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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俱乐部:为了踢球,我宁愿当一只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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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自己想踢球,而不是教一群耗子如何踢球。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 为了踢球,我宁愿当一只耗子 

前言

欢迎我们的新作者八号原子,八号原子曾经著有《钢铁长安》等作品数百万字,能够驾驭各种类型风格的故事,文字轻快,对世界颇有洞察力,擅长将悬疑跟人物情感相结合。今天她给我们带来一个科幻悬疑故事。

一名退役足球运动员被一位神秘女士邀请加入一支由老鼠组成的足球队,最后找回了自己的青春、梦想与爱情。这是一个关于奇迹的故事,关于人类对足球的热爱,以及对彼此的热爱。读到后面,相信你一定会为人类永远试图创造奇迹的精神而感动。

第一场

我注意到那个站在桥上的女人一直在盯着我看。

已经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了。我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个女人。她站在废弃的天桥上,一动不动地俯视着这片野球场。

尽管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可以看出她的身材很好,浅蓝色的套装短裙衬托出她的窈窕曲线,给人一种高级感——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对足球感兴趣的那种女人——我是说,如果她对足球有兴趣的话,她应该坐在大都会足球场的包厢里,而不是出现在这片破烂的野球场上,来看一个瘸子和一群孩子踢野球。

所谓的野球场,不过是废弃的垃圾场当中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而已。

她的存在,就像垃圾场里停了一辆闪闪发光的法拉利一样格格不入。

不会是幽灵吧?这个念头突然刷过我的脑海:已经一个月的时间了,这个女人每次出现的时候,穿的都是同样的衣服,站在同样的位置。难道是过去在这里自杀的女人……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女人双手抱在胸前,从桥上探出头来看着我。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吗……在炎热的阳光下,我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喂!”“小心!”

耳边传来熟悉的破风声,我不假思索地向后俯仰,就跟我过去做过无数次的那样,沾满尘土的足球停在我的胸前,被卸去下坠的力道之后在我的膝盖上稳稳地颠了几下,然后被我踩在了脚下。

“看不出来啊大叔,球感不错的嘛!”

那个以为我会被球砸中的少年松了口气,远远地对我竖起大拇指。

“大叔我当年可是足球先生评选排名的第11名哦!”我把球踢回给那几个少年。

“哈哈,大叔你还挺幽默的嘛……”

要让人相信一个住在垃圾场里的瘸子曾经是足球先生的有力竞争者——哪怕我达到过的最高排名也只是第十一名,确实是一件挺困难的事。不过我并没有开玩笑:我曾经效力于这个城市最有名的那支球队,身披10号球衣,胳膊上别着队长袖标,在21岁那年我就已经拿到两次联赛最佳射手了。全世界最好的俱乐部向我发出邀请,他们想要买断我的合同,在他们看来,我将成为最年轻的足球先生。

当然,那是我的十字韧带断裂之前的事了。

我低下头去,拍掉膝盖上的尘土。当我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天桥上的女人不见了。

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转过身去。

天桥上的女人就站在我的身后,距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

“你的球感保持得不错,罗队——罗杰队长。”她开口说道。

晴朗的阳光照亮了她长得异常标准的五官,也把她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地上,她显然不是什么幽灵——更重要的是,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没想到这年头还能遇到我的粉丝啊……”我挑起一根眉毛,故意用挑逗的语气说道,“追星追到垃圾场里来了?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

“呃,实际上,我只看过你踢球时的资料记录。”她诚实地说道,发音标准,声音动听,就跟她的整个人一样,标准而完美。

好吧。我挠了挠额头。她看起来非常年轻,我踢球的那会儿她说不定还没出生呢。“记者?”我指了指她胸前的一块闪闪发光的胸牌,金属铭牌上有几个字母交织而成的LOGO,那套浅蓝色的套装显然是工作服,所以她才始终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出现在天桥上。

“如果你现在来采访我的话,那可是有点晚啊……”我自顾自地点燃一支烟。

十年前,有很多记者摸到这片垃圾场来采访我,有些还带着摄影师。看来人们很愿意读到一个天才是如何堕落到垃圾堆里的故事。我踢球的时候赚很多钱,但那时我的花销也很大——如果你保持那样的消费习惯,再加上一群狐朋狗友和一些错误的投资,当你不能再踢球之后,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了。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有很多退役的球员都跟我一样变成了穷光蛋。如果说我的故事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宁可住在垃圾堆里,也不愿接受社会安排给我的那些工作。我是为踢球而生的,我从六岁起开始踢球,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想做。不能踢球的我是一件废品。我宁可呆在垃圾堆里,也不愿意被改造成其他的玩意儿。

愤世嫉俗?如果上天给了你异于常人的天赋,又突然从你的身上拿走一切,你也会变得跟我一样。我向着天空吐出烟圈。你没法忘掉过去的一切,当一个普通人,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是我回忆录里的话——当然不是我本人说的。有个记者以我的名义出了一本回忆录,这让我赚到了最后一笔钱。然后,我就被彻底遗忘了。就跟这片垃圾场里的垃圾一样。显然,人们最终也没有发现他们回收的这些垃圾到底有什么用处。

我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居然还会有记者来采访我。

“我不是记者。”浅蓝色套装女人说道,“实际上,我是一个球探。”

“哦,那可真看不出来。”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很少有女球探,至少十年前,大多数球探都是些抱着双臂站在球场边,头戴鸭舌帽,身穿毫无个性的运动POLO衫,挺着小肚子的老男人——就跟现在的我一样。我这辈子只认识一个女球探,而她的打扮跟男人没什么区别。

如果她真的是个女球探,那对我来说才是个天大的玩笑。我已经不可能再踢球了。就算我的十字韧带从来不曾断裂,我也已经四十五岁了,对足球界来说,这大概相当于九十岁吧。

“你猜怎么着?”我自嘲地笑了笑,“我猜你一定是想挖我去你的俱乐部踢球?”

“是的,我希望你能为我们踢球。”她认真地说,“但不是以人类的形式。”

不是以人类的形式……我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寒意。这个女人或许不是幽灵,但她很可能是个疯子。如果她下一刻从包里掏出一把枪来瞄准我的话,我一点也不会意外。

但她从手包里拿出来的只是一张名片。我狐疑地看着她。

“你会明白的。”她说,“我服务的是一家相当正规的足球俱乐部。”

我接过她递来的名片。雪白烫金的纸张跟她本人一样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那上面跟她的胸前的铭牌一样,印着MMFC四个字母交叠而成的LOGO,我知道FC代表的是足球俱乐部的缩写,但我没有听说过一家名叫MM的足球俱乐部。

“Mad Mouse.”她吐字清晰地说道,“疯狂老鼠。我希望你能为这支球队效力。”

第二场

第二天,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疯狂老鼠足球俱乐部。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离开过垃圾场了。城市令我感到陌生,我几乎已经不会乘坐现在的地铁了,当我走出地铁站的时候,我非常怀疑自己是下错了站,因为我所在的这片区域很显然是一片高楼林立的商务区,很难想象一家足球俱乐部会建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

“这里。”正当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大街上的时候,我看到了法蕾——那个身穿浅蓝色套装的女人在向我挥手。“你穿得还挺精神的。”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穿的是我最好的衣服,阿玛尼的全套西装、衬衫和裤子,当然是十年前的款式,我就知道留着这套衣服还有用处。为此我不得不把衬衫下摆拉出来,盖住已经扣不起来的裤裆搭扣。

我跟在法蕾身后走进一栋气派的超高层办公楼。她就像会施展魔法一样,只要挥挥手就能打开一道又一道的门禁。我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穿过豪华的电梯走廊,无视保安审视的目光,假装自己是经常出入于这种场合的常客。

电梯停在第100层。“这里的一整层都是属于我们的。”法蕾说。

我点点头,看到电梯对面的墙壁上挂着大幅的彩色海报,海报上的足球运动员形象是一只只身穿球衣的老鼠,步伐矫健地飞奔在绿茵场上。或许是因为这家俱乐部的名字叫做疯狂老鼠的缘故吧。我这时才注意到,MMFC四个字母构成的LOGO图形其实也是一只老鼠。

“财大气粗嘛,”我说,“就连大都会俱乐部都租不起这么豪华的办事处。”这里显然不可能是整个足球俱乐部,训练场,员工宿舍,餐厅,理疗室,各种各样的设施……不可能被缩小放在那么一个办公楼层里。

“实际上,这里是我们的总部。”法蕾说,她回头看了一眼我脸上的表情,“进来吧,我们一边参观俱乐部一边解释。”

我耸了耸肩膀。法蕾走在前面,高跟鞋悄无声息地落在蓝灰色的工业地毯上。这里的装修风格很奇怪。我心想。我不像是走进了一个足球俱乐部,而是像走在一个实验室里。不仅仅是因为那些现代主义的几何墙面和通电玻璃,还有那里面走动的工作人员。我与几个戴着口罩,身穿白大褂的人擦身而过。而我经过的第一个房间里,有一整面墙都是由正方形的玻璃缸组成的,每个玻璃缸里都养着好几只老鼠。

一堵由密密麻麻的活老鼠组成的LOGO墙,乍看之下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我知道有不少足球俱乐部是把活的动物作为吉祥物的,就像法兰克福俱乐部的吉祥物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老鹰,科隆俱乐部的吉祥物是一头山羊,兰萨斯俱乐部的吉祥物是一头白色的母牛……这些动物在比赛日会被牵到赛场上向球迷展示,为了保证它们不会缺席比赛,俱乐部也会为它们准备“替补”,也就是饲养几头长得差不多的动物以防意外。

如果疯狂老鼠俱乐部选择老鼠作为吉祥物,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尽管对我个人来说,老鼠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动物——你要是跟我一样住在垃圾场里,就会知道跟它们争夺地盘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我不得不对它们进行大规模的种族屠杀。

“挺有意思的吉祥物嘛。”我说,试图在露出微笑的同时让她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

“哦,它们不是吉祥物。”法蕾说,她在那堵活老鼠组成的LOGO墙前停下脚步,无视了我内心希望她赶紧继续往前走的愿望。“你听说过RB吗?”

“机器人足球(Robot Ball)?”我挠了挠额头。十年之前这是一个流行的话题。那时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大行其道,几乎每个公司都在研发虚拟神经系统和能够像真人一样完成各种复杂动作的机器人。为了获取商业利益,这些公司企图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引入足球界,打造机器人足球联赛——说实话,足球界还一度为此恐慌过,毕竟我们都清楚教练有多想要十一个机器人在场上执行他们的战术,而我们这些血肉凡胎就只会在场上犯各种各样的错误。把球传到对手的脚下啦,错失绝佳的射门良机啦,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而吃牌被罚下场啦,“我们要失业了”,有人这么对我说,但实际上呢,机器人足球联赛不到两年时间就消声灭迹了,“谁想看两台超级电脑控制十一个机器人踢球呢?”我记得当时的报纸上是这么写的,那些商业天才显然忘记了足球是圆的,人们爱看足球是因为比赛充满了偶然性,哪怕是实力悬殊的两支球队,不到最后一秒谁也不知道比赛的结果。这就是足球的魅力,不是因为它完美,而是因为踢球的人永远不可能完美。就连实况足球游戏都比机器人足球联赛的转播权要卖得好,毕竟那里面的球员还会因为体能槽见底而降低射正率。

“我说的RB可不是机器人足球(Robot Ball),而是耗子足球(Rat Ball),“法蕾说,她将双手抱在胸前,“你是不是从不看报也不上网啊?”

我当然看报。只不过送到垃圾场来的废报纸越来越少。我也有智能手机,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联系我了,我也懒得再开机。我猜想我的社交媒体账号应该连同我的手机号一起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使用而被注销了吧。

“好吧,耗子足球,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尽量表现出一副谦虚求教的样子。

那是基因公司搞出来的玩意儿。我听着法蕾的介绍,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跟机器人足球联赛差不多的玩意儿:大约在五年前,人们已经意识到生命本身才是真正的超级量子电脑,上帝已经完成了所有编程,科学家需要做的只是站在上帝的肩膀上,按照自己的需要进行一些小小的改动,对某段基因序列进行调整,然后上帝就会完成剩余的工作——而你在搞机器人跟人工智能的时候上帝却在袖手旁观。那些大公司弄清楚了上帝站在哪边之后,很快就调整了方向,他们把大量资金投入了基因领域,与此同时发生的事,是一大批发展陷入瓶颈期的机器人公司进入破产清算。

其中有一家奇迹基因公司,他们起初是打算制造出一批经过特殊基因编辑的老鼠,它们有着聪明的大脑和可以直立行走的骨骼结构,可以像迷你特种兵一样进行团体作战。同时它们保留着老鼠的大部分基因和外形,不引人注目,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通过狭小的管道进入某些看守严密的建筑当中——很显然,它们是被当成迷你间谍或特工制造出来的,甚至可以送上战场。这样的用途显然不太合适直接写在产品说明书里,因此奇迹基因公司的宣发部门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们在宣发会上把22只老鼠分成两队,让它们踢了一场足球赛,来展示这些小东西的智力水平、学习能力、运动神经和团队作业能力——众所周知,足球是最接近于战争的一项运动。

对于奇迹基因公司来说,这只是一个宣传噱头,但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老鼠足球赛的视频在公共社交媒体上大受好评,点播量超过了十亿次,几乎每个喜爱足球的男孩——以及女孩——都想要一只会踢球的耗子。

奇迹基因公司抓住了这个商机,他们开始出售会踢球的宠物鼠,每只售价在1000元—— 这并不昂贵,但是考虑到你需要购买的配套设施:一个电子智能教练系统,一套迷你训练装备,迷你球场……整套出售的宠物鼠踢球者套装(kicker set)的价格高达15000万。

作为孩子的宠物玩具,这个定价也太过昂贵了。但有意思的是,宠物鼠踢球者套装的销量很好,购买者大多数都是成年人。作为足球爱好者,他们主要做的事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球赛,或者在电脑上玩实况足球游戏。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真正踏上过球场,更不要说踢过足球比赛了。会踢球的宠物鼠,满足了他们在现实中亲自参与足球比赛的愿望——他们不需要花时间去亲自训练宠物鼠,只要按照说明书设定好宠物鼠踢球者套装中的电子教练,然后把宠物鼠放进迷你训练场就行了,训练报告与数据会按时发送到他们的手机上。到了周末,他们就可以把训练好的宠物鼠揣在口袋里,约上人在酒吧里进行一场迷你足球赛了——为了迎合这些会踢球的宠物鼠爱好者,很多酒吧把台球桌的位置腾出来改成了迷你足球场——上面铺的还是真正的专用草皮。然后这些宠物鼠踢球者的拥有者就可以一边喝啤酒一边吆喝他们的老鼠该怎么踢球了。

“听起来是一门好生意。”我说这话的时候,正好跟着法蕾走到一排展示架前,那里摆放着宠物鼠踢球者套装的样品,专用饲料,专用球衣、球鞋,守门员手套,以及琳琅满目的周边产品。一张台球桌大小的迷你足球场上用全息投影来模拟宠物鼠踢球者的形象变化,可以看出第一代宠物鼠长着小眼睛与突出的尖嘴,跟它们住在垃圾场里的亲戚们并没有太大区别,而最新一代的宠物鼠外形上已经大为改变,它们有着圆圆的脑袋和大眼睛,神气地穿着印号球衣,看起来就像从卡通片里走出来的一样。耗子的长相、毛发、眼珠颜色,体型大小全部都是可以进行定制的——当然,定制款的价格也要比普通款昂贵许多。在虚拟影像中,有一只耗子的头毛被剪成蓬蓬头的模样,让我想起我那个时代的某个著名球星。

“更好的还在后头呢。”法蕾轻轻挥手,迷你足球场上的耗子们开始排出11对11的对战阵型,随着电子裁判的一声哨响,耗子们有模有样地带着球开始向对方的球门发起进攻。

第三场

这是全新的RBL——老鼠足球联赛(Rat Ball League)。起先只是一群足球爱好者聚在酒吧里,用各自带来的耗子组成足球队来踢比赛。为了助兴,围观耗子比赛的酒吧客人通常会给自己支持的耗子队下注。首先注意到这一点的是博彩公司。他们意识到这里面有利可图的地方:人们愿意对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下注,因为他们认为耗子不会踢假球,他们相信这样的比赛结果是无法被人为操纵的——而当年的RBL(指机器人足球联赛)无法推进下去的一大原因就是人们认为机器太容易被人为操控了,没有人愿意下注,博彩公司便无法从比赛中获得抽水——而这是足球联赛不太公布于众的一个重要收益部分,很多球队都与博彩公司有所合作——倒不是说真的有人在操纵比赛结果什么的。

于是,在博彩公司的牵头下,老鼠足球联赛成立了。起初只有十支球队,所有球队的老鼠都是来自于奇迹基因公司,但随着这块蛋糕变得越来越大——按照法蕾的说法,老鼠足球的风靡是全球范围的,如今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老鼠足球联赛,他们的背后当然也有自己的基因公司——即使如今在国内,奇迹基因公司也无法垄断所有的老鼠球员了。

“现在国内的老鼠足球联赛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每个等级18支球队,一共有76支球队,乙级以下是没有基因公司背景的业余球队。”法蕾说,“疯狂老鼠足球俱乐部在甲级联赛中排名第18名。”

她的手快速挥动,一支又一支老鼠球队的全息影像在迷你足球场上快速切换,最后停留在一支身穿红白色球衣的老鼠球队上,耗子们胸前的队徽由MMFC四个字母组成。

Mad Mouse Football Club,疯狂老鼠俱乐部,Always No.1,永争第一名。

我默念了一遍悬浮在全息影像下的文字。“这样的口号对于一支保级队来说可是有点讽刺啊。”我说。

“我们是升班马。”法蕾说,“疯狂老鼠上个赛季刚从乙级联赛升到甲级联赛,到现在为止我们一场比赛也没能赢下。很显然,我们现有的球员达不到甲级联赛的水准,我们需要换一批新的球员。”

“那就去买几只耗子。”我搞不明白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我们需要你。”法蕾说。

“呃……事先声明,我可没有教练证书。”我诚实地说。

很多人都以为球员退役后去当教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实际上,大多数球员都只有中学学历,要我们重新拿起书本去通过那些营养学、教育学、心理学之类的理论考试可不容易,何况大多数前场球员对枯燥的战术理论根本不感兴趣——当然,我是个例外,我只是没有通过除了战术之外的理论考试罢了。

再说,我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自己想踢球,而不是教一群耗子如何踢球。

“我们不需要你当教练。”法蕾说,“我之前说过,我们希望你能为我们踢球。”

“你想让我跟耗子一起踢球?”我原本应该发笑的,但是我想到法蕾之前说过的话:

我们希望你能为我们踢球,但不是以人类的形式。

我看着那些奔跑带球的耗子,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它们跟人太像了。我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我看到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的时候总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它们跟人一样直立行走,经过改造的爪子长出分明的五根手指,可以戴上守门员手套,无论是它们盘带还是射门的动作,都跟真正的足球运动员如出一辙……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披着耗子皮的足球运动员,只不过身体被缩小了很多倍而已。

我不相信现在的科技可以把一个人变成耗子——那样的科技应该被称为黑魔法了。但我仍然忍不住问道:“这些都是真正的耗子,是吧?”

“当然啦,你想感受一下吗?”法蕾说着,戴上手套,从有机玻璃隔栏后的迷你训练场上捧起一只身穿训练背心的耗子,举到我的面前:“这是罗杰,我们的队长。”

一只跟我同名的耗子。

耗子罗杰站在法蕾的掌心上,相当有礼貌地伸出小爪子,我用两根手指头跟它握了握手。然后它抓住我的领带(不敢相信我居然还会打领带,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遭)荡到我的身上,在我的西装肩膀上自信地踱了几步,像只真正的耗子那样蹲坐下来。

“罗杰有着相当于八岁儿童的正常智商水平。”法蕾说。这是立法限定的基因改造动物的最高智商水平——我完全能够理解,如果动物智商太高的话,它们就会跟人一样要求五险一金和带薪假期了。

“罗杰可以接收电子教练发出的讯号来完成训练任务,在球场上,它也可以严格按照电子教练布置的阵型和拟定的战术来行动,就跟我们的其他球员一样。”法蕾边说边展示给我看电子教练的界面,那里有可供选择的训练任务和比赛阵型,用户也可以手动输入新的战术,有点类似于某些足球游戏的模板。

由于耗子的寿命有限,所以它们接受训练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每只耗子完成全套基础训练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当它们掌握了颠球、停球、传球、过人、射门等基本技能之后,就可以上场踢球了。鉴于法律规定耗子只能拥有那么点智商,它们也无法执行太过复杂的战术。但对于耗子足球的业余爱好者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按照法蕾的说法,由业余爱好者的耗子们组成的丙级联赛大概能达到人类足球的U16的水准。

“够可以啊,”我说,“你总不能指望一群耗子能踢出成人足球的顶级联赛水平来吧。”

“这个嘛……通过某种技术手段,是可以做到的。”法蕾含糊地说道,她打开一段比赛的全息影像,某场老鼠足球甲级联赛的比赛集锦。

我立刻瞪大了眼睛。尽管只是射门前的那一小段比赛内容,但是我可以看到阵型的瞬间变化,极其快速的攻防转换,干脆利索的一脚出球,精彩绝伦的肋部配合,当我看到九号球员面对包夹他的两名后卫,一个虚晃后用后脚跟将球出其不意地拨给后插上的六号位球员,后者大力抽射,皮球飞入球门的时候,我的呼吸都要暂停了。这确实是顶级联赛的水准。那一瞬间我几乎都忘记了那些飞奔在球场上的球员都是耗子。

那一瞬间让我想起了我是多么喜欢足球这项运动。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耗子也能踢得那么好。

“实话告诉你,它们不能。”法蕾说,“只有通过Q.B.T技术,才能实现这样的比赛水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的理由。如果你希望弄清楚Q.B.T是什么的话,我可以——”

“量子大脑转移(Quantum Brain Transfer)。”我说。法蕾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之前的表现就像一个无知的原始人。大概在这个年轻女人的眼里,我就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老家伙,但我现在终于扳回一城了。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会知道“量子大脑转移”这个词儿完全是一个巧合:它就印在我用来糊墙的一张旧报纸上,而这张旧报纸恰好就贴在接近我床头的位置上。每个失眠的夜晚,我都会读一遍上面的文章以便进入梦乡。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篇豆腐干大小的科普文章,叫做《发现量子大脑——灵魂被证实存在》,大意是说实验证明人类的意识可以脱离躯体而存在,科学家把这种独立于人体之外的自我意识称之为“量子大脑”或“量子人格”——也就是俗称“灵魂”的东西,他们认为如果能够建立起某种量子通道,就可以把一个“量子大脑”传送到宇宙的任何一处——无论是数万光年之外的某颗星球,数千年前的某位古人,或是与某个有别于我们的物种建立链接。科学家们甚至认为,古代猿人的进化很可能是未来量子大脑转移的结果——换句话来说,他们认为并不是猴子自己会进化成人,而是有来自未来的人类的灵魂进入了某只古代猴子的躯壳里,才导致了“进化”的发生。

我记得很清楚,文章的旁边有一张卡通插画,画的是一只盘腿而坐的猴子,投射在它背后的是一个虚线勾勒成的人影。那只猴子正在教其它猴子如何钻木取火。

这篇文章刊登在一张十年前的旧报纸上。那时,“量子大脑转移”还只是个理论假设。

现在,他们已经实现了“量子大脑转移”——也就是所谓的Q.B.T技术。

他们用某种方式,把人类的灵魂转移到了老鼠的身体里。

那些飞奔在球场上的小老鼠的身体里,都有一个人类的灵魂。

确切地说,是一个职业球员的灵魂。

我们希望你能为我们踢球,但不是以人类的形式。

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业内公开的秘密。”法蕾说,“每一家老鼠足球的职业联赛的俱乐部都在使用Q.B.T技术。我们在乙级联赛的时候聘请了一批从成人足球顶级联赛中被淘汰下来的青训球员,但进入甲级联赛之后,他们的水平显然不够看了。”

起初,法蕾说,老鼠足球职业联赛使用Q.B.T技术只是因为背后注资的博彩公司的要求,他们希望提高比赛水准,让比赛更加具备观赏性,从而卖出比赛的转播权,吸引更多的球迷进行下注。而随着老鼠联赛的蛋糕越做越大,俱乐部之间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对藏在老鼠球员背后的人类球员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当然,支付出去的薪资也同样水涨船高。

“老鼠足球俱乐部不太可能聘请真正的顶级人类球员,但是聘请在顶级联赛中踢不上球的现役球员价钱也不低,退役的成名球星是一个好选择……”

法蕾列举了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几乎每一家老鼠足球俱乐部都在争取这些人,他们的要价甚至比现役球员更高,”她说,“而且,不管是现役球员还是退役球员,都不愿屈尊当老鼠的替身,尤其是来像我们这样在老鼠联赛里垫底的球队,即使我们再三强调这是绝对保密的,并且愿意承诺高薪,说服他们加盟仍然很困难。”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一个住在垃圾堆里的家伙,当老鼠的替身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我故意说,“只是你确定付得起雇佣我的薪水?要知道哥也是拿过大合同的人,当年我一周的周薪就能买辆法拉利。”

实际上,我并没有拿到那份许诺给我的大合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或许是她之前列举的那几个名字刺痛了我,我本来也可以跻身于那几个名字之间,甚至比他们成就更高。

或许只是我刚才意识到,原来在这个女人的眼里,哪怕只是作为一只耗子的替身,我也只是个备胎而已。

“我们给不了那样的大合同,毕竟我们只是一家老鼠足球俱乐部,还是垫底的那种。”法蕾说,“再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的职业生涯里也没有拿到过那样的大合同。”

我耸耸肩膀。我忘了这个女人事先调查过我。“你们要请我踢球,这就是我的要价。如果我没有受伤的话,我的职业生涯可以拿到的大合同要远远超过这个数目。”我脱口而出,因为某种毫无必要的自尊心。如果这个年轻女人要嘲笑我的话,就尽管笑个够吧。我掉头朝门口走去,我的人生中从不缺来自背后的嘲笑声。

天知道,我的心里已经想要接受这份工作了——只要我能踢球,我甚至愿意当一只耗子,这可真够可悲的。

更可悲的是,我连这么一份工作都得不到了。

“好吧,你赢了。”背后传来法蕾的声音,“谁让我们需要你呢?”

我赢了什么?我困惑地掉过头,看到法蕾从空气中划出操作界面,将一份合同模板传送到我的面前,“你想要的大合同,你看完之后,可以在空白栏填上你之前所说的周薪。”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了个想法:“你们是打算换掉整支球队的球员?”

法蕾点头,“我们会用一批全新的老鼠,以及一批全新的鼠人。”

鼠人(Ratman)——这是他们业内对使用Q.B.T技术与老鼠连接的人类球员的称呼。

有一瞬间,我替之前那批老鼠和鼠人感到难过。它们辛苦了一个赛季,拼进了更高一级的联赛,换来的结果是自己被俱乐部给抛弃了。我自己也经历过这种事,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倒不是说我同情他们,毕竟足球的世界就是如此残酷无情,无论是对耗子还是对人。

“任命我为这支球队的队长,让我来挑选这支球队的成员,答应我这两件事,我就在合同上签字。”我说,“我会带领这支球队拿到联赛第一,就跟你们的口号一样。”

这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我也不知道。人生跟踢球很像,在球场上,你必须抓住一瞬间的想法,坚定地执行它,并且相信自己会取得成功。我一直都是那样做的。

只是我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案例。我猜想这会让我的话有点欠缺说服力。但令我吃惊的是,法蕾对我露出微笑。“一言为定。”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会负责说服监事会。”

我从法蕾手中接过电子笔,在合同的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这算不算是出卖灵魂?”

“合同为期三年,我们最多算是租用一下你的灵魂,代价是每周一辆法拉利。”法蕾说,她将合同收好,“预祝合作愉快,罗杰队长。”

说真的,这个价钱足够让很多人出卖灵魂了。就算是如今的顶级联赛俱乐部,拿出这么一份合同来也至少要经过监事会的批准,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只是一个体育主管,她却可以自作主张……我这才回过神来:“你们早就准备好要答应我的一切条件,是不是?”

法蕾的脸上露出完美无瑕的微笑。所以这就是答案。我猜对了。“为什么?”

“因为我很确定,你是能够带领我们走向成功的那个人。”法蕾说。

我不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她看过我的资料,并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观察我,仅此而已。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对自己还剩下多少自信。

但是我仍然接住她伸过来的手用力握了握,“等着瞧吧,你没有信错人。”我告诉她,也告诉我自己,“我们会成为冠军。”

第四场

就这样,我拿到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大合同。在我年过四十,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认为我不可能再重返球场的时候,我又回来了。

我成为了一个“鼠人”。

我第一次使用Q.B.T技术跟老鼠进行连接的过程非常顺利。他们在我的脑内植入了某种生物芯片,无创手术,我甚至没有任何感觉。“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即将启动连接。”一个柔和的女声在我脑中说道。我点头,深深吸气。

然后我的“灵魂”就进入了老鼠的身体里。

一瞬间,我惊慌失措,就好像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一样。房间里的一切都在急剧放大。法蕾的脸变得像总统山上的华盛顿雕像那样巨大无比(但要好看得多),她的双眼关注地盯着我。我低头,看到自己四肢上细密的棕毛,同时鼻子里闻到一股动物身上特有的腥味——不仅仅是来自于我自己,这片耗子训练场上可不止有一只耗子,而是整整一支球队的耗子:主力球员和替补球员混在一起分为两组,正在进行对攻训练。

说真的,一下子看到那么多跟自己一样大的耗子,感觉还真是有点惊悚。我感到身体里那颗耗子的小心脏正在急促地跳动,不得不大口换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与此同时,斜对面一只浑身黑毛的大号家鼠对我挑衅地龇牙一笑,毫无预兆地将脚下的球冲我高高挑起——我发誓它绝对没有提醒一声“看球”什么的。

好吧,看来耗子足球和真人足球没啥两样,球队里的老人总想给新人来个下马威。

没有什么热身时间了。球速很快,根本不给我思考时间。我下意识地判断落点,在跑动中跃起,转身抡腿,用脚内侧将球扣下,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一只耗子的身体里。当我回过神来,发现球稳稳地停在我的脚下时,我和对面那只黑毛大耗子几乎同样大吃一惊——这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停球动作,就算我的膝盖还没有受伤,我也无法保证一定就能把球停下来。如果我是用自己的身体做出这个动作,我现在应该已经捧着我的坏膝盖在地上打滚了。实际上,我在触球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出糗的心理准备。

但这具毛茸茸的小身体却完全遵从了我的意志,毫不费劲地把球停在了脚下。

这种感觉……让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这就像是……

就像是我职业生涯中状态最好的时候,我在球场上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球。

控制在球场上发生的一切,就像我是这座球场上的王。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管它娘的什么耗子!就算这具身体又小又臭还长满了毛,我也完全不在乎了。我的灵魂到处飞奔,就像一阵风刮过球场。两只身穿紫色训练背心的耗子向我包夹而来,我把球传给前方那只身穿荧光黄色训练背心的耗子的同时向它的左前方冲刺,这是它唯一的出球线路,如果它不想为丢失球权而担责任的话就必须把球传给我——这是球场上寻求配合的小伎俩,每个新到一支球队的新人都应该牢记在心。我再次拿到球,一切都尽在掌握,加速,冲刺,外线,假动作,内切,射门,进球!

连接断开。我大口喘气,就好像我自己的身体也经历了剧烈运动一样。法蕾关注地看着我的反应,“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我夸张地抬起眉毛,“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我刚才的表现怎么样?”

“你刚才把球踢进了本方的大门。”法蕾说。

“呃,”这我倒是完全没有注意,难怪那些耗子全都目瞪口呆,“我以为这是一次攻防转换练习。”我强行替自己辩解了一下,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看你那么紧张,我还以为跟耗子进行灵魂连接会很困难,结果完全没有难度嘛。”

“那是因为耗子跟人本来就很像。”法蕾说。她看了一眼我脸上惊讶的表情,“你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吗?鼠类和人类的骨骼结构非常接近,如果你把一只耗子按比例放大展开的话,你会发现除掉脑袋、爪子和尾巴这三处之外,耗子和人的骨骼结构几乎是没什么区别的。”

实际上,比起猴子之类的灵长类动物,耗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于人的动物。按照法蕾的说法,它们的基因密码链——鬼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跟人类很相似,有80%的人类基因跟耗子是完全一样的,99%的人类基因跟耗子非常相似。

“当然,基因公司还是对它们进行了改良。”法蕾说,“他们保留了尾巴部分,重点改造了爪部和足部,这令它们可以做到一切人类的身体可以完成的动作。”

“就好像是一群毛茸茸的长尾巴小人一样。”我说。

法蕾点头微笑。

如果我有好好上过高中生物课的话,这时我就该发现法蕾并没有告诉我全部真相。

就算有99%的基因完全相同,那1%的不同也会造成生物之间的巨大差别。最明显的一点是,耗子所看到的世界跟人类大不一样,它们的双眼在运动时转动方向是相反的,像苍蝇一样高速成像,而且它们不仅是高度近视,还是严重的色盲。这意味着我与耗子进行Q.B.T连接时,看到的应该是一个灰色模糊的古怪世界。

但我通过耗子眼睛看到的世界色彩斑斓,与人类眼睛看出去的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惜的是,那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我在上高中的时候以训练为借口,逃掉了大部分的课程,包括生物课在内——其实我还挺喜欢那门课的,尤其是教那门课的女老师长得很漂亮。我原本不该逃她的课的。

我又进行了几次Q.B.T连接测试,对象是他们挑选出来的不同类型的耗子球员,其中有一只特别强壮的大灰耗子是基因公司的最新产品,它的核心肌肉群经过改良,在运动中具有惊人的爆发力。我一直都想拥有这么一组肌肉,这可以改善我的射门动作,遗憾的是我的体质并不是那种容易练出肌肉来的类型,当我还是一名青训球员的时候,因为“看起来太瘦弱了”而错过了不少机会。这只耗子显然能够弥补我的遗憾,甚至不用我在健身房里挥洒汗水。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第一只与我进行Q.B.T连接的耗子。耗子罗杰,罗杰队长,跟我同名的耗子,也跟我年轻时一样,体型瘦小,毫不起眼,却很灵活,令人防不胜防。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那些在球场上对我放垃圾话的对手,也叫我耗子罗杰。

除此之外,那些跟我关系最亲密的人,我当年的队友们,他们也叫我耗子。

很多年前,我的绰号就叫“耗子”。

这只是一个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你对其他球员怎么看?”法蕾转动电子笔,在屏幕上留下几行笔记,然后托住腮帮看向我问道,一缕秀发从她的发髻间垂下,落在她的脸颊上。

我不得不把眼睛望向天花板,以免被她的美丽分心。“大部分球员都应该被卖掉,如果你要打造一支争冠球队,他们连留下做替补的资格都没有。”我实话实说,尽管我很清楚我们在谈论的不仅仅是耗子,还有那些小东西背后的鼠人——他们是人,是真正的球员,并且就呆在我隔壁的某间房间里,就在刚才他们的灵魂还在场上跟我踢球,尽管一开始的表现不太友好,但最终他们还是大度地为我的表现鼓掌叫好,热情欢迎我加入他们的球队。

但我也只能这样决定他们的命运。为了胜利,我不得不把他们踢出球队。

足球就是这样,充满激情又冷酷无情,所有人与所有事都必须以胜利作为唯一的目标。

“对了,”我差点忘了说,“1号除外,我们必须得把它留下。”

1号耗子,我在几次Q.B.T连接测试中对它的印象都很深刻,作为门将,它的预判非常准确,出击范围很广,就连我都很难攻破由它守护的球门。我查看了之前的比赛录像,发现尽管疯狂老鼠平均每场都要丢3球,但1号扑出的必进球是这个数字的3倍。尽管俗话说弱队出门将,但这已经是门神的表现了。

“跟1号连接的鼠人是谁?某个退役的门神?”

我一口气报出了几个著名门将的名字。我很肯定,这不可能是某个在俱乐部踢不上球的现役球员的表现,他的水平完全足以充当任何一个豪门的一门,绝不可能沦落到老鼠联赛来当鼠人。我的内心充满好奇,没想到疯狂老鼠俱乐部还藏了这么一个秘密武器。

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支保级队,他们居然能留住这位鼠人——要知道老鼠俱乐部之间的挖角几乎就跟人类俱乐部一样是家常便饭,由于一切转会都在幕后秘密进行,不可能被公布于众,导致有财力的豪门挖起人来更加肆无忌惮,小球队很难留住高水平的鼠人。

这也是疯狂老鼠为什么要花大价钱请我的缘故——我在签下合同不久之后就想明白了:他们知道只有通过我,才能联系到当年的那批人。只有我才能说服他们为疯狂老鼠效力。

“这个嘛,”法蕾犹豫了一下,“1号是没有鼠人的。”

“啊哈,”我说,“保密协议是吧?我就知道1号背后的鼠人绝对是个名将,放心,我不会打听的,不过你要是不小心说漏一点点线索的话,应该不算违反保密协议吧?嗯,比如说他过去效力过哪个球队……”

“是真的。”法蕾说,“ 1号是个特殊的存在,它没有与任何人进行Q.B.T连接,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1号自己做出的反应和表现。”

我惊呆了,“你是说,1号就是一只耗子?一只耗子刚才扑出了我的射门?”

“怎么,你看起来深受打击?”法蕾说,“现在你终于发现了,我们俱乐部最有价值的球员是一只真正的耗子,你要想跟它争俱乐部的头牌,可得好好加把劲啊!”

她看起来是想要开个玩笑,她的嘴唇恰到好处地翘起,一个美丽的笑容逐渐荡漾在她的脸上,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悲伤。

“正式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1号——它的名字叫阿龙。”

我趴在迷你训练场的有机玻璃隔断上,顺着法蕾的意思向耗子阿龙挥了挥手。我很确定阿龙看到了我们的手势,但是它毫不犹豫地扭过头去,继续练习它的手抛球,只留给我们一个灰色的背影。

作为一只耗子,这可真够高冷的啊。

“阿龙三岁了。”法蕾说,“它的年龄是我们其他耗子球员的两倍,所以它看起来,嗯,比较成熟。”

啊,我突然明白了刚才法蕾无意中透露的遗憾是怎么回事:耗子的寿命只有五年,换句话来说,他们拥有阿龙的时间只剩下两年了——如果算上身体机能和运动能力下降的时间,或许更短。

“如果在阿龙活着的时候能拿个冠军就好了。”法蕾双手托腮,轻叹了口气。

“啊哈,这不就是你们请我的原因吗?”我打趣说。但是法蕾脸上的神情很认真。

“冠军就靠你了。”她站起身来,从我身边经过时,不经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随意而亲昵,就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一样。隔着外套的布料,我感受到那只小巧玲珑的手掌落在我肩头的触感。我的心中不由得一动,随即提醒自己,我的年龄都可以当她的爹了。

或许下次我可以找个机会约她出来吃饭。

那时,我以为法蕾的意思,是希望趁耗子阿龙还活着的时候,尽快拿到冠军。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完全理解错了她的意思。

第五场

约法蕾吃饭的计划推后了,因为我需要飞去印度找人。

为这支球队挖掘新的鼠人——这是他们给我大合同的真正原因。因为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经历,让我知道去哪里寻找他们需要的人,或者说,是一整支球队。

那支球队的名字叫做红星队。它曾经是我们城市的骄傲,五座甲级联赛冠军得主,但是当我加盟红星队的时候,它已经降级去了乙级联赛,并且在那里沉沦挣扎了好几年了。

那件事发生时,我还是这座城市的新霸主——大都会俱乐部的球员。

我之前说过,我曾经有希望成为最年轻的足球先生。21岁那年,我就已经拿到两次联赛最佳射手,全世界最好的俱乐部向我发出邀请,但是大都会俱乐部并不打算轻易放我离开。我跟大都会的合同还剩下两年时间,他们希望跟我高薪续约,并且告诉对方,我是俱乐部的非卖品,即使对方报价一个亿,他们也不会卖掉我。

我的经纪人对我说,这只是大都会俱乐部在跟对方进行转会费谈判中的手段而已。谈判已经在私下进行,我的转会费很有可能会打破记录,我将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年轻人。他劝说我不要在转会谈判期间参加比赛,以免受伤影响转会。那时新的赛季尚未开始,但球队仍然要参加各种商业比赛来获取赞助费。

当然啦,你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我那个时代的年轻球员是很少会把经纪人的话放在心上的。那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商业比赛,对手正是红星队,赞助商打出了同城德比的宣传语来吸引眼球,但是真正的球迷可不买账。在他们眼里,混在乙级联赛里的红星队哪里还配当甲级联赛的新科冠军大都会队的对手。他们完全是冲着我来看球的。社交媒体上,关于我转会的消息已经有好几百万条了。他们认为这场同城德比会是我在大都会队的最后一场比赛。我的每个账号下都有无数条留言,球迷们都想跟我当面道别,他们把这场比赛当成我的告别赛来看待。这种情况下,当教练来问我能不能出战的时候,我当然很难说出个不字来了。

有记者问过我,我当时有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受伤?这问题真是蠢透了。没有任何一个球员在上场之前想到自己会受伤。我们走上球场,就好像战士走上战场一样,必须无所畏惧。每个敢冒着枪林弹雨勇往直前的战士的内心都必须坚信子弹绝对不会打中自己。我们也一样。在每一次拼抢、对脚和铲滑当中,我们从来不会去想自己是否会受伤。相反的,任何一丝犹豫和迟疑所造成的动作变形,恰恰是最容易造成受伤的。

何况,在那场比赛之前,我还没有因为受伤而错过任何比赛。我最严重的一次受伤是在争球的时候崴了脚。队医已经冲进了球场,替补队员也已经在场边热身,但我却自个儿从地上爬了起来,令他们大失所望。我的队友会被各种肌肉拉伤的问题所困扰,我却从来没有过这种烦恼。他们气愤地说,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肌肉,所以才不会受伤。

总之,那时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压根没有想过受伤的事。

回想起来,那天从一早开始就充满了不祥之兆。我在吃早餐时把鸡蛋卷里的馅儿掉到了鞋上,去赛场的大巴被堵在公路上,后勤组准备错了客场球衣,看台上的球迷集体拼出我的巨型横幅,却因为操作失误让我看起来少了半条右腿。但那个时候,我对命运的安排还一无所知。我在球迷的欢呼声中上场,热身,与裁判握手,开球,浑然不知在比赛哨声吹响的11分钟后,我的人生将彻底发生改变。

事故发生在对方的禁区内。我带球突破,如同平时一样充满自信,对方的后卫已经失位,门将选择出击,封堵我的射门路线,我打赌他已经陷入恐慌,因为他居然试图像个前锋那样来伸脚抢断我脚下的球。这时我需要做的只是转身,传球,从我右后侧悄然插上的队友就可以直接面对空门。但是门将伸出的那只脚干扰到了我,让我在转身前少踏出了半步,我带球的右脚绊在皮球上,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右膝盖里就好像有一颗炸弹突然爆炸了一样,剧痛把我掀翻在地。而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把球捅给我的队友。

球场里响起巨大的喧嚣。我的队友完成了射门,他们开始庆祝。我重新倒在地上,没能再站起来。一直到担架把我抬下场,他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时比赛才进行了11分钟。

3天后,大都会俱乐部在记者会上正式公布了我十字韧带断裂的消息。

那不是我在大都会俱乐部的最后一场比赛。我用了大半年时间进行复健,期间过程令我痛不欲生,但人生的痛苦才刚刚开始。我的经纪人告诉我,原本一心想要得到我的那家顶级俱乐部在得知我的伤情之后,立刻中止了转会谈判。俱乐部主席礼貌地告诉媒体,他们会密切关注我的康复情况,到时候再重启谈判。但我的经纪人再也没有接到过对方的电话。谁都知道,十字韧带断裂对一个前场球员的运动能力的伤害是不可逆的。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某些东西,某些我身上最值钱、最昂贵的东西。

确切地说,我永远失去了成为一个世界顶级球员的可能性。

那个赛季,我留在了大都会俱乐部。大多数时间,我都坐在板凳上,一整场比赛看着其他球员在绿茵上来回奔驰。面对媒体一遍又一遍提问我何时才能上场比赛,我的教练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回答记者,我还需要时间,大家需要有耐心。某种意义上,他是在保护我。当他终于给我机会,将我派上场时,整个球场响起雷鸣掌声。但是球迷很快就失望了。他们发现我不再像从前的罗杰队长那样无所不能,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靠一人之力改变比赛,比那更糟糕的是,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把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脚下,我两次丢失球权,造成了两个丢球。

那场比赛我拿到了全场最低分,我们输掉了比赛。解说员形容我的双腿像是“生锈了”。主教练照例向媒体呼吁要有耐心,要给我时间找回状态。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无论是球队还是球迷都对我失去了耐心。当我在场上触球时,主场看台的球迷向我发出嘘声。

球队名宿在电视节目上声称我应该主动交出队长袖标。那是一个我从小就非常喜欢的球星,我是因为崇拜他而加入大都会俱乐部的,我小时候房间的墙上贴的都是他的海报。他曾经亲自来看我踢球,称赞我是球队的未来,而他在电视节目上批评我不应该在转会期间参加比赛,尤其还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商业比赛,因为我不负责任的行为,俱乐部没能得到那笔巨额转会费,而他们原本可以好好利用这笔钱对球队进行补强的——说得好像我受伤全是我自己的错一样,这可把我给气炸了。我在社交媒体上对此发表了我的看法,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全民公敌,在球迷嘴里我是球队的毒瘤,更衣室里的炸弹,记者对我口诛笔伐,他们认为俱乐部应该立刻动手将我清洗掉。

实际上,就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受伤到底是谁的过错。当然,你们要是有看过我的回忆录,应该知道是谁毁掉了我的职业生涯。但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只是倒霉,因为红星队的门将伸出的那只脚既没有碰到我,也没有碰到球。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个巧合。所有糟糕的事都凑到了一块儿,就跟一只屎壳郎推的粪球一样越滚越大,然后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身上。

那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我受伤之后,俱乐部再也没有提过跟我续约的事。我完全能够理解。俱乐部不需要一个坐在板凳上拿顶薪的队长。何况,因为在训练场上和教练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执,我已经好几场比赛没有进入大名单了。我最终做出决定:为了球队,我打算交出队长袖标,我也愿意接受主动降薪,我相信自己哪怕坐在替补席上,也能为球队做出贡献。

因此,你能够想象,当我心平气和地走进总部办公室,打算跟他们好好谈谈,却听到他们对我说:“你看,既然你在一队踢不上球,我们打算安排你去二队,他们正在丙级联赛保级,你去的话一定能帮上忙。”这时,我的反应稍稍大了一点,比如不小心砸碎了办公室里的某些奖杯镜框之类的东西,这也是很正常的嘛,你一定能够理解吧!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以为退一步就能跟它达成和解,它却冲上来给了你狠狠一巴掌。所以,对待这个杂种,我的个人意见是,永远不要对它让步。

如果你注定要失去一切,至少,你还可以保留一点尊严。

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们敢动我更衣室的柜子,把我下放去二队,我就叫来记者大闹一场。

不过,我的经纪人有不同看法。“没必要把事情闹大,他们不是想真的把你下放到二队去。”他把我叫到他家里吃饭,就跟一个慈父一样,跟我并肩坐在沙发上谈心,“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你主动提出离队。你现在是队里的大麻烦,他们巴不得快点甩掉你。这其实是好事,他们不会在你的转会费上设什么门槛,这有利于你从下家那里得到一笔签字费。”

就算在得到世界顶级豪门召唤的时候,我也没有真正想过要离开大都会俱乐部。我从U6开始就在这家俱乐部踢球,十多年时光,我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就像俱乐部文化所宣扬的那样:“我们是一个大家庭,每个球员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对此我一直信以为真。

但是现在,这个家要把我赶走,我感到一阵茫然。“我还能去哪儿?”

“我这儿正好有几个不错的下家,他们都对你很感兴趣。”经纪人把手机递给我。

我滑动屏幕,那是几个其他联赛的中上游球队,共同特征是他们都有一个铁人般的十号位球员。这样的主力球员很难找到合适的替补,因为替补几乎没有什么出场时间,有潜力的年轻球员绝不想枯坐一个赛季的板凳,有能力的老球员则往往要价太高。我的经纪人循循善诱,令他们认为我很适合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我的伤病让我注定无法跟主力竞争,这有利于更衣室的稳定。他们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地坐在板凳上,拿一份不错的薪资,一个赛季只踢不到三百分钟的比赛。

“土耳其联赛?”我辨认着其中一长串弯弯曲曲的文字,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土耳其。

“强烈推荐。”经纪人说,“他们会给你一份五年合同,你甚至不用降薪。”

这几乎是一份养老合同了。但我还不打算那么早就开始养老,“还有其他选择吗?”

“还有一家,但你大概连听都不想听。”经纪人说,“红星队的体育主管想当面跟你谈谈,我替你拒绝了。这是对你的侮辱。你还没有到要降格去踢乙级联赛的地步。最关键的是,他们既付不起你的薪资,也掏不出你的转会费。据我所知,他们都快要破产了。跟他们联系,纯属浪费时间。”

我就是在跟红星队的比赛中受伤的。这支球队简直是我的灾星。我绝对不想再见到红星队的任何一个人。我完全赞同经纪人的话。或许我应该去一趟土耳其,哪怕当成旅游散心也好。

但我最终还是去了红星队。因为红星队的体育主管相当锲而不舍。我的经纪人无视她的来电,她就直接找到了大都会俱乐部。为了见到我,她偷偷溜进了大都会俱乐部的训练场,绕开保安,藏身在树丛里,直到我训练课结束,才瞅准了机会,一把把我拉进训练场后面的小树林里,并且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这相当冒险和刺激,因为如果我们被人发现的话,大都会俱乐部就可以告红星队违规私下接触球员了。

说真的,我吓了一大跳,以为遇到了变态球迷,就差叫保安了。红星队的体育主管,我们叫她,波奇,当时我完全没有发现她是个女人。她目测身高超过180厘米,体重大约也是这个数字,身穿肥大的工装夹克和牛仔裤,皮肤黝黑,一头脏辫,很多人以为她过去是个运动员之类的,但实际上她曾经是个数据分析师。确切地说,波奇,是红星队老板的女儿。

我在这里详细描述波奇的外貌,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接下来当我说波奇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我加入红星队的时候,你们就不会误会我是中了她的美人计了。

波奇说:“我会全力拿下你,宝贝儿,而你,要全力为红星队拿下冠军。”

红星队那时的处境很不妙。他们跟所有的降级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球队如果想要重新回到高级联赛,就必须保住现有的球员,但球队受到降级惩罚后的赞助费和转播费大打折扣,无法长期维持这批球员的薪资支出,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回到高级联赛,球队就会面临人财两失的局面。红星队已经在乙级联赛里沉沦了三年,我的经纪人打听到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球队确实濒临破产,全靠银行贷款来维持运营,负债已经达到了四千万,对于球队老板来说,红星队已经是一笔彻头彻尾的负资产,即使抛售也无人接手,唯一的止损方式是整支球队就地解散。

这时,波奇站出来了。她说服她的父亲,也就是球队的老板,再给她一个赛季的时间。她辞掉了自己之前的工作,担任红星队的体育主管,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卖掉了球队里所有的高薪球员。有两个数据分析师跟随她来到球队,他们更新了球探系统,按照他们的新算法挑选出一批新的球员,大多数是在中下游球队也踢不上球的板凳球员,就好像货架上的滞销品一样,波奇只花了两百万就把他们全部搞到了手。而我,在波奇的嘴里,是红星队拿到冠军、重回高级联赛的最后一块拼图。因此,尽管我的身价要比整支红星队都要高,她也要不惜代价把我给搞到手。

“降薪是必须降薪的,毕竟我们是快破产的红星队嘛。”波奇对我说,“不过我们会给你队内顶薪,保证主力地位和上场时间,还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只要不是违法的那种,我都能满足你,包括队长袖标在内。”

所谓的队内顶薪也只不过是一周两万,包括出场费在内,是我原来周薪的十分之一。

“我得考虑考虑。”我说。但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了。我心里很清楚,只要我还能上场踢球,只要我还有冠军可以追逐,我并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处,或是拿多少钱,我之前的收入已经可以让我过上很好的生活。“让我打个电话给我的经纪人。”

我的经纪人是个好人。他匆匆赶来,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跟我谈心,在他确定自己无法改变我的想法之后,他开始着手跟我的俱乐部谈判,并且发挥了惊人的才能,最终把我的转会费压到了一个非常低的价格。鉴于经纪人可以从我的转会费中抽走10%的佣金,这笔生意他可是吃了大亏。这也是我跟他的最后一次合作,我的收入已经不够付他每个月的服务费了。但我们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联系。我一直认为他是业内最好的经纪人,哪怕后来他推荐的那家理财公司卷走了好几个球员委托他打理的财产,也导致了我的破产,我仍然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经纪人。

那天晚上,当我在合同上签字之后,我,波奇,还有经纪人一起下馆子吃了个重庆火锅,跟我们一起去的还有整个红星队。我刚走进火锅店的包厢,就看到了那个门将。他是个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的男人,额头很高,脸颊布满雀斑,眉毛淡到几乎从他的脸上失踪,像一部老电影里的白化病杀手。那时他已经38岁,是整个红星队里最老的那一个,队里的人都叫他隆哥。我一看到他,就立刻想起了我受伤的那场比赛。

我径直向他走过去,那时他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在低头研究菜单。我敲了敲桌子,他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镜片后的瞳孔颜色很淡,像某种两栖动物。“那么快认不出我了?”我说,“大都会对红星队的比赛,还记得吗?你失误出击,我倒地受伤,虽说我的膝盖废了也不能怪你吧,但你好歹应该有点表示……”

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没有失误。”他说,“我出击的目的就是让你失去平衡倒地,这是我唯一有可能阻止你进球的办法。”

我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研究过你在底线附近的带球习惯。”他摘下眼镜,平静地说,“如果你一连踩几次单车,你就会传中,如果你只踩一次单车,你就会内切。当你选择内切的时候,你身体启动的那一下会把重量都放到支撑脚上,你的步频会达到250以上,如果那时有个人正好卡在你的内切线路上,你就会失去平衡。我在比赛前已经告诉后卫去那么做了,但他还是失位了,所以我只有选择自己出击。”

我眨了眨眼睛,“你研究我?你还专门花心思研究我?拜托啊老兄,那只是一场友谊赛,我们在不同级别的联赛,你平时根本没机会对上我的。”

“我研究每一个对手,不管是什么比赛。”他说,“我的身体移动速度不够快,所以我必须事先知道对方的踢球习惯,才能通过预判球路来提前行动。有些人在比赛中常常出人意表,我没法扑出那些球,但是那场比赛,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得了吧,”我不服气地说,“你又没真的成功阻止我,那颗球不还是照样进了。”

他点头表示同意,“我确实没有想到你还能爬起来。这一点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在桌边坐下。大约三秒钟之后,我突然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我操你妈的王八蛋!”我猛地把桌子一掀,冲到他的面前,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你明知道这么搞我会受重伤,你还这么搞我?就为了一个球?那他妈的是场友谊赛!狗屁都不是的友谊赛!你他妈的因为一场友谊赛故意把我搞残?你还是人吗你!”

“我刚才说了,那是我唯一有可能阻止你进球的办法,何况我根本没有犯规,我甚至跟你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就算有小半锅汤底都泼到了他身上,他照样还是很冷静,甚至对我笑了一笑,“既然那是一场狗屁都不是的友谊赛,你干嘛非要爬起来进那个球?报纸上说,如果你当时躺着不动,你的韧带只是撕裂,不会断裂。” 

他说的一点没错,医生确实是那样告诉我的。某种意义上,我跟他是同一类人,这是波奇的算法挑中我们的理由之一:不管是什么比赛,不管对手是谁,只要在球场上,我们唯一在乎的就是胜利。哪怕那只是一场友谊赛,我们也要拼了命去赢。

但这并不妨碍我拉起一张椅子,向他的脑袋砸过去。

我不太记得那天晚上到底是如何收场的。我们从警局出来之后,波奇买了一堆啤酒,我和隆哥都不喝酒,这是职业球员的基本素质。“把我的合同还给我。”我对波奇说,“我是不会跟这个变态呆在一个队里的。”

“好了好了,你们这是孽缘,不打不相识嘛。”波奇说,我惊讶地发现她一个人喝掉了所有的啤酒。她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发给我一个私人号码,“等红星队拿了冠军,升回到甲级联赛,你就打这个电话,”她压低声音,“对方很专业的,卸一条腿十万,你到时候怎么解气怎么来,想卸几条腿就卸几条腿,我付钱,够意思了吧?”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冲我挤了挤眼睛。隆哥站得远远的,冷冷地看着我们,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我也冲他冷冷一笑,把波奇给我的号码存进了手机里。

“欢迎加入红星队!”波奇把一条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另一条胳膊搭在隆哥的肩上,对着空旷的黑夜大喊,她的嘴唇上还沾着啤酒的白沫,而且浑身冒着酒气,压在我身上的分量足有两个男人那么重,但我居然还觉得她挺可爱的——我一定是被她身上的酒气给熏醉了。我们一起冲着黑夜里的城市大喊:“信不信我们会创造奇迹——红星,冠军!一起来!红星,冠军!一起来!红星,冠军!”

02 来吧!让我们一起打败女巫波奇的算法 

第六场

奇迹——回想起来,我们在红星队做到的事,确实称得上是奇迹。

那时,我们的教练是“法师”,一个芬兰老头,奥运会冠军教头,只不过当时他执教的是冰球队。我们有“坦克”,他原本是个很有前途的边锋,动作灵敏,速度奇快,但他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在20岁之后再次发育,变成了一个身高一米九,体重二百五的傻大个,再也踢不了边锋了;“跳蚤”和“坦克”正好相反,他在U12的时候身高一六零,到了U22的时候身高还是一六零,挖掘他的那个教练本着对他人生负责的态度把他踢出了球队,劝他重新投胎再来踢足球;“狗蛋”,一个球技满分,球商负分的黑哥们,他的上一支球队对他的评价是让他场上不如在场上放一只垃圾桶;“大树”,上赛季进乌龙球最多的中卫……以及隆哥,整个联赛最老的门将。

当然还有我,罗杰队长,外号“耗子”,一个十字韧带断裂过的前场自由人,自愿降薪去一支低级别联赛中下游球队的傻瓜。

我在红星队的第一个赛季并不顺利,确切地说,我们踢得像狗屎一样,九轮比赛过后,我们的排名在降级区,比上个赛季更加糟糕。其他球队把我们称为“老弱病残联军”或“垃圾队”——我认为后者更加贴切,我们这些球员确实像是波奇从各个球队回收来的垃圾。波奇坚信她的算法可以变废为宝。

媒体给波奇的外号是“女巫”,他们夸张地把她描述为一名充满实验精神的跨界先锋,一个企图凭借一套神秘算法掀翻整个足球世界的女巨人,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对她这么个外行人搞法的不屑一顾。球迷可没那么客气,他们认为波奇就是个来足球界玩票的富家女,她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胡搞一气,红星队迟早会在她的手里完蛋。他们叫她“波胖”“肥巫婆”“肉山怪”,不仅仅是在社交媒体上这么叫,在比赛现场也这么叫。

波奇毫不在意——至少我们以为她毫不在意,只是她不再跟我们去比赛现场了。大多数时间,她都在摆满电脑屏幕的办公室里一边监视我们的运动数据一边调整算法,然后把“法师”——我们的教练叫进去,跟他嘀嘀咕咕一番,过了一会儿,就看到“法师”摇着头回到训练场上,把我们叫过来,布置各种奇奇怪怪的训练。我们有时按照冰球队的方式训练,有时按照篮球队的方式训练,有时按照棒球队的方式训练,还有一次我们全部都被带到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进行训练,因为高尔夫球的飞行轨迹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出球的角度——虽然我个人是完全不理解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共同之处。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没完没了的战术训练。重点是培养默契——这是波奇算法中最重要的一点,通过匹配数据模型寻找出相互之间配合度最高的首发十一人。“法师”对此的理解是要求我们在训练中不断互相说话,哪怕我们累得要死,他也不准我们沉默地踢球。训练场上经常可以听到他操着奇怪的口音大喊:“说话啊!你们长嘴巴不是光用来接吻的!跟你的队友说话!说你的爱人,说你的父母,说你的宠物,说什么都行!说话!说话!说话!”

说来也怪,尽管我们都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但十月过后,球队的胜率开始渐渐提高了。到了圣诞节,我们距离榜首只差11分,我们一度看到了夺冠的希望,但是残酷的四月又夺去了我们的希望,“坦克”和“跳蚤”同时伤停的那几场比赛,让我们一下子丢掉了6分,赛季结束前的最后一场比赛,我们的排名停留在第四名,距离冠军正好相差6分,红星队回到甲级联赛的希望在那一刻破灭了。

我们全都沮丧极了。“法师”和我们一起沉默地坐在更衣室里,等待着波奇走进来,宣布红星队解散的消息。她姗姗来迟,跟平时一样穿着肥大的工装外套,边走边对着无线耳麦说话,“得了,老爸,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不耐烦地掐断通话,表情严肃,将我们环视了一圈,嘶地从牙缝中吐出一口气。“老头答应再给我们一个赛季的时间。”她说,“下一个赛季,我们必须拿到冠军。”

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沉默,然后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们扑上去对波奇又亲又抱,彼此之间也互相拥抱,就跟拿了冠军一样激动。我甚至激动地把波奇举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这让我的膝盖痛得要命。波奇在半空中一边尖叫一边大笑,飞舞的脏辫甩了我一脸。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其他人也跟我一样不想就这样离开红星队。我们全都爱上了这支球队,我们想要为她夺取冠军。我们也都爱上了彼此。“法师”的训练真的起了效果,他让我们不断地说啊说,让我们彼此之间所说的话比跟我们的爱人、朋友、父母加起来说过的话都多,让我们彼此之间比任何人都要互相了解。那一刻我感到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个人的想法:我们想在一起,我们想继续战斗,就像一个真正的团队,像一家人。

当然,不包括隆哥在内。

在任何一支球队里,门将都是特殊的存在。当你在讲述一支球队所使用的战术阵型时,你讲的永远是门将之外的那十个人。门将是球场上的第十一个人,也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有少数球队会要求门将主动出击,甚至在进攻时把门将的位置提前,让门将充当后卫中的一员。但大多数时候,门将都在孤军奋战,站在整支球队的背后,充当球队的最后一道防线。我认为隆哥相当适应这个角色,因为他的性格本来就很孤僻。就连“法师”也无法强迫他在训练中说话。他跟波奇交流的时间比跟我们交流的时间更多。不管是在训练中,还是在比赛前或比赛后,我们经常看到隆哥去波奇的办公室,向她索要各种数据资料。他俩在这方面臭味相投,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旁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当然也没人对此感兴趣。

我看了一眼隆哥。他照例站在所有人的身后,独自一人靠在更衣柜上,双手插在训练外套的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跟波奇抱在一起又叫又跳,那张像杀手一样的脸上表情比平时更加冷酷。那时的我有些兴奋过头,所以我做了一件平时从来不会做的事——我故意高举双手走到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这倒不是因为我想跟他和解什么的,而是我知道这样做会恶心到他。

果然,他的脸上露出像是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我趁他还没有决定是要一把推开我还是像甩鼻涕一样把我给甩在地上之前,一把把他拉到了人群当中。于是每个人都上来跟他拥抱,这快把他给恶心坏了。我们全都笑得要死。

“坦克”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抱摔在地上,我们一拥而上,就好像在球场上庆祝进球一样,一个接一个扑到他的身上,直到他呻吟着咒骂着求饶为止。我们就像一群快乐的疯子。波奇站在“法师”身旁,一脸纵容地看着我们,跟我们一起放声大笑。她无视更衣室的禁烟令,在手指间夹了一支香烟。当我跟她目光接触时,她向我挤了挤眼睛,就好像对我的恶作剧心知肚明。我瞥了眼隆哥,对她比了个口型,她立刻笑得弯下腰去。我随手接住从她嘴边掉落的香烟,偷偷吸了一口,为自己和波奇之间的这种默契而得意洋洋。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跟隆哥的关系。

接下来的一个赛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赛季。

第七场

那个赛季的冠军争夺异常激烈。

积分榜上的第一名和第五名之间往往只有一分之差。我们好不容易在冬歇期来临前拿下了半程冠军,但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我的膝盖旧伤复发,需要定期抽水,那个过程相当痛苦,令我毫无尊严地嚎啕大哭,波奇不得不像对待一条老狗一样把我的脑袋抱在她的膝盖上安慰我。“跳蚤”在上一场比赛中遭到踩踏,肋骨发丝状骨裂,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完整场比赛的。“大树”的背部肌肉始终有伤,每次比赛中场休息时,他的背上都裹着一大块用保鲜膜包起来的冰块,以至于他都快要改名叫“冰龟”了。其他人的状况也都不太好。我们的队伍人数太少,红星队无力负担更多的替补队员,整个赛季,我们都得不到什么轮换休息,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因为胜利就在眼前了……

我非常确信,我们能在这个赛季拿到联赛冠军。

我们一直保持胜利的势头,直到残忍的四月再次降临。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我们赢下了一场重要的比赛,我们用一场大比分的胜利捍卫了红星队在榜首的地位,但是当我向客场看台上长途跋涉来替我们加油的球迷致谢完之后回到更衣室,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在庆祝。他们全都在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啥事啊?”我捅了捅“跳蚤”,他将手机屏幕转向我。界面上是某个名记的社交账号,他表示根据自己得到的内幕消息,红星队的老板打算把球队出售给某家知名企业,波奇是牵线人,双方已经进行了深入谈判。配图是某个酒会之类的活动现场,波奇站在她父亲的身旁,她的对面是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子,我猜他大概是那家知名企业的头儿之类的人。三人都露出面对摄影师的标准笑容。

照片上的波奇身穿黑色缎面礼服裙,脏辫梳成一个发髻盘在头顶上。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打扮,说真的那条裙子完全不适合她。她的笑容让我感到很陌生。我总觉得摄影师是故意要把她拍得像条大号墨鱼香肠。她平时的样子要比这好看多了。

“这些记者,光凭一张照片就开始瞎编了。”我说。“跳蚤”耸耸肩膀。

“波奇是不可能卖掉红星队的。”我大声说,“我们这么拼命拿冠军,不就是为了重新杀回甲级联赛?不就是为了保住红星队?她在红星队快破产的时候都没有卖球队,怎么会在我们快要拿到冠军的时候卖球队?这显然是假新闻嘛。”

“记者的话能信就有鬼了,”“坦克”说,“他们还说你跟波奇有一腿呢。”

“那必须不是真的。”我涨红了脸,就好像遭受到了奇耻大辱一样,“波奇的一条腿得有一百斤重,她一腿能蹬死我!”

其他人都嗤嗤地笑,就连“法师”都没忍住嘴角的抽搐。更衣室的气氛总算松弛了一些。

只有隆哥没有发笑。他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衣柜底下,低头看着手机,突然开口说:“是真的。”

“你别血口喷人啊!”我被他吓得连心脏都少跳了一拍,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在座的各位都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没说你,自恋狂。”他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我是说波奇要卖掉球队的事。”

“你知道个屁。”我说,“说得好像波奇要卖掉球队会跟你商量似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也瞪着他,等着他开口。几秒钟的沉默过后,我才反应过来,他那一脸平静的表情就是对我的回答。他根本就是在挑衅我。

那一瞬间,我感到怒火中烧。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是因为波奇要卖掉球队?还是波奇居然瞒着所有人却告诉了这个家伙要卖掉球队的事?我抓起手机走出更衣室,重重地摔上门,开始拨打波奇的电话,她不接听,我就一遍遍地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逾矩:我只是一个球员,而波奇是体育主管,是我的上司和老板。

我的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地把波奇当成了朋友。我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而且关系不同寻常。我下意识地觉得我对波奇来说是特别的,她对我的态度显然跟对其他球员是不一样的。但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我俩之间会发生什么。因为你知道的,波奇就是波奇。对于社交媒体上关于我俩的绯闻,她一概干脆地回以“放屁”二字。当我结束单独加训之后,如果波奇还在她的办公室里,我们就会一起去酒吧喝一杯,她喝啤酒,我喝果汁,我们一起吐槽那些编故事的记者。那时我是真的不知道波奇是喜欢我的——也可能是我故意不想知道。无论如何,她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的——我是说,她打算卖掉红星队的事。

波奇始终没有接我的电话。但就在我气愤地把手机扔到墙上去之后,那个倒霉玩意儿突然震动了一下。我从龟裂的屏幕上看到波奇发来的消息,两个字母,三个数字,用逗号隔开,像是什么坐标。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是我们的主场——工人足球场的座位号。

那个座位在“山顶”上——整个足球场的最高处。那时已经是半夜,我摸黑爬上台阶。波奇独自坐在一排排空荡荡的观众席当中。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把她的脸照得绿莹莹的,好像恐怖片里的女鬼。我小心翼翼地摸到她的身旁坐下。她在座位底下放了好多罐啤酒。一只空易拉罐顺着我的脚边滚下台阶,一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洋想要买的是我的算法,我拒绝了。”波奇打破沉默,同时灌下一大口啤酒。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记者搞错了。大洋就是那家被记者爆料要收购红星队的企业。大洋牌运动饮料畅销全球,企业财力雄厚。老板是马来西亚人,姓林,因为祖上都是渔民,所以人称“卖鱼林”。“卖鱼林”同时投资好几家不同联赛的足球俱乐部,在甲级联赛中跟大都会俱乐部争夺冠军的大建队也是他的球队。“卖鱼林”很精明。那时红星队尽管还没有拿到冠军,但一支上赛季还在联赛中垫底的“垃圾队”牢牢占据了积分榜的榜首,也足以引起业内人士的瞩目。那些之前嘲笑波奇的记者笔锋一转,开始集体吹捧“女巫”波奇和她的算法。

他们把波奇称为拯救红星队的女神,把她的算法跟当年改变了整个棒球界的“魔球理论”相提并论,称之为“波奇的魔球”。有不少来自其他高级别联赛的足球俱乐部都对这套算法很感兴趣,不止一家球队提出想要购买波奇的算法,其中“卖鱼林”的报价是最高的,他出价两千万,独家买断。对他来说,只要这套算法能帮助他投资的那几家球队在各自的联赛中拿到冠军,那么他能获得的收益将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我很高兴波奇拒绝了“卖鱼林”的报价。两千万对大都会俱乐部这样的豪门来说只是一个球员一年的薪资开销,但对红星队来说,这是一大笔巨款,足以应付一整支球队一年的开销。我绝对不希望波奇卖掉她的算法,这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尤其当我们升入甲级联赛之后,我们还要继续靠着这套算法去继续获取胜利。但我能理解波奇拒绝这笔巨款是很需要勇气的:红星队一直在靠贷款支撑,波奇的父亲生意陷入困境,他已经没有余力再给红星队投钱了,这两年红星队没有解散,全靠波奇一个人在苦苦坚持。

当然,她还有我们。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我们这个赛季肯定会拿到冠军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波奇说,她喝光最后一滴啤酒,把空易拉罐掷向黑暗,“我告诉卖鱼林,我不会单独出售算法。他想要我的算法,就得买下红星队。他答应了,条件是红星队要拿到冠军,回到甲级联赛。”

我愣住了。“为什么啊,波奇?”我完全无法理解,“我们要拿冠军,要回甲级联赛,不就是为了保住红星队吗?咱们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好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突然改变主意卖掉球队?”

“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波奇说,“从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这样,保住红星队的唯一办法,就是拿到冠军,重新回到甲级联赛,然后卖掉球队。”

第八场

红星队的银行负债达到四千万。没有人会收购一支在乙级联赛中排名垫底还负债累累的小球队,只有让红星队重新回到甲级联赛,才有希望找到买家。波奇说,她早在来到红星队之前就已经得出结论:如果没有买家出手,没有新的资金投入,即使红星队重返甲级联赛,也很快会因为无法补强和无力运营而再次降级,重新掉回到乙级联赛。如此一来,就算我们这个赛季拿到冠军也毫无意义了,红星队仍然会在一个赛季后解散。

“可这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好好想一想,波奇,”我激动地说,“如果我们拿到冠军,就证明你的算法是正确的。这意味着我们在甲级联赛中也可以有一番作为,只要我们打出好成绩,我们就可以吸引到赞助商,解决球队的运营资金,你根本不需要卖掉红星队,也许一开始会很困难,但是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能做到这一切……想一想,两年前有谁相信红星队可以拿到冠军?我们既然可以创造一个奇迹,就能创造下一个奇迹,你,我,还有法师,坦克,跳蚤他们……就连隆哥那家伙都相信你,毕竟你可是‘女巫’波奇啊……”

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我相信波奇完全懂我在说什么。我只是不懂她为什么凝视着黑暗一言不发。我知道自己对球队经营一窍不通,如果我有哪里说错了,她尽可以大声嘲笑我,指着我的鼻子叫我傻瓜,就跟平时一样。但是波奇很安静,她坐在我的身旁,就像个真正的淑女一样,双手托腮,直视前方。这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是啊,我的算法,这就是问题所在。”波奇终于开口说道,“如果红星队拿到冠军,证明了我的算法是正确的,那就证明了另一件事也是正确的——根据算法的计算结果,如果红星队升到甲级联赛之后还想继续拿冠军,就必须升级阵容,卖掉现在的球员,买进新的球员。”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任何一支球队升入高一级联赛,都需要引入新援来增强实力,我只是不太愿意去想球队中有人会被取代的事,但并不代表我对此真的毫无心理准备。“好吧,到底有几个人在你的离队名单上?”我故作轻松地说,“不会也包括我在内吧?”

波奇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的心沉了下去。“还有谁?”我苦涩地问。

“全部。”波奇说,“算法给出的结果,红星队想要留在甲级联赛,需要换掉全部球员。”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小时候,每个周末我爸爸都会带我来这里看球。”波奇说,“那时红星队还在甲级联赛。”

“你爸爸是红星队的老板嘛,你肯定从小就是个球迷。”我下意识地喃喃说。

“不,我一点也不喜欢足球,甚至很讨厌把周末的时间浪费在去球场的路上。我爸爸要用很多零食才能哄我陪他去看球。”波奇说,“但是我知道很多人是红星队的忠实球迷。他们每个周末都会来看球,不管红星队是在甲级联赛还是在乙级联赛,是冠军还是垫底,不管红星队的老板是谁,教练是谁,球员换了多少批,他们每个周末还是会到现场来支持球队,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下冰雹,不管球队去哪里比赛,他们都会一路跟随。对他们来说,红星队永远是红星队,就跟这座球场一样,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这让我感到自己负有责任。我不能让红星队在我的手里消失。我必须要保住球队,无论用什么方式,哪怕要我卖掉股权,换掉所有的球员,我全部都会去做。”

“只是,这对你们来说是不公平的。”

这他妈的当然不公平。我心想。你这个骗子。是你主动找到了我们,是你把我们变成一个团队,是你告诉我们要一起拿到冠军,回到甲级联赛,但你却根本没有告诉我们,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抛弃我们。我们拼了命去争取冠军,换来的却是注定被抛弃的命运。任何人都会觉得这不公平。

但我还是想对波奇做到公平,我不想断然指责她是个骗子,我的内心仍然对她抱有希望,我说:“你的算法是最近才算出来,要让红星队留在甲级联赛,就必须把我们所有人都卖掉?”

我希望波奇回答“是的”,实际上,我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反正我也看不懂什么狗屁算法。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波奇到底有没有欺骗我们。

如果她真的欺骗了我们,我只希望她能再骗我一次。

“不是这样的。在我找到你之前,算法就已经给出结果了。”波奇说,“我一直都在调整算法,但是计算结果并没有改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波奇这个骗子,她为什么不肯再继续骗我?“你原本可以等到我们拿到冠军之后,再宣布这个消息的,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因为,我对你——我是说,我对你们……”波奇犹豫着,似乎在考虑该说什么,黑暗中,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迷茫的小女孩,跟她平时充满自信、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完全不一样, 但她最终打断了自己,只是耸了耸肩膀,“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亲手卖掉你们。”

我的心里突然一动,“这才是你想要卖掉球队的真正理由,是吗?因为你没有办法亲手卖掉我们。”我低声问道,“因为你没有办法亲手卖掉我。”

波奇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过头来,双眼凝视着我。浓重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遮住了她双颊上多余的肉,一道乳白色的月光缓缓流淌在她的双眼、鼻尖和嘴唇上,令她的五官看起来标致玲珑。我俩靠得很近。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黑暗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如果我有勇气去一探究竟的话。

但我只是站起身,像一个朋友那样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我会找其他队员谈一下。”我说,“我们会集体做出决定。”

实际上,没什么好谈的。我们原本都是被各自球队抛弃的人,除了我之外,他们过去从来没有拿过冠军,这是他们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拿到冠军的机会。无论这个冠军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命运,他们都不会放弃的。

我没有找隆哥谈,他主动找上了我。当时我正在更衣室里换鞋。“你不想找我谈谈?”他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我,戴着守门员手套的双手环抱在胸前。

我根本没有心情理他。我的膝盖疼得要死,即使打可的松也没有用。队医警告我,如果我坚持要上场比赛的话,我的膝盖很有可能会废掉。我咬着牙抬头白了他一眼,说:“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是啊,那时你还没来红星队呢。”他说,“波奇来找我商量,因为我是队长。是我建议她在拿到冠军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啊,是了。我差点忘了,当时波奇为了说服我加入红星队,把队长袖标给了我。说实话,我对当不当队长并没有什么执念,有实力的球员在球场上自然而然会成为领袖人物。但当我得知隆哥是红星队的队长之后,我立刻提出只有让我当第一队长,我才会加入红星队。我没想到隆哥会那么干脆地交出队长袖标,这对他可是一大羞辱。

他为了拿到冠军,不得不接受我的羞辱,这让我感到满意的同时又有些替他难过。

“现在我才是队长。”我干巴巴地说道,“我决定什么该说和什么时候说。”

“你不该把波奇说成一个骗子。”他说。

“听上去你好像在维护你的女朋友。”我故意嘲讽地说。

“我们确实约会过。”他说,“在你来红星队之前。”

更衣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和我的身上。我回想起他和波奇平时的种种,感到震惊的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你们分手了?为什么?”我有些好奇地问。

他平静地看着我,反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脸涨得通红。“这太可笑了。”我喃喃地说。

“你觉得这很可笑?”他挑起一根眉毛,“你觉得她配不上喜欢你,足球先生?”

“因为她是个骗子。”我说。

我的脸上挨了狠狠一拳。

这回,可是他先动的手。

这绝对是个大新闻。比赛开始前,红星队的现任队长和前任队长在更衣室里大打出手。要是那些记者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打起来的,他们写出来的新闻稿一定能刷爆社交媒体。我们站成一排,向观众席上的球迷致意。我的左脸颊完全肿了起来。他的黑眼圈也同样引人注目。但拜这一架所赐,我完全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因为之前激烈搏斗而产生的内啡肽让我全身亢奋。这令我忍不住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悄悄推了推他:“你是不是故意跟我打一架,好让我不要去老想着这破膝盖的伤?”

“闭嘴吧,你这个自恋狂,”他也悄声回答,“我只是想揍你一顿罢了。”

我们赢下了这场比赛。然后是下一场比赛,下下场比赛,我们拿下了乙级联赛冠军,然后迎来了红星队升入甲级联赛的第一场比赛,也是我们在红星队的最后一场比赛——这其实并不是一场正式的比赛。它被命名为“XX超级杯”,每年由不同的赞助商来冠名,看点是由甲级联赛冠军对决乙级联赛冠军。通常这种比赛会成为甲级联赛冠军的进球秀,而对刚刚升入高一级联赛的冠军升班马来说,这是一个下马威。

这个赛季,甲级联赛的冠军,仍然是我的老东家,大都会俱乐部。

在简短的开场秀之后,我们开始赛前列队,双方交换队旗。看台上的呐喊声震耳欲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工人足球场坐满了人。而且从人们所穿的衣服颜色和打出的巨型横幅来看,到场的红星队的球迷甚至要比大都会的球迷更多。这真是不可思议。我抬头看到大屏幕上直播镜头对准了一排白发苍苍的老球迷。现场DJ充满激情地喊道:“有生之年,他们终于等到了红星队重新回到甲级联赛的那一天!”

我想到波奇说过的话,关于球迷和球队的关系,关于无论换了多少老板,多少教练和球员,红星队永远是红星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诸如此类的话。我看了一眼隆哥。他跟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没得感情的杀手,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敲锣打鼓为红星队加油的球迷。“你是为了他们赢得冠军的吗?”我忍不住问他。毕竟他才是红星队的老队长,也是最早知道我们赢得冠军就会被出卖的那个人。这是我们在一起踢的最后一场比赛,但我却从来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是。”他都懒得扭头看我一眼,直接答道。

“是为了波奇?”我试探地问。

“当然不是,你这白痴。”他不耐烦地说,“你是为别人踢球的吗?你既然站在球场上,不想赢球,难道还想着要输掉比赛吗?”

“天啊,我当然想赢。”我说,“不过,这场比赛,我想要赢给波奇看。”我的目光望向对面看台,波奇就坐在那里,跟她的父亲坐在一起,她戴了一顶大红色的球迷遮阳帽,这让她看起来有些滑稽。“我想要她知道,她的算法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我不在乎你想赢给谁看。”他说,“你能进球就行。因为我只想赢,不想输。”

好吧,看来至始至终,我们只有这一个想法是相同的。

只是,要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并不容易。这一次,我们的对手是甲级联赛的冠军。我很清楚自己的老东家有多强,我们做了详细的赛前布置,企图控制比赛的节奏。但是当比赛一开始之后,我们仍然被带进了高一级联赛的节奏里,被提速后的大都会队全面压制,中场完全失控,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进攻。上半场比赛结束时的比分是零比二,红星队只有一次射门,零次射正,而大都会队有十六次射门,六次射正,四个绝佳机会。如果大都会队没有踢得那么漫不经心的话,我们绝对不会只丢两个球。

我们一瘸一拐地回到更衣室。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踢过这种快节奏的比赛了,这就是甲级联赛的水准,上半场仅仅是防守就耗掉了我们的大半体力,我的膝盖像针扎一样疼。队医正在往“坦克”的脚踝上喷冷冻喷雾,他在飞身断球时被对方的钉鞋踩了个正着,同时吃到一张黄牌。“跳蚤”在争抢头球时撞破了鼻梁,“大树”背伤复发,照例驼着一大块冰块镇痛,其他人看起来也都狼狈不堪。

“踢得不错,小伙子们。”“法师”给我们鼓劲,“他们不可能整场都保持这种逼抢力度,只要你们坚持这样踢,他们下半场就别想再扩大比分。”

“这样踢下去,我们就输定了。”隆哥突然开口说。

我们全都吃惊地看着他。他从来没有在教练讲话时插过嘴。实际上,自从我来到红星队,从他的手里抢走队长袖标之后,他在更衣室里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我很难想象他过去是怎么当的队长,他看起来绝对不像是能鼓舞队友的那种人。

“输给他们并不丢人,孩子。”“法师”柔声说,“大都会是甲级联赛冠军,实力差距摆在那里,没人指望我们赢下比赛,但我们也绝不会让比赛变成他们的进球秀。下半场,只要我们按照计划做好防守,总能得到几次反击的机会,我们甚至有可能扳平比分。”

我看了一眼隆哥,他正在向我缓缓点头。一想到我跟他居然也有心意相通的时候,我不免感到有点恶心。我站起身来,“下半场我们必须要进攻。”我说,“以我对大都会的了解,如果我们继续死守,他们仍然会像上半场那样切断我们前后场的连接,反击战术很难成功。况且——”

我环顾了一下更衣室,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这两年来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的面孔,“大树”、“坦克”、“跳蚤”、“狗蛋”……当我跟他们目光接触时,我的心里很清楚,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正是他们想说的。

“我们要赢球。”我说,“下半场,我们不仅要扳平比分,我们还要拿下比赛。这是我们在红星队的最后一场比赛,不管对手是谁,我们都要赢。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们绝对不要带着失败的回忆走出这个球场。”

所有人都在默默点头。

“法师”重新布置了战术。当我们走出更衣室,再次回到球场上去之前,隆哥叫住了我。“这种踢法对你的膝盖伤害很大。”他说,“你确定要这样踢?”

“废话,”我说,“你很清楚,只有这样踢才有可能赢。”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这算是在关心我吗?”

“当然不是,”他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会回撤,不然的话我们就少一个人防守了。”

好吧,我就知道是这样。我耸了耸肩膀。红星队的常规战术体系中,我的位置是在对方禁区前沿——这是为了让我可以直接威胁对方球门,同时也是为了减轻我的膝盖负担,减少我的跑动量。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参与防守,在其他进攻队员回撤防守时,我作为防反战术中的前场接应点,只需要在中线附近等着拿球即可。

但是,在这场比赛中,如果我们想要获胜,就必须进攻。我们必须采取全攻全守的打法,在实力不如对方的情况下,我们必须比对方跑得更多,跑得更快,才能确保无论是在进攻还是在防守时,都能比对方的人数更多。这是用跑动量换取人数的战术。无论是在足球场上,还是在真正的战争中,投入兵力多的那一方总是能占据优势。

这意味着我必须跑得跟其他进攻队员一样多,甚至跑得更多、跑得更快——我必须在对方的禁区和自己的禁区之间来回奔跑,用时间来换取空间。

我的膝盖能撑过这45分钟吗?我不知道。队医警告过我很多次,如果我持续疲劳作战,我的膝盖很可能会在下一次受伤中废掉。会是今天吗?我甚至完全没有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的脑子完全被另外一个问题给占据了。很奇怪,我过去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我望着看台上的那些球迷,红星队的球迷,人数如此之多,就像一片红色的海洋。他们甚至还自发组织了一支军乐队,哪怕在中场休息时间也在敲锣打鼓,又喊又唱。整个工人足球场都充斥着他们掀起的声浪,把大都会俱乐部球迷的口号声给完全压了下去。

我忍不住问“坦克”和“跳蚤”:“他们觉得我们会赢?”我指着那些闹腾得跟过节一样的球迷问道。

“必须的”,“坦克”点着头,“他们就是来支持我们的嘛。”我们一起穿过球员通道,向球迷挥手致意,“坦克”一路上都在热情地跟那些从栏杆后探出身子来的球迷跟击掌。一直到我们走出球员通道,走到球场上,“坦克”才说:“要听实话吗?”他弯腰扯了扯袜子底下的护脚板,“实际上,没有人觉得我们会赢,就连这些球迷也不认为我们会赢。毕竟我们的对手是甲级联赛的冠军嘛,看看现在的比分,我们输才是正常的。”

这正是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来看比赛?总不见得那么多人都是为了来看我们怎么输给大都会的吧?”

“坦克”摊起手,耸了耸肩膀。

“他们想看奇迹。”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隆哥站在我们的身后,眯起眼睛凝视着看台上那片红色的海洋。“他们不相信我们能赢,却又希望我们赢。他们只能期待发生奇迹。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奇迹,他们只能指望在球场上看到奇迹。”

他们期待我们能创造奇迹,因为他们自己无法创造奇迹,所以他们期待我们来替代他们创造奇迹。

所以他们坐在看台上,来看一场在他们眼里注定要输掉的比赛。

那你呢?我望向看台前排,戴着红色球迷帽的波奇。

红星队是你创造的奇迹,是我们和你的算法一起创造的奇迹。你坐在这里,是想看我们输掉比赛,再一次证明你的算法是正确的,还是想看我们再一次创造奇迹?

我不知道答案。我扭过头去,看到隆哥也在凝视着看台的那个方向。我们同时收回目光。

“能进个球不?”他说。

“能不丢球不?”我说。

“不会再丢了。”他说,“下半场,我要让他们一个球也进不了。”

“就你这水平,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说,“反正我进的球比你丢的球多就行了。”

我以为他会照旧对我冷嘲热讽上几句。但他只是平静地冲我点了点头,“说到做到。”

他说完,向着我们的球门走去。

第九场

下半场开始。

大都会显然没有想到一支来自乙级联赛的升班马会对自己展开高位逼抢。我们打乱了他们的节奏。第一个进球来得很快。大都会还没有回过神来,我们趁机进了第二个球,前后不过间隔2分钟。比赛才进行到第60分钟,我们就把比分扳回到了2比2。接下来的30分钟是前所未有的30分钟。大都会终于醒悟过来,他们调整了阵型,一次换上两名进攻队员,再次对我们展开凶狠的逼抢,企图把我们完全压制在中线之后。我感到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们的球门都处于他们的狂轰滥炸之下。所有人不得不回撤防守,隆哥在疯狂地扑救。我看到了好几次攻防转换的机会,却苦于没有机会拿球。局面又回到了上半场,我们再一次被完全压制,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球场上方的大屏幕上打出了伤停补时的时间。还有3分钟,裁判就会吹响终场的哨声,我们却连踏入对方禁区的机会都没有。

所有人都开始变得焦躁。我、“大树”、“坦克”、“狗蛋”的身上都已经背了一张黄牌。“法师”已经用完了换人名额。任何一次被迫的战术犯规都有可能把我们其中一个人给罚下场去,让对方占据人数优势。“稳住!稳住!”我不断大吼,却看到“狗蛋”在犹豫是否要飞身放铲断球的那一瞬间,对方的大中锋已经提脚射门。

那是一脚仓促之下的射门,注定要偏出门框。就连我都能判断出这个结果。但隆哥却像是昏了头一样,把自己的整个人都扔出去,在半空中将球紧紧抱住。他的脑袋撞在了门柱上,整个球门都在嗡嗡晃动。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们都惊恐地站在原地,看着鲜血将他的整张脸都染成了狰狞的红色。

他飞快地站起身来,球仍然牢牢地被他抓在手里。他用手抛球将球抛出,以一道精妙的弧线,皮球直接从对方两名球员的脚下穿过,快速滚向仍然呆站在原地的我。

他是想要为我们拿回球权——用守门员才能用的方式。我突然反应过来。我终于拿到了球。但队医已经拎着医护箱冲进了球场,我应该等……

“进攻啊!你这个傻子!”他满面鲜血地向我低吼。

我开始带球飞奔。

他们说,那一天,他们在工人足球场再一次看到了“耗子罗杰”,那个曾经最有希望成为最年轻的足球先生的罗杰队长。他就像一只机灵的小耗子奔跑在绿茵场上,飞快地突破对方的防线。他左突右闪,从人堆里偷走足球,将包夹他的大汉耍得团团转。球就好像粘在他的脚上,就算他被逼到了禁区底线附近,他也仍然胸有成竹,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传球的时候,他却再次带球突破,一连两个想要封堵住他去路的球员都被他晃倒在地,就算有人对他连续飞铲犯规,也无法阻止他的内切射门,就算他倒在地上,他用外脚背送出的皮球仍然从守门员的双腿之间穿裆而过,轻巧地溜进了对方的球门。

我躺在草地上,听到整个球场爆发出的巨大喧嚣声,我听到终场的哨声,在我头顶上方的大屏幕打出了最终的比分。就跟上次红星队对大都会的比赛一样,我没能再站起来。只是这一次,我坚持到了最后一分钟。

我——我们再一次创造了奇迹。

我躺在担架上接受球迷的欢呼,就在我要被抬进通道的时候,波奇终于从人群当中挤了出来,那顶可笑的红色球迷帽不知去向,她披头散发地扑向担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想对她潇洒地笑一笑,就像电影里的男主角在拯救了世界之后露出的那种笑容。但是我的膝盖实在太疼了。我只能龇牙咧嘴地对她说:“瞧见了没有?你的算法也不总是正确的。”

她说:“我知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卖掉红星队。不过我还是可以再组一支球队,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继续创造奇迹的。给我一年时间,我就能筹集到资金,建立自己的球队。”她凝视着我的眼睛,“你会加入的,对吧?”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那几秒钟,我们的手指紧紧地纠结在一起。

我说:“拉钩上吊,谁骗人谁是狗。”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波奇。

我没有遵守诺言。在那场比赛的两周后,我不得不接受了人工关节植入手术。我不想告诉波奇这件事,但我猜想她还是会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我宣布退役的消息。但她并没有来找我。

波奇也没有遵守她的诺言。

红星队在那场比赛之后的两年宣告解散。这是由一场不幸的事故造成的。收购红星队的大洋集团老板“卖鱼林”乘坐私人直升机来观看比赛。比赛结束后,直升机从足球场的草坪上起飞后不到一分钟,由于机械故障坠毁在球场后的停车场,无人生还。“卖鱼林”死后,大洋集团失去了对足球的投资兴趣,红星队因为债务问题视为不良资产再次出售,最终因经营不善而宣布破产解散。
很多年后,我在一张被送到垃圾场来的旧报纸上看到了这则新闻的详细报导。
我才知道,那时,波奇也在那架直升机上。
在那篇报导中,她的名字前还有几个字,说明了她当时的身份是“卖鱼林”的未婚妻。记者认为波奇不是一个能够让亿万富豪钟情的女人,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商业合作伙伴关系。
我想到很久以前波奇给我的那个手机号。她就是用这个手机号说服我放下跟隆哥的私人恩怨,加入红星队的。我还记得当时她是怎么说的:“等红星队拿了冠军,升回到甲级联赛,你就打这个电话,”她故意压低声音,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对方很专业的,卸一条腿十万,你到时候怎么解气怎么来,想卸几条腿就卸几条腿,我付钱,够意思了吧?” 
我打开关机已久的手机,充电,拨出那个手机号。
就跟我想得一模一样,那个手机号果然是个空号。
我早就该知道的,波奇这个骗子,她一直都在骗我。

未完待续

下篇,下周二见哦

作者:八号原子

自由作者;“构成这个世界的不是原子,而是故事。”

责编: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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