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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秘密沉入湖底: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缺席了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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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一个人作恶,就一定是坏人吗?”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 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缺席了同学会

前言

一个孩子健康安全地长大,究竟需要多少好运气?尽管成年生活是如此的琐碎、无聊。

辅警林兆忡接到一条失踪信息,失踪女孩的名字将他卷入对往事的追寻——那件事必使记忆伤筋动骨,但他不介意,他早就在期待生活中有大事发生了。可当记忆的湖底被搅动,沉积多年的秘密浮现,他真的承受得住吗?

这是一个关于少年霸凌的故事,作者何焜,九零后。在这个故事里,也许我们都能看到曾经的自己。

Intro

法医赶到时,现场已经拉起警戒线,消防队也在指挥下打捞出尸体。不时有学生从远处赶来,被民警拦阻挥赶。现在,两具尸体躺在塑料布上,皆为女性。其中一具尸体是短发,濡湿的头发紧贴脸颊,上面还粘着一些碎纸片和浮藻一类的漂浮物。另一具尸体肤色苍白,长发向上摊开,因而脸部的轮廓线得以清晰地呈现。是个好看的女生,紧接着法医想到她们的生命已经被冰冷的湖水掠去。

从两人口鼻处的泡沫团块、两臂和双腿外侧的鸡皮状皮肤、嵌在指缝里的泥沙,以及长发女生膝盖上一道疑似被石头划伤的伤口,基本可以初步判断是溺水身亡。然而,两个人同时在学校溺水身亡,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实在太小了。法医直起腰,举目四望,透过人群和周围的林木,可以看见远处教学楼蓝白相间的外墙,上头的风向标正急速旋转着。

之前他在同事之中有所耳闻,这所学校是由一位澳门的地产商人投资建设的。之所以选在这个位置,是由于这里是坊间传说的政府即将搬迁的新地址附近。若传言属实,毫无疑问,几年内,此处就会形成新的商圈。但刚才,随车直通学校的路上,眼前闪过的是萧条的建材市场,矮墩墩的平房,尚未竣工的小区,田垄,土丘,和空旷的征用地。

学校落成后,冠了果城最好的中学——果城一中之名,命名为果城一中分校,不仅向外市求贤,还返聘大量一中的老教师,来吸引生源。想要来此就读,除了需要经过考试筛选之外,还要交一笔不菲的赞助费,显然是出于打造品牌效应的目的。目前已经招收了三届学生。第一届学生面临升学,此时正是等待验收成果的关键时刻。可以想象,这桩事件,无论是意外还是更加恶性的刑事案件,都不可避免地将对学校造成巨大的冲击。

刑警队长越过警戒线向他走来,微微颔首:“怎么样?”

“初步判断是溺水,需要进行进一步的尸体解剖,家属呢?”他问。

“学校那边已经通知了,”刑警队长扫一眼尸体,叹了口气,“今年真是——”

他知道队长要说什么。今年,果城市区的主干道发生了好几起长发女性被人用砖头袭击的事件,一时间人心惶惶,市区里好几所中学的女生都纷纷将头发剪成齐颈短发。同时,中心区原先四仙女石膏群雕所在位置的附近,发生了两起女性跳楼自杀的事件。其中一起,尸体被人行道的护栏截成两半,脑浆迸裂。果城百姓震惊万分,很快坊间就开始盛传流言。

“他们说啊,都是因为政府胡乱迁走仙女石膏像,触怒了仙女,‘四’这个数字呢,又正好通‘死’,所以就对果城的女性施了诅咒。”妻子把菜端上饭桌时随口提起。

“别听那些有的没的。”

显然,眼下这起事件将成为新的佐证。他当然不相信鬼神之说。尽管现在,脑际浮想一些上个世纪的事,已经显得分外遥远。进入新千年后,仿佛有人在暗中按了快放键,许多东西出现又消失。记忆中的建筑凭空蒸发,高架桥和新大厦则像是存在已久,这种城市版图的改头换面如同经过事先预谋般令人产生了一种内在的焦虑。人员构成日益混杂,各种案件猛然间多了起来。很多事的发生,底下都有一些潜滋暗长的因果。非要说的话,他会将这起事件也视为其中一例,不是偶然,更非邪灵作祟。

思虑之际,有哭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转过身,看到一对农民打扮的夫妇正朝这个方向跑来,穿过警戒线后,一旁的民警围拢上前,提防他们有过激举动。然而妻子已经作势要扑向尸体,一位民警上前反射性地要将她拉开,被她带着往前踉跄了几步。

“婷婷啊——”哭声转为嚎啕。

三天后,经过家属同意,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证实了两人均系溺水身亡。但是,他在一名女生的指缝中检测到了另外一名女生的皮肤组织。同时,另外一名女生的胸肋部位还有几处抓伤和淤青。抛开这些,为什么两个女生会同时在那个地方发生意外?调查的事自然不归他,但疑问压在心头,令他难以释怀。

舆论和他料想的发展一致。下一次,见到刑警队长时,他主动上前询问:“分校的案子,怎么样了?”

“找了几个和死者要好的同学询问,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校方那边也不希望我们在学校里大张旗鼓地调查,估计很快就会以意外事故结案。”

“死者的父母那边呢?”

“那对果农夫妻平时在家务农。女儿住校,他们完全不了解女儿的情况。我估摸着,学校会付一笔赔偿金。至于另外一位,是单亲孩子,父亲是商人,认尸时草草露了一面,之后就交给别人打理,再也没有出现。”

一个多月后的周末,他在翻阅报纸时,看到中缝旁一个豆腐块大小的位置,有一则通报从一中分校到一中的直升率的新闻,标题突出了“高达92.5%”的醒目数字。“终究是过去了。”他暗暗对自己说,随后抬头望向窗外。叶子在阳光里仿佛上了釉一般,没有一丝风。这会儿他才察觉后背沁出一层薄薄的汗,背心贴在身上。果城的盛夏早已来临。

第一场

小炒店支在门口的镬爆响,几乎能看到油星子飞溅起来的样子。一旁的干洗店则门面冷清,柜台后的室内空间似乎十分阴凉。有人在用铁钎勾塑料顶棚上一只空瘪的饮料包装盒。他们都处于阴影遮挡的区域,与其余被阳光烤热的地面泾渭分明。林兆忡坐在风力微弱的摇头电扇底下,望着这一切,直到那个自刚才起就在附近徘徊不定的中年女人走进来。

“你好,”她停顿了一瞬,“我想报案。”

“什么情况?”

“我女儿失踪了。”像是受到自己口中事实的惊吓,她微张着嘴。

“失踪?怎么回事?”林兆忡看着她,心想,这很好,这意味着他终于不用坐在这无所事事地备勤了。

“其实,”女人突然间又嗫嚅了起来,似乎在强迫自己打消脑中的各种怀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到处都找不到她,她瞒着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同事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这种做法,倒像是韩剧里头,男女主人公得了绝症时会干出来的事。他寻思着,或者是——偷偷打胎?“你女儿住在哪?”女人报出了附近一个小区的名字。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前,我在公园跳完操,回家时顺道买了些水果给她送去。”

“那她当时有什么异常的行为或者情绪反应吗?”

“挺正常的,就是瘦了点。”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能够感觉到腹部正在缩紧。他必须尽快把那股兴奋——那种期待发生什么的感觉压制下去。他知道,大多数时候,这种感觉只会带来失望,失望累积在一起,会证实父母当初的判断:做辅警这行完全是他一时头脑发热。

“阿姨,你再回忆一下,她确实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吗?”

一旁的同事开口打断了他:“别废话了,先给她备个案。”

同事的提醒让林兆忡发觉,另外几个人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他能想象他们怎么议论他,有一回,他们接到副所长的电话,让他们到一个小偷逃跑会经过的地点设伏。他们蹲守在一个绿化带。十分钟过去,一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开始窃窃私语。只有他保持身体前倾、单膝下跪的姿势,并忍不住出声喝止。接下来,十五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最后,他们接到了收队电话。

他打开记录表,让女人提供信息,先做一些简单的登记备案。

然而,“欧沁”这个名字,像是一枚石子忽地投进满是泥沙的潭中,激起了一股浊流。在一片混沌中,因为确信潭底有东西,他反而不急于伸手打捞,只静候水面慢慢澄清下来。近了,近了,他对自己说,马上就能看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你女儿,”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中年女人,“以前是不是在一中分校读书?”

算起来,几乎有整整五年,林兆忡没有再路过那个地方了。初中刚毕业时,偶尔还会在假期和旧时同学相约回去看看。那时候,分校仍然在以一种他们难以想象的速度生长着:塑胶跑道翻新了,围栏旁的一排带镀锌铁皮屋顶的棚屋消失,环形教学楼前的小广场上凭空多出一个喷水池,一座新的食堂与旧的食堂比邻而建,几乎让他们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

“好丑啊,”他们在游逛的途中纷纷嫌恶着,仿佛一离开就和这里划清了界限。现在林兆忡想起来了,会这么说的大多数都是那些考上、甚至保送一中的人,他们说起来特别理直气壮,因为有背后一中的百年校史给他们撑腰,而作为失败者的自己是没资格的,只能在一旁附和,更多时候,则是默不作声。

当时,他沉默地走在队伍后头,再一次路过了那个地方,它被科技楼和另一座新建起来的教学楼紧紧地压缩在尾部,仿佛建筑自发地想将它掩藏起来。原先,那里地势低洼,常年沤着水,只有一棵孤零零的银杏树和一道形同虚设的铁丝网,上头挂着一块红字告示牌,可以作为这座学校还未兴建完善前最丑陋的样本之一。他们刚入学时就被告知那里直直通往一片小树林,树林中有一片湖。如果出了铁丝网贴着学校的墙根走,则是一条泥泞不堪的细小土路,土路延伸到马路上。但通常他们想要逃课去网吧时,不会绕远路从铁丝网那走,而是选择从棚屋旁的一道围栏缺口翻出去。

时至今日,林兆忡可以做出种种假设,假设中最关键的一环——“假如自己当时考上果城一中了呢?”是不是就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

“啪——”,书从抽屉里抽出来的一瞬间,还来不及眨眼,就被狠狠地掼到地面上。原本就快要脱胶的书里散落出好几页,呈现出四分五裂的状态,伴随着父亲的低吼:“现在还有闲心看这种书吗,啊?”

他垂着头背对着父亲,几秒后,用腿顶开椅子,蹲下身,一页一页将那些书页收拢好,还在地面上蹾了一下,随后用拇指和食指箍牢书脊,回椅子上坐下,继续翻开书。

如今他知道,这种当初被视为英雄之姿的沉默抗议毫无意义,事后补偿性地疯狂阅读侦探小说也毫无意义,如果我不是那个目睹到一些东西的倒霉蛋——这样的假设同样毫无意义。高中毕业后,他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一中分校是对他的失败最触目惊心的提醒。

可这一刻,他站在这里,听到“欧沁”这个名字,种种信息又一一对上号后,突然有一种预感,一切都没有过去。在这几年间,只是有一道屏障,始终把他和另一个世界、时间以及不容置疑的真相阻隔开来,可它们仍然在另一头等待着他。他应该屏住呼吸,发足力,撞破那道屏障,让两个世界的信息交换流动,让自己重新找到平衡。

“你是说,你的意思是——你以前跟沁沁是同学?”

“是的,”林兆忡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不过我们初中毕业后就没怎么见过面。”

女人的脸上也绽开了一个笑容,几乎带着一种与此时此刻的场景格格不入的喜悦。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摁亮屏幕,手指在屏幕上略有些迟缓地点着。“你看,是她吧?”

屏幕上是一张因妆容厚重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戴了美瞳,栗色卷发修饰了脸型,假睫毛在脸上留下一团扇形的阴影,肤色也白得吓人。林兆忡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那股脂粉气。这是欧沁吗?在他的记忆中,欧沁的五官平淡到有些过分,她眼睛细长,留着齐耳短发,鼻线扁平,鼻侧有颗痣。除此之外,他想不起其它细节了,哦——后来,她也顺利地上了果城一中。他对女人点点头,算是回应。

“沁沁啊,后来高考没考好,上了嘉成学院,去年刚回来,现在就在电信那做着,”女人叹了口气,语气却似乎因为得知了林兆忡的存在而突然轻松了一些,“这孩子,本来好好的,这会子突然来给我玩失踪——”

“阿姨,你先别急,再等两天,她兴许是——兴许是出去旅游了也说不定。”他知道这个理由完全没有说服力,“我这边先帮你备个案,也替你多留意一下。”

“好,你怎么称呼?”

“我姓林,林兆忡,双木林,预兆的兆,忧心忡忡的忡。”

“好的,小林,那下回有事,我就直接来找你,好吗?”

“好的,”林兆忡略带苦涩地微笑了一下,因自己的势单力薄而对女人的信任生出一丝愧意。“欧沁”,他喃喃地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企图在空茫茫的大脑里追思一些关于她的线索。

第二场

直到范老师开始安排座位时,欧沁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息敛气,仿佛生怕一旦惊扰到周围的空气,那个女生就不会成为她的同桌。当范老师让她坐过来时,欧沁的心脏短暂地麻痹了一秒,随后深吸一口气。她想,已经是春天了,为什么空气还是冰凉冰凉的呢?

从那个女生走进教室,欧沁就一直在盯着她看。她没穿校服,头发束在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站在讲台上,笑吟吟地说,她叫沈佳瑜。欧沁觉得,班里女生一窝蜂跑去剪的刘海一下子变得俗里俗气。

现在沈佳瑜在她身边坐下来了,欧沁想自己要不要跟她自我介绍,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这些想法让她再次紧张起来。她的眼睛望着教室前方,脑中却在留意身旁的动静,目光触到沈佳瑜从书包里拿出来的黑色细长条方筒笔袋时,她马上想把自己那个卡通铝制文具盒塞进桌肚里。

不多时,沈佳瑜用手压着一张纸条向她推来:“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一会儿,随后小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尽量让它们好看。

“很好听,很高兴认识你。”纸条很快又传来。

“谢谢,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课的后半程,如果有人偷偷观察欧沁,就会发现她一直含着浅浅的微笑,时而低下头写着什么。在回家的路上,她才有时间回味一天的经历,回味沈佳瑜主动向她传达善意时的惊喜,回味那种很久没有过的结交到朋友的愉悦体验。她们的聊天就像加了润滑剂一般,全无初次见面的颗粒感。

下课后,陈燕虹来找欧沁上厕所:“今天好冷啊。”

“我也觉得好冷,”沈佳瑜抬起头,态度自然,好像陈燕虹原本就是冲着她说话,“按理说,这个温度已经算暖和了,三月在我们那儿还是零下。”

“那岂不是还在下雪?”陈燕虹问。

“不一定会下新雪,但之前的雪还没有化掉。我们二月份堆的雪人,那时候可能都还在呢。”

她们看着沈佳瑜,欧沁知道现在陈燕虹和自己的脑中一定都浮现着一片白皑皑的冰天雪地,而身边这个人,居然来自一个那么遥远的地方。她感到奇妙,似乎还有一种神秘的联结。

“跟我们一起吗?”陈燕虹问。

很快,欧沁就发现,沈佳瑜博得了班里同学的好感。他们主动来找她,围拢在桌旁,与她谈笑,这时,欧沁就会产生某种危机感,觉得沈佳瑜随时会疏远她,融入别的群体。可每当沈佳瑜带着这些人去走廊的护栏旁聊天时,总不忘拉上她,这又打消了她的疑虑。她站在那里,听沈佳瑜与其他人聊小说、明星八卦,讨论影视剧情,打听果城好玩的地方。

“小时候爸爸带我去北京时见过她,”在谈到某个明星时,沈佳瑜说,“她穿着那种混纺的高领毛衣,时髦到不行。”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欧沁意识到,这似乎代表他们认可了沈佳瑜话中的某种权威,她不相信换了班里的其他女生,说出“混纺”这种装模作样的词不会遭人讨厌,想知道她是靠怎么做到的,是口吻,还是别的东西。但欧沁清楚自己做不到。

一旦到了自习课上,她又无法将身旁的人跟刚才那个活跃的沈佳瑜联系起来。她咬着笔头有意无意地把目光瞟向一边时,沈佳瑜都是低着头握紧笔飞快书写着,她笔下的字,就像打开舱门后从飞机上依次落下的伞兵一样……欧沁知道自己思绪飘远了,可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观察。她对沈佳瑜的好奇,如同一个开在心里的古怪的洞,越凿越深。

四月份的第一天。在走廊上,至少有三个男同学经过她们身边时,跟沈佳瑜说她鞋带掉了。而欧沁自己,也被人从身后贴了饮料包装纸。这意味着,男生们已经接纳了沈佳瑜。欧沁也感到一种难言的开心。她属于那种平日里不被关注的女生,她认为,是沈佳瑜同桌这个身份,让她能够在这个特别的节日里被注意到。

当然,存在着另一种性质的玩笑。有人往一个叫郭婷婷的女生的座位上放了一个仿真大便。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好戏,陈燕虹兴冲冲地跑过来,贴着她们坐着,说要找一个最佳的观赏角度。郭婷婷一路回来没有发现异状。快坐下时,她尖叫一声,猛地弹开,胳膊肘撞翻了后座的水壶。

在笑声中,欧沁一边笑一边溜了一眼沈佳瑜,起先她也面带笑容,但几秒后,欧沁再看向她时,发现她看着郭婷婷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迹象,像一面结冰凝滞的湖。后来,再看到这张脸时,欧沁察觉到心里一丝异样,她知道,那是害怕。

“喂?”

“喂,”吃完生烫后的热度还聚集在皮肤底下,甚至在听到对方声音的刹那间冲上大脑,林兆忡深深地吸了口烟,再对着空气徐缓地吐出去。他下了一级台阶,反手将没夹烟的指头插进裤袋。“露露,是我。”

“有什么事?”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对方的声音一下子绷紧了似的。

“你好吗?”他问。

“挺好的。”

“张老板呢,他应该也不错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之前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说清楚什么?”他猛然间抽出手,把烟扔到地上踩熄,“什么也没说清楚。”

“好吧,反正你不辞职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真的想要我辞职吗?”

“这是你希望我们走下去的唯一办法。”

“然后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轻微地颤抖,火山灰簌簌掉落,“学着你一样,跟张老板做生意?”

“有病。”

“说说看啊,他都教了你些什——”

“嘟”一声,通话切断了。有那么一瞬间,林兆忡想要将手机狠狠地掷出去。他知道自己脸色铁青,胸口不断起伏,一腔尚未宣泄出来的怨愤正攥在他的手心里。“婊子。”林兆忡在心里重复着,婊子。闷热的夏夜,口中呼进呼出的都是燥热。情绪把他像一条麻绳那样一圈又一圈地拧紧。

在命令自己松弛下来的过程中,他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像谁了——像父亲。从前,每当父亲发现他在说谎时,会与他沉默地对视几秒,随后就取来鸡毛掸子狠狠地抽他,他渐渐缩到一个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身体里时,不忘从一个缝隙偷眼瞧他父亲,父亲嘬着嘴,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有几缕头发披拂到额前,当他终于停止抽他时,却仍然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和轻微喘息,这使他的行为不像是为了惩罚他,更像是出于个人目的的发泄。

就像是弗洛伊德说的,一种力比多过剩导致的失控。林兆忡想,比方刚才,他就很想把话筒那端的杨露揪出来,扼住她的喉咙,逼她说出真话。

林兆忡相信协警这份工作是主要原因之一。事实上,刚开始工作时,他产生的失望感比任何人都要强烈。那种认知与现实的落差让他前所未有地察觉到自己的幼稚,也让他第一次感知到了这样一个事实:自从意识到自身的力量感已经足够与父亲抗衡后,他所采取的强硬而又旷日持久的对峙姿态毁了他自己。

一开始,分好组安排好巡逻工作后,却没有制服,只发了一个红袖套和一个胶木警棍,他认了;去给露天广场举办的红歌比赛做人墙,拦阻那些拼了命往前挤的大爷大妈,他也可以对自己说,这地方很容易发生踩踏,因此自己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但大多数时候,只有巡不完的逻和坐不完的班。最可怕的是,坐在电脑前,把人口数据一点一点录入系统,还要将重点年龄段和有案底的人的详细信息逐字逐句打出来。那个时候,林兆忡暗暗对自己说,这是不对的。他当然知道,所谓的协警,跟侦探小说里的波洛、硬汉马洛,完全是两码事,可现在这算什么?

但他也知道,那股让他坚持着不肯辞职的倔劲来自哪里。某一晚,他们小组夜间巡逻时,接到了指挥中心的通知,发现两名男子正拖着一名醉后的女子往一家民营宾馆里拽,酒店距离他们只有800米。

直到现在,他还能回想起那种感觉,逆风奔跑时仿佛全身心都在燃烧,寂静空廓的街道赋予了他们一种夜行侠般的色彩。一从老板那接过钥匙就卯足了劲往楼上冲,开锁,踢门,飞身扑向爬在女子身上的男人,迅速将他的手扭到身后,等待其他伙伴一拥而上逮住这两个色鬼,一鼓作气,二话不说,在罪恶发生的前一秒将它扼杀在摇篮里。那是他最接近心中正义的一刻——那一刻,让林兆忡觉得巡逻时步行到生疼的脚底板,少得可怜的薪水,甚至是女朋友的分手(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们会分手)——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现在,林兆忡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两旁植物传来的清凉香气终于一点一点化解了他的愠怒。他想到,二十五年过去了,从童年期一直到现在,他居然依旧走在这条路上,他如此熟悉这条路,左前方的凹坑形成一个小小的污水塘。右边,紧靠着地下车库的墙面,连接着一个经常漏水的水管,所以那里总是有一片湿滑的青苔。从自己所在的位置往后退三米左右,则是一条道路缓冲带,假如往前走三米,就会看到一排早已废弃不用的信箱。

林兆忡心想,连这些东西都在提醒我,活到这个岁数,我的生活有多么一成不变。

回到家里时,客厅已经暗了灯,饭菜放在蓝色的防蝇网罩里。自从不再上夜班后,母亲坚持要让林兆忡回家吃。就算有时候,他会因为临时的出勤任务而大大延迟回家的时间,母亲也不改变这一做法。“我还不知道,在外面吃那些有的没的……你这么辛苦,回家吃才能保证营养。”她重申自己的那套说辞。

听到客厅的声响,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

“临时通知说有人在一家店门口闹事,让我们过去维护下秩序。”

“真是的,我今天还特别做了鱼,”母亲嘟哝着,从他身边擦过,“我去给你热一下吧。”

“我吃过了。”

“怎么不说一声。”母亲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着。

“去办事前先填了下肚子。”不自觉地说了谎话。

抢在母亲继续追问前,林兆忡回到了房间。比起对父亲所代表的某种权力象征的叛逆,母亲这种窒息性关怀所具有的无孔不入的特性,反而更加让他难以摆脱。进入成年期后,他可以注意与父亲保持一个安全范围内的审慎距离,却无法拒绝母亲的种种好意。

他关上房门,坐到床上,很快就摊手摊脚地躺上去。他觉得自己累得盲目,消极,无意义,他想要改变这一切。

打开台灯,拿起桌上的那张红色卡纸,这是他前几天收到的初中同学方毅彬的结婚请柬,这小子,初中那会儿一张娃娃脸,老是跟在别的男生屁股后面,居然这么快就结婚了——像是被蛰了一下,他马上想起了今天来报案的欧沁母亲。“欧沁”,他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两个隐藏在背后的名字。回想那段过去,必然使记忆伤筋动骨。可他不介意,他早就在期待生活中有大事发生了。

第三场

一天当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刻,让陈燕虹痛恨这份职业。

今天,去发药之前,护士长让她带一个实习小护士去给病人抽血。她一眼就看出那个小护士不成器,拿出棉签用碘酒消毒时就战战兢兢,为了给自己提振勇气,又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陈燕虹拿不准要不要端出一副有辈分的口吻来指导她,“消毒要从里到外一圈一圈,”她尽量轻描淡写地提醒,瞟了一眼小护士后,又补充了一句,“进针慢一些。”

看到进针没什么问题后,她才舒了一口气,从衣服袋子里掏出刚刚振动的手机,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

电话是欧沁母亲打来的,这个女人最近已经几次三番打电话给她,询问女儿的下落,似乎是往所有她能够查找到的与欧沁有关的人那里都打了电话。天知道,她跟欧沁从初中毕业后就没了来往,直到欧沁高中毕业后,他们的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才交换了联系方式,可随后又进入交流的真空期。

陈燕虹当然知道她们彼此之间在回避什么,横亘在她们当中的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坑洞,谁都不会先迈出脚步。她辗转听说欧沁现在在电信工作,当初欧沁母亲来电时,她未及深思,现在,两个时空之间仿佛发生了互渗,让她突然产生一种旧事重演的感觉,这感觉令她恐惧,也令她在恐惧面前止步。眼下,她得撇开所有使她不安的想法。

另外一条,是庄大夫几秒前发来的信息:“今天你的屁股特别翘。”这死鬼,她确定当时看着手机习惯性地勾起了嘴角,但立马收起笑容删掉了短信,而霉运就是从下一刻开始的。

她先是听见“啊”了一声,抬眼看到那个实习护士捏着采血器愣怔在一旁。随后陈燕虹马上发现,实习护士摇采血器时忘了拔掉病人手上的针管,她立即采取措施:拿棉签止血、拔针管、摁住针眼、把针管放进封口防污染袋里,然而病人已经骂骂咧咧了起来:“这就是你们对待病人的方式吗?随随便便派个什么都不懂的实习生来,把我当试验品?还有你,只顾着玩手机,既然是你带的,也不知道教教她吗?”

随着病人的声音越来越高,陈燕虹能够感觉到隔壁床的病人及家属的视线像小虫子一样逗留在她的脸上、身上,实习护士已经低下头,马上就要哭起来了。陈燕虹僵立在原地,她把手插进两边的口袋里,一只手紧攥着手机,另一只手则把拇指死死地顶在食指的关节上,这是她多年来形成的习惯。

再也不做护士了,脑中一下子浮现出这个念头。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在清理便溺的床单时,在帮那些像一缸泡到发馊的腌菜的老病人翻身、拍背、备皮时,或者给那些一哭起来就撕心裂肺的小孩打针时,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却卡在这个点上过不去。有时候,她在心中暗自期望矛盾能够再剧烈一点,电视中会把它上升到医患矛盾的那种——这样,她也许就能毫不犹豫地辞职了。但现在,只能对自己说,不过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小事,说句对不起就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她迟迟不肯低头,说一句道歉的话。

“怎么回事?”护士长不知何时走进了病房。

“你是护士长吧?正好——”病人将刚才的事一股脑地和盘托出。

她知道,护士长一定会把矛头指向她。事实上,在病人诉说的过程中,护士长就时不时用那种她最讨厌的、不动声色却又分明带着审判意味的目光看着她,那种目光在整个实习期一直笼罩着她。果不其然,病人一控诉完毕,护士长掉头就质问她,音量控制在一个足够引起注意却又不至于太过分的分贝上:“陈燕虹,你怎么回事?实习护士不懂,你呢,你在干嘛?”

现在,经过了一天的忙碌,医院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两个家属还会穿过走廊去尽头的热水机打水。走廊日光灯的盏数一直都没有变化,但不知为何,每到小夜结束,最后一次从走廊上巡视回来的时候,陈燕虹总是错觉它们比六、七点钟那会儿要幽暗一些、混沌一些,就像是正在尽力稀释一天的浊气。

口中还留着一点庄大夫的烟草味道,她倒了杯水,漱了漱口。拿下帽子的时候,忘记摘掉另一边的别针,狠狠地扯痛了头发。该死的——是谁发明的这顶破帽子来着?她呲着嘴,小心翼翼地把那根顽固地夹在头发上的别针拔掉。换好衣服后,把头发披到脑后,又在手背上涂了一点医院里自制的鱼肝油软膏,来回摩挲着抹匀。每天扫床、铺床、配药、换药、挂执行单,来来回回几十趟,洗完手都要抹点这东西——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陈燕虹信这个。

穿过走廊时,陈燕虹听见自己的高跟鞋在走廊上敲击起冷冷的回声。她喜欢听这个声音,不仅是因为,穿着高跟鞋让穿了一整天平底鞋的脚重新寻回一些身为女人的感受。更重要的是,这让她觉得,一天里终于有这么一个短暂的片刻是属于自己的。

穿上高跟鞋,我就和护士长一样高了吧?问完自己这个问题后,陈燕虹突然冷静下来,几秒后,脑中急速涌现出了许多念头,但她抓住了最关键的那个。她知道为什么今天那种让她陷入难堪的场合和护士长的厉声指责具有那么强烈的刺激性——那种感觉把她一瞬间带回了还在一中分校的时候,那时她成天咋咋呼呼,用那个姓范的班主任的话说,还有点“不三不四”。

不三不四,她无声笑了起来,可不是嘛,不然也不会跟两个男人搞在一起。

租的房子离医院并不远,出医院大门,过了马路,走靠左侧的一条小路,再拐个弯,步行500米左右,小区就只有一箭之遥。果城这地方原本就不大,一条延安路横贯南北,而医院就地处果城西南角一个偏僻的位置,附近房子的租金也很低廉。

打开门后,屋内一片昏暗,只有电脑前的荧光还在闪烁着,间或看见一点点烟雾升腾起来。张志超戴着耳机,疯狂地点击着鼠标,显然还处于斗志昂扬的状态。几乎每回,她上小夜班回来,他不是在呼呼大睡,就是现在这副德性。衣服扔在洗衣篓里,几只袜子落在地上。

“张志超,我每天累得半死不活的,你不来接我就算了,我回来,你就不能稍微停一下吗?”

“不行啊,队友在线上,我没动静了会影响到整个队。”连头都不回一下。

这样的对话重复过两三次后,有一回,陈燕虹回到家,把包往床上一扔,直接走过去把电脑的插头拔了。轻轻的“噗哧”一声,画面归于黑暗。有一会儿,张志超呆坐不动,仿佛电脑将他的一部分神思也吸走了。

“你有病啊?”椅腿在地板上滑出尖锐的声响。

“我没病,你有病,我一个大活人在这,你偏偏要整天对着电脑,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陈燕虹绷直脊背,把下颔收得紧紧的,扬起脸,瞪大眼睛看着张志超,同时拇指顶住食指关节。这是她遭遇所谓的“事件冲击”时惯用的招数。后来,陈燕虹对自己承认,当时她其实双腿发软,只是在虚张声势。

张志超在电脑城工作时,她因为找他修电脑而结识,看他相貌清秀,来回几次后,开始交往,进而同居。在她面前,张志超一直都是笑头笑脸的,就算她生气了,事后他也是笑嘻嘻地打发掉。她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眼睛血红,脸部也充血涨得像块猪肝。她几乎以为他要打她了。

也是后来,陈燕虹模糊地回想起来,似乎就是从那之后,她开始和庄大夫偷情的。

她不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跟庄大夫第一次说话了。反正她第一次会留意他,是因为医院里本来内科的男大夫就少,而且大多数都是四、五十岁秃顶的主任级男医师,像庄大夫这样年轻的内科男大夫,一下子就成了稀有动物,他规培时虽然也在他们医院,但并不是现在的肾脏内科,在他正式调来科室之前,护士之间就已纷纷传说会来一位年轻的男大夫:“工作时总算有福利了。”她们嬉笑成一团。但她跟他说话,是在他独立收病人之后了。

对陈燕虹来说,开始这一切并不难。初中时,她就已经懂得变着花样穿自己从夜市地摊上淘来的低腰牛仔裤,在向男生提出要求的时候,双手攀住桌沿,腰往里收,臀部稍稍挺起来,这样就可以露出一点点曼妙的股沟。大多数男生都吃这一套,当然,他们会一边吃,一边在背后骂她“骚”,这没什么,谁不会嘴皮子硬呢?尽管穿着护士服和平底鞋多少让她有点泯然众人,但她可以化一下裸妆,她学过在睫毛根部用眼线笔稍微画一下再晕染开的技巧,那可以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大。然后,她只要借着一些小问题去敲他的门就行。

“请进。”

“庄大夫,”她看到他正在看病历记录,朝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在忙吗?”

“不忙,怎么了?”他把笔别进白衣兜里,回给她一个微笑。

“也没什么事,”她将身体左侧轻轻地倚靠到墙上,尽量让态度随意一点,又不要过分狎昵,“是这样的,家里有个亲戚刚做完透析一个月,想向你咨询下,他现在能上路开车吗?”

“可以,但要注意不能长途跋涉,另外,饮食和休息也要跟上。”从他的眼神,陈燕虹判断他应该能看出自己在目光中用了一点力道。

“谢谢庄大夫,”她保持微笑,“以后有问题,我可以继续请教你吗?”

就是这样,只是熟练程度的问题。可往往是在一切按照她的预想发展之后,她却感到茫然若失起来,不知道意义何在——不,她当然不会傻到去追问什么意义,人并不需要活得太明白,更何况,追逐情爱本来就是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回到家打开门,看到张志超大半没入黑暗的背影和被屏幕的光浅浅勾了一层轮廓的脸时,还有,她躺在护理床上,用双臂抱住庄大夫的后腰,绷紧肌肉,努力去迎合他的震颤——类似这样的时刻,她会不知不觉出了神,用力把包一甩,或者松开手臂,让它瘫在两侧,在心中朦朦胧胧地问自己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那两个已经与黑暗合为一体的名字。如果她们也顺利地、或卑微或耀眼地长大,现在在做什么呢?这个问题的前奏,多半是她在工作的间隙,忙到晕头转向,刹那间闪过的“这辈子就这样了吧”,随后,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陈燕虹,你好像有点厌世啊,这想法把她给逗笑了,什么跟什么啊。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如果就着这个问题追究下去,她就会问自己,是不是从初中那件事后,她才有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要是能够一直当个只会闹腾的人该多好啊,可是回不去了。

欧沁离开教室时,沈佳瑜还在后头忙活着劳动节的黑板报。她一直认为那种鼻子底下粉尘飞扬的感觉很可怕,但是沈佳瑜似乎并不介意,她攥着满满一把粉笔,耐心涂画着。她看着沈佳瑜的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在粉笔屑不断掉落的情况下还能画出这种浓淡有致的效果。

次日,她问沈佳瑜:“你学过画画吗?”

“没有啊,就是小时候喜欢涂填色本。”沈佳瑜起身,朝教室后走去。

她觉得沈佳瑜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但又觉得光填色不可能达到她这样的水平。大家很快就发现这次黑板报上的画非同凡响,他们在经过沈佳瑜身边时小声赞叹,纷纷选择不去打断沈佳瑜全副心神作画的姿态。

欧沁察觉,受到忽视的宣传委员李秋黎,在跟沈佳瑜默默较劲。尽管李秋黎背对着她,可她看出她在写字时用了很重的力气,以至于手中粉笔一直断掉,她去上厕所时,看到盒子里都是半截半截的粉笔茬。她瞥了一眼李秋黎,心中有隐隐快意,她一向讨厌她倨傲的样子。

等她上完厕所回来,发现郭婷婷正站在沈佳瑜背后,看她画画。

“哇,”郭婷婷把脸凑得很近,“佳瑜你画得好好,你以前是不是学过呀?”欧沁意识到,从侧面看过去,郭婷婷的下唇比上唇突出,看起来就仿佛是微微撅着。

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一脚支地,身体后仰,用颠倒的视角看着沈佳瑜作画,又猛地收回身说:“白痴,肯定学过啊。”而沈佳瑜没有转头,不作解释。

欧沁站在原地,郭婷婷擦着她出去的一瞬间,她看到沈佳瑜的一星眼白朝她的方向飞速一转。她发现了欧沁,转过头来,在她们对视时,欧沁确信,自己的感觉和沈佳瑜是一致的。

欧沁知道,大多数时候,人必须隐藏自己的想法,女生之间尤其如此。假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评估对别人讨厌值的账本,拿出来清点核查,没准能一一对应。她所做的,是把它们写在日记里,作为一种排毒方式。

也是在写日记时,她厘清了自己对沈佳瑜的情绪。沈佳瑜远非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完美无缺,这解释了欧沁的失望,但是那一眼,又把欧沁划入了她的心理同盟,现在,她有把握她们的友谊更加稳固了。在各种场合,比如食堂,操场,沈佳瑜可以随时在一个小团体里打开话题缺口,带着她融入进去。在不断变换的排列组合中,只有她和沈佳瑜是恒定的,她享受这种感觉。

有时,她们甚至会交流一点对周围人的看法。

“你有没有觉得陈燕虹很吵?”

“整个教室除了班主任就是她声音了。”沈佳瑜说。

第四场

“回来了,”每次张志超不回头地说话,都让陈燕虹错觉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今天有人给你送了份请柬。”

“请柬?”

陈燕虹在床头柜上看到那份请柬,对那对夫妇的名字产生了一丝疑虑。她不确定究竟哪一方才是她的同学,然后她想起来了,是方毅彬,可仍旧没有记起他的样貌。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初中同学的结婚请柬,说实话,很早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一定已经结婚了,那时候,结婚被视为人生特定阶段必须完成的任务,潜移默化的改变是从何时开始发生的?又是一个不能细思的问题。

她坐在床沿,用手托住鞋跟脱掉一只脚的高跟鞋,看了一眼张志超的背影后,猛地把另一只脚的高跟鞋蹬掉,顺手扯过一旁的被子。身体和头埋进去时,两只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张志超的后脑勺。我会和这个人结婚吗?她在心里问。如果结婚只是意味着共同生活,那么和现在会有任何的差别吗?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孩子,孩子一定会带来新的变化。可问题是,她想和这个男人有一个孩子吗?

正思索着,张志超突然推开椅子,原地伸了个懒腰,她立刻把头全部埋进被子里,她不想看到他打哈欠时脸扭曲的程度,然而,张志超却借着伸完懒腰后的那股劲就势跳上床:“你藏什么呀?”

她能感觉到张志超的手伸进被子里在她的胸口游移抚摸着,但此刻她全然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她闭上眼睛,把被子掀开的同时挡开张志超的手,翻身下床:“累死了,睡觉吧。”

走进卫生间的那一刻,陈燕虹想,我不爱他。

赴婚宴的那一天,陈燕虹正好值的是中班。下午三点下班后,她先去理发店做了一下头发,之后回家,挑了一件还未穿过的连衣裙,和一双绑带的罗马鞋,并花了半个小时化妆。她放慢动作,耐心而细致。等到化完妆后,张志超已经回到家中。

“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去哪呀?”

她从镜子里斜睨了他一眼,拿起桌子上的请柬扬了扬。

“想和初中同学再续前缘?”

“是又怎样,有本事——”陈燕虹嘲弄地一笑,用手指夹起请柬在他胸口轻轻地划一道,“你好好拴住我啊。”侧身而过的时候,她感觉动作中涌上来一点慌乱。这种婚宴,基本上算是一半性质的同学聚会,自然不得马虎。她当然不会对自己承认,张志超猜中了她的一部分心思。不过,假设她想要在这次婚宴上撒网,那网眼也一定很大,本身她就抱着一种漫无目的的态度。

为了故意拖延一部分时间,她选择了公交,反正婚宴永远不会准时开始。婚宴设在一家中等酒店,进门后,有领位员带她到指定的位置。还没坐下,就有人笑着招呼她,视线逐一扫过每张脸,认出一部分人,她像端出准备已久的菜肴般露出了笑容。菜还未上齐前,一桌人都在引颈交谈,来参加婚宴的同学,大多数都是些在果城或者附近城市上大学的人,他们毕业后又纷纷回到这里,换句话说,就是混得没那么好的人。自然,陈燕虹是没资格做这种评判的,她连大学都没上过。

尽管如此,很快,她就发现,这一桌子同学已经汇聚了许多不同的行业,有做园林设计的,有在保险公司工作的,有当老师的,也有开店做零售的,这几乎是他们唯一能谈论的话题。她并不想在这里提到自己的职业,但也不能让他们发觉自己没有参与进去,她一面点头微笑,一面注意不要与任何人目光接触,这时,她注意到领位员又带了一个男人过来,她朝那个方向微微仰起头,发出轻轻的疑问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焦点都转移到那个新来的男人身上。

在与那个男人视线相接的一瞬间,陈燕虹依稀觉得他们在眼神中交换了一些信息,没有想清到底是什么信息,思绪就被周围人的声音打断了。

“这不是林兆忡嘛。”“兆忡,坐这儿,坐这儿——”

话题重新回到原点,终于还是没有被身边人放过。陈燕虹在心中重重地吸一口气,继而粲然一笑,索性放开嗓子:“你们千万别摊上什么事来找我,我在医院做护士。”

另一边突然有人笑了起来,看着她的同时一边拍着刚入座的林兆忡的肩膀:“燕虹,你可以和兆忡凑一对了,他刚刚说他现在在干协警的工作。”

他们再次越过众人注视着对方,各自心中都怀揣着某种预感——这种预感像是成群聚集、在暗中窸窸窣窣蠢动,却又隐而不发的鸟雀,组成了黑暗本身,他们彼此都在等待它破胸而出。

他们约在闹市区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这一两年,咖啡馆以四处散落的孢子般的奇特态势在果城遍地开花,但却未经城市文化本身的咀嚼,更像是突然赘生的瘤状物,被挤压在城市各处几块巴掌大的角落里,喘不过气来。比如他们今天选择的咖啡馆,二楼露台用白色圆桌和漆成白色的椅子营造的清新氛围,一下子就被对面一墙之隔的老居民区里头,紧紧逼过来的阳台上的晾衣绳和挂着的内衣裤所破坏。

出于工作原因,林兆忡比原来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些,没想到陈燕虹也还没到。在见面之前,他先找了别的场所简单解决了晚饭。他感到奇怪,内心有一丝带着焦灼的紧张,但似乎又在恪守一些什么。也许是一种睽违已久的陌生感造成的,也有可能是因为要重新谈论当年的那起事件——重新让那两个早已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的名字流过喉舌,进入胸口,引发一阵灼热——而选择的小心翼翼。

走在路上时,林兆忡终于有时间想一想这次未曾多加思索就约定的见面。参加婚宴那天,起先他并没有认出陈燕虹,只不过,在他朝指定的初中同学席位走去时,她是第一个抬头朝他这个方向望过来的人,他觉得她一定是认出了她,这使他也努力在她的脸上搜寻过去的痕迹。这并不容易。

所以,事实上,直到她第二次向他投来视线时,他才认出了她。伴着身边人的起哄,紧随其后的记忆像一双逐渐勒紧的手,让林兆忡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后脑勺闷闷地烧起来,周围的喧哗突然都退到了一个茫茫的边缘,成为无意义的背景音群,他从来都是倚重所谓的逻辑和实证,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但现在,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巧合力量由不得他不信了。如果有鬼神,林兆忡想,那也是过去在向他显灵——那面湖底的泥沙埋了太多的伤心事了。

这会儿,陈燕虹刚刚在椅子上坐下来,她听任林兆忡帮她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其实她完全不喜欢那种甜腻腻的东西。有那么几秒钟,她看着对面林兆忡的脸,脑中一片空白,我为什么在这?不是为了约会,而是为了谈论一件已经过去了十年的事?她完全可以爽约不来。

不知怎么搞的,今天她会忘记删掉庄大夫发来的那条短信——对了,她是在走廊推药品推车时看的那条短信,一抬眼瞥见朝她走来的护士长后就急忙把手机塞进口袋里,之后,又是一通虚张声势的斥责,她恨透了自己一到这种时候就变得低声下气,怯弱不堪。而更鬼使神差的是,张志超会去翻她的手机,看样子,他是把她那天的玩笑话当真了。她想这个没种的男人,需要女朋友提醒后才发现的偷情还这么来劲。张志超,你是个没种的男人。瞪着他一点一点迸出这些字眼时,陈燕虹其实已经准备好迎接那个像电视剧一样俗套的耳光了,然后,她就可以做出一系列类似应激反应的夸张举动。

喝下第一口咖啡时,她的意识突然前所未有地清醒,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去和庄大夫偷情,甚至错觉今天这一整出戏都是有意为之,她早就厌倦死水一样的日常生活,她需要夸张的、充满变化的东西,需要外界的撞击,也许今天她来见林兆忡,也是为的这个。

“之前你说,”开口时,他看到陈燕虹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托盘上,像是霎时间从梦中醒来的样子,“欧沁母亲已经联系过你好几次了?”

她摇摇头,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烦:“打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还挑上班时间。”

“你不担心吗?我是说——欧沁,你和她完全没有联络了?”

“你们会跟一个上了卫校的同学保持联络吗?”陈燕虹自我嘲弄地笑笑,“反正我是不会。况且欧沁一个成年人,既然向单位请了病假,应该没什么事。”

“我记得你毕业前就很坚定地说想上卫校。”他把胳膊抱在胸前,架在桌沿。

“那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林兆忡重新靠回椅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就比较惨了,落到现在这样。你说,我们当初何必花那么多钱去分校读书呢?”

“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家里居然还花钱大大方方地让我们去上,”陈燕虹的笑容就像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你后来还回去过吗?”

“回去过一两次,那里已经变了很多。”

“现在连名字都改了,听说当初那个澳门投资商欠了赌债,把学校抵押出去了。”

“不是澄清说,这是谣言了吗?”

“是吗?我记得初中那会儿,不是还说政府要迁到分校附近吗,结果,现在那里萧条得跟什么似的,”聊天的氛围似乎终于让她放松了下来,“白瞎了那些在附近买房和买商铺的人。”

“那时候大人都说果城经济发展太快了,肯定要出问题,”用了“大人”这个词,让林兆忡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后来真的,乱七八糟的事特别多。”

“我是不懂这些。”

沉默了片刻后,他再次盯住她的眼睛:“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欧沁吗?”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就像是有一个诅咒,一直围绕在当年你们这群人身边吗?”虽然并不想用到“诅咒”这种跟神秘学挂钩的说法,但那确实是林兆忡当下的感受,他用手势制止了陈燕虹的插言,“我没有咒你的意思,可毕竟,你,欧沁,还有她们,你们当初那么要好……”

陈燕虹终究还是打断了他:“林兆忡,你还记不记得,初中那件事发生后,你也像现在这样跑来问过我一堆问题?”

话音落下的顷刻间,耳边就响起了风声,是记忆摩擦的声音,但他知道,发生的地点不是环形教学楼左右两条终日盈满风和阳光的走廊,不是那面背阴的贴满告示和考试座位安排表的墙,也不是饮水机和厕所并置一处的那条过道,而是夹在教师办公室和通往教室的路之间那个隐蔽的角落,他忘了他是怎么蛰伏在那里的了,应该是跟着陈燕虹一路过去的,初中时陈燕虹是办公室的常客,事件发生后就更是如此,总之当陈燕虹经过时,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她并示意她噤声,可是,开口时,用的却是质疑的口吻:

“陈燕虹,你们是不是隐瞒了一些什么——你和欧沁?”

“你想说什么啊,林兆忡?”

“范老师说,她们——沈佳瑜和郭婷婷,是她们两个人擅自越过铁丝网,到湖边去,所以才出了意外淹死的,可是,那天下午我逃课去网吧,后来从铁丝网旁边的那条土路回学校,我明明看见,当时是你们四个人一起去的。”

“你在胡说什么呀?眼睛被屎糊了吧?”他记得陈燕虹看着他瞪圆了眼睛,一下子拔高了音调,让他突然一阵心慌意乱,“那天我因为没穿校服,班级被扣了纪律分,结果被那个姓范的死女人叫来办公室写了一个下午的检讨。”她不忘在句末咬牙切齿、加重语气。

他愣住了,因为他知道陈燕虹说的是实话:“你检讨写到什么时候?”他还不死心。

“关你什么事啊?”她继续死死盯着他的脸,“你总不会以为——以为是我们害死了她们吧?你以为你是谁啊,名侦探柯南?”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陈燕虹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抽身而去。看着她的背影,他留在原地,小声地嘟囔着:“……我不会看错的。”

当时,他也找了欧沁求证。欧沁原本就是默默无闻的人,那起事件发生后,她更加安静,已经临近中考,她整天缩在座位上做习题,就算是下课上厕所,或者放学,也都拉着陈燕虹同行。为此,他不得不回家后才翻开班级名录,朝欧沁家打电话。他没有采取太过直接的追问,只是询问欧沁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情况没有说,欧沁在电话那头表现得非常茫然,最后,他又重复了在陈燕虹面前说过的那番话,话筒那端的沉默让他意识到这一招非常失策,他根本看不到欧沁脸上的表情。片刻后,欧沁坚称她没有跟另外两个人一起,“你不要再问了,”撂下这么一句后,她挂上了电话。

后来,他只有最后一招了,他去找班主任范老师。我都顾不上逃课被处罚,有了这层真诚在那,范老师不会不相信我的,那会儿,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听完他的话后,范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你看到了她们四个人,你是和她们正面相遇了吗?”

“不是,我那时并不知道她们要去干嘛,我又是逃课回来的,就在土路有树丛的地方停了一会儿,避免她们看到我。”

“那你怎么能确定是她们呢?”

“不不不,我确定,”他连声说道,努力在脑海中拼凑画面,“绝对没认错,我看到了沈佳瑜的侧脸,她走在最后头,另外几个人,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我确定是四个人。”

“林兆忡,说话要有凭据的,”范老师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话正好和你的同学做出的证词相反,你要意识到它可能会带来的后果的严重性,这不是开玩笑。话说回来,那天陈燕虹从四点开始就一直在办公室写检讨写到快六点,我是在场的。现在,我问你,你还是那么肯定你刚刚说的话吗?”

林兆忡承认当时他胆怯了,退缩了,他根本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可以在迈向侦探的这条路上持之以恒——福尔摩斯,柯南,再不然,马普尔小姐也行,告诉我,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做?

他可以辩称那是别的人,可是这听起来太像信口开河,任何一个跟那个小团体走得近的女生都有可能,何况,女生们本来就热爱扎堆在一起,而要佐证这个,需要欧沁推翻之前说的话,但如果她咬定不改——而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他缺乏对自己说的话负责到底的勇气,他意识到,原来小说里头那些侦探与所谓的真相之间筑着一道那么坚硬的墙,撞碎它需要付出代价。

最终,他放弃了,现实的地表与他想象的生活之间从那时起就产生了裂缝,一直到现在,想必已经形成了一个断陷带,就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一般。

“你当时特别咄咄逼人。”陈燕虹看着他,一脸严肃地说。

“我?”这下林兆忡忍俊不禁了,“咄咄逼人的明明是你。”

空气又微微地凝滞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还是林兆忡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有些羞涩地微笑了一下,看着陈燕虹说:“不瞒你说,欧沁的母亲后来也给我打了电话,说还是没有欧沁的消息。我也说不清事情到底蹊跷在哪里,就是——某种直觉吧,总之,那天之后,我从网上买了一个假的警员证……”

“你要死啊。”陈燕虹叫出声,但他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有股兴奋劲像火苗那样蹿了起来。

“你先听我说,然后,我就拿着警员证,去欧沁工作的电信营业厅,向她的几个同事了解情况。他们说,欧沁平时是个非常本分的人,上班不怎么聊天,最多就是看看手机,很少请假,也几乎从来不迟到早退,就跟初中时差不多。只有一点比较奇怪,就是她来上班都会化很厚的妆。这样一个人,你说她为什么会说失踪就失踪呢?”

“林兆忡,你还把自己当柯南呢?”

“她的同事们等于完全不了解她,”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我的推测是,她在日常生活之外有另一面,或者说,另一种生活,她有一群和同事以及以前的朋友完全没有交集的新朋友,她之所以会失踪,一定是她在另一种生活中出了什么意外。”

沉默。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刚刚林兆忡说话时紧绷的身体语言刹那间松懈下来,他靠向椅背,身子从椅子上滑下来一点点,把一条腿叠到另一条腿上斜支出去。

陈燕虹垂下眼,重重地啜了一口咖啡,等到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时,他觉得她看起来有一些失神:“林兆忡,你刚刚说,觉得有一种诅咒一直围绕着我们,如果真的有诅咒存在的话,我觉得不是咒我们死或者别的什么,她是让我们一辈子,一辈子都要忍受日常生活的折磨。所以,有时候想想,我挺羡慕沈佳瑜她们的。”

02 她们都被困在一种生活里,无法超越

第五场

林兆忡夙夜难眠。虽然陈燕虹并没有提供什么信息,但和她的这次聊天却有如某种柔化剂,使旧日板结的记忆重新松动、活泛起来,像一面被搅碎的湖水,不断反射着波光,映得他脑中一片雪亮。

其实,他向陈燕虹做出分析时,只是灵机一动,可最后,他却被自己给说服了。他琢磨着,应该向欧沁的母亲要一把钥匙,欧沁的公寓里,一定或多或少会留下她另一种生活的蛛丝马迹。他应该进去里头,像一个真正的侦探那么干,对着房间内有疑点的地方条分缕析。悄然复苏的梦想让他盯着天花板的眼神变得柔软,他平躺着,感到连血液的流速都加快了。

让欧沁母亲把钥匙给他并不是一件难事。欧沁母亲那天在电话里说,她后来到公安局去报案了,然而,因为有欧沁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病假这一说,公安局没办法按照失踪立案,去倒追欧沁的失踪轨迹,他们认为显然是欧沁有一些私事想瞒住家人。欧沁母亲也苦于没办法登寻人启事,她根本无法提供失踪地点、失踪时间以及穿着这些信息,她只能两手一摊等待不告而别的女儿有一天自行出现。

第二天上午,林兆忡正好没有当值,他一大早就赶往欧沁母亲的家中,向她提出他的想法。

“没有用的,”欧沁母亲摇摇头,佝着背垂下脑袋,用手掌底部贴住眉心揉了揉,随后一屁股瘫进沙发里,“我自己去过好多次了,每次去,家里照旧是那样,一动不动的。她那也没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我隔一段时间就会过去帮她把随手乱丢乱扔的,都收拾一下。”

林兆忡在沙发前蹲下来:“阿姨,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欧沁不想让你发现的东西,肯定不会摆在明处的,也许有什么漏掉的地方,你不知道?”

“不,不会的,我女儿不是那样的人。”

林兆忡察觉到她有些不快,他起身,想着要转换一下思路,轻轻地把手搭在欧沁母亲的背上:“阿姨,你信得过我吗?”

“小林你这么热心,阿姨当然很感激。”

“阿姨,”他重新蹲下,尽量注视着欧沁母亲的眼睛,“我虽然是协警,但是也受过专业训练,有一定刑侦能力,欧沁的房间里一定会有线索,你相信我。”

站在房子门口时,林兆忡还有些心绪难平。开锁之前,他戴上一副事先准备的手套。

欧沁的家并不大,进门就是一个没有上漆的简易木鞋柜,放满了各色鞋子。进门左侧则是一张旧沙发,对面的柜子上是一台旧彩电。沙发旁贴着墙根摆着一张小床,床单掖好,上头的被褥已经摺叠平整,想必是欧沁母亲收拾过。床尾正对着的墙面放着衣柜。衣柜与床之间开了一道门,通往一个格局仄逼的卫生间。房子另一头就是厨房。他注意到沙发的宽扶手上有一沓杂志,随手翻看了一下,都是《瑞丽》《时尚芭莎》一类的女性时装杂志。视线兜一圈,显然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甚至还保留着一种学生时代的清简,林兆忡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着手,他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径直朝衣柜走去。里头挂着几条花色斑斓的连衣裙、两三件外套和大衣,中间有一个带抽屉的隔层,隔层上是一些贴身衣物和袜子。这下他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把那堆衣物掀开翻找了一遍,很快,就在最靠里的角落内发现了一把细小的钥匙,正好可以打开抽屉。那里是一本带锁头的笔记本,边沿的纸张已经因为氧化而发黄。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的瞳孔正微微放大,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就是它了。”

六月的一节体育课结束后,陈燕虹放在桌仓里的一串手链不见了。上体育课时,教室的门习惯性开着,也没有鬼祟的人出没。陈燕虹高声抱怨着,引来侧目。

“学校里禁止带首饰,班主任肯定会说我活该。”

“以前就觉得奇怪,总有人提前回教室。”沈佳瑜与欧沁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环视了教室一圈。

“这手链是我表姐送我的生日礼物。”说完这句话,陈燕虹已经快哭出来了。

“确定没带去上体育课吗?会不会丢在操场上。”欧沁问。

“我确定。”陈燕虹坐下来,把胳膊搭在桌上,又把桌面上的书往前一推。

没过多久,全校就开始期末的复习备考,一切不了了之。那段时间,沈佳瑜经常找李秋黎问一些卷子上的数学题或物理题。

“你为什么不问别人?李秋黎只不过是总体比较平均,她的数学和物理并不出色。”欧沁尽量克制自己的语气。

“别的人经常会跳步,没有她写的详细。”沈佳瑜说。

“她就是那样一板一眼。”欧沁冷冷地说。

因为考试期间全年级的座位都被打散,数学考试结束后,欧沁费了一会功夫才找到沈佳瑜,发现她正站在走廊的拐角处和李秋黎对选择题的答案。

“完蛋了,最后四题完全不一样。”沈佳瑜说。

“除了倒数第二题,其它的我也不确定。”李秋黎说。

“我还是倾向于相信你是对的。”

欧沁觉得,假如这会儿自己出现打断她们,只会是冷着一张脸。她知道,沈佳瑜在智力上做出的让步一定取悦了李秋黎,这种想法令她恶心。她退回几步,等到那些涌聚在嘴边的话像泡沫一样渐渐散去,才笑着出现。

讲评考卷期间,李秋黎突然走到她们的桌前:“佳瑜,陪我一起去办公室搬卷子。”语气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特权阶层。

但沈佳瑜欣然同意,还拉上欧沁一起。欧沁考虑自己要不要告诉沈佳瑜她讨厌她这副样子,觉得没法开口。比起坦诚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更害怕不能继续和沈佳瑜做朋友。

为期一个月的假期到来了。沈佳瑜告诉欧沁,她要回北方一段时间。半个月过去,欧沁闷在家里,飞快地写完了语文册子,其余的暑假册子和练习卷全都处于空白状态。她想着要不要给沈佳瑜打电话,又觉得也许假期过去,一切就会恢复如初。

一天下午,她出门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经过底层的肯德基时,随意一瞥,看到沈佳瑜坐在里头,她的对面是一个看起来同龄的男生,头上抹着发胶,穿着印花T恤和膝盖处磨洞的仔裤,裤头挂着一条金属链。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从橱窗退避开,随后又想,沈佳瑜是压根没去北方,还是已经回来了。但沈佳瑜已经看到她了,她转过脸,朝欧沁招了招手。欧沁未及细看,觉得她的脸似乎有一种剥壳鸡蛋般的透亮。她迅速伸了一下手,就转身离开。

晚上沈佳瑜打电话给她,问她下午为什么跑那么快。

“我想起来自己忘记带钱包,跑回去拿。”她疑心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

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沈佳瑜问她为什么不问下午那个人是谁。

“我想你会主动告诉我的。”她说。

挂掉电话之后,她站在原地。等她恍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一手握拳贴近胸口,另一只手握着手腕,那里是她从陈燕虹那里捎走的手链,下午出去时,她戴着它。

初三学期一开始后,下午几乎每节自习课都有老师手捧一摞卷子过来占用,大部分时间被英语、数学,还有范老师带的物理瓜分,老师之间像在暗中角力。欧沁发现,范老师总会提前一些到教室发卷子,假如后头还有来的老师,她就会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这一招她也用来对付学生,她会抽人起来答题,让人分步骤解释,答不上来的话,她会盯着你,直到她的目光像引流渠一样带动其他人的视线向你转来,那是比出言责备更可怕的羞辱。就冲这一点,欧沁讨厌她。

沈佳瑜低头做题,紧闭双唇,神情严肃。欧沁有一种感觉,虽然假期后回到这里,她们像往常一样出入,但沈佳瑜几乎没怎么正眼看过她。为此,她找寻各种机会和沈佳瑜搭话,试探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她看出沈佳瑜已经有些厌烦,又怀疑那种厌烦里包含别的东西。

“佳瑜,你怎么那副表情?”陈燕虹说。

“什么表情?”

“不知道,好像暗中咬着牙还是什么的。”

这句话在欧沁脑海中盘桓了数日。她依然得空就观察沈佳瑜,她发现,尽管沈佳瑜在说话,在吃饭,在笑,但她只在这些状态里短短停留,很快就重新落回一层忧郁中。这种忧郁的直接原因,似乎并不是欧沁。她寻思着,是因为暑假她见到的那个人,还是沈佳瑜的家里出现什么变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问沈佳瑜,最后决定不问。

运动会临近,体育课老师特意腾了几节课专门对报名的同学做特训。她们提前回到教室,围坐在陈燕虹的位子旁,悄声讨论运动会开幕那天溜出学校去哪里玩。

“我们可以坐公交去最近的商场逛一小时再回来。”欧沁低语。

“为什么不去湖那边?我们都没去过呢。”陈燕虹没有压住声音,被沈佳瑜拍了一下。

这时,一直坐在前头的郭婷婷突然朝她们走来,眼神游移:“燕虹,这是不是你的手链?”

有一会儿,她们看着那条手链没有说话。

“怎么回事?”沈佳瑜盯着郭婷婷。

郭婷婷说她也不知道,有人把这串手链放在她的桌仓里。她的皮肤底下透出红色,像刚离开一缸烧得过热的水。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挪回座位。

片刻后,陈燕虹斜一下眼,她们纷纷离座,朝厕所走去。

“你们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偏偏放在她的桌子里?”陈燕虹说。

欧沁的心怦怦直跳,她在等着沈佳瑜表态,控制自己不去注意她的表情。

“说不定就是她偷的,假期里戴腻了,现在想赖到某个无名氏头上。”陈燕虹说。

“是的,”沈佳瑜说,“很有可能。”

接下来,一直到运动会开始前,欧沁觉得沈佳瑜不再像之前那样脸色僵硬,会主动开话题,她又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她清楚,这一切说明沈佳瑜之前的不快至少有一部分来自对欧沁的疑虑。她看着沈佳瑜去找李秋黎,把两个人的物理卷子凑在一起,检视大题里的关键步骤,命令自己收束心神。

连续几周的忙碌终于因两天半的运动会得以缓冲,开幕式结束,又看完几个短跑项目后,她们决定执行上个月制定的出游计划,从棚屋旁的围墙缺口翻出去逛一逛。途中,她们碰到了想回教室的李秋黎,沈佳瑜拉上了她。

“我要回去写卷子。”李秋黎说。

“最后一次运动会了,接下来还怕没时间写卷子吗?”沈佳瑜说。

李秋黎思索一番后就跟着她们走了,欧沁原以为她会表现出明显的思想挣扎,但在路上的时候,她明白,抛开那层隐形的竞争关系,也许李秋黎甚至称得上喜欢沈佳瑜。

回来时,她们一行人在教学楼前碰到了范老师。

“站住。”范老师又用那种不动声色的视线逐一扫过她们的脸:“每个人写一份1000字的检讨给我。”

“为什么?”陈燕虹问。

“你们自己知道。”

欧沁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李秋黎现在肯定充满悔意。她们几个人互相对视着,像是被集体掠夺了声音,等待某个无形中正在充气的气球爆裂开来。

“是郭婷婷。”陈燕虹忿忿地说,“没有别人了。”

回到教室时,她们已经安排好了。郭婷婷正坐在那写卷子,她们分散到各自的位子上,瞅准她上厕所的时机,再状似无意地分成两股,鱼贯而出。

欧沁不知道,陈燕虹和李秋黎会用什么方法把郭婷婷骗上来的。在商量时,她以为李秋黎会反对,可是没有。她和沈佳瑜走上六楼,她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紧张、不安,恐惧,又兴奋到不敢松气。

现在,她们把郭婷婷紧紧地夹在中间,她们找了一间闲置教室的储藏室。看到沈佳瑜闩上插销,郭婷婷下意识想往外跑,被挡在前面的陈燕虹架开,欧沁也出手从身后揪住她的衣服,那一瞬间,她联想到的是猫被叼紧后颈那块皮的样子。

陈燕虹说:“你跑什么?我们只是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郭婷婷扁着嘴。

“第一,你坚持你不知道那串手链为什么会在你抽屉里对吧?”陈燕虹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欧沁心中一凛,她知道郭婷婷会矢口否认,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其他人的反应。

陈燕虹一边以极慢的频率点头,一边说好。她绷着下颔,像是从某个电视剧里学来的样子。欧沁觉得有些好笑,她屏住气,感觉肚子一阵抽紧。

“第二个问题,班主任为什么要找我们,你自己说。”陈燕虹说。

“说什么……”郭婷婷嘟囔着,声音轻得就像濒死的鱼嘴边的气泡一样。“我不知道。”

“说啊!”陈燕虹逼近了她的脸。

郭婷婷没有答腔,把头埋得更低,与此同时,飞快地往一旁睃上两眼,似乎是想向李秋黎求助。此刻,一直沉默在一旁的沈佳瑜突然脸一暗,上前狠狠踢了郭婷婷一脚。霎时,郭婷婷捂着被踢的地方弯下了身子,嘴里发出嘶声。

情况超出了预期。欧沁感觉到,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三个人都怔住了。她看着沈佳瑜,那是曾经出现过的一张脸,收敛了情绪的踪迹,像是被一整块阴影给罩住了。她又想到今天这一切结束后,李秋黎没准会背叛她们,把发生过的事告诉范老师。

在发呆的当口,郭婷婷忽然弓着身子从夹缝中往外窜,欧沁一个跨步上前,扯着郭婷婷的头发往后拽,直接把她整个人拽倒。欧沁自己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她发现郭婷婷吃痛的样子,在她眼里并不惹人同情,反而有一种滑稽。

之后就变得有些混乱了。也许是郭婷婷的反抗增加了整件事的难度值,激发了一种变形的斗志。她们开始往郭婷婷身上乱拍乱打,李秋黎什么时候加入进来的也无人察觉,她们在肌体的震颤中浑然忘记了一开始打算施以警告时的界限。欧沁只记得,她抓起郭婷婷腰上的一大块肉狠力拧了一下,特别快意。虽然郭婷婷的叫声让她有点害怕,但是想到操场上广播震天,想到沈佳瑜和李秋黎也在这,她就放心了。

回去的时候,欧沁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她们挟着郭婷婷一起下楼,陈燕虹像押犯人一样箍着她的肩膀,不时在她耳边嘀咕几句,沈佳瑜垫后。欧沁盯着郭婷婷的头顶心,回头时,沈佳瑜对她微笑了一下。

陈燕虹接到林兆忡的电话时,他劈头就是一句:“陈燕虹,现在还把事情瞒得死死的,有意思吗?”

她怔在原地,不晓得他指的是什么。最近每个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对我发火了,她想。

林兆忡说:“我拿到了一本欧沁初中时的日记本,你猜,她都写了些什么?”

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她使劲把那些记忆忘在某个蒙尘蒙灰的角落里,结果有一天它突然就掉下来砸在她面前,尘土兜头扑面,她才发现原来它像陈年的木箱子已经摞得那么高。现在它掉下来了,逼她重新检视那里头的东西,那里面沾的都是她自己的臭味。

她已经忘记那些活动到底进行了多少次,只有开始和结束像两个界标一样分明,其余的细节也全都混淆了,反正不是升级式的,而是兴之所至,也不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事实上,就连最初的原因也是模糊的,谁能肯定就是郭婷婷偷的呢?为什么不可能是别的人偶然发现她们偷偷跑到校外?如果说第一天,她们确信就是郭婷婷干的,那么这种确信就在逐日逐日地减弱乃至于消失。到了最后,郭婷婷只是一个象征着软弱、可欺的符号和一个承载她们无名的恶的容器。

其实,从头到尾,陈燕虹都是害怕的。当沈佳瑜踢出那一脚时,她觉得自己的惊异胜过其他人,这种惊异包含的东西太复杂以至于无法描述。逐渐地,沈佳瑜开始在这些活动中充当的是下达命令者的角色,而且,她虽然出手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是又阴又狠。另外,陈燕虹也对自己感到惊异,她发现自己几乎不怎么敢下手,她善于做出逞凶斗狠的表情,可一旦付诸实践,就只是用指甲边缘在肌体上无害地刮擦,之后的几次,也不过是象征性地从泥地上抓一把东西往郭婷婷的衣服里塞,或者暗中掌握好力道,再扇她的耳光。当李秋黎和欧沁试图把郭婷婷的衣服扒光时,她甚至出言制止了一下。她觉得她们一定察觉到了,也许还曾经好几次背着她直接进行活动。

所以,当两个人溺死的消息在班里传开来后,她本能的反应当然是去找欧沁和李秋黎,怎么回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可另外两个人却看着她,她至今记得两个人那副表情,欧沁垂着眼,而李秋黎盯着她说,她们不知道,这一回是沈佳瑜独自找的郭婷婷,与她们无关。这可能吗?不需要林兆忡告诉她他看见的是四个人,她就知道她们一定是在说谎。但她突然不敢去向另外两个人追问了,追问她们致力于隐藏的到底是什么,她害怕戳破那个秘密,就会有一股反噬的力量将她也卷进去。

“林兆忡,”她深吸一口气,“你跟我说,你现在纠缠在这些问题上有什么意义吗?”

“那个人,”她能感觉到林兆忡在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当时四个人中的另外一个人,就是李秋黎吧。”

“是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林兆忡再一次动怒了,“是,就说明存在着一个被掩盖的真相,而且——”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快速地思考着什么,“你一定知道真相对不对陈燕虹?我不相信另外两个人没有告诉你。”

“不,我压根不想知道,”这么回答的时候,陈燕虹想起她刚上卫校那会儿,课上讲到青春期的章节,她格外醒神,高度专注,她想听听,是否存在着一种对她们欺凌行为的生理因素解释,比方说,荷尔蒙的激增或紊乱?这种解释相当于是某种心理脱罪。有时,当她觉得快要被乏味又艰深的课给折磨死了的时候,她会在心里跟沈佳瑜和郭婷婷说话。对不起,她小声地嘟囔着,眼泪已经漫上来了,“我问你,就算你勉强算是那起事件的半个目击者,追究真相又能给你带来什么?成就感?还是不辱没你协警的正义使命?而且就算你知道了,你就能找到欧沁吗?”

话筒那端又安静了下来,片刻后,传来声音:“如果我说,因为我初中时喜欢沈佳瑜,你信吗?”

她笑了,鼻腔一梗,抬起头,看到玻璃反射出来的自己眼中有泪光闪动:“拿这种话来说事,林兆忡你好意思。”

“那假如我说,是某种宿命呢?”

这一次,她没有回应。

初中时,有十一条不同线路的校车通往一中分校,已经几乎覆盖了整个果城城区。学生们需要早早在沿线站台候车,林兆忡坐的那辆车会行经居民楼密集的中心城区,穿过老城门,步行街,环城河,建材市场,最后才到达那个周围是树林、小土丘和征用地的学校。有时候,校车换成了车顶比较高的,途中会有一些树的树枝拥簇到车窗前,阳光漫洒下来,把整个车厢映得绿意盎然,尽管有时车内会突然间变得过分拥挤,但现在想来,那一定是他最喜欢的一段时光。

那一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他来不及骂自己忘记按闹钟,穿衣洗漱在一瞬间完成,早餐塞进包里后,就紧赶慢赶地往车站跑。最后,他不得不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车窗大开,风涌进来,坐惯了校车的他已经不习惯出租车的低视角。而且,坐出租车当时还被他视为奢侈之举。他知道,学校里有一些人早上都是悠悠地睡到自然醒,再打车去学校的。在内心里,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和他们区隔开。

所以,当林兆忡看到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沈佳瑜时,他只是不经意地打量了她几眼,并没有想到她会叫住他。预备铃已经响起来了,他按捺住朝里冲的冲动,停下脚步,这让他得以再度确定那是一个好看的女生。

“同学,请问一下,你知道初二年级的教师办公室要怎么走吗?”她说的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听就不是果城人。

初二年级?“知道,”他说,脑中盘算起来。第一节是班主任的物理课,如果他赶在班主任走出办公室前,把这个女生带到那里,他就有充分的理由迟到了——他已经行动起来,一把拉过女生的胳膊往环形教学楼的左翼跑去。他不敢回头,余光里,女生的马尾像一簇火焰般跳动着。她长得真好看啊,那一刻,他愉快地想着。

一口气跑上三楼,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喘息着,靠在楼道的墙上,放开了女生的胳膊,一边平静语气:“不好……意思,快……迟到了,所以才……拉着你狂奔。”女生弯着身子,双手扶在膝盖上,马尾从背后顺着肩头滑落下来,等她直起腰时,林兆忡发现她在笑,露出一排雪白的门牙。

“你跑得跟有人追杀你似的。我刚刚还回头望了几眼,看看是不是有摄像机,开学第一天就碰上这种事,也不知道算不算走运。”她还在笑,有几丝笑声散逸出来,在楼道里盘绕。他这才意识到楼道里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快,你不是要找教师办公室吗?”他带着她绕过圆柱,另外也是为了掩饰尴尬。在办公室迎面碰到范老师时,他在内心长舒一口气。

“范老师。”

“你来了,上次让你带回去填的那些表格,还有一寸照,今天都带了吧。”

“嗯,带了。”

他困惑地转过头,女生对他眨了眨眼,报以一笑。

如今,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十年。那时候是三月,气温合宜,草木都还绿得比较谨慎,而现在,高温强势登场,仿佛感应到它的命令,外面呈现出一种爆炸式的郁郁葱葱,所有的烦躁如同熬煮出来的糖稀,下一秒就变得又干又硬,彻底凝结在空气中。

林兆忡不知道,他已经维持了同一个姿势很长时间。他坐在转椅上,双手敞开在身体两侧的扶手上,紧靠椅背,他当然也不会注意到同事们朝他这个方向瞅了几眼后,彼此在眼神中交换的笑意。

林兆忡阖上眼皮,在一片黑暗中他能听到电扇传来的“吱吱呀呀”的声音。陈燕虹一定无法想象,那本日记对他的冲击有多大。事实上,他一直等到觉得自己缓过神了才打了那通电话。奇怪的是,当他听到陈燕虹的声音后,却没有把她和日记本上的人联系起来,他脑中的视觉残留依然是前不久见过的那个她,与从前相比,她身上那种不合时宜的装腔作势已经被冲淡了。

而其他人呢?他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们,她们宛如牌面上的人物,随着每一次的洗牌,而被随机赋予了某种属性,那些极恶的属性,是对牌面上的美好形象一次不遗余力的嘲弄。

他也企图唤起自己的同理心,但马上,他就让自己警惕这样的想法。他明白一旦这样想,就意味着他让自己站在了某个制高点上,他不想这样。他觉得,除了那些毫无戏剧性的抢劫杀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根本没有一条黑白分明的分割线。所以,当他在电视上看到一些警察接受采访时使用“好人”、“坏人”这样的词代替“受害者”和“罪犯”,他就打心眼里反感,可大多数时候,他又必须承认尽管这种二分法简单粗暴,却也有效。有时候,林兆忡认为就是这些缠缠绕绕的心思让他瞻前顾后,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这么办,他对自己说,继而再一次倾身向前,抱着脑袋,盯着电脑屏幕,最后检查一遍措辞。他揉了揉鼻子,伸手移动鼠标,停留三秒后,点击了“发送”。

邮件是发给李秋黎的。林兆忡联系到后来高中与李秋黎同班的同学,得知她已经去美国留学了。思虑再三后,他还是决定给她发邮件,他希望李秋黎有给她的国内邮箱设置代理,能够及时查收。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想到李秋黎呢?现在,在日记的提醒下,他可以捕获一些李秋黎和另外几个人在一起的昔日画面,但不多,一直都是若即若离。其实初中时,他以及班上的一些男生一度认为李秋黎对沈佳瑜怀有敌意:沈佳瑜漂亮,在学业上是李秋黎强大的竞争对手,她的绘画才能也威胁到李秋黎宣传委员的地位。而且,她还受欢迎。

而李秋黎呢?她瘦伶伶的,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微耸的颧骨使得脸部线条看起来格外坚硬,终日挂着一脸轻蔑的表情,她不屑于跟班上的大多数女生说话,更不用说男生了。所以,他也想当然地认为,李秋黎在班上是没朋友的,更没有将她和另外几个人联系在一起。

时隔这么多年,她没理由在邮件里头告诉他真相,可在找到欧沁前,他只能把宝押在她身上。

“欧沁”,这个名字让林兆忡心中重新升起一股焦躁。除了那本学生时代的日记,他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指示她存在另一种生活的信息。即便如此,他仍然感到蹊跷,他去过杨露的房间,里头的东西多到林兆忡去之前她都来不及收拾,而欧沁的家,却有一种像是刻意营造出来的清简,当你想要做出一些额外的判断时都无处落脚。正是这种不自然的朴素让他深感疑惑。

她到底想隐瞒什么呢。林兆忡兀自沉思着。交班时间到了。他站起身,稍顷,忽然想起今天有一位同事跟他调班了,他得留下来,一直到夜间巡逻完才能彻底休息。

晚饭后下过一阵雨。现在,路面还湿漉漉地浮着光。偶尔有一两个夜归的年轻人错身经过。如果看到逗留在某个地方的人,彼此都会狐疑地对视几眼。暴力是不常有的,就算有夜幕可以掩饰,也依然会有一些东西被放大,这种放大让人尤为警醒。更多时候,目睹的都是丑态百出的争吵,而且,还需要一点酒精的帮助。

“哧”的一声,林兆忡一脚踩进水洼里。走在前面的人回头望一下,轻轻地笑两声。恍惚间,他经过了一间幼儿园,隔着栏杆,依稀可以辨认出里面楼房外墙画的图案,有长颈鹿、大象、狮子,还有熊猫和企鹅,只是现在,它们把色彩都收起来了,等待天亮时才披挂上阵。原本处于半休眠状态的思绪又活跃了起来,林兆忡想起,在这间幼儿园里,他和李秋黎也是同班同学。

与这间幼儿园连结的,是一段羞耻的记忆。孩提时期,大家其实已经懂得悄悄划分阵营,至少,会依靠直觉寻找玩伴,也会有人,成为大多数人眼中不讨喜的对象。从那时起,李秋黎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某一天,具体原因自然已经模糊,他跟李秋黎发生了争执,在打闹中他抓了李秋黎一下,失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道有轻微出血迹象的红印,李秋黎只是“啧”一声骤然收回手,林兆忡也就不以为意。

放学后,大家在教室内或楼下等待家长接送。出校门后,他由父亲牵着手走到一间店铺门口时,突然有一个戴眼镜的高大女人拉着李秋黎从斜刺里拦住他们。

“你是不是林兆忡?”女人冲着他扬起下巴,脸色铁青,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

他当场就吓住了,一下子捏紧了父亲的手,以几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你这个死小孩。”

她揸开五指作势要来抓他,父亲一把将他护到身后:“怎么回事?你一个大人对小孩子动手动脚的干嘛?”

“我动手动脚,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父亲带着疑问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而他则求助地看着女人身旁的李秋黎,但李秋黎避开了他的注视。女人拉出李秋黎的手,就像拉出一截裙子上的线头:“你自己看看。”

看到李秋黎的手臂后,林兆忡突然松了一口气,那道红印甚至比之前更淡了,就算是说被楼梯扶手磨到也解释得通。然后,他听到父亲不失严厉的声音:“小题大做。你的意思是,这是我儿子抓的?就算是,孩子之间偶尔玩闹不小心抓到也是常有的事,莫名其妙跑来跟前发什么疯。”

这下子他更有底气了,不到一分钟内情势突转所带来的快感让他挺直了脊背,这一次他报复性地看了李秋黎一眼,可李秋黎照旧是面无表情。女人恨恨地看了他们父子一眼,抛下一句“下次给我小心点”,就拉着李秋黎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那之后,他就很少再和李秋黎说话了,事情就这样过去,只有那个高大女人给他留下一点阴影,让他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只身出校门,就算出了也仍然四处张望着提防她冷不丁再次出现。

后来,林兆忡从小学与李秋黎同班的初中同学那里得知,类似的事发生过不只一次。那个女人——李秋黎的母亲,曾经因为一些对女儿的疑似伤害而大张旗鼓地闹到学校里去。

“听说,她们家全是女人。她妈妈已经离婚了,她外婆也跟她住在一起。吃饭时,她外婆会检查她的坐姿,拿碗的样子,还有握筷子的手势。她妈妈对她占有欲极强,事事都要管。你们说,这样的家住下去能不心理变态吗?”他们嘻嘻哈哈地散播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传闻,使李秋黎变得更加让人避之不及。

而几乎任何时候,他瞟向李秋黎那个方向,她不是支着颐在听课,就是擎着笔疯狂书写。就算有人把腿搭在她的椅子横杆上想和她说话,她也是隔很久才抬一次头,始终冷着一张脸。

有时候,林兆忡不免会想,人所感受到的孤独,无助,人在孤独时迫切需要的倾谈,理解,安慰,难道李秋黎从来没需要过吗?

现在,在经过幼儿园,回派出所的路上,他在脑中静静地回想李秋黎的高中同学和他的通话。

“你打听她干嘛?”

“哦,你不知道,她是我初中同学,有些过去的事想问她。”

“她初中时——就有过那种情况吗?”

“什么情况?”

“那看来没有。她高三时,有一回突然在课堂上发神经了,狠狠地拿铅笔扎自己的手,一边扎一边尖叫。后来,班主任叫她母亲来把她领回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记得几天后她就缠着纱布回来上课了,大家都觉得是高考前的情绪紧张,不过我觉得她那时看起来像快得精神病了。”

“她什么样?”

“什么样?我就记得她瞪着眼睛,一大片眼白,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很吓人。”

林兆忡试图想象她的样子,实际上,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发出那封邮件时,闭上眼睛的顷刻间,脑际都是想象中李秋黎用铅笔猛扎自己手的样子。

现在,她跟他们隔了一整片大洋,他要不要再让往日的影子纠缠上她?他不确定的是,往日的影子是否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但或许,他能回答初中时那个问题了,李秋黎和他们有着相同的痛苦,她的痛苦在她心里出现了一处塌方,她用一大堆乱石来填补,这把她变成了一个自绝于外的荒废的洞穴。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痛苦都是一致的。他们都被困在一种生活,一具身躯,乃至一种思维方式里,无法逃脱,也无法超越。

第二天,林兆忡在家里整整睡了一个白天。醒来后,他摸索到手机,上面有一条未读信息,是那位李秋黎的高中同学发来的。

“李秋黎已经死了。昨天我问了另外一个人,才知道她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去世了。听说是在国外打工时猝死,因为不是恶性案件,网上也没有太多报道,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国内。”

他坐在床上,放下手机,目光呆呆地落在床底的拖鞋上。一手握成拳,无意识地在另一只手掌上猛击。这是我的拖鞋,林兆忡平静地想,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另一种念头进入他的意识当中。他把腿慢慢盘坐在身子底下,霎时他放弃了,双手在头发上乱揉一气,又叉着胳膊抱住膝盖拼命地摇晃着身体。你得找人说说,他的脑子告诉他,说出来。可他知道,除了陈燕虹,他已经没有人能够诉说这一切了。这女人,肯定要以为自己喜欢她了。他笑起来,突然笑得不可自抑,让他停下来的是这个想法:如果欧沁也意外死亡的话,诅咒之说好像就真的应验了。

陈燕虹并没有接到林兆忡的电话。在她再次见到林兆忡之前,这一整周,她的生活一如既往。推着手推车在走廊上穿行,报号,将配好的药交给对方。走进一间病房,拿出病人的手臂,搭在腕口,把脉,看看时间,走到床尾,拿起挂绳吊着的写字板,填执行单。应患者家属的要求拿来各种小物件。面对护士长不喜不怒,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护士那样。她自然不可能打心眼里爱上这样的生活,可是莫名地,在见到林兆忡后,在重新花大量时间在脑中翻检那些过去的事后,她突然可以花更多的耐心去接受它们,至少,在短时间内,这些就是她的一切。可以做出的改变是有限的,除了情感关系。

在经过了大量无意义的争吵后,张志超决定暂时跟她分开。奇怪的是,她原本以为会出现的伤感、悔悟统统没有。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打包张志超的东西,放进瓦楞纸箱和蛇皮袋里,随着那些东西的消失,他们共度的那些时光也像是凭空消失了,她甚至不需要一个缓冲平台来让情绪安全地降落,就直接跨到了下一步。而庄医生呢?他对于她内心的起落全无所察,他在她值班时像往常那样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她咬咬牙拨开了他,就像拨开一根不小心粘在裤管上的草茎。

她是在电视上看到那则本地新闻的,屏幕下方的蓝色条幅用粗体字写着“果城警方破获一起贩卖毒品案”。

“日前,果城警方经过一个月的周密部署、缜密侦察,成功破获一起贩卖毒品案,抓获贩毒犯罪团伙三人,缴获毒品冰毒50余克。据悉,覃某、陈某、欧某三人多次贩卖毒品给果城下属县城的吸毒人员。经审讯,三人均对其贩卖毒品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目前,三人因涉嫌贩卖毒品罪被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的审理之中。”

不会那么巧吧,她想,又坐在那盯了一会儿电视屏幕,好像它会代替前一条新闻解释一些什么。出去吃晚饭时,她四顾寻找手机,等她找到时,那条信息已经静静地躺在那了:“有两件事,一:李秋黎死了;二:我找到欧沁了。”

第六场

去那个地方需要坐两趟车。严格来说,只要没出果城市区,到哪里都不算太远。只是来回一下,再吃一顿饭,就又得回去上班,对林兆忡来说,这不太轻松,尤其是在欧沁拒不见他之后。

这是他第三次去见她。他起了个大早,给自己留出充裕的时间。他像头两次那样走到菜市场对面的汽车站台,搭上第一班公交,之后,在果城一中附近换第二班。

虽然已经进入深秋,但天气依旧十分暖和,路上的大多数人都穿着短袖,最多披上一件薄外套。坐上公交后,透过车窗,林兆忡能看到果城一中的学生们。两个男生身子微往后仰,提着一个容量颇大的竹篾篮,另一个女生双手托着一把与她身形不称的扫帚,他们沿着学校内的斜坡走下来,准备清扫校道上玉兰树的落叶。视线再拉得远一点,在几棵高大的棕榈树间,隐现着一栋老建筑的灰瓦坡屋顶和红砖。那么多人的希望寄寓在这里,可是它的灵魂却没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当你看到那些学生时,你会觉得它依旧轻盈。

林兆忡承认,看到果城一中让他有些伤感。他定了定心,才重新望向窗外。景色一路变化,医院,小超市,五金轴承店,慢慢地,只有一些挂着粗制招牌的平房,再后来,甚至能在房子之间看到几片田地,很快,那栋建筑的土黄色外墙就在视野中出现了。

“所以你还是没有见到她?”

“嗯,”他回答,“传话的那个人说,她自称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人。”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她什么意思?她不可能知道你要问她什么,对吧?”

“当然。除非她有预感,你们女人的——直觉。”他以为这话会逗笑她,可是没有,她往后贴紧自己的座椅靠背,神情严肃。这时林兆忡就会想,往前推一年,他根本就无法想象自己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跟陈燕虹聊天。

差不多已经有连续四个月,他跟陈燕虹会挑一个彼此都空闲的时间,在那家固定的咖啡馆坐下来,谈谈近况。最初的时候,还会有尴尬、冷场,在提及李秋黎、欧沁和过去的事时出现过几次情绪失控,然后,这些东西逐渐退场了,一切变得平滑。他们以朋友的方式开始聊天,甚至开始抱怨起工作,并进而发现,原来几乎没有人是喜欢自己的工作的。

“我前女友当时逼我辞职,让我去电脑城开店。给我介绍了一个什么张老板,说是愿意出钱帮我们开店,让我去KTV见他。结果,两个人当着我的面眼神就不对劲,那个老板揩她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冷哼一声。

她像个男人似地猛拍了一下大腿笑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林兆忡,你要是去电脑城开店,可就跟我的前男友凑一块了。”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可是他渐渐接受他们这种谈话方式了,像是要用这种方式把过去日子的沉重都分摊掉,也暂且不再执著于探求真相,把它小心地搁在一边,仿佛它是沾满毛絮的轻尘一类的东西,说话的气息会打乱它,仿佛只要不说话,它就会缓慢地在地面上飘移、归整、重组,变成他们想要的那个真相。

所以,这一次,当欧沁同意他的探视后,他反而有些哑然失措,长达五分钟,林兆忡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

隔着一面玻璃,他看见欧沁走出来。套在她身上的监狱服还算合身,她的头发剪到齐耳长度,素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因为吸毒还是常年化妆的缘故,肤色显得不太健康,除此之外,她一点都不像是林兆忡在她母亲手机上看到的那样,反而更接近初中时的模样。她进来时,一点也没有对他的存在表示惊讶,他怀疑,是不是任何人出现在这里,她都是这样表情淡漠,脸色如常。

当她坐下来拿起听筒时,林兆忡才发觉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他进入她住的地方、翻看她的日记、和陈燕虹谈起她,这些行动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熟悉这个人,可实际上,当见到她时,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她才是真的,而他和这个真的她之间其实存在一个无法跨越的认知断层,他也不可能拿出一副寒暄的口吻来和她对话。最后,他只能以一句很可笑的话开头:“你好吗,欧沁?”

她挑了挑眉毛,不置一词。

笨透了,他想。“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不然我为什么见你,不过我不知道,你想见我做什么。你不是记者吧?”

“不是,”他想用笑容来缓和一下紧张感,“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以前的事,一个十年前的谜团。”

他看到欧沁歪着头,眉尖微蹙,但她把原本松松的身形正了正,摆出一种有兴趣听下去的姿态。林兆忡在脑中思考着应该如何叙述始末,他决定从她母亲来找他开始说起,一边注意欧沁的表情变化。过程中,她只是看着他,在一些部分低下头,用手指不停地绕着听筒的线。但他隐隐发觉,她的下身似乎在轻轻地抖动,却又受制于一种强烈的自控。

在关键处——在他提到他看见她们四个人一同往树林的方向走时,欧沁打断了他:“你知道那整个月我在干嘛吗?”

“什么?”

“那个月——你们找不到我的那个月,你知道我在干嘛吗?”她把一只一直抓着衣角的手平伸到桌台上,手指末端翘起,她昂起下巴细细地打量它们,“我本来打算干一票大的就收手的,结果,我自己毒瘾发作了,我呆在出租屋里,不敢出来——”

他已经在欧沁母亲的哭诉中断断续续地拼凑出来那些信息,欧沁是在嘉成学院快毕业那段时间,出入酒吧时认识的那些人,之后,从沾上毒品到开始贩毒,不过短短一年。“我怕极了,我缩在角落里,觉得我这辈子估计是完蛋了,你知道,我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吗?”她抬起眼,目光中带着浓烈的挑衅意味。她“啪”地一声将听筒反扣到桌面上,并迅速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她挂上听筒,起身离开。

林兆忡在位子上愣了半秒钟。噢,噢,噢,这是个好迹象,没错。他告诉自己,她不会一直吊着的。之后,他接连去了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有一次,他一直在追问,而欧沁起码持续十分钟一声不吭,还有一次,她大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怎么把粉底上得均匀,如何在眼睛周围刷一层眉粉增加立体感,什么场合用什么配色的唇膏,“我跟你说,这里头有一些东西,沈佳瑜十年前就教过我了,结果我一直到快十年后才开始用上”,她这么说的时候,笑容居然有一点落寞。最后一次,她骂沈佳瑜是个没有妈的婊子,都是她毁了她,哭着让他滚,被几名狱警箍着胳膊拖走。之后,整整有两个多月,林兆忡没有再来见她。

气温开始缓慢地爬坡,一些体质生猛的人已经穿了一件单衣就上街了。林兆忡看到路旁的那些热带植物,没有季节感地生长着。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他决定再见一见欧沁。如果这一次,他不能听她亲口揭开那个秘密,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抱希望,只当是碰运气,但跟欧沁说话时尽量语带恳切,他得在这中间找一个平衡。

令他意外不到的是,欧沁出现时,居然对他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羞涩的微笑。她的脸似乎比他头一回见她时要丰腴一些,尽管肤色依旧呈现一种不均质的状态。

“你很久没来了。”她说。

“是啊。”他回答。是否要解释呢?算了。

她问他是怎么过来的,坐了多久的车。他一一告诉她,同时感觉腹部抽筋似的正在渐渐缩紧,是兴奋感。

她又问:“陈燕虹呢,她最近怎么样?”表现得就像是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发疯过。

他跟欧沁说她很好,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改行做医药器械的销售。“下一句她不会要问,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吧,”他在心里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没有言语,但气氛是松弛的。然后,林兆忡听见欧沁说:“你知道吗?我的刑期已经下来了,十三年。”他一瞬间又紧张起来,盯着她,不确定自己应该带着怎样的表情,流露出太好或太糟的态度都是不对的,而他担心这会毁了今天这一切,结果,反而是她宽慰地一笑,转移话题,问了他几个初中同学现在的境况。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她看着林兆忡。

他说,他想争取通过四月份的公务员考试,成为一名警察。然后,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我原本想,这回你再不告诉我真相,也无所谓了。说不定,今后我会从别的案子里头,间接获知我想知道的东西。”

欧沁又一句话不说了。她把话筒放在桌面上,把一只手的手指搭在另外一只手的手掌上,低头凝视着。几秒后,手指突然猛地往里收,夹住那只手的手指,就这样一动不动。然后,她像是喝醉了要平复涌上来的酒气那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林兆忡几乎能感觉到,她在胸口那里用了很重的力气。对于他来说,这一分多钟的空白显得漫长难耐,可他始终怀着一种期待。

欧沁重新拿起听筒,但并没有马上贴近耳朵,而是在耳边支开一段距离,同时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们面前的那块玻璃上一点一点,最后,仿佛瞌睡被打断般,她紧促地接起听筒。

“我刚刚还想着,如果你下一次再来,我就全部,全部都告诉你。”

“你改变主意了?”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哭了起来,她说:“林兆忡,我只对你说一次,最后一次,然后我就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了,永远。”

于是这一刻终于来了,她提起“永远”,语气慎重,正如这件掩埋在泥沙底下的事一生只能发生一次。他知道,他会随着她时断时续的叙述在脑海中重新演绎那些场景,揣摩这些人——这些他曾在一时一地与之共处,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的神态、突发动作和心理,他也知道,当一个人说过去的事历历在目时,她是不可能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准确的,所以,他需要依靠一些想象作为介质,随后才能真正地,像完成一次潜水仪式般慢慢地沉下去。

有一段时间,欧沁不会再刻意去回想她们做的那些事。随着次数的增加,她们越来越熟练。一开始,郭婷婷为了避开她们,会绕道往教室前门走,但那没有用,她们已经等在那里,带着笑容,热情地招呼她“婷婷,你要上厕所吗,一起一起”,然后就前簇后拥地推着她走了。制造这种假象既是保护色,也是她们某种快感的来源。等到距离教室越来越远,她们的脸就开始像苹果氧化一样变了表情。而回到教室时,她们又能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消停的间歇是随机的,只要她们能够蓄饱精力。欧沁没有想到的是,李秋黎会一直加入她们。她表面上显得并不激动,但在出手时,欧沁发觉她已经暗中憋足了劲。欧沁隐隐觉得,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似乎都将李秋黎的持续参与视为对她们行为的一种合理化。她们时不时会突发奇想,因某个亟待实施的计划而磨光上课的精力,但真正付诸时却不如人意。

有时,欧沁会梦见沈佳瑜那张脸,在梦里,她示意另外几个人掴欧沁巴掌,那里头居然有郭婷婷。她在床上坐起来,蜷起腿,有几秒错觉自己仍身处梦中时空,想着现实中明明不是这样,她和沈佳瑜的关系因这项活动,甚至比以往更为密切,这才定下心。

五月份,在经过一段时间高密度的复习和测验后,仿佛触底反弹一般,教室里的氛围从之前一种神经质的紧张中暂时脱离出来。欧沁注意到,大家不再猫着腰进进出出,课间会趴在栏杆上聊天,自习课上也重新开始有人隔着过道低声交谈。当然,这只是重压之下的粉饰太平,范老师仍然会在每周例行的班会上提到升学的问题,并一再强调物理的大题一定不能失分,因为副科拿全A是上果城一中的一道坎。

下午三点钟,是物理课。范老师让人起来解答一道她事前讲解过的题目,从甲地调运钢材到乙地,并给出了钢材的质量、密度和货船的排水量及质量,让人设计一个最佳的运输方案。她叫了沈佳瑜。

欧沁知道,一般来说,沈佳瑜在物理课上都是全神以待。但那一周,有好几节课,沈佳瑜都是听着听着就趴在了桌上。现在,看到她僵立着,坑坑巴巴答不上来,欧沁才意识到今天她依然注意力涣散。

“到这种时候,连这个题都答不上,还想考果城一中?”范老师说。

欧沁看到沈佳瑜抬起头,看着范老师,有几秒钟两人之间像是充满敌意。

范老师先移开视线:“郭婷婷,你来回答。”

等到郭婷婷回答完坐下之后,沈佳瑜还站着。欧沁想,这种感觉就像是范老师替郭婷婷惩戒了沈佳瑜似的。随后,她意识到如果她能想到这一层,沈佳瑜也可以。她假装低头看卷子,余光却看着沈佳瑜扣紧桌板的手指。

后半节课,她眼里装着卷子,脑中却在注意沈佳瑜的动静。她听到沈佳瑜“呲”地撕下纸,桌面上传来笔尖撞击的“笃笃”声。很快,欧沁感觉到自己的肘部被轻轻碰了一下。

下课之后,她转过头,看到后排几个男生突然呼啦啦挤出教室,陈燕虹退避到一旁,她想起来,陈燕虹要去办公室写检讨。她觉得不叫上她也没事,沈佳瑜和李秋黎都表示过对陈燕虹那副畏缩样子的不耐。

她在座位上等了几分钟,然后起身,经过李秋黎的桌旁时,手在她的笔盒旁轻轻划过。等她上完厕所,回到座位,李秋黎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她看到,李秋黎还是假装要拿文具,用手掌压着那张纸条,偷偷在练习簿上展开。李秋黎先出了教室,过了会欧沁才从另一头出去,去到她们密会的地方,沈佳瑜已经等在那。

之后,她们又三三两两地坐到座位,在桌面上摊着一张卷子或一本册子,垂着头,眼睛不往猎物那瞄,但确信一切都在她们的注意力半径中。她们不打算按照以往的方式截住郭婷婷,要让她放松警惕后再有所行动。她们的休耕期已经结束,新的种子埋下来,土壤再次恢复恶毒的养分。

察觉到郭婷婷要起身了,沈佳瑜率先离开了教室。李秋黎假装和邻桌的人讨论题目,欧沁则埋头在桌仓里翻东西。等到郭婷婷从门口消失了,她们先是慢悠悠地动作起来,一出教室,就从不同方向追了下去。等到她们在楼下围住郭婷婷时,一切又按照她们最熟练的招数,从背后勾住郭婷婷的肩膀,或者拉住她的胳膊,也许是太久没有实施,内心居然有一种重温旧梦的心悸。

地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欧沁觉得脸部肌肉因兴奋而僵硬,但又有一丝不安。她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一会儿又想,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希望不要有任何人看到她们,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把自己往回扯。

然而,她们在往树林深处走,她和李秋黎越过中间的郭婷婷说笑着,沈佳瑜走在后头,一路上,她们就是靠这种姿态,分散别人的焦点,并提防郭婷婷可能发出的求助。

在此之前,有很多地方,废弃教室的储藏间,体育馆背后的一块死角,图书馆有着高高围墙的天台。这是她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来到湖边,林木形成遮挡,甚至连草都有半人高,让她们错觉这里是一小块孤岛。太阳隐没在云层后,树投下阴影,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她们的头挨得很近,一瞬间拉远,又靠近,其中一个头矮了下去,另一个头也慢慢地低下去,手在地上拨弄着,捏实成黑糊糊的一小团,在片刻的对峙后,突然猛地往那个头里塞,随之而来的是扭动和挣扎,在僵持不下的一段时间后突然喷发出一股力量,摆脱了束缚的郭婷婷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不知不觉地淌进水里,忽然,整个身子向后一滑,倒了进去,水迅速地没过她的身子。

欧沁还没有反应过来,沈佳瑜已经跳入了水中,朝脸露出水面不停扑腾的郭婷婷游去,她拉住了郭婷婷的胳膊,又往里游了一点,从背后托住她,突然,欧沁看到沈佳瑜整个人猛地往下一沉,水灌进了她的嘴里,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沈佳瑜撞到了水底下的卵石还是别的。有一会儿,湖面上那两张脸还在拼命咳嗽、呼吸,水花飞溅,等到水花变小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她们已经停止挣扎,并彻底消失了。

欧沁已经完全吓坏了,她无暇去感知周围的任何声息,她觉得潜意识里自己在等待李秋黎提前恢复思考能力。终于,她看到李秋黎定定神,走过来拉着她,摇晃着她的身子,让她别对任何人说,一个人都不行。贴着欧沁的耳朵进入脑中的只有一些语言碎片,她惊讶的是,自己在一阵又一阵的空白中,居然还能依靠残存的逻辑能力将它们重组起来。她渐渐明白了李秋黎的话——这是已经消失的那两个人私下里的会面,她们毫不知情,马上就要中考了,她们不能让这件事毁了她们,学校里一定会为了不扩大影响而压下舆论,只要她们马上离开,坚持一概不知,对好口径,这会是个永远的秘密,她们将得以赦免,重新走回正常的人生道路。

一瞬间,欧沁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她似乎又在静待那个不知名的力量把她们带回去,带回那个灯光明亮的教室里。

是的,是的,我保证,李秋黎看着她的眼睛,最后承诺道。

尾声

先是呼吸受阻,随后,耳朵被什么所侵占,让位给一种庞大的、窒息性的寂静,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突然,日光灯管的嗡嗡声像触手般捅了进来,一切迅速退去,林兆忡猛吸了一口气,才渐渐从那种溺水般的感觉中恢复过来。他环顾了一圈教室,周围的人仍然埋头在看书,或者做练习,他意识到,正是他们的呼吸、吐纳组成的某种介质困住了他,尽管这种介质很脆弱,但他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他站起身,随便拿了一本英语册子,就往教室后边走,并扬了扬手里的书朝后排的同学示意。确定已经走到一个没有人能注意到的位置后,立刻从楼梯口一溜烟地跑下去。

夜风从操场的各个方向吹过来。他双手紧插口袋,尽量贴着操场的边缘走。绕过单双杠,他走到了体育器材室后头沙坑旁的一个看台位置,这里没有光源,黑幽幽的,他站在原地,耳边掠过风声。

身后某个角落传来金属“嗒”的一声,林兆忡头皮一紧,他试探性地往后走。看到看台背后,一个女生席地而坐,嘴里叼着一根烟。

“林兆忡?”对方先他一步开口。

他在暗淡的光线下艰难地辨认着对方:“你是——?”

“沈佳瑜。”她取下烟,冲着他直笑。

他愣了一下,虚头虚脑地朝她走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原来你会抽烟。”

“很奇怪吗?”

“在女生里头,比较奇怪。”

“刻板印象。”她把烟盒冲他摇了摇。

“我不会。”

“我们那的男生小学就会抽啦,”沈佳瑜盯着他,突然瞪着两只眼睛凑到他脸前,吓了他一跳,她恶作剧成功似地笑了起来:“我教你。”

她告诉林兆忡,第一口烟先吐掉,然后像呼吸一样吸进第二口,感觉烟进了嘴里后,鼻子也要赶紧吸进,不能让烟气散了。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时,林兆忡感觉周围十分安静,只有不知来处的细小虫鸣,就这样,他毫无障碍地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烟。凝神细听,能捕捉到更远的地方跑步时鞋底摩擦塑胶跑道的声音。

“你经常来这里吗?”

“你看我经常不在教室吗?”

“没注意。”

“偶尔吧,”沈佳瑜低下视线,像是在端详自己的鞋子,“觉得太闷的时候。”

应该说什么呢?林兆忡站直身,往前走了走,静默片刻后,他突然听见沈佳瑜问:“林兆忡,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一个人作恶,就一定是坏人吗?”

他转过身,看着她,反应了一下:“要看他是出于什么目的。”

“假如没有目的呢?”

“不可能。假如没有目的,那这个人就太可怕了。”他停下来,看着她。“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有为什么,”她双手插进口袋,腾地站起来往回走,马尾几乎甩到他的脸上,“很多东西都没有为什么,目的都是人替自己找的,不这样就活不下去——走吧。”

直到今天,林兆忡都没有对任何人提这件事。现在,在欧沁提供的部分事实和他的想象之阀共振而得出了答案——一个永远不可能正确的答案后,他怀着那颗知晓沈佳瑜命运的心灵,重回那天,却依然无法拼凑出她的痛苦,在当时,他甚至以为那是一点苦闷、一点焦虑和一点无病呻吟的搅拌混合物。

公交车载着他一路向北驶去,他将重新回到车流、杯盘碗盏和昏黄光晕当中,回到每个活着的人都抛舍不下的俗世的温暖和艰辛。过去的时光将离他越来越远,正如那天沈佳瑜在前头小步快走,他在后面迈着大步直追,他们横跨了半个操场,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快要赶上她了。

她的背影突然顿住了,她的肩在轻轻耸动。他停在她身后,那也许是他最靠近她的一次。这个时候,佳瑜终于转过头,带着泪痕,在路灯下,对他微微一笑。

(完)

作者:何焜

九零后;生活中常常不知道追求什么,写,成了那个最显性的动作。

责编: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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