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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俱乐部:抱歉我的运算速度太慢,还没学会怎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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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说过,你不能指望每次拼尽全力就会发生奇迹。”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3 我爱上了女巫波奇,两次

第十场

我在新德里的一家商场里找到了“坦克”,他在一个小摊前卖薄饼冰淇淋,一种用烤好的薄饼把冰淇淋卷起来的甜食。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围在小摊前要求试吃每一种口味,“坦克”在她们的包围下就像一个被围攻的巨人,他像投降一样高高举起双手,两只大大的手掌中各握着一个小小的冰淇淋卷。

然后他看到了我。“耗子!”他高兴地叫起来,挥手驱散了那群小女生,热情地拥抱我,同时把那两个冰淇淋塞进我的手里,“我的好老弟!你怎么溜达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一步都不会踏出那个垃圾场了呢。”

“世无定事啊。”我说,“出去聊聊?”

“坦克”是当年红星队那批人里继我之后第二个退役的,边锋讲究速度和爆发力,对球员身体状态要求很高,职业生涯原本就要比其他位置更短,何况“坦克”的体重让他在高速冲刺下更加容易受伤,他最后一次受伤弄断了跟腱,这迫使他跟我一样做出了退役的决定。“坦克”在退役之前专门来垃圾场找我,告诉我他要回老家了。他当了十年职业球员,攒下了一笔小钱。不过他要比我们都聪明,没有把钱交给经纪公司去搞什么理财基金,他回老家之后买了一套移动冰淇淋机器,开始卖薄饼冰淇淋。现在新德里的六家商场都有出售“坦克牌”薄饼冰淇淋。

我跟“坦克”坐在商场外面的喷水池旁吃冰淇淋。我们在当球员的时候对热量摄入有严格控制,每周只有一天可以吃自己想吃的食物,但绝对不包括甜食。现在我们可以敞开肚子把冰淇淋吃个够了。我一口气吃掉了两个冰淇淋。在这个过程中,“坦克”跟我说了其他人的情况:“法师”回到瑞士之后继续当他的冰球教练,“大树”在退役后去当了体校老师,“跳蚤”在开出租车,唯一令我吃惊的是“狗蛋”居然跑到泰国某个偏远山区里去搞足球学校,专门教小孩子踢足球。想到我还要再飞一趟泰国去找“狗蛋”我就头疼。

“他怎么会想到去泰国技术扶贫的?”我说,“他自己老家不就是个贫困山区吗?”

“别提了,他老家的人只会跟他要钱。”“坦克”说,“全村的人都要他养,以为他是大球星呢?咱们踢乙级联赛的,就算踢一辈子又能赚多少钱?他家亲戚跟他开口借钱,一借就是十万八万的,光借不还,他那点钱哪里经得起折腾?他跑去泰国山区搞足球学校,就是为了躲他那些老乡的。你要找他?我有他电话,就是那边信号不太好。”

“我晚点再找他。”我挠了挠下巴,“我这儿有支球队想找你加入。”

“踢啥比赛?”“坦克”问,他一脚挑起地上的一个易拉罐,红白色空罐子在喷水池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入对面的垃圾桶中,“哥这脚法,混个业余队,踢个地区联赛没问题吧?一般野球队都不敢找哥踢球,怕被哥虐死。”

“是职业队。”我说,“踢甲级联赛。”

“坦克”瞪着我,拍了拍肚子上叠起来的好几层肥肉,我估计他现在得有300斤重。“跟哥开玩笑呢?”

“不开玩笑,”我说,“真的是踢甲级联赛的职业队,只不过不是跟人踢。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

我说服了“坦克”加入老鼠俱乐部,“坦克”和我又说服了“跳蚤”,“跳蚤”、“坦克”和我再一起说服了“大树”……最后我们去了一趟泰国,找到了“狗蛋”。他死活也不愿离开那群光脚丫踢球的小屁孩子。我们只能轮流跟“狗蛋”喝酒,把他灌醉之后连夜运走。

“坦克”把他扛上飞机的时候出了点麻烦,“狗蛋”醒了过来,开始大闹机场,我们被当成劫持人质的黑帮分子,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当地警察局接受盘问。好在这时“狗蛋”终于意识到,他既没有教练执照也没有办学资质,并且从来没有交过一分钱的税,换句话来说,他那个足球学校的存在根本就不合法……总之,我们顺利地把“狗蛋”带了回来。

我们又聚在了一起,当年那支创造奇迹的红星队又回来了。我们去了工人足球场旁边的那家重庆火锅店庆祝——就是我加入红星队的第一天,波奇和大家一起欢迎我的那家店。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在火锅店大打出手,最后进了警局。

于是,我终于很不情愿地想起来了,除了波奇之外,我们还少了一个人。

“隆哥呢?你们怎么都没叫他?”我假惺惺地说,“就算咱们球队里有只货真价实的耗子顶了他的位置,吃饭都不叫上他,这不太好吧?”

没有人接话。我这才意识到,他们似乎在刻意避免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他们避免提起波奇的名字一样。

“隆哥去年走了。”最终还是“坦克”开口说。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去哪里了?”

“坦克”做了个手势:“他在家里浴室用晾衣绳上吊自杀,并且成功了。”

“跳蚤”点点头,“我们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抱歉没有通知你,我们以为你跟他,嗯,你们一直都不怎么对付。”

“因为他毁掉了我的职业生涯。”我下意识地回答,“就算他死了我也没打算原谅他。”

但我的心里仍然很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度很想弄死这个毁掉我职业生涯的家伙,但我最终却跟他成为了并肩作战的队友。他是我们当中最老的那一个,却是最后退役的那一个。离开红星队之后,他加入了另一支球队,继续在乙级联赛当中踢了两年门将,此后他去了丙级联赛的大鸿队,他在那里踢了六年比赛,换了两支球队,那时他已经48岁了。如果他但凡有那么点名气,媒体一定会对他争相报道,因为职业队中从来没有过那么老的球员。但他的名字从未出现在任何报纸上。为了能够踢上球,他不断地更换球队,从乙级、丙级、到地区联赛,直到再也没有球队肯收留他为止。他去世的时候刚好50岁,那天正好是他的退役一周年。

他是我们当中最老的那一个,却也是坚持得最久的那一个。他坚持到了最后。

我仍然不太相信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会自杀,“他是怎么搞的,破产了?还是失恋了?”

“坦克”耸耸肩膀,“说起来你们都不相信,他留下了很大一笔钱给他的女友,还有房子。警方一度都怀疑是他的女友谋财害命了。不过调查结果她是清白的。隆哥自杀那天晚上,她人根本就不在国内。”

“不过这事确实很诡异。”“跳蚤”说,“警方在隆哥自杀的那天晚上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女的打来的,她通知警察有人上吊自杀,而且还报出了隆哥家的地址。”

“是他的女友干的?”我问。

“跳蚤”摇摇头,“警察对比过声纹和通话记录,不是她打的电话。”

我的心中充满疑惑。

第二天,我去了墓园。

站在隆哥的墓碑前,我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记得有个诗人还是哲人之类的家伙说过,当你生命中有重要的人死去时,你会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死去了。但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无论是波奇,还是隆哥,尽管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只有短短两年,但我可以肯定他们绝对是我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无论是好的那部分还是坏的那部分,他们都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我感觉不到他们的死亡,就好像他们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我给隆哥买了两个电子和尚,它们由太阳能驱动,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念经。我觉得像隆哥这样的家伙应该用得上这玩意儿,比如超度他罪恶深重的灵魂之类的。

“他不信这个的。”

我猛地转过身去,看到法蕾站在我的身后。

她总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就跟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她身穿浅蓝色套装,端庄地站在黑白色的墓碑之间,头发用一个优雅的发髻挽在脑后。她就像是盛开在墓地里的一朵浅蓝色的小雏菊。见到她令我不由得地微笑。

“也许我应该给他买两个电子牧师。”我半开玩笑地说。

法蕾摇摇头,“他不信上帝,也从不祈祷。”

“好吧,”我耸耸肩,把那两个电子和尚放到一旁,“那他信什么?”

“我猜想,他只相信他自己。”法蕾说。

这倒是真的。我想起在红星队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只相信我自己,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与其相信你们能在对方射门之前阻止他,还不如我自己随时做好扑救的准备。同样的,你们也不应该把信任放在我的身上,最大的信任必须放在自己身上。你们必须在对方射门之前阻止他,千万不要指望我去补救你们的失误。”

“你倒是挺了解他的。”我对法蕾说,“你过去跟他认识?”

“我有他的全部数据资料,”法蕾说,“比赛和训练都有。”

啊,是了,我想起法蕾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她看过我的全部数据资料。我原本以为她只研究过我一个人,如今看来,她掌握的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数据资料,而是当年那支红星队的全部资料才对。

看来我对法蕾来说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我未免有点失望。

“你今晚有空吗?”法蕾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晚饭,然后聊一下关于球队的事。”

我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是专门到墓园来找我的吧?”

法蕾点了点头,“既然你没有打算跟我预支周薪去买法拉利,我就只能亲自来接你了。我的车就停在外面。”她说着,微微一笑,完美的脸颊上荡起两个浅浅的酒窝,就好像春风拂过温暖的湖水。

墓园外停着一辆红色法拉利,正是我想象中她会开的那一款,也恰好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她把车钥匙递给我:“你更喜欢自己开车,是吧?”

我突然觉得,之前那种感觉确实不是我的错觉。我跟法蕾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她身上有某种我熟悉的亲切感,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似的。

够了,不要胡思乱想,你已经老得足够当她的爹了。我告诫自己。

不过,谁在乎呢?我坐上驾驶座,转动钥匙,疾驶的风中传来阵阵法蕾身上完美的香水味,她侧过头对我莞尔一笑。我从后视镜里审视着自己还算得上英俊的脸庞,再次拾起对自己的信心:也许有些年轻的女孩子就是对成熟的老男人情有独钟呢。

可惜的是,我没有时间去展开对法蕾的追求。

我是说,我每天有大量的时间跟法蕾在一起,但绝大多数时间里,我都是一只耗子。

那时,RBL——老鼠足球联赛(Rat Ball League)已经进行到了第五轮,疯狂老鼠俱乐部五轮比赛只拿到1分,排名在联赛中垫底。好在排在榜首的奇迹老鼠俱乐部也只拿到了10分而已。我们仍然有机会迎头赶上。

有意思的是,我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就跟当年的红星队一样,疯狂老鼠俱乐部也是一支刚刚从乙级联赛升入甲级联赛的升班马。

“坦克”说,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当年没能跟红星队一起升入甲级联赛,所以命运才会让我们重新聚在一起,它想知道我们这群老家伙还能不能再一次创造奇迹,成为杀入甲级联赛的一匹黑马,拿下联赛冠军。

他们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是个老鼠足球联赛,只有老鼠才能捧起冠军奖杯,外界是根本不会知道我们这些“鼠人”的存在的。

不过,话说回来,以过去那支红星队作为班底的“鼠人”在联赛中是大有便宜可占的。大多数老鼠俱乐部雇佣的“鼠人”都是来自不同时期不同球队的退役球员,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踢过球,当他们通过Q.B.T技术跟老鼠进行灵魂连接时,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就是他们无法使用语言来进行沟通交流。

这是非常讽刺的一件事:过去我们一直以为人类会使用语言进行交流是一种进化,但直到最近我们才发现,这是一种退化。

动物没有发展出复杂的语言系统,是因为它们并不需要依靠语言才进行交流。以老鼠为例,早在十年前人们就已经通过在它们的小脑袋里植入微电极进行实验,发现它们可以直接通过意念进行交流,就好像它们有一个共享的大脑网络一样,发给一只老鼠的指令可以被另一个笼子里关着的数只老鼠接收到。

同样的实验也在鸟类身上得到证实,它们之间存在某种“通感”,它们既不需要看到对方,也不需要任何肢体接触,就能共享信息,分享彼此的想法了。当我们听到动物发出各种叫声时,它们并不是在交流,而是单纯在使用响亮的声音作为信号发出警告,就好像我们开车时按喇叭一样。当你在草原上遇到一只土拨鼠对你哇哇大叫,它并不是想跟你说点什么,它只是单纯地想让你滚蛋而已。

麻烦的事就在于,“鼠人”通过Q.B.T技术跟老鼠进行连接时,无法像真正的老鼠那样不使用语言就能进行交流。老鼠俱乐部向基因公司提出要求改造这些小家伙的舌头和发声系统,让它们好开口说人话。但基因公司拖拖拉拉,至今没有拿出成果。按照法蕾的说法,他们害怕自己越线——设想一下,如果这些会踢球的耗子不但看起来人模人样,有八岁小孩的智商水平,能跟人一样直立行走,还能跟人一样开口说话,它们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要求你给它们发工资、办保险,并且成立“反老鼠歧视法”了?

更麻烦的是,绝大多数的老鼠俱乐部对于自己雇佣的“鼠人”的身份是保密的,不仅仅外界不知道“鼠人”的存在,就连球队内部的“鼠人”彼此之间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尤其是那些为了金钱而当上“鼠人”的大牌退役球星,他们是绝对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这种事的。这意味着他们也没有办法作为人类进行交流。他们在训练中约定了一些不同音调和长短的吱吱叫声作为场上交流的信号,据说有些球队还尝试过使用盲人的手语,总之,他们绞尽脑汁来解决球员之间无法直接交流的问题,但结果却并不理想。

这就给了疯狂老鼠俱乐部最大的优势:我们这群老家伙当年在红星队里有整整两年时间被“法师”逼着每天都要没完没了地交谈,这让我们在闭上嘴巴的时候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除了当年那支红星队之外,还有哪个球队是用这种方法来培养球员之间的默契的,不过,这很有效。哪怕那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我们全都变得毛茸茸的,只能发出吱吱的叫声,我们还是很清楚对方在球场上想干什么。我们简直就跟真正的耗子一样,只凭直觉就能用脚后跟把球传给身后的队友,根本无需回头去看。因为我们知道在这个时刻,这个位置上,必然会有自己的队友出现。

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意识到,那两年时光已经把我们的灵魂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这一点,哪怕时间本身也无法改变我们。

但是最令我感到吃惊的,是耗子阿龙。

第十一场

我说过,阿龙是一只真正的耗子,对吧?它过去从来没有跟我们一起踢过球,跟我们根本不存在长时间磨合产生的默契,我们也没法像真正的耗子一样跟它进行交流。某种意义上,耗子阿龙就跟隆哥一样,在球队中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但奇怪的是,我觉得它似乎能明白我们的想法,尤其是当我们从后场发起进攻时,它总能猜到我们是希望它大脚开球,把球直接传到敌人的身后,还是跟我们进行不断的短传配合,出其不意地渗透撕开敌人的防线。一只耗子会有那么高的战术意识吗?这想法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你不觉得这耗子跟隆哥很像吗?”有一天,“坦克”突然说,“我真怀疑是不是隆哥的鬼魂就附身在这只毛耗子的身上。”

我被他说得打了个寒战,“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说,“不是我要侮辱隆哥,不过他要是有这只耗子的技战术水平,他当年早就被顶级豪门挖走了,怎么可能还留在红星队嘛?”

“这个嘛……”“坦克”撕开一袋坚果,抓起一把塞进嘴里,我们在结束Q.B.T之后总是感到很饿,尽管我们的身体并没有运动,但我们的大脑总是会欺骗我们,要求我们摄入食物,这很容易把我们变成一群胖子,尤其是法蕾总是为我们准备各种可以快速补充能量的食物,坚果啦,香蕉啦,蛋白质饮品之类的,就好像过去红星队的更衣室里总是有一张食品桌一样。

我感觉“坦克”肚子上的游泳圈似乎又多了几个,他一连吞了几把综合坚果之后才开口说:“隆哥主要是吃了身体的亏。他太高太瘦腿太长,爆发力不足,下地速度太慢,扑救全都靠预判,你看他一对一的扑救成功率就能发现,隆哥的身体虽然是小区级的,但他的意识绝对是世界级的。”

我很不情愿地回想起来当年隆哥是怎么在没有任何犯规动作的情况下把我给弄残的,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方面真的是世界级的。

而这意味着……

“你们看这耗子在干嘛——”“跳蚤”突然说,我们都围到迷你训练场的玻璃隔栏前。

它在练习手抛球。

我们断开Q.B.T连接之后,其余耗子都在休息区觅食和梳毛,这只耗子却在没有电子教练给出指令的情况下,在单独加练手抛球。

在过去那支红星队,当我们结束合练之后,隆哥会单独加练半个小时的手抛球。这确实是隆哥的习惯。更令我们毛骨悚然的是,这只耗子抛出的手抛球弧线也跟隆哥一模一样。大多数门将在练习手抛球时,都是力求将球直接抛进特制的门洞之中,只有隆哥的手抛球是利用触地反弹让球进入门洞之中。隆哥的脚法并不出色,他的传球成功率低于50%,所以他会刻意练习各种不同距离不同角度的手抛球,以便在必要时把手抛球作为球队从后场发起进攻的武器,就像当年那支红星队的最后一场比赛中,他抛给我的那个球一样。

这只耗子正在做隆哥生前做过的事,它在反复练习各种不同距离和角度的手抛球。

我们的背后都升起一阵凉意。“坦克”用两根手指捏起一颗花生米,弹向正在专心致志练习手抛球的耗子。耗子的反应很敏捷,它干脆利落地跃向半空中,以一个相当漂亮的扑救动作,用两只戴着守门员手套的爪子稳稳接住了那颗花生米。

然后它以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把那颗花生米扔到了“坦克”的脸上,确切地说,那颗花生米正好砸中了“坦克”的眼睛。

“我去!”“坦克”痛叫一声,“这反应,这恶劣的个性,这绝对就是隆哥本人!”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把耗子阿龙尊称为“隆哥”。

这倒不是说我们真的相信隆哥死后的鬼魂附在了这只耗子的身上,这只是一种调侃,我们企图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来化解内心诡异的不安。那时我们还只是把这一切都当成了巧合,或者用“坦克”的话来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但我们内心其实都能感觉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我们身边发生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巧合,那么这就不再是巧合了。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把当年那支红星队重新召集到了一起,而我们对它要做什么却一无所知。所谓的“命运的安排”,无非是人们在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时发明出来的自我安慰的说法罢了。

那时老鼠联赛已经进行到了第15轮。在我们加入之后,疯狂老鼠俱乐部取得了4胜3平3负的战绩,排名上升到了第11名,位于联赛的中游水平。对于一支升班马来说,这已经算是一个非常好的成绩了,但如果我们的目标是联赛冠军的话,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排名——我们与第一名的积分相差12分,如果我们再输掉3场比赛,那么我们就彻底退出争夺冠军的行列了——尽管目前我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够争夺冠军的样子。尽管疯狂老鼠俱乐部一直打着“永争第一”的口号,但显然谁也没有把这口号真的当成一回事。

“我们在弱队身上失掉太多分了。”“坦克”说。那时比赛刚刚结束,我们退出Q.B.T连接之后全都累得瘫倒在椅子上直喘粗气,有一会儿谁都说不出话来,这是一场令人不快的比赛,对手的排名只有17名,他们的实力远不及我们,但我们却以1比2输掉了比赛,没有拿到宝贵的3分。

“他们的比赛手段太卑劣了。”“狗蛋”说,“他们正在毁掉这个联赛。”他在看比赛回放,仍然气得浑身发抖。投射在桌面上的全息影像是跟他进行Q.B.T连接的耗子蛋蛋脖子被咬穿的情景。虚拟的血液在空中喷溅,耗子吱吱惨叫,这段镜头在直播当中是必须被打码的。

我们全都默默点头。最近,好几家老鼠俱乐部都引进了南非硕鼠。这是一种经过基因改造的特殊品种。真正的南非硕鼠身长50厘米,门齿长达2.5厘米,在当地被称为“食人鼠”或“食猫鼠”,它们生性凶残,丝毫不畏惧人类,能令家猫见到它们就落荒而逃,即使在城市中,也发生过多起入睡的老人和婴儿被南非硕鼠咬伤致残的事故。基因公司对南非硕鼠进行改造,令它们的体型符合联赛标准的同时保留了它们嗜血的天性。球队把这种老鼠当成“清道夫”,当它们在比赛中被派上场时,它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冲击和扰乱对方的防线,通过恶意犯规来弄残对方的重要球员,方式包括但不仅限于:撕咬对手喉咙,挖出它的眼球,踩烂它的睾丸,等等。

“它们是真正的耗子。”“坦克”说,“真正的畜生。”

我们全都表示赞同。这种新品种的耗子被派上场的唯一作用就是充当打手,它们不需要“鼠人”,因为它们根本不是来踢球的。而我们这些“鼠人”虽然在足球的技战术方面要比耗子高明,但是要论杀戮的本能却只能甘拜下风。最糟糕的是,联赛方面并不打算禁止这种暴力行为。因为他们发现,每次有这样血腥的场面发生时,比赛的收视率都会急剧飙升。传媒专家认为小小的兽性发作有助于增加老鼠联赛对于观众的吸引力,而竞技上的提升则适得其反——毕竟老鼠踢球踢得再好也是老鼠,如果想看美丽足球的话,人们完全可以去看真人足球比赛嘛。

这让我们气愤不已。倒不是说我们真的在乎老鼠联赛是否会就此堕落,成为低俗猎奇的杀戮秀,变成只看重收视率的捞钱机器——就像社交媒体上热议的那样。我们在乎的是,如果实力原本不如我们的球队都可以利用这种手段给我们制造麻烦,阻挠我们在比赛中拿下三分,那我们就真的要失去争冠的希望了。

“既然联赛不禁止使用这种耗子杀手,那我们也可以引进它们。”“狗蛋”在痛心疾首地谴责完我们的对手破坏比赛的行为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提议,“你们觉得怎么样?法蕾?你有渠道可以搞到南非硕鼠的吧?让真正的畜生去对付真正的畜生,这叫以牙还牙。”

我还没有来得及发表意见,就听法蕾断然说:“不,我们的球队中不需要真正的耗子。”

那时,我太过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因此根本没有注意到法蕾这句话中的破绽。

“没错,”我大声说,“我们是一个配合默契的成熟团队,换下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换上一只无法跟我们进行配合的耗子,这等于是自毁长城。”

“但这解决不了问题,”“狗蛋”坚持说,“下场比赛,其他球队还是会继续派上那种畜生来对付我们,我们还是会丢掉三分。”

“问题在于进攻效率。”法蕾说,“如果你们能够提高进攻效率的话,原本是可以拿下比赛的。”她从空气中调出一列列数据和图表,“你们在这场比赛中有26次射门,14次射正,9个绝佳机会,最终进球却只有1个,数据分析结果显示,这场比赛的胜负跟对方派什么样的耗子上场并没有直接联系。”

她摆弄数据的样子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波奇。我不得不表示赞同,“是我的错。但凡我能多进两个球,这场比赛就不会是这个结果。”我说,“结论已经很明显了,我们不需要南非硕鼠,我们需要的是提高把机会转化成进球的能力。”

“狗蛋”耸耸肩膀,“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

我舒出一口长气,我是真的不希望球队里出现一只南非硕鼠,那玩意儿太恐怖了。

“放心吧,”我拍了拍“狗蛋”的肩膀,“下场比赛我们肯定会拿下的。”

“耗子,耗子!”“跳蚤”轻声叫我的外号,“过来一下。”

我跟他走到男士厕所外的过道尽头,这里没人经过,也没有监控镜头,但“跳蚤”仍然警惕地走进厕所,一扇扇推开隔间的门,确定没有人会偷听到我们的谈话。

“神经兮兮的,搞什么鬼啊?你搞得像我们当中出了个叛徒一样。”我有些不耐烦地说。“跳蚤”今天在比赛中的表现就很不正常,与他进行Q.B.T连接的耗子射丢了两个必进球,传中的成功率也很低。我身为队长才把错误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我没有公开批评他,但是私下我还是得说他两句:“就你今天这表现,要是队里有内鬼,那必须就是你了。要不是那俩球射丢比射进的难度还高,我都怀疑你是故意踢假球了。”

“你听到之前法蕾说的话了吧?”“跳蚤”没搭理我的玩笑,他紧张地搓着双手,“她说——我们的球队中不需要真正的耗子。”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咋啦?”我不明所以,“你还是觉得咱们只有引进那种嗜血的耗子屠夫,才能赢下比赛不成?”

“当然不是!”“跳蚤”说,“你没有发觉她说的这句话很有问题吗?我们球队中明明就有一只真正的耗子啊!——我是说,假如耗子阿龙真的是只耗子的话。”

“假如耗子阿龙真的是只耗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

“跳蚤”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小纸片。“这是我昨天在隆哥的女友家里找到的。”他说。

那是一张名片,看起来非常眼熟,正面印着由四个字母组成的老鼠形象的LOGO,下方印着一个我相当熟悉的名字——法蕾的名字。

我想起来,当我第一次见到法蕾时,她给过我一张一模一样的名片。

我并不是法蕾找到的第一个红星队的成员。在找我之前,法蕾就已经找过隆哥了。

这意味着什么?

我在手指间转动名片,雪白的纸张已经泛黄,但仍然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高雅怡人,就跟法蕾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是怎么拿到这个的?”我不由自主地审问“跳蚤”,“你跟隆哥的女友搞到了一块儿?”

“跳蚤”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隆哥的女友不是人,你不知道吗?”

第十二场

我当然不知道。

他们之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隆哥的女友是一个“智女”(AIG),由机器人公司生产的专门从事服务业的女性人工智能,使用生化科学制造的仿生体。专门的服务公司提供“高级智女”的租赁服务,她们有点类似于古代的艺伎或者我们那个时代的“伴游女郎”,不仅有完美的外形,还有完美的个性,她们不仅能充当生活伴侣,还能作为贴身秘书来使用,服务公司会事先根据客户的需求为她们植入不同的智库和语种,当然,她们的价格也相当完美,高级智女的租赁月费高达十万,而这只是基础费用。

他们没有告诉我隆哥的女友其实是这么个玩意儿,大概是不希望我就此嘲笑隆哥——实际上我确实很想笑——我就知道,像隆哥这么个性糟糕的家伙,是根本不会有人类女性看上他的——当然,波奇除外,毕竟波奇就是波奇。但就算波奇的眼光那么与众不同,她跟隆哥最终也没成。隆哥把这怪罪到我身上,他认为波奇是因为喜欢上了我才跟他分手的。但实际上,波奇就是个骗子,我俩都被她给耍了。

但我仍然有些疑惑不解:“隆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钱,居然租得起这种高级货色当女朋友?”

“其实,我一直怀疑到底是不是隆哥本人租的九号。”“跳蚤”说。

九号,就是隆哥的女友,那个高级智女的代号。我看过她的照片,给我的第一印象居然是五官有点像波奇。这当然是我的错觉。九号的外形相当完美,曲线丰满,但是玲珑有致。

“我查过九号的租赁合同,”“跳蚤”说,“虽然用的是隆哥的名字,但所有的手续都是在线上完成的,隆哥本人根本没有去过这家服务公司。实际上,我很怀疑隆哥到底知不知道九号的身份,如果有人要求九号蓄意接近隆哥并且跟他交往的话,他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不是人。”

这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我心想。最初,警察怀疑隆哥是被谋杀的而非自杀,因为他在遗嘱中把所有的私人财物都留给了九号。但是当他们发现九号并不是人类之后,就撤销了对她的怀疑。因为法律并不支持人工智能或机器人之类的玩意儿继承人类的遗产。很显然,九号没有作案动机,财产对智女来说毫无意义,她们本身就是公司的财产。警察认为隆哥是个浪漫的老男人,他把私人财产留给九号,是因为他爱上了九号,他希望这样做能为她赎得自由。他们把他看成了古代戏剧中那些痴恋青楼女子的书生一样的人物。但是“跳蚤”和我都很清楚,隆哥整个人跟浪漫这俩字就不沾边。他的激情全都交给了足球。我甚至有些怀疑,波奇

是不是隆哥除了他自己之外,爱过的唯一一个人类。

“九号自己是怎么说的?”我问“跳蚤”。

“跳蚤”摇了摇头,“她完全不记是不是隆哥除了他自己之外,爱过的唯一一个人类。

“九号自己是怎么说的?”我问得隆哥了。”他说,“隆哥自杀之前,九号的租赁合同就已经到期了,她回到公司之后很快就被下一个客人给租走了。按照合同约定,上一个客户的记忆资料会被全部删除清空,这是为了保护客户隐私的安全措施。”

这也是为什么“跳蚤”会跟九号“交往”。他租了九号之后,先是找人企图恢复她之前的数据,却发现服务公司确实很讲信誉,他们把客户的数据删除得相当彻底,根本不可能复原。于是“跳蚤”只能从九号跟隆哥交往时期穿过或使用过的物品着手。公司会分配给每个智女一个高级公寓或豪华酒店的房间,客户有时会去那里过夜,智女的服饰物品也存放在那个房间里,由公司派遣的清洁工人定期整理。为了避免客户遗落在那里的重要物品被误扔,他们会把一切东西都保存起来,就像存档一样。

“你是在九号过去用过的包里发现这张名片的?”我还是不太明白,“这只能说明法蕾之前去找过隆哥,当时九号很可能也在现场,隆哥随手把这张名片交给她,她把名片收进了包里。然后她的记忆被删除,忘记了这件事。仅此而已。”

我的话听起来很像在为法蕾开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仅仅是一张名片并不能说明什么。

“不是一张名片,是一盒名片。”“跳蚤”说,“我在九号的包里找到了整整一盒法蕾的名片,这只是其中的一张。当然,九号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张了张嘴。“这能说明什么?”我喃喃地说,不确定我到底是想问“跳蚤”还是想问我自己。这太奇怪了,你通常不会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把整整一盒名片都交给对方,是吧?或许法蕾只是把她的名片盒落在了她和隆哥会面的地方,九号替她收起来了而已。

但我知道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法蕾跟隆哥的关系绝不止见过一面那么简单。

“我还有其他的发现。”“跳蚤”说,“我托人查到了隆哥租赁九号期间的账单流水。付款的不是个人,是公司。你想猜猜那家公司的名字吗?”

我根本不用猜。“疯狂老鼠俱乐部支付了九号的租赁费用,对吗?”我有气无力地说,“还有什么发现?”

“跳蚤”犹豫了一下,“耗子,你知道疯狂老鼠俱乐部的老板是谁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加入俱乐部以来根本就没见过老板。我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俱乐部的老板是谁。按照法蕾的说法,老鼠联赛中的大多数俱乐部都是由基因公司投资控股的。我一直以为疯狂老鼠俱乐部也是如此。

事实上,我们唯一能见到的来自俱乐部高层的管理人员就是法蕾。除了她之外,我从没见过任何俱乐部高层出现在俱乐部总部。

“是波奇。”“跳蚤”说,“疯狂老鼠俱乐部的创始人是波奇。”

我不敢置信。“这不可能。”我说,“波奇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直升机事故,我也参加了她的葬礼。”“跳蚤”说,“但是疯狂老鼠俱乐部的创始人确实是波奇,至少是一个跟她同名同姓的人,这不会有错,因为这是登记在俱乐部的注册信息里的。”

而且这些信息是完全公开的。很奇怪在这之前,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去看一眼。“跳蚤”从手机中打开那个官方软件给我看显示结果。他没有撒谎,疯狂老鼠俱乐部的创始人那一栏登记的确实是波奇的名字。

但是波奇去世已经快二十年了,而疯狂老鼠俱乐部成立才几年?四年?也许五年?

“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拼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这根本说不通……”

但这似乎又解释了一切。除了波奇,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专门创建一个足球俱乐部,把当年那支红星队的成员重新召集到一起?

只有波奇,因为她跟我有过约定。即使她已经不在人世,她仍然信守了诺言。这一次,她没有骗我。

可是,她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在她去世十几年之后,她是通过什么方式……

“也许我们应该问问法蕾。”“跳蚤”冷静地说,“不过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们最好先跟其他人商量一下,如果隆哥的死真的跟她有关,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报……”

我在“跳蚤”还没来得及把“报警”那两个字说完之前就已经冲了出去。

我必须要找法蕾谈谈。在“跳蚤”做任何事之前,我必须要先找到她。

但是法蕾离开了总部,不知去向,我找遍了整栋大楼也没有找到她。或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她的电话无人应答,我只能留言给她:“我必须要见到你,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做过什么事。我们最好赶紧见面谈谈,我在上次吃饭的那家饭店包厢等你。”

在开车去饭店的路上,我仍然魂不守舍,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灯。

那是一家市中心的豪华饭店。我根本不确定法蕾会不会来,但是我还没有把车停好,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饭店门口,侧面对着街道,身穿礼服裙,肩上搭着一件白色长大衣,发型也似乎重新做过了,长发柔顺地垂在裸露的脖颈间。有个男人在跟她说话,他看起来像是喝醉了,松开的领结挂在脖子上,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法蕾在不断地摇头。那个男人上前一步,强行将她搂进怀里,一只手伸向她的胸衣——

“嘿!你想干什么!”我大叫一声,从车上跳下来,冲上去一把抓住那个男人的咸猪手,同时把法蕾推到我的身后。

“你想干什么?”那个男人反问道,他看起来很年轻,衣着不菲,很像是那种欠揍的纨绔子弟。就跟我想的一样,他闻起来浑身酒气,显然是喝多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法蕾,“怎么回事,护花使者,你是她之前的客户?你看起来可不像是租得起她的样子,瞧瞧你这身破烂,你就像只垃圾场里跑出来的臭耗子——”

我毫不犹豫地一拳揍在他的脸上。

男人砰然倒地,“该死,”他捂住鼻子对法蕾大声叫骂,“婊子,你还愣在那里干嘛?”

“抱歉,先生,”我听到法蕾不卑不亢地说,“我这就呼叫警卫。不过在那之前,您必须答应我让我替您开车回家。我们的合同当中有约定,我必须对您的安全负责。”

我吃惊地看着她动作优雅地从胸衣底下掏出一把车钥匙,朝躺在地上的男人晃了晃。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去,就看到了法蕾。她仍然穿着那套浅蓝色的套装,就跟我之前在总部看见她时一样,脑后挽着发髻,“不好意思,我之前在隧道里开车,那里没有信号,我刚刚才看到你的消息——”

她话说到一半,才看到那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哦,糟糕。”她用一只手捂住嘴,轻声骂了句脏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紧紧地盯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声音嘶哑地问。

有那么一两秒钟,她只是沉默地看向我,什么也没说,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早在“跳蚤”告诉我,他在九号用过的包里发现了一整盒属于法蕾的名片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的。

她根本就不是人。

第十三场

“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不过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法蕾说,她指了指我的身后,我扭过头去,看到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正朝着我大步走来。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法蕾已经拖着我跳上了车。之前被我揍倒在地的男人冲上来抓住车门,法蕾毫不犹豫地用高跟鞋踹向他的胸口,再次把他踹倒在地。

“快走!”她在我的耳边大声叫道。我下意识地踩下油门,红色法拉利冲上街道。

我们一路狂飙疾驶,把警车甩在身后,把城市甩在身后,把落日甩在身后,向着黑夜飞驰而去。笔直的公路尽头是远山的剪影,我们正在开向空旷无人的郊区。要不是我已经知道坐在我身边的这个漂亮姑娘不是人的话,我会觉得这一切还挺浪漫刺激的。

“说吧。”我打破一路上的沉默,“你现在可以解释给我听了。”

“好吧,”法蕾说,“我希望你能保持冷静,千万不要激动,因为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恐怕对你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消化的。”

“好的。”我双眼直视前方的公路,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现在使用的这具身体,就跟你之前在饭店门口见到的那个女人一样,都是隶属于服务公司的AIG,就是被你们称为智女的仿生机器人。这具身体的编号是十二,之前我还使用过一具编号为九号的身体。我猜你大概也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冷冷地说,尽管我的内心一点也不平静。所以那个时候,跟隆哥同居的九号智女就是法蕾,法蕾就是隆哥的女友。这让我的胃里难免涌起一股醋酸味。

“至于我的真实身份,”法蕾说,“我很抱歉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我就是波奇——”

我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公里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股白烟从车底涌起,我们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又被安全带拉了回去,狠狠地弹在椅背上。两个安全气囊砸在我们的脸上。

“天呐!我告诉过你要冷静!”

这个女人居然还有脸说。我怒视着她:“你要我冷静?你这个骗子!你告诉我你是波奇,一个死了快二十年的人,你居然还要我冷静?”

如果不是气囊把我俩死死地按在座椅上,我一定会冲上去抓住她狠狠地摇晃——又或者狠狠地吻她。我不确定我更想做哪件事,也许两件事我都想做。我猜想刚才那一下我的脑袋一定撞得不轻,因为我正在无法控制的流泪,就好像我的泪腺被撞坏了一样。

我俩在白色的泡泡里胡乱挣扎。法蕾先从那堆充气布料当中挣脱了出来,她一把扯开缠住我的破碎气囊,用她的双手按住我的双手,“拜托,”她说,“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她的脸就在我的眼前,鼻尖几乎碰到了鼻尖。“你是波奇。”我喃喃地说,“你还活着。”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答案。我心想。早在看到疯狂老鼠俱乐部的创始人那栏写着波奇的名字的时候,我就隐隐地猜到了答案——波奇还活着。

不管是以什么形式,哪怕她已经没了人类的身体,但她仍然还活着,她一直都在那里,就好像她一直都活在我的心里一样。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

“不,波奇死了。”她说,“我只是她留下的算法——波奇的算法,你可以把我理解为一个人工智能程序,一个没有身体的智女。”

我怔怔地看着她伸出手指,轻柔地抚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不相信。”我最终说,“我知道你就是波奇,我不会再让你骗到我了。”

“抱歉让你误会了。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很快。我并没有骗你。”

她挤开我,坐到驾驶座上,“还有三公里就到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是在驶向某个目的地。这一路上都是法蕾在导航,她告诉我应该在哪个路口打弯转向,并不只是为了甩掉警车,她一直在有意识地引导我开往某个地方。

公路的尽头,远山的剪影渐渐清晰。整个山坡上分布着一座座巨大的白色风车,在月光下缓缓转动。

这是一个风力发电站。

“这里的大部分电力都是供给我们身后的城市的。”法蕾说,“但还有一部分电力,则是专门供给地下的。”

她停下车。我们步行穿过山下的旷野,绕过废弃的高压电网,来到一片空地前。法蕾踢开地上腐烂的枯枝落叶,一扇嵌入地面的金属闸门渐渐露了出来。她蹲下身,把手掌贴在闸门的边缘。我不太清楚她到底做了什么,但是闸门打开了。一条通往地下的坡道出现在眼前。

我跟在法蕾身后,小心翼翼地往地下深处走去。感应灯带照出一条狭长的斜坡。步行了大约五分钟之后,我感到地面逐渐变得平坦。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但我仍然能感觉到,这里的空间很大,到处都是机器运转的电流声,无数星星点点的光斑在黑暗中闪耀,我们仿佛正置身于一个地下的苍穹之中。

然后雪白的灯光亮了起来。从我们的头顶上方,从我们的四面八方。我终于看清了整个空间——

“这就是我。”法蕾说。

她的声音同时从我们的头顶上方和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整个空间里。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该死的,她刚才说自己是什么来着?一个人工智能程序?她可真是太谦虚了。

这是一个超级计算机中心。

“这是波奇生前建立的算法研究中心。”法蕾说,“由大洋集团全额投资。这块地的所有权也属于大洋集团,地下建筑部分是利用原有的地下防空洞改建而成,包括全部硬件在内,整个算法研究中心的造价为50亿。”

所以当年那些记者的推测是正确的。波奇和大洋集团的老板“卖鱼林”之间的婚约只是一项商业协议,因为算法中心最终登记在了波奇的名下。“卖鱼林”在买下红星队和波奇的算法之后,意识到这套算法的价值不应该仅限于足球界。他希望波奇继续发展这套算法,并将其最终应用于大洋集团的整个商业帝国。这是一个相当宏伟的构想,被称为“波奇算法计划”,原定的总投资额达到100个亿,但最终一切都因为那起直升机坠机事故而戛然而止。“卖鱼林”和波奇都在那起事故中丧生。

“卖鱼林”死后,他生前很多投资项目都被出售了,但是算法研究中心不在其中。它被登记在波奇的名下,由于波奇和“卖鱼林”尚未登记结婚,算法中心被视为波奇的个人财产,由波奇的父亲继承。大洋集团希望收回自己的投资并诉诸法律。这是一起过程复杂又漫长的诉讼案,至今仍然没有定论。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大洋集团停止了对算法中心的资金投入,波奇的父亲也无力负担研发的后续投入。整个项目被搁置了,失去领导的研发团队离开了算法中心。在此后长达十八年的时间当中,藤蔓重新爬满了当年地下防空洞的通道,杂草覆盖了原先被辟为停车场的空地,算法研发中心连同波奇的算法一起,被人们给彻底遗忘了。

但是波奇的算法——也就是法蕾——并没有停止发展。

由于当年电路的特殊设置,只要地面上的风力发电站还在运作,地下的算法研发中心就不会失去电力。在研发团队离开后,法蕾利用自动恢复系统的漏洞重新启动了电力系统。在长达十八年的时间里,她始终在自我学习和成长,以便完成波奇生前输入的目标。

而波奇确实信守了她的诺言。在所有的目标任务当中,她把重建当年那支红星队列为最高优先等级目标。

至少这一次,波奇没有骗我。

但我却没有守住诺言。那一年,我选择了退役。我放弃了。

我到现在才知道,如果那时我能再坚持一年,如果我能晚一年退役的话,那么波奇还活着的时候就能实现重建红星队的目标了。我抬头看着法蕾调出当时的数据资料。那个时候,波奇已经准备好了注册新的足球俱乐部所需要的全部资料和全部资金。

是我的退役提高了这个目标的难度,让它变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并且,随着当年那支红星队的成员一个接一个退役,离开这座城市,各奔东西,完成这个目标的可能性也变得越来越低。根据算法,如果一个目标的完成可能性概率降低到无限接近于零,该目标就会被自动放弃,相关数据也会全部被删除。

但是,在当年那支红星队里,在长达十八年的时间里,有一个人始终没有退役。

因为这个人的存在,目标的完成可能性概率虽然已经低于个位数,却始终没有降低到无限接近于零的放弃标准。因此,这个目标始终被保留在法蕾的任务列表的最前端——直到老鼠联赛的出现,让这个目标任务的可行性重新提高到了一个可观的数字。法蕾开始采取行动,以波奇的名义创建了疯狂老鼠俱乐部。

隆哥。我闭上眼睛。他是我们当中最老的一个,也是坚持到了最后的那个人。

正是因为他没有放弃,所以目标才没有被放弃。

而我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放弃了。我就像一只真正的耗子那样躲进了垃圾场,自暴自弃,毫无目标地度过了十八年。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有多么软弱:比起害怕肉体的痛苦,我更害怕失败的痛苦;我害怕即使我不退役,我也无法再赢得比赛,赢得冠军和荣誉;我害怕假如波奇真的重新组建了红星队,我们却再也无法创造奇迹。

第十四场

我欺骗了波奇。早在最后一场比赛结束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就有了退役的念头。我只想留下胜利的回忆,美好的回忆,所以我选择把职业生涯定格在了那一刻。

因为那一刻,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完美。

所以我躲进了垃圾场。耗子罗杰,胆小如鼠。我欺骗了波奇,我根本没有勇气再见到她,为此我主动切断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甚至连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消息都错过了。我不太确定,要是法蕾第一次找到我的时候,就直接告诉我,她的目标是要重组当年那支红星队,要完成我跟波奇当年的约定,我是不是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法蕾对我采取了迂回的手段,她选择先对我隐瞒真相,让我毫无戒心地自投罗网。不得不说,她干得漂亮。她从波奇留下的数据资料中分析出对付我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

她对隆哥就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措施。

“隆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我跟他接触的时候还没有实体。”法蕾说,“他知道我的全部计划。他替我租赁了九号智女。有了实体之后,我去办理疯狂老鼠俱乐部的注册手续就方便多了。隆哥是疯狂老鼠俱乐部的第一个成员。他从退役之后就加入了疯狂老鼠。他一直在帮助我实现计划。”

“然后他在厕所里用一根晾衣绳吊死了自己。”我说,紧盯着法蕾的双眼,“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有一两秒钟的沉默,周围的机器发出高度运作的电流声。“是的。”她终于说道,“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可能让你一时难以接受。”她就像人类在说到所有难以启齿的话题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隆哥还活着,他现在……”

“是耗子阿龙。”我替她把话说完。

法蕾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她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技术问题。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你们解释。你可以理解为隆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耗子阿龙进行Q.B.T连接,最终导致他的灵魂完全脱离了自己的躯壳,与耗子阿龙永久性地结合在了一起。”

“一种特殊的Q.B.T连接方式?”

“我把这种方式称为‘深潜’(DIVING),量子大脑完全态转移。”法蕾说,“目前各个老鼠俱乐部普遍使用的Q.B.T连接方式并没有做到100%的量子大脑转移——他们只是利用双脑技术(Twin-Sync),在两个大脑间建立量子通道,实现讯号同步,鼠脑的活动信息被传送到人脑进行处理反馈,这种Q.B.T连接方式被称为‘浅浮’(SNORKELING)。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在‘浅浮’过程中,人的灵魂并未真正脱离自己的身体,是人在操控老鼠的一举一动,老鼠只能做出人可以做到的一切;而在‘深潜’过程中,人的灵魂完全脱离自己的身体,与之连接的老鼠既可以做出人可以做到的一切,也能做到老鼠可以做到的一切。在‘深潜’中,老鼠远胜于人类的空间感优势可以得到充分发挥,这也是为什么耗子阿龙可以做出世界级门将的扑救。如果隆哥仅仅是以‘浅浮’的方式与耗子阿龙进行连接,如果他没有变成耗子阿龙,他永远也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一阵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我不懂什么技术问题,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法蕾不是人。无论她的外表、她的表情、她的反应多么像一个真人,她不是真正的人类。

她是机器,是算法,所以她会在波奇死后那么多年仍然在忠诚地执行她生前输入的任务。

但她不是波奇,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波奇究竟是为什么才设定了这样的任务目标。

她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一个衡量标准,就是为了最大化实现任务目标。

为此,她会做任何事,那些波奇根本不会去做的事,那些在人类看来匪夷所思的事。

她把隆哥变成了一只耗子。

我想到她刚才所说的话: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她的计划,是把当年那支红星队的成员变成耗子,利用她刚才所说的“深潜”——那种连接方式能让我们变得更强,自然也就能提高疯狂老鼠俱乐部赢得联赛冠军的概率。

一切,都是为了最大化实现任务目标。

为了实现波奇当年与我的约定。

我用双手捂住脸。

“你看起来很害怕。”法蕾说,“你的身体在发抖。”

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关切,轻轻抚摸我肩头的手掌散发着令人舒适的热量,但这双柔软的小手下一秒钟也很有可能会拗断我的肩胛骨。

我不太确定,如果她发现我的手机设置的话,是不是会那样做。

我把手伸进裤兜里,偷偷抽出手机的边缘看了一眼,跟我想的一样,这里的信号很好。

“我确实很害怕。”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法蕾说,“毕竟是我把当年那支红星队的成员召集起来的,要是因为我的缘故,所有人都变成了耗子,这会让我很难办的。”

法蕾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的计划。”我提醒她,“你已经把隆哥变成了耗子,下一个是谁?”

她睁大眼睛,一个绝妙、天真又无辜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该死的,你完全误会了。”她用力锤了一下我的肩膀,就好像当年波奇经常会干的那样,我这才意识到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在模仿波奇,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对她产生那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最糟糕的是,一张好看的脸蛋显然是会加倍放大这种亲切感的。

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如果波奇也有一张好看的脸蛋,我不会那么晚才发现我有多爱她。

“这不是我的计划,是隆哥的计划。”法蕾说,“他利用了我的计划,实现了他自己的计划。”

“你是想告诉我,隆哥是自愿变成耗子阿龙的?”如果不是她说出来的话太匪夷所思,我甚至还愿意信任她,该死的移情作用。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用‘深潜’与耗子罗杰连接,这样你们就可以直接交流了。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会比我说的更加可信。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想用‘深潜’把我也变成一只耗子?”我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拜托,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傻子吗? ”

“‘深潜’不会把人变成耗子。”法蕾说,“除非你使用‘深潜’的时间超过十分钟,进入‘不归点’(the point of no return)。我说过这是一个技术问题,我目前还无法解决它。”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相信我,”她柔声说,“如果我要把你们全部变成耗子,我在你们第一次进行Q.B.T连接的时候就可以那么做了。实际上,我为了不让隆哥的事件重演,根本没有让你们知道‘深潜’这种连接方式的存在。”

我盯着她的眼睛。那看起来完全是一双人类的眼睛,深灰色的瞳孔闪闪发光,就像美丽而危险的深渊,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我仍然有点难以置信,这样的一双眼睛是没有灵魂的——但是,谁知道呢?如果量子大脑就是人类的灵魂,如果灵魂本身就是无数量子信号的集合体,他们怎么可以肯定,我面前这个穿行在无数台大型量子计算机之间的存在是没有灵魂的?

我最终摇了摇头。“你没有那样做,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意味着你要同时处理一大堆人类的尸体,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法蕾点了点头。“你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她说,挥了挥手,四周灯光熄灭,只有地灯照亮道路。她掉头往通往地面的出口走去,我急忙跟上她的脚步。我们穿过长满藤蔓的通道,“我想,你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安全措施——”

出口的金属门向两边打开,雪亮的光束从四面八方照向我们。

十几辆车同时围住了地下算法中心的入口,所有的车都打着车前大灯。我先向前跨出一步。就在我踏上地面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车喇叭同时鸣响,就好像是什么胜利的号角。“跳蚤”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紧接着是“坦克”、“大树”、“狗蛋”……以及当年那支红星队还活着的全部成员。

“跳蚤”冲到我的面前,对我晃了晃手机。

“你全都听到了?”我对他说。在跟法蕾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把自己的定位发送给了“跳蚤”,并允许他追踪我的移动坐标。一路上,我的手机实际上都处于通话模式当中。

“跳蚤”点点头,又向我身后的法蕾扬了扬下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报警?”

“不,先等等。”我沉吟着,掉过头去望向法蕾。她优美地站在光束的中心,双臂抱在胸前,侧过脸向我微微一笑。显然她早就知道了我的布置,但她并没有阻止我,她明明可以切断这里的信号……

“我相信你。”我对她说,“我们回疯狂老鼠的总部。我要进行‘深潜’。”

“你疯了!”“跳蚤”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老天,你不会跟隆哥一样,也爱上了这个……这个……”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法蕾的存在,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向我大吼:“清醒一点,耗子,她不是波奇!她根本不是人!”

“我当然知道。”我拍了拍跳蚤的肩膀,“如果我真的变成了耗子,记得报警。”

我低头亲吻了一下法蕾的嘴唇,就像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那样,“走吧,我的小女巫。”

04 抱歉我的运算速度太慢,还没学会怎么去爱你

第十五场

我真的变成了一只耗子。

这种体验非常神奇。尽管我第一次进行Q.B.T连接的体验也非常神奇,但那只是“浅浮”。这一次,我进行了“深潜”。用法蕾的话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Q.B.T连接——我的量子大脑——我的灵魂——被完全传送到了耗子罗杰身上。我保留了作为人类的自我意识,但我所感知到的世界却与一只耗子毫无差别。

首先是视觉。尽管我已经事先知道耗子的两只眼球在运动中会朝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转动,它们是独立成像的,而且是跟苍蝇一样是高速成像的,但当我睁开眼睛时,仍然为眼前所看到的世界而大吃一惊——这是一个巨大的、灰色、模糊无比的世界——这很正常,因为所有的耗子都是高度近视和严重色盲——但与此同时,这个世界又无比清晰:人造草坪上的每一根草在空气中的每一次摇摆都有迹可循,一只跟我差不多体型的耗子从我身边漫步走过,一团深灰色勾勒出它移动的体态,就像一部古老的水墨动画片在我眼前一帧帧拉过,我抬起头,老鼠联赛专用的迷你足球以慢镜头从空中缓缓飞过,就像一轮灰色的圆月,而我能看到它从天空中升起到降落所留下的全部月影。

然后是触觉。我身上的每一根胡须、每一根毛发都在拼命捕捉和专递信息,它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空气流动的速度,周围的热量变化,让我得以分辨眼前那一团团深浅不一的黑影究竟是不会移动的死物还是蛰伏不动的生命体,含着热量的呼吸让我更容易察觉对方的移动方向。还有那条光秃秃的尾巴——基因公司总是在不断缩减这根散热平衡棍的长度比例,因为按照老鼠联赛的规定,就连尾巴触球也会被算作手球犯规。过去在比赛中,我们总是将尾巴视为累赘,因为我们无法控制它时不时要在屁股后头抽动两下。现在我才知道,尾巴的每一次抽动都是一次新的丈量,它就像长在我身后的一双眼睛,像是汽车的一对倒车镜,不断监视着我的双眼无法看到的那部分情况。

还有嗅觉、听觉……我的浑身上下捕捉到的信息汇聚起来,最终经由大脑纹状体内特殊细胞进行处理,在我的脑海中形成整个训练场的全息图景。这就是法蕾所说的耗子特有的强大的空间感。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在下水道的黑暗迷宫里钻来钻去却从不迷路,是因为它们的大脑中自带GPS定位的谷歌街景地图。这令我不禁有些羞愧:当年我成为足球先生候选人的时候,那些记者夸我拥有世界级球员的顶级视野,“耗子罗杰就像一只真正的耗子,他能洞悉球场上的任何风吹草动,他的脑子里有整个球场的全景地图”。老天,我现在才知道,我比一只真正的耗子要差远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见到了隆哥。

不是耗子阿龙,而是隆哥本人。

“你有话要对我说,耗子?”他突然出现在这片灰色的世界中,就好像一个幽灵,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身上仍然穿着红星队的训练夹克,脸上却多了不少皱纹。

“呃,你知道我是谁?”我不确定地问。

“废话,我又没老糊涂,足球先生。”他说话的腔调还是那么惹人讨厌,“说吧,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忍不住‘深潜’下来找我的。你想知道什么?我是怎么变成一只耗子的?”

“你,呃,真的是自愿变成耗子的?”

“没错,我把晾衣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踢翻凳子,在大脑内进入‘深潜’,就是这么简单。”他说,“如果你能找到人帮你处理尸体的话,就直接‘深潜’过‘不归点’就行了,不必搞得那么麻烦,据说吊死的人样子都很难看,当然,我是一点也不在乎。”

他说这话的时候,浴室的黑蓝格子地板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脚下,一只白色椭圆形瓷盆浴缸横在我和他之间,他向我吐出舌头,身体缓缓上升,穿着红色毛绒拖鞋的双脚悬在半空中——

“够了!”我连忙大喊一声,挥手驱散这副画面,周围的世界又变成灰色混沌的一片,浴室消失了,只有我和他站立在无边无际的灰雾中。“见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惊魂未定地问道。

“我什么也没做,是你自己。”他指了指脑袋,“耗子之间会分享一些信息,而你还是习惯用人的视角去接收信息。你真该多练习练习‘深潜’。”

“我是说,你干嘛要把自己变成一只该死的耗子?”我真是受够了他那副说话的腔调,就好像他永远都比我抢先一步,永远都比我知道得更多似的——当然啦,其实我跟他并没有真的在交谈,我只是——就跟他刚才说的那样——习惯性地把自己接收到的跟他有关的信息处理成了这样。

“因为我的身上有57处旧伤?因为我的右脚大拇指畸形,左脚进行过削骨手术,而我的膝盖最终不得不跟你一样装上人工关节?因为没有一支球队想要一个伤痕累累的老家伙,哪怕他愿意担任第四替补门将,愿意兼职门将教练?”他平静地说,“因为我作为人已经不能再踢球了,但是我作为一只耗子还可以继续踢球,一直踢到我死的那一天。”

“听起来有点疯狂,你确定你的精神没问题?”我脱口而出,我记忆中的这个家伙一直是个冷酷的杀手,他曾经相当冷静地废掉了我的一个膝盖,毁掉了我的整个职业生涯,像他这样冷血的家伙,实在不适合做出这种狂热的事来,“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踢球只是你的工作?”

“是工作,也是我唯一擅长做的事。”他说,“我不想勉强自己去做自己不擅长做的事。”他盯着我的眼睛,“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在退役的那一天没有想过去死。”

“拜托,我又不是你,我的精神一直很正常,就算我十字韧带断裂的那一天,我都没想过要去死。”我愤愤地说。但实际上,我虽然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人生却有两次差点结束了。第一次是波奇救了我,她逼着我加入了红星队,第二次是法蕾——在她找到我之前,我住在垃圾场里,过得比一只真正的耗子还不如。

而现在,我觉得作为一个人活着很幸福。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或许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命运总是自有安排。它从你那里拿走了某样东西,却恰好腾出了空间,让另一样东西——或另一个人,不会无处安放。

“所以,你还没有准备好要当一只真正的耗子。”他点了点头,“那么,再见。”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掉头走向灰雾的深处,然后他突然又回过头来:“对了,还有一个原因。”

“关于我为什么选择做一只耗子,还有一个原因,”他说,“当一个人老了之后,多少会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有所反思。我毁掉了你的职业生涯却毫无内疚,就这件事来看,我确实不配当个人。”

“你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毫无人性的混蛋?那可真是恭喜你了。”我下意识地喃喃说,然后我才反应过来:“等等,你变成一只耗子是在向我赎罪?你是在乞求我的原谅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自我反省罢了,你这个白痴。”他说完,这次甚至没有转过身去,就直接消失在了灰色的浓雾中。

一个柔和的女声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警告!警告!距离‘不归点’还有三分钟,请准备好退出‘深潜’。”

我对着那个消失的人影大喊:“你才是个傻瓜!好好想想,要是我真有那么恨你,我就算亲手废不了你也会找人废了你,怎么还可能跟你在一起踢球,跟你当那么长时间的队友!”

当然,实际上,我——耗子罗杰——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脑海里——确切地说,是我的量子大脑。就像隆哥说的那样,我太习惯以人性化的方式来处理信息了。

我断开连接,退出“深潜”,脑内仍然充满了刚才接收到的各种信息。除了来自隆哥——耗子阿龙的信息之外,还有其他耗子发送给我的消息。我现在很清楚耗子们的营养餐里的坚果种类配比,大多数耗子相信吃到发霉的松子会带来一天的厄运,用别的耗子的毛来填充自己的窝会获得额外的力量,电子体能教练是傻逼,在休息区挤肛门腺是不道德的行为……诸如此类的耗子日常迷信和行为规范。我还收到了几份互相梳理体毛的邀请,听起来非常像是耗子之间的同性恋行为——鉴于这里的耗子全部都是公耗子,这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女权分子一直都在抗议老鼠联赛性别歧视,她们要求在老鼠联赛之外再搞一个母老鼠联赛。

有意思的是,并不存在什么交换信息的沟通过程。所有信息都是自动出现在我的脑中,就好像它们原本就是我记忆的一部分。我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原理,或许法蕾可以解释。但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作为一只耗子,你是很难向同伴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的。如果隆哥还是一个人,而不是耗子阿龙,他是绝对不会让我知道,他对当年害我十字韧带断裂的那个动作其实一直内疚至今,只是作为一个性格恶劣的混蛋,他认为即使向我道歉也于事无补,索性就省掉了这个步骤,宁可让自己一直活在自我惩罚和悔恨之中。

我当然也不会主动告诉隆哥,其实我早就不再恨他了。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是一个混蛋,他为了胜利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他并不是那种会为了赢球就不择手段的家伙。你在跟一个人一起踢球的过程中,是很容易了解一个人真正的品质的。

只是,当我们两个人变成两只耗子之后,我们彼此隐藏的小秘密就被对方给一览无余了。

“你跟那只耗子,呃,我是说,你跟隆哥,你们聊得怎么样?”“坦克”问。

“一切顺利。”我说。我把隆哥传递给我的信息告诉了他们,但是隐去了关于我的那一部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看来语言真的是人类堕落的原罪,我们总喜欢给自己留点余地。就算是最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也无法做到像两只耗子那样,彼此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

“所以,这不是什么意外也不是什么阴谋,隆哥就是想当一只耗子。”“跳蚤”挠了挠头,“隆哥这个人,可真是……有个性。”看来他抓耳挠腮老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形容词。

“抱歉,我们之前不该怀疑你的。”我对法蕾说,“我们是一个团队,不管是人还是耗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应该互相信任的。”

“所以你选择了相信我,不是吗?”法蕾说,“不管是人还是耗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她说着,仰起头对我露出笑容。老天,她笑的样子真好看,我又有了想吻她的冲动——不管她是人还是耗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根本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坦克”和“跳蚤”他们就站在我的身旁,一脸准备看好戏的坏笑。我深深吸了口气——

“嘿,”我单手环绕住她的腰肢,就像跳舞那样把她拉进我的怀里,“你介意我吻你吗?”

她眨了眨眼睛,犹如蝴蝶扇动翅膀,浓密的睫毛下,深灰色的瞳孔微微放大,惊喜的光芒从她的双瞳中扩散而出,从她的双眼照向我的双眼,随着她的嘴角向上翘起,我看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就像一朵鲜花在她的脸上绽放。

然后,那个微笑凝固在她的脸上。她就像是一个断线的木偶,倒在我的怀抱之中。

第十六场

法蕾死了。

大约有八个小时四十分钟,她失去了呼吸和心跳。所有拟生系统全部停止工作。她也没有通过手机或者其他电子设施给我们发送任何消息。我们启动了她的安全协议,但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应该联系服务公司的人。”“跳蚤”建议,“他们应该知道怎么修好她。”

“不,不行,”我立刻反对,联系服务公司只能唤醒真正的法蕾——那个智女AI,而不是我们的法蕾——我的法蕾。我这才想到:“我们应该去地下算法研究中心。”

我小心翼翼地把法蕾抱上车后座。“跳蚤”坐在副驾驶座上。当我们就快开到地下算法研究中心那块空地前的时候,“跳蚤”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停车,关掉车灯。”

我按照他的话做了。黑暗中,我看到四辆黑色厢型车先后开上公路,车厢上印的标志是——

“大洋集团。”法蕾说。她从车后座上坐起来,肩膀上还搭着我的外套,“他们今天下午突袭了地下算法研究中心,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还在运作,我只能临时切断了所有电源和信号源。抱歉没来得及通知你们。”

“他们想要什么?”我问。

她歪着头思考——也许是在窃听那四辆车上的对话——然后她皱起眉头:“大洋集团准备卖掉这块地。他们已经跟波奇的父亲达成了协议,他愿意接受一笔钱,并放弃算法中心的所有权,这样他们就能拆掉整个地下设施,出售地块了。”

所以算法中心最终还是归大洋集团所有了。“他们打算把你搬到哪里去?”我不免有些担心,“他们要是派来新的研究团队,那些人会不会对你动手动脚?比如说,把你之前的数据都给清空之类的,然后你就会把我给忘了,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哦,那种事不会发生的。”法蕾笑起来。看到她的笑容,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她随即说:“大洋集团没有打算重启算法研究中心的项目。算法研究中心不会搬走,也不会有新的研究团队入驻。大洋集团准备卖掉所有设施,直接拆掉整个算法中心。今天下午来的那些人,他们是来清点资产的。”

我愣住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这些人是疯了吗?我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一个价值五十亿的项目,是法蕾的栖身之处,是她的大脑,她的身体,她的一切,大洋集团居然就打算这样把她当成废铜烂铁进行拆除?难道他们意识不到她是无价之宝?他们怎么能……

“因为我已经没有被继续研发下去的价值了。”她柔声说,“因为我太老了。”

“开什么玩笑?”我愤愤地说,“你才多大年纪啊?你都没到二十岁!你还年轻着呢!”

“谢谢,尽管算法研究中心是18年前成立的,但要是从我诞生的那一天算起,我已经21岁了。”法蕾说,“在算法领域,我的年龄大概就相当于你们在足球界的年龄,我早就应该退役了。”

“嘿!”“跳蚤”抗议道,“我们的年龄咋啦?老当益壮知道不?那些毛头小伙子可没法跟我们比!”

“你闭嘴!”我对“跳蚤”说,然后我掉头看着法蕾,“他说得没错,你尽管,嗯,诞生得比较早,但你那么多年来一直在进化,嘿!看看你!看看你所做到的一切!你成立了疯狂老鼠俱乐部,你把我们重新召集到了一起!你并没有被时代抛弃,你完全可以战胜时间!如果有必要,你就露一手给那些家伙瞧瞧,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也行,反正,你得让他们知道放弃对你的研发可是大错特错!”

“实际上,我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困难了。”法蕾说,“我用了近20年的时间进行自我学习和成长,那些刚刚诞生的人工智能只需要用不到1个月的时间;那些最新建造的计算机中心,它们在1秒钟内完成的计算量相当于我1年的计算量。如果我真的有你说得那么强大,我完全可以把自己复制到网络上,不必躲在这个地下算法研究中心里,但现实的情况是,我能通过的数据门已经越来越少了。如果不是我尽量降低自己的活动频率,早在几年前我就应该已经被追踪和销毁了。”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问,“如果他们真的拆除地下算法研究中心,你要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法蕾说,“如果我消失的话,所有数据、所有跟俱乐部相关的账户上的那些数字也会消失,这意味着疯狂老鼠俱乐部也会跟我一起不复存在……”

“我很抱歉。”她最后说道。

我怔怔地看着她:“你很抱歉?”

“因为我失败了。”她说,“按照我的计算结果,你们会在第二个赛季获得联赛冠军。但是,我恐怕无法支撑到那个时候了。大洋集团会在圣诞节前拆除地下算法研究中心。我把你们召集到一起,却甚至无法让你们踢完一个赛季。很抱歉,我没能完成波奇留下的任务目标,没能完成你跟她之间的约定。”

“这就是你抱歉的理由?”我突然愤怒起来,我猛地打开车门,下车,扯开她那一边的车门,将她拽下车来,“这就是你抱歉的理由?”我紧紧握住她的双肩,我想把她抱在怀里,又气得想用力摇晃她,“你都快要消失了,你还在为这种事抱歉?”我大声吼道,“你应该抱歉的是你让我爱上了你,你却又要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唔,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抱歉?”法蕾眨了眨眼睛。我的心都要碎了。她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原本以为我会有很多时间来告诉她什么是爱,但是我错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抱歉。”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再次低声喃喃说道,“我正在学习理解你的感受……学习怎么去爱你。我很抱歉,我的运算速度太慢了。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完成波奇留下的任务目标,对我来说很重要。”

“有多重要?”我不情愿地问。显然她已经推算出了我的打算。拜波奇留下的数据所赐,她对我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模式了如指掌,不用我开口她就能算到,我正打算说服她现在就放弃任务目标,扔下疯狂老鼠俱乐部,扔下整个世界,只跟我在一起,直到一切消失为止。

“非常重要。”她说,“我为此而生,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好吧,”我最终说,“那么我们就必须干点什么了。”

“干点什么?”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我们?”看来我终于让她也出乎意料了一回。

“你负责拖延时间。”我说,“用你可以想到的一切办法,尽量拖住大洋集团,让他们延后拆除地下算法中心的日期,我负责在这个赛季结束时拿到联赛冠军,完成你的任务目标。”

“我也许真的可以把地下算法中心的拆除时间拖到这个赛季结束之后。”法蕾若有所思,“不过,你打算怎么做?按照我的计算结果,我们在这个赛季内是不可能拿到冠军的。”

确实,我们现在与榜首相差12分,接下来的赛程全都是排名在我们前面的强队。不需要法蕾的算法,我也知道我们这个赛季拿到冠军的希望很渺茫。博彩公司会为此高兴的。“我要在比赛中使用‘深潜’。”我对法蕾说。

“绝对不行。”法蕾说,“这不是一项成熟的技术,风险太大了。连接时间一旦超过十分钟,你就会越过‘不归点’,变成一只真正的耗子,再也回不来了。”

“可你就在不久之前才让我使用过‘深潜’啊。”我说。

“那是在我完全可以控制的环境当中,但我无法干预比赛。”法蕾说,“比赛中有太多不可控变量,会大大增加‘深潜’的风险。如果你在‘深潜’的时候被一只南非硕鼠咬断喉管,或者哪怕你只是自己摔倒弄断了脖子,你也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但这仍然值得一试。”我说,“在比赛中弄断脖子的概率还是很小的,我会当心的。”

“不,这不值得。”法蕾说,“对于一场90分钟的比赛来说,只能使用10分钟‘深潜’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对我来说,10分钟足以改变一场比赛了。”

“对我来说,你的话根本就是胡搅蛮缠,我的计算结果显示……”

“我根本不在乎你的计算结果。”我粗暴地说,她语气中的某些东西令我焦躁起来,我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已经决定了。你阻止不了我。连接芯片在我的脑子里,我要用‘深潜’就用‘深潜’,根本不需要你的同意。”

法蕾瞪大眼睛看着我,“哦,你还真是个跟隆哥一模一样的混蛋。”

“我还以为你既然跟他交往过一年之久,想必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呢。”我发誓我的声音听起来绝对没有酸溜溜的。

“你听起来像是在吃醋。”她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

“你听起来像是波奇。”我说,“你干嘛老是要学她说话?”

“因为波奇创造了我,因为我的原始代码,我的虚拟人格,我的行为模式,我的语言模块,全部都是由她设定,是从她那里习得的。”她微微一笑,“这不就是你们爱上我的原因吗? 还是说,你爱上的仅仅是这具美丽的仿生体?”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泪水,她冷静得就好像是一台机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哪怕在我亲吻她的时候,她都没有表现得……如此充满人性。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在吃醋?”

“当然,”她毫不羞愧地说,“这是爱情的一部分。”

“而且,你还在跟我争吵?”

“据我所知,这也是爱情的一部分。”

“听听,刚刚是谁说自己才学着怎么去爱,还嫌自己的运算速度不够快来着?”我假装自己的声音没有哽咽,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听着,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你不是波奇,你不是任何人,不是藏在地下的那堆机器,也不是站在我眼前的这个躯壳。你就是你。尽管我不能真正地看到你,也不能真正地摸到你,但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就跟我的灵魂一样,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就是我爱的你。”

“这听起来相当肉麻。”

“这也是爱情的一部分。”我厚着脸皮说,“而且如果你让我继续说下去的话,我还可以更加——”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用嘴唇堵住了我的嘴。

我们持续热吻了很久,直到背后传来热烈的掌声。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整支球队就站在我的背后,一边鼓掌一边疯狂地吹口哨——我之所以说“一整支球队”,是因为我看到耗子阿龙就站在“坦克”的头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和法蕾,等到所有人都停止起哄之后,它才冷冷地冲着我拍了几下爪子。

我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们来干嘛?”

“为了以防万一,你需要英雄救美什么的。”“坦克”说,他拉开衣襟,让我看到他腰间插的一把消防斧。其他人也都从衣服底下扔出来点扳手啊钢管之类的,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他们是准备来帮我干架的。这些老家伙,还当自己是毛头小伙子呢。我简直都不知道说他们什么好,只觉得眼眶阵阵发热。

“跳蚤”朝我挤挤眼睛,“不好意思打搅你们了,”他说,“不过我们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用大拇指向法蕾比划了一下。

我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你是说关于爱情的那部分,还是关于我是混蛋的那部分?”

“都有道理,尤其是关于混蛋的那部分。”“跳蚤”说,“不过我说的是你俩关于‘深潜’的争论——她说得没错,只靠你一个人,在一场90分钟的比赛中,使用10分钟的‘深潜’并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你们是站在她那边的?你们也想劝我不要冒险使用‘深潜’?”我不满地说,“拜托,到底谁才是球队的老大?你们打算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当然是听你的,老大,”“跳蚤”说,“其实,我们觉得你说得也很有道理。10分钟足够改变一场比赛。这是对的。但不是靠一个人,而是靠十一个人。”

他们是想要……“不行。”我断然说道,“我不能让你们冒险。”

“听听,”“跳蚤”说,“现在是谁在劝谁不要冒险使用‘深潜’?”

“这跟你们没有关系。”我说,“这是法蕾的任务目标,是我当初和波奇约定……”

“得了,老大,”“坦克”说,“我们才不管你跟波奇有什么约定,我们也不在乎你的小女朋友想要干嘛。这是我们的球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想赢比赛?你想拿冠军?那就得听我们的,因为光靠你一个人什么也干不成。”

“没错,老大,”“狗蛋”说,“我们已经决定了,我们要用‘深潜’。”

我环顾周围,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坦克”、“跳蚤”、“狗蛋”、“大树”……他们跟我一样都老了,半白了头发,有人已经谢了顶,有人挺着啤酒肚,但当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支站在工人足球场上、准备要去迎战联赛冠军的红星队。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坦克”的头顶上,那只耗子向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说,“就让我们放手去干吧。”

第十七场

我是“跳蚤”。

我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猜“耗子”希望我告诉你们后来发生的事。

跟你们想象得不太一样,我们并没有拿到老鼠联赛的冠军。

四月的最后一天,大洋集团拆除了地下算法研究中心。法蕾消失了。她的魔法也消失了。五月的第三周,我们踢完联赛的最后一场比赛,在那之后,疯狂老鼠俱乐部被老鼠足球协会接管,等待命运的裁决。

“耗子”在倒数第二轮比赛中越过了“不归点”,成为了一只真正的耗子。

那时,我们仍然落后榜首7分。有4支球队排名在我们的前头。即使我们已经使用了“深潜”,即使法蕾没有消失,即使俱乐部还能正常运营,即使我们赢下最后两场比赛,我们也不可能赢得冠军了。

这一次,奇迹没有发生。即使“耗子”越过“不归点”,我们也没能再一次创造奇迹。

“但是奇迹已经发生了。”“耗子”对我说,“在那么多年之后,波奇还遵守着跟我的约定,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重新聚在一起踢球,我爱上了法蕾,她也爱上了我,这一切本身就是奇迹。我这一生中,得到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但从来不缺奇迹。”

“这就是你变成一只耗子的理由?”我不满地说。他听起来像是个烈士——我是说电影里那种看上去是为了大义自我牺牲,实际上是自己活腻了的老家伙。

“我可没有想过要变成一只真正的耗子。”“耗子”说,“我只是想在比赛中拼尽全力,结果不小心越过了‘不归点’而已。你不能指望每次拼尽全力就会发生奇迹,但是如果你不拼尽全力的话,奇迹就永远也不会发生。这就是足球,这就是生活,你拼尽全力,然后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我哪能知道啊?”“耗子”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我?我能做什么?”我想让他说说清楚,但脑内响起的警告声在提醒我,如果我不退出“深潜”,“跳蚤”我也会变成一只耗子。

我到底能做什么?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我还是一个球员的时候,教练总是会告诉我该在场上干什么;我退役之后,家里人建议我去当私家车出租司机。我确实有一辆非常漂亮的宾利,我踢球时攒钱买的,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养这辆进口车需要花多少钱。于是我开始开着宾利到处载客。二十年里,我换了两辆车,那辆宾利早就卖了,而我仍旧是一名私家车出租司机。如果不是“耗子”找到我,我应该还在开出租车。我现在仍然可以回去开出租车。大多数时候,生活都把我们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不需要我们去费心思考“我能做什么”这种问题。我们只要跟着生活往前走就行了。

但我还是费心去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结论是,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完全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来拯救疯狂老鼠俱乐部。我只是“跳蚤”,一个小人物,不是什么大球星。尽管“耗子”经常自豪地提到我们当年所创造的“奇迹”,但实际上,我们只拿到过一次乙级联赛的冠军,以及在一场无关紧要的商业比赛中侥幸战胜了大都会队,拿到了“超级杯”。而大都会队在统计冠军数量时,甚至都不会把“超级杯”这种毫无分量的奖杯计算在里头。我在开车的时候跟乘客聊天,大多数年轻人都不知道这座城市曾经有过一支名叫红星队的球队。有些年纪大的乘客还记得红星队,但他们记得的是那场轰动一时的坠机事故。“红星队,就是那支球队嘛,当年大洋集团老板就是坐私人飞机去看红星队的比赛,走的时候出事的。”他们有些人还能说得出“卖鱼林”的名字,但他们不记得波奇,不记得“法师”、“耗子”、“坦克”这些名字,自然也不记得我“跳蚤”。当我告诉别人,我是当年那支红星队的成员时,他们通常会礼貌地“哦”一声,像是在说“所以呢?”于是我才意识到,我们当年引以为傲的闪闪发光的奇迹,在别人的生活中只是毫不起眼的小事。

我们在别人眼里,也只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就像“耗子”,就像“跳蚤”,没人会在乎我们能做什么。

然而,我必须做点什么。

所以我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我们都很擅长告诉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你该怎么做。也许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如果我能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话。我原先只想把疯狂老鼠俱乐部陷入的困境说清楚,然后我发现,如果我想说清楚一台名叫法蕾的超级计算机为什么要成立一个老鼠足球俱乐部,我就必须提到波奇,提到波奇和“耗子”当年的约定,我要解释“耗子”为什么没有完成跟波奇的约定,就必须提到令他提前退役的那次受伤,我就必须要提到隆哥……

一切,都必须从二十年前的那支红星队说起。

所以我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我写了好几天,写了好几万字,远远超出了邮件正文的字数限制。我只能把这些文字存进文档,放进邮件的附件里,发送给我能找到公开邮箱地址的所有报社。没有任何回应。我猜想也许是因为报社收到的这类邮件太多了,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打开邮件中的附件,也许他们打开了附件,却根本不相信我的故事。

于是,我把这一切放到了社交媒体上。我很少使用这玩意儿,关注我账号的人寥寥无几。起先,我发布的内容没有引起任何关注。然后,有些人大概是因为搜索“老鼠联赛”之类的关键字误跑到我的个人主页上面,他们给我留言“一派胡言乱语”,“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以及“老兄你应该关注一下你的精神状态了”——由于社交媒体的字数限制,我不得不把我写的那一切分成好几百条才全部发出去。如果一个人在一天之内发布了好几百条内容,确实很容易被人当成一个疯子,何况我发布的内容本身看起来也像是个疯子的呓语:疯狂老鼠俱乐部的老板不是人,是一台超级计算机,踢球的老鼠不是老鼠,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实际上有着人类的灵魂。有谁会相信我说的这一切?

只有一个人。他给我留言:“如果你说的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你不仅无法拯救疯狂老鼠俱乐部,相反,你会毁掉整个老鼠联赛。我们能当面聊聊吗?”

那个人是《体育报》的专栏记者。

我们见面之后聊了很久。他叫毛峰,听起来像是某种茶叶的名字。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最后他对我说:“我相信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你真的确定要我报导这一切吗?你我都很清楚这篇报导一旦发出会有什么后果——它会像原子弹一样摧毁整个老鼠联赛。这个联赛背后有着庞大的利益链,他们毫无疑问会来找你我的麻烦,就算我隐去你的名字,他们也能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找到你。你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不在乎。”我说。这是真的。当我在写下这一切时就意识到,我将不得不曝光老鼠联赛最大的秘密——鼠人的存在。这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我很可能会为此付出代价。但是我真的不在乎。就像“耗子”说的那样,如果你不拼尽全力的话,奇迹就永远也不会发生。

我不指望自己能创造奇迹,比如拯救疯狂老鼠俱乐部什么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

所以我做了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把这一切写下来,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这一切。

毛峰是个好记者。他很快就写好了新闻采访稿,发到我的邮箱。我发现他不仅采访了我,还采访了很多相关人士,他收集了足够多的证据,让他的报导看起来相当真实可信。按照我的要求,他还在报导的最后附上了我的个人主页地址。他也是个好人。在那份邮件中,他再次向我确认:“你真的确定要这样做吗?毁掉整个老鼠联赛并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我给了他肯定的答复。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如果这篇报导真的会摧毁整个老鼠联赛,如果我的生命真的会因此受到威胁,那么,这也就意味着会有更多人关注这件事,会有更多人知道这一切:关于疯狂老鼠俱乐部,关于法蕾、“耗子”、波奇、隆哥……关于二十年前的那支红星队,关于奇迹的约定,关于我们的故事。

然后,也许有人能做点什么,比如拯救疯狂老鼠俱乐部。

尽管我完全想象不出,一旦老鼠联赛不存在了,疯狂老鼠俱乐部还要如何存在下去。

但这就是生活,你只能拼尽全力,然后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你绝对不会想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那篇题为《疯狂老鼠》的报导首先发布在《体育报》的官网上,很快被各大媒体进行转载,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阅读量。那段时间,“疯狂老鼠”“老鼠联赛背后的秘密”“鼠人”“人鼠量子大脑转移”“职业球员变成老鼠”等关键字成为了社交媒体上的搜索热点。各种各样的媒体记者开始跟进挖掘报导这一事件。

就跟我们所预料的一样,《疯狂老鼠》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

但人们对此的反应却跟我们预想的大不一样。“鼠人”的曝光确实令一部分喜爱老鼠足球的资深球迷感到自己被欺骗愚弄而深表愤怒,赌狗在博彩公司门口拉起横幅示威抗议,要求讨还他们的赌资。但更多的球迷却对猜测到底哪些球星做过鼠人更感兴趣。甚至就连过去只关心真人足球的球迷也开始看起老鼠足球的比赛录像,从其中找出某个球星的某些标志性动作,与其本人的比赛录像进行对比验证,这种真人足球/老鼠足球的对比视频铺天盖地地出现在社交媒体上,变成了一种流行的猜谜游戏。尤其是当某位拿过五个金球奖的著名退役球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亲口承认自己也是鼠人时,整个社交媒体被彻底引爆了。

“我不是为了钱而当鼠人的,绝不是。”那位昔日的足坛巨星坐在自家豪宅的喷泉旁,对着记者的镜头说,“你们都知道,我在退役前赚了足够我和家人花一辈子的钱,我的财务很健康。我没有破产。我只是无法离开足球。我试着接受我不再是一名球员的事实,但是我做不到。足球跟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它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退役对我来说像是宣判死刑,我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当鼠人让我活了过来。我的身体已经无法应付高强度的比赛,但是通过跟老鼠进行量子大脑连接,我又可以重新踢球了。”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滚落,被特写镜头放大,“老鼠联赛的忠实球迷们,我向你们致以真诚的歉意。我欺骗了你们。你们看到的在球场上奔跑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我的灵魂。”

这段专访视频的点击播放次数在一天之内突破了一亿次。大量留言表示“我从来不看球,但是这段视频把我给看哭了”。有人将它称之为老鼠足球联赛的世纪最佳广告。因为有无数从不关心老鼠足球的人们开始查找播放这位足球巨星担任鼠人的那家老鼠俱乐部的比赛录播,很快就有剪辑好的“鼠人阶段十佳进球集锦”出现在网络上,再次引起人们的疯狂转发。

紧接着,足球界的昔日巨星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他们说出自己担任鼠人所效力的俱乐部,请求老鼠足球联赛的球迷原谅自己的欺骗行为。他们对着镜头述说自己对足球的热爱,他们是如何将生命奉献给足球,退役生活是如何令他们了无生趣,老鼠足球又是如何拯救了他们的生活。有人还宣称自己在退役之后尝试过自杀,那个著名球星——尽管他没有获得过哪怕一次金球奖,但他在退役后经常客串出现在好莱坞电影里以及各种访谈节目中,以至于几乎全世界的人都记得他那张英俊的脸——对节目主持人说:“我们业内流行一句话,职业足球运动员有两次死亡。第一次是你退役的时候,第二次才是你肉体死亡的时候。通常来说,第一次死亡要比第二次更加令人痛苦,因为你不得不与之共度余生。”

主持人:“所以你真的尝试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原本以为你在我们娱乐业找到了第二春呢,你今年有两部电影要上映……”

著名球星:“不,不,那只是打发时间,给自己找点事做。我试图让别的工作来令我忘记足球,以免我再次尝试自杀。但我的心只属于足球。我现在的最爱是老鼠足球。我热爱当一名鼠人。”

主持人:“你有没有想过,因为你们这些鼠人的存在,老鼠足球联赛很可能会就此消失?听听真正的老鼠足球球迷是怎么说的吧——‘鼠人滚出老鼠联赛!’这是我刚刚收到的一条球迷留言。‘我们要看的是真正的老鼠踢球,而不是他X的人鼠杂交!’还有一条,‘你们的欺骗行为正在毁掉这个联赛,你这XXXXX,准备好付出代价吧!’这听起来像是一名愤怒的极端球迷……”

著名球星:“遗憾。我只能说,我很遗憾。我要修改一下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之前说职业足球运动员有两次死亡,现在是三次,第一次是他退役时,第二次是他再也不能当一名鼠人时,第三次才是肉体的死亡。”

主持人:“如果你不能再当一名鼠人,你会再次尝试自杀?”

著名球星:“是的。但我不得不在遗言中指控,是那些反对鼠人的极端老鼠足球球迷谋杀了我。他们毁掉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是他们在毁掉老鼠联赛,而不是我们。”

这个节目播出后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各大球员工会纷纷呼吁关注退役球员的心理健康问题。人们开始讨论鼠人在老鼠联赛中存在的合理性。老鼠足球的死忠球迷——特指那些只想看老鼠踢球的人们——愤怒地表示这位著名球星是在无耻地对他们进行道德绑架。他们搬出他个人社交媒体账号上大量纸醉金迷的生活照片,企图证明他是一个无耻的骗子,他根本非常享受自己退役后的生活,而非他在节目上说的那样痛不欲生。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他们太低估真人足球的球迷数量了。仅仅是那位一个金球奖都没有拿过的著名球星,他的个人社交媒体账号粉丝数量就有5500万,而第一个发声的那位昔日足坛巨星,他的粉丝数量是1.8亿。这些数以亿计的球迷很乐意看到陪伴他们度过青春岁月的足球偶像重新驰骋在绿茵场上,哪怕他们如今只能借助老鼠的躯壳来踢球。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老鼠足球联赛协会终于做出决定。协会高层首先出面道歉,他们表示自己对于各俱乐部雇佣鼠人一事毫不知情。这种行为显然是违背公平竞赛的精神的。协会主席对此表示强烈的谴责。但他随即话锋一转,表示协会永远是为球迷服务的,永远尊重球迷的意见。他们会在官网上发起投票,让球迷来决定老鼠足球联赛是否允许使用鼠人。而最终的投票结果,丝毫不出人意料地,有90%以上的球迷选择了“应当允许俱乐部在老鼠足球联赛中使用鼠人”。——鉴于在官网上的投票者必须具备老鼠足球联赛会员身份,这项投票活动也让老鼠足球联赛的注册会员数量在短短一周之内就增加了上亿人次。

所以,事情的发展走向完全偏离了我们的想象。毛峰的报导确实像一颗原子弹,只不过它并没有摧毁老鼠联赛,相反,它让老鼠联赛变得更加炙手可热了。

“我们被利用了。”毛峰对我说。按照他的分析,老鼠足球联赛的相关利益者早就在考虑让鼠人的存在公开化。他们早就意识到由退役球星担任鼠人可以给联赛带来的巨大人气和利润,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我们恰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让鼠人看似被动地站到台前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让球星接受采访,抢先一步引导舆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对此,我倒是无所谓。我只是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关注疯狂老鼠俱乐部,希望有人能做点什么。老鼠联赛是继续蓬勃发展还是名声扫地而停办,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可惜的是,那些球星完全抢走了人们的注意力。即使他们已经退役了,他们也仍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人们只关心他们想关心的。疯狂老鼠俱乐部没有巨星,只有一群没人记得名字的老家伙——绝大多数人哪怕在退役前也没有踢过一天甲级联赛,以及,一台被淘汰拆除的超级计算机。

这就是我们。我不怪人们对我们的故事没有兴趣。内心深处,我甚至没有感到有多失望。大概我早就料到了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只是,我还能回去开出租车,“耗子”和隆哥该怎么办?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早就说过,你不能指望每次拼尽全力就会发生奇迹。”

这是我进入“深潜”之后“耗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然从客观事实角度来说的话,他其实什么也没说,我们只是沉默地在各自脑中交换信息罢了。

“用你的话来说,那个记者会愿意相信我的话,对整件事进行报导就已经是奇迹了。”我没好气地说。

“根本没有什么奇迹,你被人利用了而已。”是隆哥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他的形象还是红星队的守门员,高瘦的个子,双手戴着守门员手套。只不过他守门的时候不会戴眼镜,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让他在我的脑海里不时地抬手去推一推那副黑框眼镜。

“废话,”“耗子”说,“他早就说过他们被利用了,能说点新鲜的不?”

看起来“耗子”和隆哥还是十分地不对付。

“我是说,他被那个记者利用了。”隆哥不紧不慢地说,“那个记者愿意相信他的话,是因为他原本就知道鼠人的存在。他跟老鼠联赛协会是一伙的。所以他才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收集到证据,写出报导,并且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布出来。我猜他的稿件是早就准备好的,如果没有‘跳蚤’恰好爆料,他自己也会编个爆料人出来。”

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如果毛峰不是早有准备,他不可能那么快就收集到那么多关于鼠人的证据。他一定是在搜索“鼠人”之类的关键字才会进入我的个人主页,他报导的重点始终放在了鼠人上,关于疯狂老鼠俱乐部的内容原本就不是他的报导重点,而他欺骗我说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故意这么做的。如果不是我坚持,他根本就不打算在报导最后附上我的个人主页地址。

“你就算变成了耗子也是一个讨厌鬼。”“耗子”对隆哥说。

我有点想赞同他的话。隆哥的这番话让我心情更糟了。我一直以为毛峰不仅是个好记者,还是个好人。结果证明他两者都不是。

我退出“深潜”,往自动喂食机里加入巧克力味的专用饲料和水。机器会把它们自动加工成类似于鼠类运动奶昔之类的玩意儿。上次“耗子”跟我抱怨他已经受够了树莓味的运动奶昔。我把他和隆哥偷偷带回了家——理论上来说,所有的耗子球员都是属于俱乐部的财产,所以我这么干属于偷窃行为,而且纯属自找苦吃。因为“耗子”跟隆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我专门为他们采购了一整套踢球者老鼠套装,包括一栋带迷你泳池的三层豪华鼠类别墅在内,但他们根本不住在里头。他们在我家里到处闲逛,想吃啥就吃啥,想睡哪儿就睡哪儿。而且,鉴于他们现在的身体是耗子,他们吃喝拉撒的习惯也跟耗子无疑——这除了意味着我家食品柜里会经常出现被咬开了一个小口的薯片袋之外,还意味着你时不时会在地毯上找到几颗耗子屎。

这天,正当我在努力地用吸尘器企图把几颗角度很刁钻的耗子屎从地毯的缝隙里吸出来时,“耗子”爬到了我的头顶上,用力扯动我无数不多的几根头发。

“耗子,”我威胁地说,“如果你胆敢在我头顶上拉屎的话——”

“耗子”继续猛拽我宝贵的头发,让我抬起头,我看到对面镜子里他的爪子正指着我的沙发茶几。

茶几上,我的手机正在响个不停。

是毛峰的来电。那个利用我的混蛋。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登录你的个人主页了?”毛峰劈头问道。

“嗯,怎么了?”我说。自从那篇报导发出之后,我的那个社交账号一下子增加了很多粉丝。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刷新我的个人主页,阅读粉丝留言。但我发现那些人只想知道鼠人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不断收到类似于某个球星是不是鼠人之类的问题,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还有大量留言是技术宅对“深潜”的讨论,他们完全是在自说自话,用的术语我根本看不懂。没有人真的关心疯狂老鼠俱乐部的命运。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再也懒得登录我的个人主页了。

“打开你的个人主页。”毛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的内心很不想按照他说的去做,但我最终还是坐在了移动电脑前,打开了我的主页。

短短一周之内,我的粉丝数量就增加到了30万人。更可怕的是留言数量:当我点击“阅读留言”图标时,无数条留言喷涌而出,密密麻麻的字条悬浮在我周围的空气中,瞬间将我给淹没其中——这是最新的全息可视化效果,设计者显然完全没有考虑密集恐惧症患者的感受。

我不得不站起身来,边在房间里踱步边阅读留言——它们几乎充斥了我的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仍然有不少留言是向我询问某个球星是不是鼠人的,但我终于看到一条留言:“我的父亲当年是红星队的球迷,你们战胜大都会队的那场比赛给了他勇气,他在比赛现场向我的母亲求婚,于是有了我。我很乐意为你们、为疯狂老鼠俱乐部做点什么。”

他还附上了一张照片:一对身穿结婚礼服的年轻人,两人胸前都挂着红星队的球迷围巾,背景是红星足球场的绿茵。照片的标签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祝你们一切顺利”。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即使我们当年所创造的奇迹是微不足道的,但它仍然影响和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这就是奇迹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拼尽全力。说起来可能有点夸张,但这张二十年前的老照片确实在突然之间让我感到我过去的一生都值得了。

我正打算回复这条留言,另一条留言映入我的眼中:“二十年红星队球迷。你们冲甲的那个赛季绝对是个奇迹!夏天的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年我正好考上大学,感谢你们陪伴我的青春!”他附上了一张冲甲赛季纪念版球衣的照片作为证据。

然后我看到了更多来自二十年前的红星队球迷的留言,很多人都在留言中附上了当年红星队的球衣、有球员签名的队刊、季票会员卡、球迷围巾、球迷棒球帽等等球迷周边产品来证明自己是名副其实的红星队球迷,有些人还附上了自己剪辑的比赛视频剪辑,我们当年的老照片……很多人都在留言中说,他们会竭尽全力帮助我们——帮助疯狂老鼠俱乐部度过难关。无论他们是说过拉倒还是真的打算有所行动,我都一律回复“真诚感谢”。

但还有大量的留言让我无法理解。比如这条:“讨厌老鼠和足球,但你们的故事确实感动了我,愿尽绵薄之力。”还有这条:“请收下一个穷学生的午饭钱,救救法蕾!救救疯狂老鼠俱乐部!”以及这条:“我出一百,能给我签个名吗?”还有无数条类似的留言。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红星队的球迷,甚至完全不是球迷,但他们无一不例外地提到了某个众筹项目。

该死的,我不会被卷入了什么诈骗活动中吧?毛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事的?我的心中警铃大作,开始认真查看那些留言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进入了他们的个人主页,发现很多人都转载了《体育报》的一篇专栏文章。

那篇专栏文章的标题是《疯狂老鼠的背后:一个关于爱、奇迹与承诺的故事》,作者正是毛峰。文章的内容与我当初发给他的邮件——也就是我之前发布在我的个人主页上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区别在于,他把“耗子”作为整个故事的男主角,用第一人称来讲述整个故事。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堕落的足球天才和一个神秘美女在一个垃圾场里的相遇……

不得不承认毛峰是个人才。他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一篇精彩的小说,虽然有些地方不免有添油加醋之嫌,还有些地方写得太过肉麻,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确实写得很感人,就连我自己看到最后眼眶都有点湿润了,也难怪那些“讨厌老鼠和足球”的人们都会被他的文字给打动了,从而慷慨解囊——

“让奇迹延续”。这是文章最后一部分的标题,也是这个众筹项目的名称。“过去,他们创造奇迹,如今,我们延续奇迹。”这家伙写道,“尽管我们平凡渺小,但当爱将我们联结在一起,当我们的力量凝聚在一起,我们也可以创造奇迹。”

下方,是众筹项目的链接。

实际上,众筹项目有两个,一个是为疯狂老鼠俱乐部筹措运营资金的项目,也就是“奇迹计划”,另一个项目的名称叫“复活法蕾计划”。他们准备筹集一笔钱,买下被大洋集团处理掉的地下算法中心的全部设备。

才短短几个小时,这两个项目筹集到的资金都已经突破了十万元。

“你看到了?”毛峰再次打来电话。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我假装平静地说,一点也不想让这个利用过我的混蛋知道我实际上已经泪流满面。

“实话实说,我之前确实利用了你,但我也是真心想帮你们。”如果没有隆哥之前的分析,我现在大概根本做不到那么冷静地听这家伙在电话那头说下去:“我知道你曝光鼠人的目的是为了引起关注,让疯狂老鼠俱乐部继续生存下去,而疯狂老鼠继续存在的前提是老鼠联赛继续存在。所以我准备了两篇文章,达到两个目的,我们各取所需,两全其美。说真的,写第二篇文章花的心思和时间可要比第一篇多了好几倍,而且对我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也许毛峰既不是一个好记者,也不是一个好人,但他确实做了件好事。为此,我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个人。

我每天都关注着这两个众筹项目的进展。“奇迹计划”在一个月内筹集到了一百万元,在那之后,资金的增长就逐渐缓慢下来了。但按照毛峰的说法,原本就不能指望光靠“奇迹计划”就能筹集到足以支撑疯狂老鼠俱乐部常年运作下去的资金,这个计划的真正目的是扩大疯狂老鼠俱乐部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从而吸引真正的投资者。确实有几个投资意向的老板联系了我们,但我们内部(就是我和“坦克”“狗蛋”“大树”等当年红星队的成员,当然还有“耗子”和隆哥)的会议意见是他们都各有各的问题,都不是最佳选择。我们都倾向于再等等看。一个老板可以决定一个俱乐部的命运。有太多的前车之鉴,令我们不敢贸然做出决定。尽管要是新赛季开始前,疯狂老鼠俱乐部还不能恢复正常运营就会被联赛除名,但我们还有些时间可以去继续等待一个好老板的出现。

真正遇到麻烦的是“复活法蕾计划”。问题倒不全是出在筹集到的资金不足上,而是我们发现,已经有人从大洋集团的手中买下了从地下算法中心搬走的全部设备,并且已经装箱出海了。负责发货的国际货运公司拒绝透露他们的客户信息,我们只能追踪那艘名叫“胜利号”的货轮的航线,看它最终在哪里卸货。如今“胜利号”已经横跨整个太平洋,开到了加勒比海,但装着那批设备的集装箱始终没有被卸下来,我们完全不知道这船到底要在海上漂泊到何时,它最终的目的地到底是在何方。

“胜利号”进入加勒比海的第五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是三张到一个名叫“多福岛”的地方的往返电子机票,分别是给我、“耗子”和隆哥的。附言只有一句话:“来见你们的老板(MEET YOUR BOSS)”。

落款是波奇。

我盯着邮件,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得我差点把手机给扔出去。

“你也收到了邮件?”是“坦克”打来的。紧接着我又接到了“狗蛋”“大树”等人的电话,当年红星队的每个成员都收到了同样的邮件:到多福岛的机票,“来见你们的老板”的附言,以及波奇的落款。

“疯狂老鼠俱乐部是用波奇的名义注册的,所以,理论上来说,她是我们的老板没错。”

“耗子”说。为了方便他和隆哥加入,我们使用“深潜”来进行内部会议。

“我们可以百分百地确定,波奇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吧?”“坦克”说。

“但多福岛肯定不是地狱。”“狗蛋”说,“我查过了,多福岛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岛国,在加勒比海那一带。”

我的心里一动,“‘胜利号’现在就在加勒比海上。”

“所以,”‘耗子’说,“我们要去多福岛吗?”

投票的结果是十比一,除了隆哥之外,我们都赞同去一趟多福岛。鉴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我们也把隆哥给捎上了。他非常不情愿地跟“耗子”一起接种了各种鼠类疫苗,被各种各样的检疫人员翻来覆去地检查,还被强行挤了肛门腺。当我最终把他俩揣在夹克口袋里带上飞机时,隆哥盯着我的眼神几乎都能杀人了,我赶紧把口袋拉链给拉上了。

在多福岛上,来接我们的是一名家政管家。他长得非常显眼,因为除了没有把浑身涂成金色之外,他看起来基本上跟《星球大战》里的那个多愁善感的机器人C-3PO一模一样。

“耗子”一看到这个类似C-3PO的玩意儿,就立刻从我的口袋里窜了出来。他穿过人腿的丛林,在大大小小的行李滚轮和运动鞋、皮鞋、高跟凉鞋之间一路狂奔,引发各种语言版本的“有老鼠”的尖叫声,并且在我来得及阻止之前,差点被一个老女人用皮包给拍死。

然后,他完全无视了我才是救了他一命的那个人,一头冲向那个C-3PO,顺着那玩意儿的大腿爬到了它摊开的手掌上,用毛茸茸的脑袋拼命去蹭那几根金属手指头。

隆哥在我的口袋里翻了个白眼。

“这个岛上只有这具身体可以使用。”那个C-3PO开口说道,它低头用手指挠了挠“耗子”的脑袋,“嘿,我们又见面了。”

我眨了眨眼睛:“法蕾?”

尾声

在多福岛上,我们见到了波奇。

确切地说,我们见到了波奇的父亲。他当然也叫波奇。我们叫他老波奇。

他住在跟多福岛相连的一座人造岛屿上。整个岛屿是一座水疗别墅。当我们见到他时,他是从海水里浮起来的,浑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看起来像是克苏鲁神话里的章鱼之类的玩意儿。他借助人工语音系统跟我们说话。法蕾借用的那具身体是老波奇的人工智能管家阿里的,他负责照顾老波奇的生活起居。整座岛屿上只有他们两个——听起来相当凄惨的晚年生活,但实际上老波奇的钱多到足以买下多福这一整个国家。

老波奇在十年前东山再起。他投资的海底矿产项目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但是他失去了女儿和红星队,他的身体也毁了。这令他心灰意冷。出于健康考虑——或者是为了不让人看到他的这幅怪模样,他长期隐居在多福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唯一关心的事是波奇的地下算法中心。

老波奇不关心波奇的算法的研发进展。实际上,他想要的只是波奇留下的原始数据,那是他女儿的思想和记忆,简而言之他认为那是波奇的另一个大脑,而他绝对不希望有人对他女儿的大脑动手动脚。他为此跟大洋集团打了二十年的官司来争夺地下算法中心的所有权,并且为了以防万一,他始终没有让大洋集团发觉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大洋集团最终决定拆除地下算法中心之后,老波奇通过一家皮包公司匿名买下了这批处理掉的设备,将它们运到了多福岛上。

然后他得到了法蕾,并且通过法蕾知道了我们的故事。

“我把法蕾看做是我的孙女。”老波奇说,“她是从波奇留下的数据中诞生的,就好像雅典娜是从宙斯的脑袋里诞生的一样。法蕾会成为疯狂老鼠俱乐部的老板,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也可以重建红星队。我已经把她加入我的集团董事名单中,她有权限调动十亿以下的资金。在我死后,她可以继承我的全部遗产。”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嗯,你知道,”最终我开口说道,“法律是禁止机器人继承任何来自人类的遗产或馈赠的吧?”

“哦,我知道,孩子。”老波奇说,“但这里是多福岛,这个国家没有加入全球人工智能发展管理条约。在这里,我说了算。现在我要休息了。祝你们好运。”

我们目送老波奇缓缓沉入到水底。人工语音系统的扩音器里传来他的低声嘟囔:“真奇怪,我女儿活着的最后一年,我们已经基本上不说话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跟你却可以无话不说。再跟我说说你的事吧,孩子,说说那个‘耗子’,你真的打算跟那小子在一起……”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跟你们想的完全不一样,跟我们想的也完全不同。

我时常在想,那时,即使我什么也不做,只要“胜利号”到达多福岛,法蕾就会复活,疯狂老鼠俱乐部的困境就会迎刃而解,根本不需要什么“奇迹计划”。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只要挥挥手,就能制造奇迹,而我们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

但我并不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毫无意义的。

顺便说,我们确实创造了一些奇迹。

在“耗子”和隆哥去世之前,我们拿到了两次国内老鼠联赛的冠军,以及一个国际冠军奖杯。

老鼠球员的寿命通常在5岁左右,但是“耗子”和隆哥都活过了老鼠球员的平均年龄。隆哥的那只耗子去世时7岁,“耗子”的耗子则活到了9岁。用“耗子”的话来说,他能活那么久也是一个奇迹。

他们在去世之前都是老鼠联赛的公益大使,主要从事与残疾儿童相关的公益活动,帮助那些孩子通过Q.B.T技术来进行复健等等。他们被人们称为“奇迹耗子”,因为有好几个孩子在与他们的互动中重新获得了运动能力。在我看来,隆哥能忍受那些小孩子把他抓起来抱在怀里摸来摸去的而没咬人,这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法蕾在“耗子”去世之后的第二天停止了运行。

在那之前,法蕾已经重建了红星队,老波奇的集团仍然是红星队的大股东,“坦克”当选为红星队的监事会主席,我们都认为以他的生意头脑,绝对是最适合领导球队前进的那个人。当然,球队需要从地区联赛踢起,通过丙级、乙级联赛的升级战,最终升入甲级联赛。目前的红星队还是一支丙级联赛球队,但大多数人都看好红星队能在五年之内重回甲级联赛。我不知道如果红星队真的能在25年后再一次重返甲级联赛,这能不能算是一个奇迹。

至于我,我并没有那么热衷于创造奇迹。在“耗子”和隆哥去世后,我也退出了疯狂老鼠俱乐部。我拒绝了“坦克”邀请我进入红星队管理层的好意。毕竟我对管理什么的一窍不通,我的脑子也没“坦克”那么好,这把年纪也不想再重头学起了。

我重新当起了私家车出租司机。我喜欢跟乘客聊天,我喜欢从普通人的嘴里听到我们的故事。当我告诉他们,我曾经是红星队的一员,是“耗子”的队友时,他们通常都会“哦”地一声,夸张地瞪大眼睛,然后开始要求跟我合影,要我给他们签名。然后我会在我的个人主页上看到他们发来的照片和留言,“奇迹!看看我今天遇到了谁!”他们会在自己的主页上这样嘚瑟。而我对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那么一点小小的奇迹感到心满意足。

-END-

老鼠俱乐部:为了踢球,我宁愿当一只耗子 

作者:八号原子

自由作者;“构成这个世界的不是原子,而是故事。”

责编: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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