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 奇迹没有发生,满满的猪头肉也不会再有

2021-01-18 10:4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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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间有味”连载第98期。


1

每到年末,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的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堂屋正中的四脚炭盆旁吃火锅。

火锅腾着白色的汤汽,炭盆架上摆满了猪肚、酿豆腐、蛋饺,还有,只要我稍一走神,碗里就会多了块比我手掌还大的猪头肉。

“满满,我不吃这个,太肥了!”说完我就要夹到爸爸碗里去。“满满”在我们当地是叔叔的意思,但我们家管爸爸叫满满,因为算命的人说他八字弱,孩子叫他“满满”好养活。

“傻瓜,这个肉才好吃,我炖了一个下午,肥肉香啊,瘦肉塞牙齿,有嘛好吃?”

“那我俩一人一半。”我妥协着,把肉分成大小两块,肉确实炖得很烂了,用筷子轻轻一掰就分开了,我把有瘦肉的那小半留给自己。

爸爸满意地笑了,毕竟这除夕夜的猪头肉(我们当地也叫龙头肉)可是他的拿手菜。

腊月二十六七杀年猪,猪头清理干净,先放在堂屋香火下面的贡桌上祭拜祖先。待到除夕早上七八点钟,爸爸就将砧板放在铺好塑料布的地上,再端来猪头,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将其斩成小块。这活儿对别人来说或许容易,但对爸爸来说着实“举手维艰”——他胖,不到1米7的个头,体重却有180斤,肚子宛如怀胎十月,挥臂几下就能累得满头大汗。

爸爸斩的猪头肉特别大块,连猪耳朵都切得比别家宽,他总说肉块剁得太小炖出来没味,吃起来不过瘾。堂哥他们来家里拜年,吃了爸爸做的猪头肉,总打趣说:“满满,你这样待客蛮高明啊!客人吃饭先给他夹块龙头肉,等他吃完,估计什么好菜也吃不下了。”

炖猪头肉的材料和方法都很简单:猪头肉焯水,备好十几朵干香菇洗净,八九个鲜冬笋,三五个八角和少许草果姜片,一并放进柴火灶的大铁锅,一次性满上一锅水;大火烧开,再小火慢炖上五六个小时,直到猪头肉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能戳破时,再加盐调味;锅温了后,将里面的猪头肉连汤底捞起,放入另一个闲置的大锅。

那时家里没有冰箱,但冬天天气冷,这样放到元宵节也没问题,待到吃火锅时,捞出一盆猪头肉作为涮菜,它便能随鸡汤锅底或酸辣的锅底,变换成不同的味道。

炖猪头肉的汤底也是宝,把它烧开后静置一夜,第二天掀开锅盖,上面就会析出一层厚厚的、白如绵雪的猪油。猪油刮进油桶,底下就是一大锅茶色透明的汤冻,晶莹剔透,有猪肉的鲜甜,还有香菇和冬笋的香气,先用调羹舀一勺放进嘴里,冰冰凉凉,妙不可言,再挖一块汤冻盖在米饭上,看它渐渐被热气所融化,渗透到每一粒米饭里,趁时扒上一口,口齿留香。但冬天冷东西吃多了容易拉肚子,妈妈只允许我们每次吃上一小碗汤冻。

经过长时间的炖煮,皮厚筋多的猪头肉看起来肥腻,但其实油脂并不多。吃起来肉质细嫩,口感软糯。只是过年的时候好吃的太多,我实在不愿主动伸出筷子夹它,只会在爸爸哄着我时才吃上一块,因为“吃龙头肉,寓意有头有尾,来年能交好运”。

2

我爸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没事就喜欢招猫逗狗,家里长得漂亮的大公鸡,他高兴了都要抱一抱。我出生前,家里已经有哥哥姐姐了,听妈妈说,奶奶想再添个孙子,见我是个女孩,当时满脸嫌弃。但爸爸却很高兴,说:“生女儿好,女儿会给爸爸买酒喝。”

老人们都说,“满仔”疼“仔女”,我是我们那一辈的老幺,相比文静的哥哥姐姐,爸爸的确最疼的是我这个蛮妮子,甚至有点娇宠。任我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给他起外号,拧他耳朵,往他的白酒里兑水。

“仔妹,到点了,去喊你满满起床。”放寒假的早晨,一接到妈妈的“军令”,我立即溜到爸爸的床边,一边故作姿态地轻声道,“满满,起床喽”,一边将冰凉的小手伸进他的颈窝处。他要皱皱眉嗯哼两声,还不愿睁开眼,接下来我便有捏鼻子、拎耳朵、挠痒痒等一百八十招等着他,直闹到他又气又笑骂骂咧咧地起床。站在门口观战的妈妈乐得前俯后仰,“也就你能治得了你满满”。

当然,我有时也会“大意失荆州”。逢初一十五,家里要贡香火。妈妈不信这些,都是爸爸在操持。照例是先贡酒再贡茶,我们家不喝茶,就换上了清水,贡最后一遍时,手指点几滴清水弹出去,就当祖先喝过了。

“仔妹,过来作揖,然后把这杯贡茶喝了,祖先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快快长大。”爸爸每次都会让我喝剩下的贡茶。我乖乖地双手合十作完揖,不疑有诈,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又苦又呛,居然是白酒,辣得我上窜下跳哇哇叫。

“哈哈哈,上当了吧!也不晓得闻一下。”爸爸在旁边的笑声很刺耳。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逢下一次,爸爸要让我给他捶背,我就不怀好意地问:“满满,要不要力气大一点,你怕不怕疼?”

“你能有多大力气,用力捶。”爸爸满不以为意地说道。

在一轮有节奏的捶背后,终于“啪”地一声,我的小五指山重重地印在了爸爸后背上。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手掌被震得发麻,但还是很满意地听到了爸爸“唉哟”一声。隔壁胖婶在我家乘凉,见我们这样玩闹,觉得我没规矩,说:“你这个女儿啊,怕是被你养娇了,以后怎么得了噢!”

“我们就是闹着耍的。她就在家这样,出去老实得跟绵羊似的,话都不敢说。”此话不假,但凡家里来不熟悉的客人,我都很老实,甚至躲在房里不出来。

爸爸常说我在家里就是只小母老虎,而我觉得他在家里家外都像是绵羊,基本没见他发过火,唯一见过一次,倒让他坐实了绵羊本性。

那次,爸爸傍晚回家,见妈妈因打牌还没回家,不知怎的火气就上来了,生气地大声嚷嚷道:“日子还想不想过了,这个点还不知道回来?太阳都快下山了,地里的活还要不要?我干脆拿把斧子砍死她算了。”说完就像要去家里各个屋子找斧子。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真怕他拿起斧子去砍妈妈,赶紧先他一步把斧子藏起来。他骂骂咧咧出去了,我担心他俩在外打起来,忐忑不安地坐在院门口张望。半个小时后,他俩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爸爸嘴里嚼着萨琪玛,看到我惊呆的表情,丢给我一根雪糕,转身对妈妈说:“你这个女儿养得好啊,我说要拿斧子砍你,她赶紧把它藏起来了,生怕我真的动手。哈哈!”

从此,爸爸的威严彻底羊化了。

3

小时候,家里条件在村里算得上不错。爸爸和朋友合伙承包了桔园,每逢收获的季节,上万斤桔子还没等摘完就被预订了。我家也成了村里第一户买彩电、建沼气池的,我们兄妹三人那时总是穿着新衣服,哥哥姐姐也都用着百货商店买来的书包和文具。

不过人的财运或许只有几年。见我爸种桔子发了财,村里人也跟着种,导致桔子价格越压越低,到最后卖桔子的钱还不够买化肥、农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爸爸便不再承包果园,只靠养猪和种菜为生。

而这一年祸不单行,妈妈胃穿孔加上坐骨神经疼,做了手术花了不少钱,术后要休养大半年不能干活。爸爸先前虽说赚了些钱,但为人大方,经常出去请客吃饭被人借钱,家里没存下什么钱。好像自我懂事起,我们家就变穷了,我再没穿过新衣服,都是堂姐们穿剩下的给姐姐穿,姐姐穿了再给我穿。

其实吃穿差点我都不讲究,就怕欠学费。小学的学费并不高,但爸妈几乎每年都让我欠学费(哥哥姐姐没有欠过)。爸妈说我年纪小,在老师那里好说话。事实上,我那严厉的班主任,起初还能温和问我几句“带学费了吗”,后来直接在班上点名。

印象最深的一次,科任老师让包括我在内没带作业本的同学在教室后面罚站时,班主任再次过来问我学费什么时候交。

“我妈妈说,再等两个星期,家里的猪卖钱了就能交了。”我小声说。

“这话我已经听了六七遍了。下个星期必须把学费交上,否则就不要来上课了——一个脚站好。”班主任提高了几个声调,吓得我打了个冷颤。见其他没交作业的同学都没有一个脚站的,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其实,我在班里成绩算好的,只是除了学费,老师让订的学习报、课外书,我都拿不出钱,老师们都不太喜欢我。

在学校受了气,我回家也跟爸妈说了情况。生活不顺,妈妈脾气也大,“再过个把月猪卖钱了就给你,催什么催?”顺带责怪爸爸有钱时只知道乱花,以至于爸爸在她面前也不敢多帮我说话,只能叹气,私下里安慰我,再等等。

我刚上初中时,家里情况稍缓和一点,但初中毕业赋闲的哥哥闹着要去广东技校学电维修,学费要7千多。爸妈拧不过他,把家里的钱凑了凑,又借了几千块让他去了——姐姐去桂林市里打工,一个月工资也才300多块钱。

初二开学前一天,原本爸爸给我留好了学费,但别人要账要得急,他无法拖延就还给了人家。

“仔妹,开学时你跟你们老师讲一下,学费晚个把月再交。那时候家里的猪就可以出栏了。”爸爸低着声音和我商量。我脸立马耷拉下来,嘴巴翘得老高。

“这也是没办法啊!只是晚一点交,不会欠很久的。”爸爸叹着气。可我依然生气又无处发泄,像是赌气又像是要挟似的,拿着水壶去水泵打了一壶水,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爸爸抢走了我的水壶,我就直接拿水瓢在井边喝,终于水灌满我的胃,撑得我呕吐、流眼泪,但就是不哭出声。

爸爸看我又倔又蛮的样子,只能妥协:“行行行,我的姑奶奶,我出去借要得了吧!借不到我就去卖血。”说完爸爸气呼呼地出去了,可我没有一丝得逞的喜悦。晚上爸爸回来时,把400块学费递给我,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低着头不敢去接。

“干嘛,还不好意思了?我找你大伯借的钱,又没真去卖血,你满满肉多,但血不多啊!”爸爸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调侃。

2001年,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离城郊的家走路得半个多小时。为了省钱,我没有住校,中午也步行回家吃饭。

那时候家里养了七八头猪,爸爸每天凌晨三四点要去街上的米粉厂去接米桨水喂猪。这是爸爸朋友介绍的,不收钱,但需要爸爸早上去帮厂里干点活儿,中午再拉米桨水回来。

我中午放学,就常常能看见爸爸拉着板车,上面用粗粗的胶皮带绑着几个装米桨的大桶子。回家的路多是上坡路,他身体又胖,拉着板车走起来很吃力。16岁的我,正是虚荣心作祟的年纪,怕被同学看见,不敢去帮他推板车。直到离了县城的地界,我才敢跑过去帮他推一把,一起回家。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往后一段时间我要么走晚一点,要么就绕远路。这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我照例走得晚了一些,可在热闹的街道上,爸爸那身常年穿着的深蓝大褂很是扎眼,肩上勒着系板车的粗麻绳,两只手握着板车两边的长把手,在刺骨的寒风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蹭。

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鼻子一酸,顾不得那可笑的虚荣,跑上前去帮他推着板车。爸爸诧异地回过头:“咦,我还以为你今天走我前面了呢?”

“没有,今天放学老师拖堂了。”我低着头回答,怕爸爸看到潮湿的眼眶。

从那天起,我不再躲着爸爸的板车。

我念完高一就没去上学了,是我自己决定的。开学那天我拿着暑假作业和300元去报名,上午老师没在,我看了看学费价目表,加上教育附加费,差不多要1000块。想到放假前老师再三强调不允许欠学费,我又犯了愁。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着高中往后的资料费更多,而且因为回家路上没有路灯,我又不住校,无法像城里同学那样参加晚自习,参加不了老师安排在晚上的小测验或试卷讲评。这样下去,成绩本就徘徊在中游的我,很难考上大学吧。再者,哥哥“学成归来”开店又赔了不少钱,家里债台越筑越高,每次卖完猪,钱还没捂热,就东一点西一点地还掉了。

“我不读书了。”一进家门,我就说了这句话,温和也坚定。

爸爸坐在门口,沉默了很久才对我说:“我怕你将来会怪我们啊!”他神情沮丧,眼里满是我当时读不懂的落寞。

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怪你们。”

我的确不怪他们,他们已经尽力了,运气也实在不好——养猪猪掉价;种甘蔗也碰不到好价钱,大冬天在街上摆摊卖不出两捆,最后大部分送了人情;地里种的小菜挑街上去卖,总能剩一半回来……他们的辛劳我都看得见,只是没赚到钱。

当然,我还是有些遗憾,辍学后,我最怕看到同龄人去上学,校服也被我压在了箱底。虽是不舍,但想着能为家里减轻点负担,我很快就跟着姐姐去深圳打工了。

4

“仔妹,你过年啥时候回来啊?你满满脚趾甲好长了,留着等你回来给他剪呢,我讲我帮他剪,他嫌我眼神不好,会剪到他的肉。”妈妈电话里有些揶揄地说道。

“他就不怕我剪到他的肉啊?每次他都哇哇大叫!”第一年在外打工,我也归心似箭。

爸爸胖得没法弯下腰去剪脚趾甲,我从小就帮他剪,剪得很深,不留一点多余的趾甲。他胆子又小又怕疼,总觉得我会不开眼地给他脚趾头剪个口子,嘴里不停地嚷嚷着:“你下手轻点啊,莫剪到肉哟。”

除了修剪趾甲,我偶尔也会给他修修脚上的老茧。爸爸脚干,两只脚要支撑近两百斤的身体,脚板早起了老茧,茧子上常会裂开很多深浅不一的口子,有些深得能看见里面的红肉,走一步就疼一下,只能用胶布贴了一层又一层。我有时帮他修完老茧,还涂上爆拆灵(一种润肤霜),穿好袜子。其实这些都不太管用,除非少走路,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回我绝对不喊了,你再不回来,我脚趾甲就快长到肉里去了。”爸爸抢过了电话说道。

“年二十四就放假了,我晚上坐车,第二天早上就到了,你要来接我啊!”

“要得!那家里就二十四杀猪,你回来就有肉吃了!”

那天爸爸提前许久就到车站来接我了。这一年,我把自己攒的4000元给爸妈还了账,还帮他们买了新衣服。爸爸的脚趾甲真的留了一年没有剪,让我彻底剪了个痛快。

除夕那天,爸爸照例炖上了他拿手的猪头肉,连哄带骗夹了一大块到我碗里,而我竟然不再觉得它腻了。那个冬天,我也不再去闹爸爸起床,但好几次早上我睡得迷糊时,总感觉有双粗糙的大手捏我的鼻子,摸我的额头。

往后的春节,爸爸都会按约定去车站接我,可2006年时,他却食言了。回程路上,我还期待着爸爸看见我给他买的零食和新手机有多高兴。没想到,快下车时,姐姐告诉我爸爸肺炎住院好几天,怕我担心,一直没让告诉我。

到了医院,爸爸正躺在病床上睡觉,床边挂着吊瓶,这一幕让我觉得陌生又害怕。我许久没这样安静地看过爸爸睡觉的模样了,不觉间,黑胖的脸已经爬上了些皱纹,短短的寸头已经有了些许白发。我摸着他胖胖的手掌,粗糙得如干枯的树皮,竟让我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仔妹,坐一晚上车累了吧?我没什么事,别担心。现在就是打消炎针,过几天就能出院了。”爸爸忽然醒了,瞧见我眼里噙着泪花,赶紧安慰我。

医生来查房,说爸爸太胖,需要控制体重,叮嘱饮食要清淡,切忌油腻甜食,这彻底打碎了我想给爸爸好好补补的心思。我绞尽脑汁想着要给他做些什么,却也只能是些玉米杂粮粥和瘦肉炒青菜,银耳炖雪梨都不敢放冰糖。可他每次都笑着说好吃——我知道爸爸喜欢吃零食,还喜欢吃肉,而且是像猪头肉那样的肥肉。爸爸的胖是天生的,他平时饭量不大,农村大鱼大肉也不可能,更不可能买多少零食。他也曾试过诸多偏方减肥,什么早上空腹灌两大口白醋、用醋泡的黑豆、干荷叶泡水喝,但都没什么效果。

爸爸出院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南方湿冷的空气冻得人骨头打颤。因为次日便是除夕,街上人头涌动,打不着三轮车回家。胖胖的爸爸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牵着胖胖的我,我们嘻嘻哈哈地聊着天,任凭寒风凛冽,也吹不冷双手的温度。

这一年的猪头肉,爸爸叮嘱哥哥要砍得小块一点,他没那力气砍得动它了。但主厨只能是他。当晚,我主动夹了许多块猪头肉,虽然在外吃了不少好东西,但一年只能吃到一次的爸爸牌猪头肉,还是让我倍觉珍惜。它香糯醇厚,绵密顺滑,这是不是就是爸爸以前说的肥肉的“香”呢?

5

2007年,妈妈在广州帮哥哥嫂子带孩子,爸爸独自在家待了一年。肺炎是需要很小心的病,妈妈本想把侄儿放在老家带,这样还能照顾爸爸——她知道爸爸性格温和,不喜欢麻烦人,一个人在家肯定吃什么都凑合。

可是拗不过哥嫂和家里亲戚的劝,妈妈还是去了。这年年底到2008年初,南方特大的雪灾,家里停了一个多月的电,好在电话还能打通。我每天打电话问爸爸的状况,听到他的声音我才能放心。

“我蛮好滴,昨天你堂哥他们还给我送了米和炭,现在就是蜡烛要省着用,街上卖得好贵,三四块钱一根还买不到。你们回来的话买点蜡烛回来吧,也不知要过好久才有电。”

后来,哥哥说不打算回去过年了,等开春再让妈妈带孩子回老家,也叫我去广州和他们一起团年,“下雪路上,好多车都走不了,让爸爸去大伯家过年”。

我不同意,同样也是有儿有女,爸爸去大伯家过年算怎么回事?“只要车敢开,我就敢回去”。

临近过年,雪灾缓和不少,我一路顺利回到了家,没提前告诉爸爸,也没让他来接我。到了家,冷冷清清,东西也乱得不成样子,更严重的是,我发现米缸里竟然没有一粒米。我走到床边坐下,爸爸正躺在床上,还在不停地咳嗽,被窝里也没什么温度。

“满满,家里的米没有多久了,你这些天吃饭了没?”我摸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昨天才吃完的,连县城里都停电了,村里没地方碾米,之前是你堂哥送来的米。你买了蜡烛没得?现在这些东西卖得好贵咧!我都省着用。”

“买了,我买了100根蜡烛,3个手电筒还有好多电池,你随便用。我先带你去医院,等过完年妈妈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俩人在家带孙子,家里就不冷清了。”

爸爸一听脸上就有了精神,然后又神秘兮兮地说:“你打开那个柜子看看,里面放户口本的包包里有个东西给你。”

我好奇地打开柜子拿出小皮包,里面有一条用鱼线穿好的珍珠,是那种很常见的用来磨珍珠粉的珍珠。我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街上有家做免费理疗的店,我每天早上6点去排队,就能领一颗,我特意给你攒的。”爸爸满脸得意地告诉我。我数了下,足有20多颗——他至少排了20多个早上,他可一直是很贪睡的人啊。

“好看,哪天我把它串成手链,天天戴着。我们现在先去医院,然后去买年货,就算他们不回来,我们也要热闹地过个年!”我把珍珠揣进兜里,扶爸爸起床,给他穿上我给他买的新衣服,居然有些大了——他脸上有些浮肿,但身形却比以前瘦。

那年的除夕夜没有猪头肉,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但看着爸爸在我的陪伴下病好了许多,也觉得这趟回来得超值。

“等明年吧,明年你妈也回来了,我们养一头大肥猪,咱们一家子过个热闹年。”爸爸这样说。

除夕那天我在家里点了好多蜡烛,也开了好几个手电筒,把堂屋照得比往常有灯光时还亮堂。我们吃着火锅,守夜时就听收音机里直播春晚,说说笑笑地守岁。到了12点,放完鞭炮,照例要煮饺子。

“满满,你去煮吧,年夜饭我煮的,现在你去。”

“我不想动,你去。”

“老规矩,石头剪刀布吧!”我俩又玩起幼稚的小游戏。

“哈哈,仔仔妹,你输了,你去。”他又唤起了我的小名。

“我们的规矩是谁赢了谁去,所以,你去!”

“你这个耍赖精,一点没变。”爸爸刮了下我的鼻子笑道。然后,我跟着爸爸一块去了厨房。

我以为一切都会往好的地方发展,家里的账已经还清了。等开了春,妈妈就回来了,他们老两口有个伴相互照应,带带小孙子,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6

正月初十,我已经回深圳上班3天了。晚上姐姐打来电话,说爸爸住院了。

年初六时,家里舅爷去世了,爸爸去奔丧。晚上因为不想麻烦亲戚,陪着守丧的人在外面坐了一夜,寒冬天气,年轻人都未必受得了,何况是他。人回来就又病了,幸好远嫁的姐姐回来拜年发现了,他还不让姐姐告诉我,怕我担心。

我心里害怕急了,带着哭腔问爸爸怎么了。

“我没事,别听你姐姐吓唬你,没那么严重。你不用请假,回来一趟那么远,又要花那么多钱。你在那好好上班,照顾好自己,我很好。”听他说话的声音,确实不像很严重的样子,我只当是像上次那样,打消炎针住几天院就好了。却不曾想,这句“我很好”是他此生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那几天,我的心一直悬着,问姐姐爸爸的状况,姐姐说好些了,但我还是莫名地不安。正月十三中午,姐姐突然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说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爸爸昨晚突发高烧,引起了肺气肿。我跟领导请假时声音在发抖,急忙去车站买票,最快的一班车要下午5点,还要在车站等3个小时。我心急如焚,却只能默默祈祷:他才56岁,我们刚还完家里的账,眼看他可以享儿女福、孙儿膝下承欢的时候……

4点10分,电话如惊魂般地响起,我紧张地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了姐姐的哭声:“妹妹,满满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听清,“走了”两个字在我脑海里不停回荡,候车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消音了一般,感觉不到任何声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刚20出头的我,期盼奇迹发生,就像电视剧里一样,姐姐待会儿就会告诉我,刚刚只是虚惊一场,爸爸又醒过来了。

我不记得那天是怎样上的车,我躺在卧铺车上,眼泪浸湿了车上的枕头。汽车上不停地放着一首又一首悲伤的情歌,那天我发现,情歌里唱的原来不只是爱情,歌词里的每一个被思念的“你”,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你心里最爱的那个人。

办完丧事回来上班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白天尽量让自己忙得一刻也不得闲,但晚上夜深人静时,总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你没有爸爸了”,眼泪就像决堤一样止不住。迷糊中,多希望有个声音告诉我“宝贝,这只是一场噩梦”。

后来,我的日记里就是一封封写给天堂的信,信里有我想对爸爸说的话。我告诉他我今天干了什么,我有多想他,告诉他我在梦里梦见了他。我梦见他走了,我们在为他办丧事,我哭得撕心裂肺,他却摸着我的头说:“别哭了,仔妹,我很好。”

醒来的时候,那感觉如此真实,头发上似乎还留有他手掌的余温,那句“我很好”就像在耳边,余音未散。

那时候我的手机还没有录像的功能,留下的照片也不高清。我开始一遍遍回忆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我害怕时间会渐渐消磨他在我脑海的印记,所以我只能不停地复习我们嬉笑玩闹的场景,他的声音,他的背影,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有他做的猪头肉。

只是,爸爸走后,家里再没有养过猪,除夕夜也就再没吃过猪头肉了。去亲戚家拜年时,餐桌上偶尔也摆有猪头肉,做法大同小异,可怎么吃也不再是爸爸做的那种味道了。

编辑:唐糖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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