“他过得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以前那样恨他,现在倒是想来关心了?”她靠在门上,双手抱臂。

我说:“要是我骗你,那就让炎儿在天上也受苦。”

“真麻烦!”她叹了口气,又念了一句,“真烦人!”终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继续叹道:“真是的!”

“喂,你在干什么啊?……我碰到炎儿的妈了……嗯,是她。她想和你讲几句话,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知道她想讲什么,你不想说就算了……嗯?”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无法判断侄儿是在讲话还是和她一起在沉默。不过,她还是把手机递了过来,小声说:“我警告你,别瞎讲。”

我接了过去,“婶婶?”电话里有人说。

声音和我记忆中的差太远了,男孩子就是这样变成男子汉的吗?炎儿到了这个年纪也会变成这样的声音?

“婶婶?”他又叫了一声。

“嗯。”

“好些年没见您了,找我有什么事呀?”

“哦……也没什么事。”我问自己,这样真的能继续挖到洞吗?

“你考上大学了啊?”我说。

“是啊!虽然我爸妈不怎么满意,但我自己觉得还不错,至少专业是我喜欢的。”

嫂子站得离我很近,背挺得笔直,她是真的准备随时夺走电话顺便踹我一脚吧,我想。

“那你学的是什么呢?”我问他。

“我选的机械自动化专业。这学校其他方面挺一般的,只有这个是重点学科,而且学校有一个机器人技术与系统实验室,在全国都很有名。”

“嗯,那挺好的。”

“您过得还……”

“婶儿,”他又喊了我一声,“您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专业吗?我从小就对机器人感兴趣,这些年更是惦记着这一件事——我一定要设计一个最好的水上救援机器人出来!”

一听到“水”“救”这样的字,我就觉得身上没力气,只好扶着楼梯的扶手蹲下来。嫂子又往我这边走了一步,现在她的高跟鞋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同学都对这几年流行的娱乐型机器人感兴趣,但是我觉得,救援型的机器人才更有前景。”

“是吗?”

“嗯。听说海平面上升,未来海上海下的建筑会越来越多,人和水的关系肯定会更紧密。如果是这样的话,人承受的风险也会更多,比如说那些海上居民呀,做海底建筑维护的工人呀……您说对不对?将来,我设计的机器人不但能及时识别溺水的人,还能够及时救他们,就算水里的环境很复杂,它们也能处理好。”

其实我也看过类似的新闻,像是有些城市会将水上的房子固定在一起变成“水上浮岛”,也有很多水下酒店被修建成潜艇的形状,人站在里面可以看到窗外的鱼群。

侄儿说起机器人的话题就变得格外健谈,他继续说:“比如,机器人会待在水里四处巡察,一旦感应到有落水者,就会自动移动到那个人身边,从身体内部弹射出自动充气式泳圈,人可以通过抓住泳圈回到海面。”

我想起之前梦里的两只蓝色巨蟒,便问:“那要是人被水里什么东西缠住了怎么办?”

“对,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他有些兴奋地说,“在机器人找到落水者以后,还会自动给附近的救援点发警报,把水里的情况用视频同步传输过去。救生员看到后就可以操纵机器人进一步救助,比如利用它们尾部的螺旋桨割断水草呀,或者推开一些重物什么的。

“救生员还可以根据系统上显示的落水地点,还有机器人弹射出的浮在海面的游标,以最快速度下水救援。我跟您说啊,甚至那些泳圈、浮标都是特制的,到了晚上也会发光,向人提示它们的具体位置。”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我一直“嗯”“好啊”这样回应。现在想想,他小时候来我们家玩,看到炎儿的一些玩具机器人,总是想把它们拆开,了解里面的构造。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把他说的这种机器人设计出来。活着总是有可能的,活着的话。

嫂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用高跟鞋的鞋跟跺了跺地板。

我不得不打断侄儿的话,“那个……”

“嗯,婶婶。”他马上应道。

“我相信你,”我说,“机器人这个,你应该能行的。过去你拆炎儿的机器人,他从来不拦着你,还总说你厉害。”

“嗯!”

短暂的沉默后,“婶儿……”他忽然说,“您还怪我吗?”

其实打电话前,我就害怕他会这么问我。原谅一个人,不是像电影里那样两个人抱在一块,就完全冰释前嫌了。对一个人的恨意,更像风湿性关节炎,阳光明媚的日子,身上暖烘烘的,会觉得这病已经治好了。等过段时间下起雨,膝盖隐隐作痛,手肘好像在灼烧。

透过楼道的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碧空如洗。我想起了我的梦,想起我为什么会来这儿,便回答他说:“其实以后会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今天天气挺好的,今天我不怪你。”

他开始小声呜咽,“对不起,婶儿……”

“没事。”

“我对不起炎儿……”

真奇怪呀,他说话的音调,好像又变成当年那个男孩了,那个在江滩上和炎儿嬉闹,逗得炎儿一边咯咯笑,一边亲昵喊着的“哥哥”了。

我正想着,眼前出现了嫂子的手。

“你要好好的。我……”她将手机毫不犹豫地抢了过去。我最重要的话还是没讲出来。

他会懂的吧,我想,是我侄儿的话,应该会理解我的。但愿如此。

02 他身上最耀眼的东西,被命运毁了,也被我毁了

第四场

第三次去研究所,又是在睡眠舱的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晚上。每次觉得自己一脚都踩到梦里了,心脏就会发出警报似的突然剧烈地跳动,让人立刻清醒。这种整张床都在摇晃的错觉,一度让我以为发生了地震。等我最后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完全被床单盖住,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过了几天,研究员联系我了。

“不能说是个好梦,但好像比第一次的好一点。您要来看看吗?”

“当然。”

这个梦境更难被称为“好梦”。研究员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不清楚这背后的故事。

炎儿爸带着两个孩子去游泳那天,我在公司加班。我们约好等我下班后,去游泳馆和他们碰头,再一起出去吃晚饭。

忙着忙着就忘记了时间,直到夕阳照在了办公室的电脑屏幕,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去找他们了。用手机约来一辆出租车,我收拾好东西跑下楼,想从公司尽快赶过去。

在车上,我用电脑继续做着未完成的工作,完全没注意到窗外的事,自然也不知道就在离游泳馆不到两公里的地方,一个女孩骑着单车,以极快的速度从侧面一辆车的前方横穿过来。我乘坐的车没能及时刹车,“哐!”一声,单车倒下,女孩也随之倒地。

我几乎是懵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要下车查看女孩的状况。单车一侧被汽车碾过,导致她的一只胳膊被撞歪的车把死死压住,就像被擀面杖压着的面团。单车旁边还有几把破裂的吉他,它们被一些粗线缠在一起,应该是之前绑在车后座的。

我先是请一旁的路人帮忙报警,联系汽车公司,然后花了不少时间,小心地推开变形了的单车。那时候我不知道女孩的胳膊伤得那样厉害,还在庆幸她从死神手上逃过一劫。其实,死神一转身,几乎是直奔我儿子那里去了。

我一边安慰女孩,一边替她联系家人,告诉他们女孩当时的情况。在电话里我被对方狠狠骂了一通,即便他们清楚开车的并不是我,而是那台配有无人驾驶系统的愚蠢汽车。

后来我得知,女孩虽然违规在先,但她横穿过来的角度刚好处在雷达探测的盲区,而不巧的是,单车后座放的几把吉他也影响了前视摄像头的准确识别。汽车上安装的所有传感器都无法判定前方那一团不明物体是什么,它们从未学习过这种样本。在那个瞬间,整个无人驾驶系统就像看到外星生物一样不知所措,直到碰撞发生才清醒过来。

交警、救护车、汽车公司的事故处理人员先后赶到。由于女孩的家人还没来,我便陪她一起先去医院。在救护车上我稍微镇定了一些,想起得赶紧联系炎儿爸,可是他没有回应。还在游泳吗,我心想,于是给他留言讲了讲傍晚发生的事,让他先带着孩子们去吃饭。

到了医院,女孩被推进手术室,我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等待,企盼着她不会有事。这期间我又尝试联系炎儿爸,电话始终是无人接听。不知道是这场交通事故让我过于慌乱,还是真的有心灵感应这样的东西,外面救护车的警笛声每响一次,都像有电流穿过我的脊椎。

不久后,女孩的家人赶到,我被他们骂了第二轮。手术时间比预计的长,不安让我忍不住继续联系炎儿爸,而无人应答则加深了我的恐慌。他很少这样不及时回复,而且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经过和女孩家人们艰难的沟通,我留下自己的证件信息和联系方式,终于被允许暂时离开医院。汽车公司的事故处理人员仍然在那儿,和他们继续沟通后续的事故调查、保险赔付等事宜。

我再次叫来出租车赶往游泳馆,进去之后发现前台站着几个警察,透过旁边的玻璃可以看到,泳池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是怎么了?”我慌忙问道。

“有小孩溺水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整个地板都在摇晃,就像地震来了一样。没错,这种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袭来。后来它无数次发生在我即将入睡的时刻,一次次提醒我:“不准睡,得悲伤!”。

当时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出事的孩子叫什么,一个帮忙叫救护车的工作人员给我大致描述了孩子和他父亲的相貌、年龄。他还告诉我,孩子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救生员做急救措施也没用,现在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好像还有个大点儿的男孩也跟着哭,他们是一起的。出事的是那个小的。”旁边有人补充说。

我几乎是被他们搀扶着坐上车,再次跑回附近的那家医院,那家不久前我刚离开的可恶的医院。路上我给炎儿爸继续打电话,始终是无人接听,电话里传出的音乐声听着让人瘆得慌。

我不再打了。我经常给炎儿做他爱吃的溏心蛋,圆鼓鼓的蛋黄在薄薄的蛋清中摇摇晃晃的,只要拿筷子轻轻一戳,蛋黄就立刻流了出来。此刻,有一个可怕的真相就包裹在我眼前的这颗蛋里,我坚信只要没人戳破它,它就永远不会出现在这世上。

在医院看到炎儿爸的那一刻,真相全都涌了出来。那自然不是金黄色的蛋液,是殷红的血液,它将我们的躯壳完完全全覆盖住,把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彻底冲垮。

第三个梦,就是基于这样的事实构建的,只是梦里把几件事情混在了一起。首先是炎儿爸带着我和炎儿坐车,炎儿似乎是在安详地睡觉。我们坐的是现实中我乘坐的那一辆,车也同样撞到了那个女孩,不一样的是女孩的身子完全被汽车压住,无法动弹。

炎儿爸跑下车,试图将车头抬起来救出女孩,但是怎么使劲都没能成功。

“我们先送炎儿去医院。”站在一旁的我说。

“是要把这个女孩送医院。”他头也不抬地说,把注意力都放在抬汽车的事情上。

“不是,我说的是炎儿。”

“他去医院干嘛?他只是游泳游累了。”说完,他咬着牙,试图抬起汽车前保险杠。

女孩听到我们的对话,从车底伸出一只胳膊,紧紧扯着炎儿爸的裤腿。“你们要救我”,她哑着嗓子喊。

我也急了,跟着喊:“炎儿快死了!真的,我知道这件事的结局,我看到过。当初要不是这个车祸,我本来可以更早赶到游泳馆,把他看得紧紧的,他就不会出事!”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的语气里夹着怒火,“你快过来帮我啊!”

我只得过去和他一起抬车子,车头仍纹丝不动。

“求你了,我们先送炎儿去医院吧!”我哭了起来。

“有没有别的办法?”尝试几次都失败后,他围着车头来回观察,也不敢轻易倒车,怕对女孩造成二次伤害。

“有水的话,不就可以让汽车浮起来了吗?”女孩突然幽幽地说。

就像是她发号施令了一样,街道两侧涌来了或许是世界末日来临前才会有的翻天巨浪,顷刻间就把我们全部淹在了水底。我按炎儿爸的指示再次用力抬保险杠,车头终于离开了地面。那个女孩顺势滑了出来,在水中直直站着,似乎没有受伤。

“我出来啦!”她说。

“没事吧?”我们问她。

“嗯。”她说完,朝着水面迅速游走了。

我们总算放下心来。可没过多久,我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场大水、这场对话,还有……

一个小小身影朝我们缓缓靠近,我顿时一阵狂喜。

“爸爸,妈妈,我学会游泳啦!”炎儿像一只小海豚一样向我们游过来。

“炎儿,你没事了?”我大声问。

他没有回答我,只说了一句:“大海真好看!”

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我们身边的水如世上最纯净的海水般清澈透亮。

炎儿围着我和他爸转了一圈又一圈,游得很是轻巧。他的身子非常灵活,简直就像在水里生活了很多年。

我几乎是沉醉在他的泳姿里,看了很久,直到炎儿爸说:“我们上去吧!”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我们还一直待在水里。

真相就是在这时候显露出来的。既然我们在水底,为什么能正常说话、呼吸?最关键的是,我明明不会游泳啊!

一想到这儿,四周的空气似乎消失了,我的手脚乱作一团。我努力憋着气,指着上方示意炎儿爸带我到水面上去。他当时的注意力却像被什么吸走了,眼睛眨都不眨,就那么看着炎儿游动。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便想着去拉炎儿一起上去。炎儿已经转圈了好一会儿,他应该也累了,毕竟学会游泳还没多久呢!因为没法再喊出炎儿的名字,所以我一只手抓住炎儿爸,一只手试图去拦住还在游动的炎儿。

水面上好像有光照进来,我看到自己伸长的手臂在亮晶晶的海水里,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而我的儿子,他没有被他面前的这只手拦住——他和海水一起轻轻穿过那层薄纱,渐渐远去。

“你们能不能再给我几次机会啊?拜托你们了。”看过这个梦境后,我对研究员说,“像这样不了了之,我就会和那些手术进行到一半,突然被医生丢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一样了。”

“我也想多给您几次机会,但按所里的规定,三次已经是给您的特殊照顾了。”他为难地说:“就算是我同意,领导估计也不会同意。”

“让我和你们领导再谈谈吧。”

“这个……”

“你不是让我挖洞么,我已经找到这三个了。再试几次,我一定可以把让我做噩梦的水放出去,做一个好梦。”

研究员被我劝了很久,终于答应带我去和所长再谈谈。我们聊了近一个小时,为了说服所长,我主动提出将当初从游泳馆获得的赔偿金捐赠给研究所,一部分是对他们提供给我的三次机会表示感谢,一部分希望用于之后的实验和他们在未来做的相关研究。既然我会来这里,天底下总有和我一样的父母也会想来这里,研究所作为他们最后的希望,需要长久地存在下去。

“那您之后的生活怎么办?”研究员后来问我,“您之前说过,这几年好像没有上班吧?”

“嗯。不过我一直花的也是自己过去的存款,赔偿金本来就没有用,那是炎儿的命换来的。现在我也是想把他的命救回来,哪怕就只在我梦里头。”我说,“他回来了,我可能就有力气做事了,不用担心。”

所长说他还要和其他几个领导讨论,也要看别的志愿者的试验计划来综合评估,所以要第二天才能给我结论。这一晚尤为煎熬,我责备自己浪费了三次机会,就好像自己又将炎儿送走了三次。

天亮后,我的目光就没有从手机上面挪开。害怕他们嫌我烦,也不敢主动打给研究所。就这么一直等到天快黑,电话来了,他们同意再给我追加两次实验机会。挂掉电话,我腿一软,久久地跪在卧室的地板上。

在这之后,我通过汽车公司、保险公司的很多工作人员,总算拿到了女孩最新的联系方式。

在电话中,女孩说她不想和我见面,不愿意想起以前难受的事情。

“给我半小时,哪怕十几分钟也好。”我说,“这样突然打扰你,确实很不好意思。但你应该知道我儿子的事情,所以我过得不会比你好。”

“那就更没有必要见面了,不是吗?何必让两个人都难受呢?”她说。

“我做梦梦到你了,”我索性说,“过去也经常梦到。这里面肯定有些什么原因,我想了解清楚。”

“要说有原因,那肯定只有一个——我们都是对方的厄运。”

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利用别人的同情,参加这个实验以后我知道了,那是因为没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于是我开口了:“我是厄运,可我的孩子不是,他那时候只有八岁。”

我们约在她工作的一家乐器店见面。因为不是周末,店里只有她一人。

她坐在橱窗后面的一张椅子上,很瘦,脸色苍白,头发有些蓬乱。

“你想聊什么?”她完全不看我,只是盯着窗外。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聊哪方面,我主要是想见见你。”我环顾四周,店面不大,收拾得还算整齐,主要卖吉他、贝斯等乐器。里头似乎还有小隔间,想必也开设一些培训课程。

“这是你开的店吗?”我问。

“我和朋友的。”她说,“以前赔的钱我还有一些,又借了一些。”

看她主动提到赔偿的事,我便问:“你身体还好吗?”

她抬起右手,挽起袖口后伸到我眼前,说:“你是想问这个吧?”

那是一只机械臂,指尖部分是黑色的,其他地方则散发着金属的光芒。

我迅速看了一眼,问她:“听说有仿真皮肤的机械臂已经普及了,为什么你的……还是早些年的那种样子?”

“就跟你看到的这样,因为我最近开始工作了。怎么说呢,为了博取家长们的同情?”

我想起几年前她在车后座放的那些吉他,当时听说她在一家培训班做吉他老师。

“重返工作挺好的。”我说。

“没有挺好,只是还好而已。”她收回手,盯着黑色的手指冷笑了一下,然后把衣袖拉下来。“早些年装的这个,灵敏度没有现在高,要适应很长时间。那时候每天痛苦得都想死,吉他什么的都丢到一边去了。”

我没有用“‘我儿子都没了,比你更痛苦”’这样的话回应她。比较谁的伤痛更大,真的是再悲伤不过的事了。

她拿起旁边吉他架上的一把吉他,随手拨动了几下,声音很清脆。“现在,我弹吉他也没什么问题,手指可以用很均匀的力量拨动每一根弦,连稳定性都提高了,是不是很讽刺?”没等我回答,她又叹道:“就是有时候我会问自己,现在到底是我在弹吉他呢,还是机器在弹?”

“你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就肯定是你在弹吧!”我诚实地说,“没有人的意志,再好的机械臂也只是机械。”

“是吗?”她把右手伸到自己面前又看了看,“总之,现在的小孩子觉得我这模样看起来更酷,想找我上课的人还不少。家长们又心生同情,课时费总会多给一些,这一点倒也不坏。”

“嗯。”

有个顾客进来了,问了几把吉他的价格,又盯着她的手臂看了一会儿。等他走出门,她问我:“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来啊?”

我简单讲了讲现在正参与的实验。她随意拨弄着吉他,眼睛却看向窗外,像是认真听又像是单纯地发呆。

等我说完了,她才收回视线:“我刚刚在想,当初那辆车让我失去了右手,让你也间接失去了儿子。但是现在呢,这车子自个儿还是在外面跑得好好的,你跟我也还得靠着这些该死的高科技产品活着。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没道理,”我回答,“以前我在书里看过一句话,说承认很多事毫无道理,比一直去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可能还更轻松一些。只不过,我自己经常做不到。”

她抬起头,第一次直直地看着我:“你知道吗,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是经常感到幻肢痛。已经死了的、消失了的右手好像还长在我身上,会时不时地痛一阵。这种时候我不但不觉得难受,有时候还很高兴,觉得我的右手好像又回来了。”

她把身子略往前倾,一字一顿地说:“你现在做的这个实验,就和幻肢痛一样,我们应该都知道,它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得对。”我说,“但是,一个母亲为他孩子做的事,也一样是没道理的。”

她轻叹了一声,说:“你要这么想就随你吧。今天来跟我说这些,是要我祝你美梦成真不成?”

“不是。我来是想说,希望你今后能过得好,比我好,比现在好。”我顿了顿,“有一天,我希望能听到你的演奏。我的炎儿,他也很喜欢吉他的声音呢!”

她没吭声,我们不约而同地再次看向窗外。路上车来车往,驾驶舱空空荡荡,阳光把车头照得闪闪发光。

第五场

我在第四次实验后说了一个谎。我告诉研究员自己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其实这话不准确,因为我至少记得梦里的人。炎儿爸,他再一次在梦里出现了。

在我最不愿回忆的那天,他坐在泳池边看着孩子们玩,然后接到了客户的电话。那是他亲自带团队负责的第一个项目,所以他全神贯注地开始和对方就一个酒店外立面设计方案开始讨论。由于细节上双方的意见还是有些不一致,没办法,他只好用手机把那张3D建筑模型图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给电话另一端的人展示它的外墙面砖模拟效果。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张图的线条和角度上,将沉在水里的炎儿忘在了一边。

我们过去都不知道孩子溺水的时候是那么安静,以为他们会上下扑腾,大声呼救,造成很大的动静以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实际上,孩子们溺水后通常会站立着,他们可能微微仰头,渴望得到最后一点儿可怜的空气。随着身体慢慢下沉,肺部进水,最终他们再也无法呼吸。这整个过程在一个满是小孩欢叫声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悄无声息。

打完电话,他往泳池里看了看,只发现了还在游泳的侄儿。叫住侄儿一问,得知刚刚俩人还在一起,于是他拔腿就往深水区方向跑。跑到一半,他隐约看到一顶带着海豚图案的泳帽浸在水中,随着水波轻微晃动。他飞快地跳下去,想起几分钟前自己熟练操控着的模型图。那只是个没有生命的建筑,却可以在墙上自由地翻转、缩放;而炎儿刚刚还是个认真打水踢腿的孩子,为什么现在反而和真实的建筑一样直直地立在水里,一动不动了?

我和他是在炎儿走了半年以后离婚的。这并不是说我们花了半年时间考虑,而是我花了半年时间才有了一点儿精力出门办我和他的事。在绝大多数手续都能通过网络进行办理的时代,离婚仍然是需要当事人都在场才能获得批准,可即便这样,也没能阻止我们走到这一步。

在那半年里,他承受了我无休止的哭闹、指责甚至谩骂。但办理离婚手续时,他还是把房子、两人的积蓄、孩子的赔偿金都留给了我。

分别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得活下去啊。”

其实,在我得知炎儿出事的时候他却在打电话时,这段婚姻就已经划上了句点。我当然清楚他那么做完全是无心的,也知道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应该为炎儿的事负责,但关系最亲近的他,成了离我最近的发泄口。

其实当初我会选择与他结婚,是因为这个人爱笑,笑里藏着一片岁月静好,让我觉得余生都可依靠。事实也确实如此,炎儿走之前,他也一直是尽责的丈夫和父亲,还把那笑容遗传给了孩子。出事之后,一切都变了。炎儿带走了他曾经的笑容,陷入绝望的我无法容忍他展露新的笑容——他身上最耀眼的东西,被命运毁了,也被我毁了。

为了避免自己在余生中不断拿这件事去指责他、伤害他,让这段原本美满的婚姻变成囚人,被拖出去千刀万剐,我只能选择尽早将彼此的关系拉远,远到我不能再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表露我的恨意。

离婚以后,我们就不再见面了。后来我听说他再婚了,不久后又有了一个儿子,生活应该在慢慢好起来。离婚是正确的选择,我告诉自己,有的人选择留在过去,有的人希望走出过去,既然两个人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速不一致,就不应该再困住对方。

可我又一次梦到他,意味着必须去和他见面了。我能够和其他人见面,是因为他们无法完全了解我的伤痛,我可以隐藏情绪来保持体面。他不行,他是唯一和我拥有一模一样伤痛的人,是让我没法做任何伪装的人。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在脑海里将这句话念了上千遍,我鼓起勇气联系他。

“喂?”

“能见面吗?”我说。

“嗯。”

之前联系、见面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变化,只有他没有。

“我不想影响你现在的生活,只是这次好像没有别的办法。”我说。

“没关系。有什么事?”

我把实验的事讲了一遍,比过去讲得都要仔细,连之前做的几个梦和联系到的人都说了。

“那这一次呢,你梦到我什么了?”他问。

“总之还是很不好的事。”研究员之前已经让我看了那个梦境,它比我之前预想的还要糟糕。

他安慰我道:“没关系,你说吧,这样我们才能一起想怎么去解决。”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一起”这个词了,它让人宽心不少。

于是我开始给他讲第四个梦。

梦里我没有遭遇车祸,而是顺利地到达游泳馆,看到炎儿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泳池游泳。他看到我来了,立刻从水里爬出来,说:“妈妈,我饿了。”
“我也饿了。”炎儿爸在我身后说。
“饿了就好,饿了就好。”我高兴地说,“我们去吃饭。”
就像是镜头的切换,我们立刻出现在之前常去的那家餐厅里,就是游泳馆附近的那一家。炎儿和猫儿一样,认真吃他的红烧鱼。我们过去经常告诉他,多吃鱼就会聪明,就可以很快学会游泳,和鱼游得一样好。他好像把这话一直放在心里,每个夏天都会吃更多的鱼。
我一直盯着他们俩吃饭,自己不敢低头吃东西,也不敢仰头喝水,我怕我的视线一移开,炎儿就会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儿,炎儿突然开始咳嗽,几乎停不下来。他指着嗓子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他又指了指盘子里的鱼,我马上跑到他身边,问:“是不是有鱼刺卡住了?”
他点点头,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我掰开他的嘴看了看,吓得心跳骤然加速。那里面没有牙齿和舌头,嗓子眼是一个硕大的洞,看上去里面又黑又深。
“这是怎么了?!”我大叫了起来,炎儿爸却继续吃着菜,说,“小事儿,过段时间会长起来的。”
炎儿一直剧烈地咳嗽,我很怕出什么事,就准备带他去医院。炎儿爸让我们等一下,然后去厨房搬来一大桶矿泉水,说给炎儿喝了就能把鱼刺冲下去。
“没时间去医院了,得马上处理。”他说完,就立刻往炎儿嘴里倒水,一直到炎儿的小肚子都鼓起来,他都不停下。我急得一下子把水桶抢过来:“你再灌下去,他的肚子就要撑破了!”
“不会的,我这是救他!”他说着就过来抢我手上的水桶,动作非常粗鲁,像换了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在我们来回争抢的时候,像是他太太的中年女人牵着一个男孩出现在餐厅里,径直向我们走来。女人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一下子拉了过去,说:
“你猜得没错,我老公根本就不想救他。他现在有我这个儿子了,还要你的干嘛?”
我呆呆站在原地,知道她的话不可信,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如果真是这样要怎么办?看见他还在给炎儿嘴里灌水,我甩开那个女人的手,冲上去把炎儿从他手底下夺了过来。孩子的头垂到我的手臂上,吐了很多水出来。
“你要是敢害我儿子,我就跟你拼命!”我像只母豹子冲他吼叫。
他不说话,走到那个女人和孩子旁边,三个人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这笑容是什么意思,便把炎儿的脸别过来,想看看他怎么样了。然而,他的脸就像第一个梦境中的那样,肿胀到我不忍心多看一眼。
愤怒在我体内迅速膨胀开来,我从桌上拿起炎儿爸的手机,朝着他满是笑容的脸上直直地扔过去。他没有被砸中,看起来好像是人在原地消失了,其实并不是。
我走过去把手机捡起来,塞到了那个女人手里。她低下头,看到炎儿爸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小人,正在手机屏幕里,在一个3D建筑模型图里挣扎——就是当年炎儿出事时候他查看的那个。

“这就是结局了?”他听我一口气说完后问道。

“嗯。”

“这样啊……”他轻声叹道。

“我真没有这么想你们,但我控制不了我的梦。”我说。

“嗯,我相信你。”他摆了摆手,意思是我不必解释,“就算你这么想了也不要紧,不好的情绪总得释放出来。”

他果然一点都没变。

“那我们接下来得做些什么呢?”他问。

“其实我也没指望和你见面了就能做个好梦。”我说,“过去几个月,我是为了尽可能不做噩梦才四处联系那些人。说起来也挺自私的,我总想着把噩梦化解了,迟早会有好一点的梦出现吧?”

他双手交叉撑起下巴,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我知道,这是他要做什么决定之前的习惯动作。

“我们去海边吧!”他说。

“海边,去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更坚定了,“我会把机票买好,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在机场见吧!”

见我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他第一次叫了我们儿子的名字:

“炎儿,他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我们代他去吧。”

我们去了南方一个沿海小镇,在海滩边从中午一直坐到晚上。这期间聊到一些炎儿的事情,比如他一直想来海边,并且坚持一定要学会游泳再来。似乎觉得只要学会游泳,整个大海都是属于自己的。是不是看海的这种想法最终要了他的命?我努力不让自己再这么想下去。

海浪声非常有规律,多少让人平静下来。过去,如果我们谁加班回家晚了,就会去炎儿床边待上一会儿。他均匀的呼吸声也会让我们平静,可以把白天一些糟心的事情暂时忘掉。

海滩上游客不多,偶尔有父母带着孩子走过,我们的视线就会跟随他们一会儿,直到那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你的……这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问他。

“和炎儿一样,很善良。”他说,“也爱笑。”

“他们都像爸爸,挺好的。”

他弯腰从脚边捧起一点沙子,然后摊开手掌,让海风把沙子慢慢地吹走。

“你和我出来,她能理解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我觉得应该能。她很少问起过去的事情,但如果我主动说,她都会耐心听,也支持我做的决定。”

“那就好。替我谢谢她。”

“嗯。”

他把手握拳,然后再次展开,“说起来,认识她到现在,她就发过一次脾气。”

“嗯?”

“前段时间,我们带他去海洋馆玩。那天是周末,人很多,他妈妈去给他排队买吃的,我就和他在那里看鱼。然后,你猜我看到什么了?小丑鱼,炎儿最喜欢的那种,你知道的吧?”

“知道。”家里还有一只小丑鱼的玩偶,它常年躺在炎儿空空的床上,像是搁浅在了沙滩上。

“我当时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孩子没了影。我马上喊他的名字,声音大到用咆哮形容也不为过,其他家长和小孩都安静下来,还以为我犯了什么疯病。”他说,“好在孩子隔得不远,他去看旁边的水母了,只是被人群挡到,所以我最开始没发现他。

“我冲过去一把把他拉到怀里,我说,‘你去哪了……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也不知道我当时使了多大的劲儿,他被我勒得难受,一直挣扎着,但我就是没放开他,怕松手后他就走掉了。”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心脏被狠狠戳了一下。

“然后他妈妈跑过来,把他从我身边拉开,抱起来对我说:‘他不是炎儿,你看清楚!’我就看着孩子,他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就那么噙着眼泪望着我。”

他望着远处的海浪,说:“遗传这件事情,想想总觉得神奇。每次我从他身上看到炎儿的影子,就觉得又高兴,又难受。”

当初我没有考虑和他再要一个孩子,大概也是怕这样的情况出现。于是我说:“如果你控制不住这么想,至少不要在他们面前再表现出来。这对他们不公平。”

“我知道。”他拍了拍手,最后一点沙子落在了海滩上。

日落的时候,太阳就像融化在海里,和孩子手里的颜料盘一样,颜色非常绚烂。炎儿,你想要看的海确实很美呢,我差点儿都忘了。炎儿,今天看海你开心吗,和你想象的是不是一样呢?

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叫了声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不会劝你一定要从过去走出来,”他轻声说,“毕竟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做到。想停留在哪一个时间段,是每个人的个人意愿。我们待在自己最愿意待着的那一段人生里,觉得开心、满足,也就够了。

“我只希望哪一天如果你想尝试往前多走一步,也不要怕。我在这里,过去的亲人朋友们也都在。未来不一定有想象的恐怖,如果不喜欢,随时可以退回去。虽然很多事大家都无能为力,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始终有这样选择的自由。”

我没有说话,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有一只折纸小船,如果把它展开,上面应该有炎儿写的字。这是以前我们教他做的漂流瓶,他说里面写了他想和大海说的悄悄话。

“我从你那边搬走的时候,在他那个百宝箱里拿的。这次带来正好。”他向我解释说。

走到最靠近海浪的地方,他将瓶子全力扔了出去。瓶子随着海浪一起一伏,和远处海面上的小船一样。

我们乘坐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回来,走出航站楼后,两个人相互道别。

“谢谢你。”我说。

“应该的。”他微微一笑。

他渐渐走远,我看到临时停车区有一个孩子看到他,兴奋地手舞足蹈。他一把抱起孩子,两个人相互蹭了蹭额头,然后往旁边停靠的一辆车走去。打开车门的时候,他朝我这边看了看,招了招手。那孩子似乎是在学他,却也像真的看到我了一样,也冲我招招手,笑容灿烂无邪。

在那个瞬间,我好像回到了过去。

第六场

最后一次实验前,研究所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很多人都来向我送上祝福。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祝你好梦!”,就像举行一个特别的祈梦仪式。

研究员是最后说这话的。他把设备调试好,在离开睡眠舱前讲出这句祝福。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满满的真诚,对他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很感激你为我做的这些。”

“不管结果怎么样,”他接过我的话说,“希望您之后都能好好的。”

我在睡前打开了手机,播放之前在海边录下的海浪的声音,然后对自己说:“祝我好梦。”

梦里,我赤脚走在比现实更美的海滩上。四周空无一人,连脚印都看不到一个。没有风,几朵白得不可思议的云好像被钉在湛蓝的天空上。海浪也是,每一个浪尖都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独自走了一会儿,海滩上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白色的小教堂。它沐浴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和那种水晶球里面的小房子一样。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它就是那种存放希望的地方。

于是,我的脚步和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只想快点走近它,去触摸自己渴望已久的东西。我越走越快,丝毫没注意到自己一只脚刚踏进那片发光区域的边沿,就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砰!”一声,把我的脖子死死地卡在地上。

这是什么?我用手试图把卡住脖子的东西推开,却只摸到了又硬又凉的金属块。

下一秒钟,金属块猛地弹开,我趁机从沙地里站起来,继续往教堂的方向冲。

没走几步,又一个金属块砸下来,我再次被它困在了地上。

就这样重复了几次后,我便放弃站立。每当金属块弹起的时候,我就向前爬,接着被它阻拦,然后再爬。等到我的头顶终于碰到了教堂入口处的最下面一层台阶,金属块反倒停在了半空中。

我翻过身来,仰起头,终于看清了这个金属块是什么。

问号,这是个巨大的问号形状的铅字字模。之前卡住我脖子的,正是倒下来的“?”前面鱼钩形的部分。此刻,它悬浮在空中,像是在酝酿着什么。而它的背后,也就是我来的路上,还有一列长到看不到头的,黑压压的问号。

“是你啊!”我对它说。

“原来我又转回来啦!”我又说。

问号在空中开始剧烈地抖动,像是要回应我似的。

我索性将手脚全部伸展开,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太累了,就到这里吧!”我最后说。

所有的问号都跟着抖动,头顶的那一个开始迅速坠落,我闭上了眼睛……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浑身发热,像是融化成一滩泥,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开始变冷,这摊泥就慢慢聚拢凝固,知觉也跟着恢复了一些。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四周很暗很暗,自己的身体正不自主地移动,好像是在走路。但是因为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样子,所以这种感觉又有些模糊了。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胳膊,暖暖的。我听到有人说:“妈妈,你要加油呀!”

是炎儿的声音,我感觉他用小手拉了拉我的衣袖。然后他又说:“爸爸,你也要加油啊!”

“嗯。”炎儿爸这么答道。

这对话如此熟悉,即便很多年没有听到,我还是像条件反射似的,立刻弯下身把手臂弯曲,然后用劲将身体站直。我猜,炎儿爸也是这样做的。

炎儿就这样被我们高高抬了起来,我似乎能看到他的两条腿像过去一样,正悬在空中欢快地摆动。于是我们开始带着他往前跑,他兴奋地大喊:“飞起来咯!和大雁一样,飞起来咯!”

这里好像是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没有光亮,也没有尽头。他这么一喊,声音在里面回荡了很久。他的欢叫声把我所有的力气都唤起来了,我完全不在意脚下有没有什么东西会把我们绊倒,也不担心前方的黑暗里有没有什么会让我们一头撞上,我只是和炎儿爸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想让他的欢笑声永远不停下。

这样就很好了,梦里的我想对现实的我这样说。这样的梦就很好了。

“就是这个了。”研究员早上过来后,我对他说。

“真的吗,做了个好梦吗?”他连忙问。

“应该是。”我苦笑道,“就算不是,我也没有机会了。所以就这个吧!”

“哦……那我们会尽快把这个梦交给您。”

“好。”

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书房,找出那本当年常居销量榜榜首的书——《未来会更好吗?》

用手指摩挲着书名最后的那个问号,能够感到微微的凸起。是啊,如果要追溯到这整件事的源头,大概就是在这里了。

当年,我还在一家图书公司担任总编辑。我们签下了一个并不算知名,但观点新锐、见解独到的作者最新的随笔作品。对这本书进行三审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书名中的问号没有了。

和责任编辑沟通,她的回答是很多书的书名都省略问号,她觉得这并不是错误。另外,问号放在书名后就像是拖车拖着汽车一样,设计师那边也觉得不怎么好看。

“作者那边怎么说?”我问。

她回答:“对方本来是加了问号的,但我们这边和他沟通了几次,后来他还是同意了。”

作者在书里主要探讨的是科技对社会各个方面的影响,以及未来它将如何进一步改变我们的生活。未来会更好吗?看完这本书后,我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疑问句,这个问号里有他想要探寻真相的渴望和无法言说的迷茫。这个问号,我不想省略,我相信作者也不想。

这本书的出版因此变得格外紧急,毕竟书名变了几乎意味着很多事情需要从头再来,但原定的上市日期,即在当年被列为国家法定节假日的科技节,是不可以变更的。大家加班加点地“加问号”,等我再次三审的时候,更是盯着这些问号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未来会更好吗?

结果,现实给了我一个残酷的回答。在那一天,炎儿走了,我在那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上还没有看完所有的问号,就被感叹号给了当头一棒。就像是一个预示,在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寻找这个悲剧的源头。从安全员找到侄儿,从车祸中的女孩找到炎儿爸,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都清楚,如果那一天我不去工作,而是一直陪着炎儿,那么,没有任何人会在这其中受到伤害。

至于我为什么去工作,是的,因为一个问号。

这大概也是我后来没有工作的另一个原因。书会不断提醒我,那儿就是悲剧的源头,我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但是这个梦,让我看清了自己和那些悬浮于空中的巨大问号相比是多么渺小,在我一直追问“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是我?”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就像是爬行在莫比乌斯环上的一只蚂蚁。是啊,没有人能将这个无限循环打破,只有我自己。

很奇怪,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没有出汗,没有喘不上气,但又记得自己确实是睡着了。想起研究员之前说过的话,我问自己,难道淹没我的水终于排空了?

起床后,因为精力也好了很多,我便去书房把头天晚上翻乱的书全部整理了一遍,这种整理带来了久违的轻松感,于是我接着把整个家也好好收拾了。出过汗,我去洗澡,然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梳头发。这里是什么时候有的皱纹,白头发又是什么时候长的,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觉得她因为被遗忘了太久,看上去已经有些陌生了。

近中午的时候,我联系了前老板,询问他公司是否还招兼职,只要能远程办公,哪怕是初级编辑职位也可以。炎儿出事后,他和一些同事都很关心我,所以这次他也回答得很爽快,说兼职、全职都没问题,只不过这几年有阅读习惯的成人越来越少,公司的主要产品线都转为了童书。

“家长可能一年看不了一本书,却希望小孩一天看一本书。”他笑着说,“所以未来会更好吗,还真的是难说呢。”

“嗯,是啊。”

“你能主动联系我,我是真的高兴。以前几个老同事到现在也还经常谈起你。”他语气低沉下来,又说:“不过,你愿不愿意做童书呢?我也不希望你想到伤心事……”

我说:“我想试试。”

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可以试着把书做给其他的孩子。说不定还能把书里的故事讲给炎儿听,毕竟我们很快就要在梦里相见了,我想。

几天后,我接到电话,不是研究员而是所长的。他说他们想和我当面谈一谈。我立刻赶到研究所,发现会客厅不仅有他和几个领导、研究员,还有最初我遇到的那个记者。

“我们看过你所有的梦了。如果你觉得隐私受到侵犯,还请见谅。”所长说。

“没事。签实验协议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

“那就好。”他和旁边的人对视了一下,然后说:“虽然我们可能没有你了解这些梦,但大家都觉得即便是最后这个,也没有期待的那么好。你认为呢?”

“我不敢奢求更多了。”我说。

他“嗯”了一声,然后说:“是这样的,有件事我想稍微解释一下。其实我们这几个月正在测试一个梦境修复技术,比如对梦的内容进行裁剪和拼接,从色彩、清晰度、声音等几个方面进行调整。”

“是像视频剪辑那种吗?”

“可以这么理解。我们评估了一下你在试验里做的这几个梦,觉得它们还有进一步修复的余地。当然,梦还是你之前的梦,我们就是把它……怎么说呢,美化一下。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有些为难地说:“孩子的赔偿金,我基本都会捐赠给你们研究所……”

“不用,这个技术不需要你再支付任何费用。只不过,如果最终修复的梦你满意,也许我们可以进行一些长期合作。”他指了指一旁的记者,“比如我们把你的故事宣传出去,也会有一些媒体定期对你做一些回访。如果以后有公司购买这项技术用于商用,他们也可能会请你去和大众讲讲你的经历,就像是产品推广大使之类。”

站在角落的研究员绷着脸,眉头皱在一起。我当然知道所长的话意味着什么,可一个美化后的梦更让人好奇。它让我产生了新的,也许是无耻的贪念。

所长继续说:“你想要一个好梦,最后的目的无非也是能经常在梦里见到你儿子,对吧?只要大家合作得好,我们这边也会争取机会,让你可以尽早租用重现梦境的设备,到时候你就可以每天在家看到孩子了。当然,你也不用急着回答,可以再等一段时间,等我们修复好了给你看看。如果你喜欢,再答复我们也不迟……”

“我同意。”还未等他说完,我便回答:“你说的我全都同意。”

我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去研究所看这个梦的。

“希望它可以成为您的新年礼物,所以我们赶着做好了。”研究员好像是头一次笑得这么灿烂。

“谢谢!”

在帮我做实验准备的时候,他说:“这回的梦境里,我们还补充了第二个梦里的一些内容。当时您让我们别处理,但为了搜集更多更好的素材,我们还是把它恢复了,您别介意呀!”

那是让我感到羞耻的,关于炎儿和侄儿的梦。“那个梦里应该没什么好素材。”我感到脸颊都燥热起来。

“不一定,也许您忘记了。”他说,“那就可以当成是惊喜啦!”

我躺在睡眠舱的床上,闭上眼睛。惊喜,我这样的人生,还可以期待它吗?

我在当天就和研究所签约了。没过多久,如所长期盼的,技术被一家公司买下,我正式成为了这项“造梦”技术的推广人。我去全国各地演讲,接受采访,一遍遍讲我和炎儿的故事。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把过去的伤口撕裂一次,展露在众人面前,但我坚持了下来。

我还开始学习游泳。那几乎是不愿回想的痛苦经历。最初我会经常潜在水里忘记起来,总觉得有一些幻象让我神志不清。教练经常站在一旁,看着我的眼泪和泳池的水混合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下一次我依然会按时上课,没有放弃。

现在我除了偶尔参加一些推广活动,白天基本都在游泳馆当义务安全员。游泳馆的负责人都知道我的事,所以即便他们觉得没有必要,也尊重我的意愿允许我待在泳池边上。

早晨和晚上的空余时间,我继续着图书的策划和编校工作。读童书就像把一袋豆子撒在春天的田野里,能感受到文字欢快地跳跃。而做书就是看着它们发芽生长,然后想象着不知道哪个孩子会跑过来,兴奋地摘走一大把鲜嫩的豆角。我知道,每一颗豆子、每一个孩子都不一样,它们和千篇一律的问号是完全不同的。

夜里十一点,我会准时上床睡觉,这是我一天当中最幸福的时刻。对你们来说,白天的生活是真实的,可以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晚上的梦境是虚假的,所以即便是一个人和怪兽搏斗,也没有关系。

我和你们正相反。这是我现在能好好活着的秘密。

躺在床上,我熟练地戴上有内置电极的发带,在床边的梦境重现设备上按下几个开关键,然后闭上眼睛。接下来,我就可以钻进那个梦里了。

最近我还发现,偶尔我不依靠它睡觉,也一样会梦到那个梦。怎么说呢,就好像身体已经熟悉了,把它刻在大脑里了一样。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我也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将来了,你觉得呢?

“肯定的。”我连连点头,“我绝对相信!”

我们已经走到了一座天桥上。下了天桥往前再走一点,应该就是她住的小区了。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其实你家应该不在这附近吧?”

我挠了挠脖子说:“对不起,我确实是因为好奇您的故事才这样。总觉得您有些面熟,刚刚总算记起来之前好像看过关于您的新闻。”

“没关系。”

尽管从那些新闻和采访中,我已经知道大概的答案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听她再说一次。于是,我鼓起勇气问:“所以,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梦啊?”

她走到天桥一侧的护栏边,看着远处一片灯火辉煌,眯着眼睛说:“总之,是一个最完美的梦。”

梦的背景全都是那个绝美的海滩。没有风,云被钉在湛蓝的天上,每一个浪尖都悬在半空中。

我的儿子出现在远处海面上方,像一只小海狮一样给自己鼓掌加油,慢慢跳了下去。

他像一只小海豚一样向我们游过来,喊着:“爸爸,妈妈,我学会游泳啦!”

接着他从海里爬上来,说他饿了,于是我们看他像猫儿一样吃着喜欢的红烧鱼。

我们还抬着他在海滩上跑,看他兴奋地大喊:“飞起来咯!和大雁一样,飞起来咯!”

最后,他独自一人回到了海滩上。他大喊了一声“妈妈!”,像一只小瞪羚一样朝我飞奔过来。这一次,他带着满满的喜悦,直接扑到了我怀里。

我把他的头发捋了捋,触到了他小而软的耳朵。

“我回来了!”他说。

“回来就好。”我蹲下身将他紧紧搂住,“妈妈真的以为你飞走了。”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我经常对他做的那样。

“你想我的时候,我就回来啦!”他将头伏在我的肩膀上,贴着我的耳朵很小声地说。

风吹到我们脸上,云朵开始飞快移动,海浪声清晰传来,一切都活过来了。

(完)

作者:陈菁

编辑;一个想写出朴素故事的人。

责编: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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