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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之心小酒馆:在保姆手上送命的,不止你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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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该死的人,你拖着不让她死,该活的人,也被你拖得活不下去。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 在保姆手上送命的,不止你妈一个

前言

好久不见,小酒馆终于又开张了。

今天坐在我们面前的是刚参加完选秀节目,回老家给母亲奔丧的周然。酒馆里突然现身的女人告诉他母亲的死亡另有蹊跷,曾照料她的保姆杨静芳疑点重重。周然踏上寻找真相的道路,发现在这个保姆照料下猝然离世的老人不止一个……《送别》是个令人痛心的故事,有病痛、有罪恶,有生活砸向每个人的沉重和无奈。当我们以为亲人之间存在残酷的杀戮和互相抛弃,结果竟然是完全相反的一面……

你准备好了吗?可以开酒了。

Intro

千山的沙尘暴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了。

这场沙尘暴始于一个平静的下午,当时我正在收拾一桌客人留下的残余。忽然眼前一黑,屋子里像停电了似的,店里几个零星的顾客齐刷刷站起来,一字排开站在窗口观望。我这才发现是天色陡然暗了下来,随后妖风四起,阵阵黄沙从天际线处滚滚而来,瞬间吞没了正在开往这边的公交车和沿路摆摊的商贩,被吹倒的电动车警报乱响,路人惊慌逃窜,仅仅几分钟,整个花河东街便被扫荡一空。

那天,新闻台报道了这起突如其来的沙尘暴,但也只有寥寥数语,很快就转向了对国际局势的分析。可是其后的两个星期,千山市便始终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雾中,也终于逐渐引起了更高的重视。新闻台开始用更大篇幅来报道这件事,一些访谈节目也顺势做起专题,邀请气象学家和星座达人和寺庙住持一起登台辩论,就这场沙尘暴究竟是由于天气异变还是佛祖发难展开了激烈交锋。但最终也没能得出一个答案,只好领走各自的通告费在台下握手言和。

不过,比起电视上的唇枪舌剑,千山的市民们显然很快接受了这世界末日一般的图景,该吃吃该喝喝,原地放挺,啥也不耽误。而我,作为一个经营着这家小酒馆的普通人,也有自己更值得发愁的事情,那就是我因一时兴起而购买的伏特加酒,尽管价格不高,但千山人似乎都不太喜欢。我试过推荐了好几次,全都被拒绝了。

那天也是如此,电视上依旧播放着关于沙尘暴来源的分析,甚至援引了几篇国外的相关报道,但已经没人关注了。我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是一场足球赛,踢了二十几分钟,比分零比零,我觉得很无聊。于是又拿起放在柜台后面的那本只看了三分之一的小说,就在这个时候,那名顾客走了进来。

他身穿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印着一个卷发男人。我当时便觉得那个衣服上的人头有点眼熟,看到下面写着Don Henley,才想起来是老鹰乐队的主唱唐·亨利。顾客挑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我拿着菜单走过去,他对我摆了摆手说,我就想喝点酒。我说,好,你要喝什么酒?这时候我突然想起那瓶无人问津的伏特加。

电视上响起足球比赛中场结束的哨音。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因为当晚的新闻特别地热闹。

第一场

直到此刻,周然望着头顶上升的黑烟,才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五十分钟前,披麻戴孝的人群聚集在平房的院子里,发出潮水般的哭声。北风又起,掀起一阵黄沙,那时候,千山的沙尘暴持续已有两周,没有人知道何时才会结束。人群的哭声从混沌一片,逐渐变得高低起伏,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韵律。周然埋着头,挤不出一滴眼泪,膝盖跪在两粒碎石上,传来阵阵疼痛,他从人群中抬起头,看着哭声最大的几个人正在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主持葬礼的老孙头是周然家小时候的邻居,以前是个语文老师,退休后在胡同口经营一家小卖铺,终年不擦的玻璃上用彩色胶带贴着“烟酒糖茶”四个字。周然以前跟哥哥没少偷他家零食吃,母亲灵堂上的挽联也是他写的,含笑九泉。此时,老孙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瓷盆,递给周然的哥哥曹东,喊道,摔!曹东双手高举,奋力下砸,瓷盆应声落地,只磕掉指甲盖大的碎片,原地滚了几圈,纹丝不动。

所有人都愣住了,哭声齐刷刷戛然而止,就像前面站着个指挥似的。老孙头又喊,再摔!曹东跪着爬了两步将瓷盆捡回,再次下砸,力气又加了几分,可瓷盆依然完好无损,这下事情闹大了。老孙头走到曹东面前说,东啊,你妈这是不想走。曹东说,那怎么办?老孙头说,想想,你妈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曹东说,那可多了去了,从哪开始说?老孙头说,没时间了,再耽搁就赶不上第一炉了。周然听得心烦,猛然站起,从后面走来,捡回瓷盆,对着老孙头砸去,老孙头虽年过七旬,但身手依然矫健,一个闪身躲过,瓷盆飞向院中的水泥墙,发出轰然巨响,瓷片如刀,四散入人群。早已等候多时的灵车司机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一声怒吼直冲云霄,启灵!

送葬的车队在黄沙中向殡仪馆驶去。周然坐在随行的汽车里,几乎看不到外面的景色。车队穿过整个城区,来到一片荒郊野岭。殡仪馆矗立在荒原中,威严地等待着他们。汽车停下,周然随人群进去做最后的遗体告别。

五十分钟以后,周然直愣愣地看着天。他的母亲此时已变成一道黑烟,没入天空的沙尘中。

周然站在殡仪馆外面,点燃一支烟。送行的宾客此时也从殡仪馆里鱼贯而出,经过周然的身边,没有人跟他说话。周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并很快对这件事表示理解。来的人主要是曹东的朋友,周然与他们素不相识。

他已经离开千山太久了,他曾存在于此的一切痕迹早已随风消散。

曹东最后一个出来,一瘸一拐。打从葬礼的时候,周然就注意到曹东的腿脚不太利落,现在似乎更严重了一些。曹东艰难地走到周然旁边,伸手要烟,但两人依旧没有说话,他们在风沙中面对面站立,像是文艺片里的画面。许久,曹东才说,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周然说,明天。曹东点点头,两人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曹东接着说,你那个节目我看了,挺好。

曹东所说的节目,是周然最近参加的一个唱歌选秀的综艺,周然在第三期被淘汰,错失成团机会,而且因为镜头被剪得所剩无几,也没什么人认识他。周然自己也只在朋友圈里发过两次表演的视频,曹东从未点赞,他以为曹东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反感他做音乐。

其实周然在那个节目上的表演还没有结束,他还有一期返场,早就录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播出。周然忽然很想跟曹东分享这件事,话已经到嘴边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看着曹东不利落的腿脚问,这是怎么搞的?曹东轻轻抬了抬腿,轻描淡写地说,下雨路滑,没加小心,没啥事。

话虽这么说,但曹东刚才这一动,还是疼得龇牙咧嘴,暗红的血已经洇了出来,曹东挽起裤管,解开小腿上胡乱缠绕的绷带,周然看到那下面赫然出现一个雪茄粗细的洞,汩汩鲜血涌出,仿佛无力的喷泉。周然看着,自己都觉得疼,问曹东,打过破伤风了吗?曹东说,没那个必要。

周然还想说什么,想了想算了。他和曹东本来也不是什么互相关心的关系,如果不是母亲的去世,他们兄弟俩这辈子能不能再见面都还是个问题。周然自从十八岁离开家门,就和这个家失去了联系,大学的学费都是自己赚的。母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哥哥,就跟今天的葬礼一样,周然永远都是那个局外人。后来周然考上了音乐学院,这更加彻底的打碎了他和母亲的关系,因为当年他们的父亲就是搞音乐的,在周然五岁的时候他抛弃了家庭,与舞厅的小姐远走高飞。从那一刻起,家里不准再出现音乐。可是音乐可以禁止,基因却不能,周然继承了他父亲的天赋,成为家里第二个因为音乐而离开的男人。

事实上,虽然那时候母亲极力禁止,但家里的音乐却从没有停下过。周然犹记得哥哥在他初中的时候搞到的一台随身听,那个按键按下的声音,如今依然时常在他的梦里响起。哥哥才是更早接触音乐的人,那个随身听里传出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词。周然问这是谁唱的,哥哥激动地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老鹰乐队。

周然回到旅店,虽然曹东早就给他准备了一间留宿的房间,但他也知道周然不会回去住。周然明天就要飞北京,他相信自己再也没有回千山的理由了。

周然决定去花河东街走一走,那是他唯一留恋的地方。学生时代的无数个夜晚,他沿着花河听完了一张张摇滚唱片,那曾是他唯一的寄托。因为那个时候,面临高考的哥哥已经彻底远离了音乐,听从母亲的要求,将目标锁定在一所本地的大专,并把所有的唱片都给了他。周然记得就是在那一天开始,哥哥再没有聊起过音乐,好像那些音符从未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

花河东街和周然记忆中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几盏霓虹灯在夜幕与黄沙下勉强亮起微弱的光,有几家店面换了招牌,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一点发展过的迹象。道路尽头,周然找到一家餐馆,上面写着四个字:孤独之心。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一张伟大的摇滚专辑,披头士的,周然第一次听那张专辑也是在这条街上。

他决定去这家餐馆里看看,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和披头士的专辑是否真的有关系,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忙活了一天,肚子的确有点饿了。

餐馆里客人不多,而且竟然都像他一样是独自前来。对面那个面容沧桑的男人大概就是这里的老板,周然找了个位置坐下,老板走了过来,问他吃点什么。几分钟前的饥饿感忽然一扫而空,他问老板,我能只喝点酒吗?老板点点头,收回菜单说,那你喝什么酒?周然想了想问,有螺丝起子吗?老板疑惑的看着周然,迟疑了一下说,有啤酒和白酒,没你说的那个什么螺丝。周然叹了口气说,那来两瓶啤酒吧。

老板拎上来两瓶啤酒,还有一个空的玻璃杯,周然拿起那个杯子,嫌弃地看了看说,这杯子能洗一下吗,里面还脏的呢。老板笑了笑说,拿错了,这是我晚上用的。周然惊恐地看着老板问,晚上用的?你有啥特殊癖好啊?老板说,你不知道玻璃杯能保命吗?

老板给周然讲述了他这么多年的一个习惯,就是在每晚睡觉之前将玻璃杯套在门把手上,这样如果外面有人撬锁拧动,玻璃杯就会掉下来摔碎,起到报警效果。周然觉得这人有点神经质,没有接话。

换回干净的杯子,老板给周然满上一杯,忽然好奇地问,你刚才说的那个螺丝,是个什么酒?

螺丝起子,周然说,你看没看过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漫长的告别》?周然见老板没有反应,接着说,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赶紧上啤酒吧,我嗓子都干了。老板回身拿酒,熟练开瓶,给周然倒了一杯。开瓶的一瞬间,餐馆的大门又打开了,一个身影推门而入,老板习惯性喊了句“欢迎光临”。

进来的是个女人,黑衣黑帽,大晚上还戴着墨镜。女人径直走来,拉开周然对面的椅子坐下,对老板说,给我也开一瓶。

老板没有多问,也给女人打开一瓶,离开他们,知趣地回到后厨擦拭台面。女人依然没有说话,她端起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上一杯,再次喝光,转眼间一瓶啤酒下肚,喝水似的。周然沉默地看着女人,终于在女人喝下最后一杯时说,差不多得了,把墨镜摘了吧,真把自己当明星了。

女人放下杯子,恶狠狠地回了句,我可不是明星,你是,你都上选秀节目了,可惜刚三期就被人淘汰了。周然冷笑了一声,那也比你一个在抖音里搔首弄姿的强,你瞅瞅你拍的那些玩意。女人有些沮丧,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不再反击,语气黯淡了下来说,周然,你是不是跟我有仇?周然说,恭喜你,回答正确。女人说,就因为我跟你哥分手?你也知道当时你哥都什么样了,哪个正常女的能跟他过下去?这次轮到周然沉默了。

两人无声地对坐了一会,周然自己打破沉默,对女人说,卢彤,你不会就是来找我叙旧的吧?这时老板才知道女人的名字。

这个叫卢彤的女人似乎也松弛了一些,进入正题说,阿姨生前对我好,是我辜负了她,葬礼我没脸去,但是有个事我放不下。周然问,什么事?卢彤深吸一口气,又干了一杯,似乎在积蓄巨大的勇气,对周然说,我想你调查一下阿姨的死因。

忽然一阵狂风掀开了餐馆大门,沙尘暴又开始了。老板从后厨出来,迅速关上门,但地上还是积了一层灰。再次归于平静后,周然说,我听不懂。

卢彤说,你真的从没怀疑过阿姨的死因吗?周然说,我妈病了一年了,期间我哥一直在床前照顾,你让我怀疑谁,我哥?卢彤说,当然不是你哥,但你知不知道,你哥在两个月前雇了个保姆。周然没有回应。卢彤接着说,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对吗?我知道你跟你哥和阿姨的关系都不好,但他们也有苦衷,而且他们这些年过得也……周然挥手打断,行了别扯那些没用的,你到底要说什么?卢彤说,那个保姆去到你家的两个星期后,阿姨就死了,这事难道不奇怪吗?

周然站起身,自己去收银台上的小筐里,拿了个瓶起子回来,开了两瓶酒。他给自己倒上一杯,没管对方,缓慢而若有所思地喝下去。卢彤瞪着眼睛等待周然的答案。许久,周然说,不奇怪。

卢彤说,周然,你有点良心吧,算我求你了,行吗?周然说,我今天能回来就算有良心了,咱俩谁也别说谁,你在我哥和我妈最困难的时候,跟一个傻逼骗炮的跑了,现在天天靠拍小视频卖肉活着,现在来指责我,有意思吗?你防着点那些拍你的人,我真怕哪天在黄色网站上看见你。卢彤说,你随便骂,等你骂够了,咱俩再说正事,今天不把这事说明白我是不会走的。她说着挥手,“老板,再来一打啤酒。”

啤酒上来之后,周然有点颓了。他意识到对面这个女人是认真的,她的眼神里闪烁着笃定的光芒,让周然有些后悔刚才那些刻薄的话——那并不是他的本意。周然的语气软了下来,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卢彤说,你知道你哥开了家烧烤店吧,东子烧烤。周然说,捡重点的说。卢彤接着说,最早这个店干得挺好,都打算开分店了,但自从阿姨的病严重了以后,你哥就脱不开身,一直在床前照顾着,这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特别辛苦。这事后来传开,你哥成典型了,床前孝子,连电视台都要采访他,还真去了俩记者,被你哥拿着拖布一路给打出去了。

周然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

卢彤接着说,后来店面全靠他老婆何婉蓉打理,但她会个屁呀,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何婉蓉为这事天天跟你哥吵架,逼着你哥回去照顾店面,你哥这人哪都好,就是太怕老婆,跟我在一块的时候就这样,唯唯诺诺的,但何婉蓉哪像我似的那么温柔啊,她就是个泼妇,远近闻名,母老虎一个,你哥最后没办法,只能请了个保姆照顾阿姨,这个保姆名叫杨静芳。

卢彤的瞳孔里映着天花板的灯光,敲了敲桌子对周然说,后来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杨静芳刚搬进来两个礼拜,阿姨就死了。那是7月11号早晨,你哥和何婉蓉因为前一天晚上在烧烤店忙到很晚,还在睡懒觉,阿姨的卧室里忽然传出一声尖叫,你哥第一个冲了进去,他看见杨静芳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手撑着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就像看见了鬼,地上有一个打碎的碗,碎片和里面的白粥洒得满地都是,杨静芳手指着床的方向,光张嘴不说话,你哥这时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然疑惑地看着卢彤,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就跟你在现场似的。卢彤看起来有些局促,左顾右盼。周然说,操,你俩还没断是吧。卢彤慌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你哥早就没别的事了,只是这些年一直没删微信,后来我听说阿姨病了,挺担心的,偶尔就会问问。你哥说,你从来不给他发微信。周然一挥手打断说,行了,你俩愿意搞破鞋跟我没关系,别啥都往我这扯。卢彤说,你那张破嘴什么时候能改改。

周然没再接话,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闪过刚才卢彤描述的画面,仿佛他的母亲一次次死在他的面前。他问卢彤,你怀疑是那个保姆干的?卢彤点点头,周然说,不可能,她图什么呀?卢彤说,周然,如果没有证据我是不会来找你的。

卢彤告诉周然,杨静芳在住进去之前,曾跟曹东有过约定,如果老太太意外离世,也要支付给她当月的全额工资。卢彤神秘地看着周然。周然等了半天,发现卢彤已经说完了,他问,就这些?卢彤说,就这些。周然说,这算什么证据?她一个照顾患病老人的保姆,说这种话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也能够理解,她就是来挣这份钱的。女人说,周然,其实你说得都对,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觉得她有问题。周然问,你的理由呢?卢彤说,直觉。

周然问,为什么不跟我哥说?卢彤说,我说过了,但你哥不相信。他说杨静芳搬进去以后一直做得挺好的,而且阿姨的病情一天天恶化,说实在的,他们对这事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周然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找警察?卢彤说,你刚才也说了,我没有证据。

卢彤看周然不说话,又补充道,周然,你比你哥强,你在北京发展得不错,挣得也多,参加节目,虽然三期就被淘汰了吧,但也算上过电视的人。你哥这半辈子活得比谁都窝囊,你信不信,他就算真怀疑谁,他也不敢查,也没能力查,你帮帮你哥,也帮帮你自己,让阿姨走个明白。

周然陷入沉默,卢彤却露出整晚的第一个笑容。她忽然转移话题说,对了,我在北京看过你的演出。周然惊讶地看着她。卢彤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周然参加那个选秀节目时的舞台照,他知道台下有观众,但那些人大多是为了几个高人气选手来的。此前他从没有想到,台下竟然有一个人是为了看他。

卢彤说,这是我托公司的人找关系弄到的门票,可不容易了,你唱得挺好的,就是有点紧张,其实你被淘汰挺可惜的,你是输在了不愿意和观众互动。我真想再听你唱一首。周然再一次想说他还有一期返场,但也再一次把这句话给憋回去了。

整个晚上,从他们见面起,这是第一次两人不再剑拔弩张,气氛缓和了下来。周然不自觉地想起自己和哥哥也曾有过同样温暖的时刻,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沉默良久,问卢彤,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调查到最后,只能证明你是错的。

卢彤说,但愿如此。

第二场

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并排向大桥的方向走去,他们看起来很紧张,谁都不愿意走在前面。桥下站着一个等候多时的男人,看见他们两个,男人扔掉手上的烟,招手示意他们靠近。

这个男人一米七左右,平头,脸上有一条疤。他走了两步迎上来,问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说,钱带了吗?两个高中生互相对视了一下,其中较胖的那个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快攥出水的百元纸币,抻开,一共有五张,迟疑着不动。平头见状,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番说,现在后悔也来得及。他说着转身要走。另一个瘦一点的学生慌忙制止,一把抢过胖子手里的钱,塞给平头,浮夸地鞠了个躬说,大哥,这事就麻烦你了。

平头撇了撇嘴,冷笑一声,问,那小子是怎么欺负你们的?瘦学生说,他老跟我们要钱,有时候二三十,有时候五十一百,不给就打。平头说,你俩挺有货啊,他打你们,你们就揍回去啊,这胖子,就你这体格还能让人打了?胖学生说,我们不敢。平头说,可真鸡巴怂。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疤,你看看我,知道这道疤怎么来的不?两人一起摇了摇头。平头颇为得意地说,当年,三个小流氓打我一个,其中一个还拿着刀,这就是那把刀留下的,但我他妈是谁呀,你就算来十个八个也没用,全被我打回去了。平头煞有介事地望着天空,似乎是在回忆自己的峥嵘岁月,感叹道,光阴似箭啊。

平头说着将钱塞进口袋里,转身要走,瘦学生不放心地在后面喊了句,大哥,这事能搞定吧?平头说,咋了,不相信我?瘦学生说,那倒不是。平头说,行了,下午在你们学校门口见,踏踏实实上课去吧。

回去的路上,平头路过一家小卖铺。他进去买了两个黄桃罐头,一把挂面,几个鸡蛋,出来拐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转了四次弯,回到自家平房那个破旧的大铁门前。

屋子里传出一股腐朽的气味,年久失修的家具和患病在床的老人都会发出这样的气味,所以他已经无法分辨气味的来源到底是哪里。他把小卖铺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听到里屋传出一阵呼噜呼噜的气声。一个苍老的声音悠悠从里面传出,儿啊,万年,是你吗?平头隔着门喊道,妈,是我。

杨万年找到一个铁勺,用勺子把撬开黄桃罐头一角,泄掉气压,拧开瓶盖,将罐头连汤带水倒进一个大碗里。铁勺放进碗中,推开里屋房门,腐朽的气味更重了,几乎让人窒息。他的母亲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个碎花被子,仿佛已经死掉。

她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两年三个月零十八天,除了定期的透析,再也没有离开过。杨万年将黄桃罐头端到床前,妈,吃一口。他的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顺从地微微张嘴。他问,妈,好吃吗?他的母亲轻轻点头,杨万年知道母亲在骗他,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想当然地替母亲做出决定。小的时候,他生病就想吃黄桃罐头,现在母亲病了,他也给母亲吃黄桃罐头,却从未问过母亲是否喜欢。

母亲再一次缓缓闭上了眼睛,杨万年坐在床前,看着母亲每天都在变小的身体。他想到,也许某天母亲就会完全消失,就在这里,不是活着也不是死去,只是消失,无影无踪。

杨万年又一次打开手机,他今天依然没有收到汇款到账的短信,这不太正常。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打电话去催的欲望,再等一等吧。他想,该来的总会到来。

当杨万年意识到自己的确应该出去一趟的时候,他从沙发上醒来,不知不觉就这样眯了半个小时,身体像是被卸掉了几个零件。也不知道那两个学生怎么样了。当他们发现自己花了五百块钱,最后却一无所获的时候会怎么想?那钱甚至可能是他们从家里偷的,算了,就当是给他们上了一课,提前让他们感受下社会的复杂和险恶。

杨万年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他也曾经被一个高年级的学生霸凌过,每天必须挨一顿揍,比吃饭都准时。回忆泛起时,依然令他心有余悸,那个霸凌他的学生后来怎么样了?杨万年想起来了,那人后来成为著名企业家,还上了新闻,据说是因为做了什么慈善,哦对,保护濒危野生动物,操他妈的。

杨万年打开水龙头胡乱洗了把脸,再次出门。

当杨万年到达高中校门口的时候,正巧遇上中午那个瘦学生。他一看见杨万年,立刻面露惊喜,几步小跑上前,说,大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杨万年说,啥意思啊,你把我当啥人了。瘦子说,我不是那意思。说着,瘦子突然闭了嘴,杨万年顺着瘦子的目光看去,一个人小矮个正大摇大摆地往这边走,杨万年看了一会说,我操,就是他?瘦子说,就是他。杨万年说,你也太丢人了吧,就这玩意,长得跟他妈土行孙似的,你天天就让这小子欺负?瘦子眼见小矮个走近,不说话了。

杨万年一步上前,拎起小矮个脖领子,直接提溜起来。小矮个没有防备,吓了一跳,嘴里喊着,干啥,你谁呀?杨万年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旁边的瘦子说,认识他不?小矮个说,认识。杨万年说,认识啊,那知道我为啥找你不?小矮个说,你是他哥?杨万年说,你别管我是谁,我现在就告诉你,以后离他远点,再让我听说你欺负他,或者欺负跟他一起的那个胖子,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听见没有?小矮个说,没听明白,要不你再解释解释。这一句话把杨万年噎住了,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周全,词都是现编的,再加上自己本来反应就慢,接不上茬了。他对小矮个说,你他妈少废话,想死是吧。这时候,杨万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谁想死啊?怎么跟我弟说话呢?

杨万年一回头,好多事一下子就明白了,怪不得这小矮个这么嚣张呢,原来正主是这个,面前这个虽然也是个高中生,但是比杨万年高了一头,一脑袋长发,按说学校是不允许男生留这种发型的,这一看就是学校完全管不了的那种,别人都穿校服,就他穿个四处漏风的破牛仔裤,裤腰上还挂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链子。你别说,这链子拿回家拴狗正合适。那人摸了摸杨万年的平头,笑了笑。

直到一切结束,杨万年仍然感到疑惑,那么粗一条链子挂在腰上,真的不觉得累赘吗?不怕上体育课的时候跑着跑着把裤子坠下来吗?他再一次摸了摸被铁链抽伤的手臂,一阵生疼。杨万年龇牙咧嘴地走进一家药房,买了一瓶双氧水和一卷绷带,出来坐在药房门口的台阶上。

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杨万年激动万分,完全忘记了。然而这种激动仅仅持续了一秒钟就被失落取代,因为这不是他的钱到账的短信,而是另一条让他沮丧的消息。短信上告诉他,这笔钱出了问题,短时间内拿不到了。

杨万年知道这条消息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了。现在看来,这笔钱大概是没了。

杨万年也不是没有钱。电视柜上的那个铁盒子里放着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十万,他一分都没动过,但那还不够,而且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医生告诉他,肾移植要越早越好,晚了,可能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他陷入一种空洞中,甚至短暂忘记了伤口的痛。当他感觉到大腿冰凉时,才意识到刚买的这瓶双氧水全都倒在了裤子上,瓶子已经光了,他沮丧地扔掉空瓶,从台阶上起来,转身回到药房。刚才给他拿药的店员显然还记得这个一身是伤的男人,疑惑地看着他。杨万年说,给我一瓶双氧水。店员说,你刚才不是买了一瓶吗?杨万年说,再拿一瓶。店员疑惑地看了他两眼,还是照做了。杨万年付钱的时候,店员嘱咐说,切记,这个东西不能喝。杨万年知道店员把他当傻逼了,而且店员是对的。

出门之前,杨万年听到药房的电话响起,店员接起电话,再也没有管他。

回到家里,杨万年听到里屋传来呼噜呼噜的喘息声,伴随着阵阵呼唤,儿啊,万年,是你吗?他喊,妈,是我。屋子里不再出声,而杨万年的脑子里依然回荡着刚才药房里那个电话,当那位店员接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许多自己不懂的词语,但有一个信息他听明白了,一个常年在她那里买药的患者,最近终于有钱住院了,而那个钱是——杨万年拿出手机搜索“众筹”两个字。

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不就是捐款吗?捐款行啊。杨万年想,合理合法,比以前那事强。他找到一个众筹平台,费了半天劲才艰难地注册成功。接着要上传一堆资料,杨万年拿出电视柜上面的铁盒子,里面除了那张定期会有钱进来的银行卡之外,还有他母亲的病例,诊断书,医院的缴费收据。

直到傍晚,杨万年才将所有的资料补全,等待众筹平台的审核。他每隔五分钟刷新一次页面,就这样在沙发上度过漫漫长夜。杨万年在半睡半醒间心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把妹妹接回来住,快到冬天了,东北的冬天不好过。

车厢里没什么人,坐得很分散,火车飞速掠过窗外的茂密山林,每个人都昏昏沉沉,只有周然被窗外的风景吸引走了。他戴上耳机听歌,听的依然是老鹰乐队的专辑,但这副破耳机却一点都不隔音,火车的声音彻底盖住了音乐。

火车在一个小时以后抵达海拉尔,这里虽然不远,却不像千山那样黄沙漫天,空气还算清新。据说前一阵子还下了一场暴雨。周然打车到了顺民街,也就是“安家家政”所处的地址。

他到底还是答应了卢彤的请求,虽然他依然觉得一切都是徒劳,却鬼使神差地退掉了回北京的机票,改路海拉尔。因为卢彤在最后时刻告诉周然,哥哥雇佣的保姆杨静芳所在的家政公司就在这里,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眼前出现一座烂尾楼,原来似乎是要建大型商场,现在只剩一片废墟。周然踩着几块碎砖打算穿过去,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被一根带着尖刺的钢筋划破了牛仔裤,如果刚才没控制住,现在应该已经在打120了。

周然惊魂未定,老老实实从烂尾楼出来,准备绕道出去。楼前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身跟烂尾楼一样破败,他想过去问问路,但车里空无一人。

周然最后还是靠自己找到了安家家政。这里门脸很小,跟快餐店似的,他推开几乎要散架的木门,自动语音里面传出一声滑稽的“欢迎光临”。屋里烟雾缭绕,几个员工零散坐着,都在玩手机,没人抬头,只有一个女人打着哈欠问他,有什么事。周然说,我想找个保姆,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女人“嗯”了一声,半天不说话,跟掉线了似的。

周然觉得自己跟她不在一个频道上,接着问,有吗?女人晃了晃神,说,哦,有,你有什么特别要求吗?周然说,还能有特别要求呢?女人说,片儿看多了吧,我的意思是,你家人在生活习惯上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周然说,哦,那没有,干活儿勤快点就行。

女人慵懒地站起来,不情愿似地打开对面一个办公桌的抽屉,翻腾两下,拎出一本名册,递给周然,说,这里面是我们登记的保姆消息,你先看看。

周然打开名册,看到上面记录着保姆们的姓名年龄和从业年限等。他一页一页翻,心里提醒自己不能翻得太快,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他屏住呼吸,放慢节奏,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依然没有找到杨静芳的名字。

女人问,怎么,都不满意啊?周然没等说话,身后传来一声“欢迎光临”。女人站起来,对着门口说,王总。周然回头,见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王总对女人点点头,环顾四周说,都别玩手机了,上班呢知道不?众人纷纷收起手机,端坐桌前。周然和这个王总对视了一眼,王总转头问女人,这位是客户吗?女人点头称是。

周然觉得这个王总不像善茬,提前起身,对女人说,我改天再来。女人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毕恭毕敬对周然鞠了个躬说,欢迎您随时再来。接着她双手递给周然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您有什么需要可以打上面的电话。周然低头看了一眼名片,点头谢过,转身向门口走去。出门之前,他听到王总对女人说,最近事多,接待的时候长个心眼。

出去以后,周然给卢彤打了个电话。卢彤语气激动,忙问周然有什么进展。周然如实相告,总结起来一句话,一无所获。卢彤很沮丧,问周然,后面你打算怎么办?周然说,我好几年没来海拉尔了,听说有家涮肉不错。

在伊势丹百货对面那家著名的涮肉餐厅,周然一个人点了一大桌,自己根本吃不完的量,又要了两瓶啤酒,连吃带喝,好像自己是来玩的。事实上他的确感受到某种难得的放松。啤酒下肚,竟然有了些醉意,他知道今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走出餐厅,天色尚早,周然身上挂着火锅味,嫌弃地看了看自己,那条牛仔裤的破洞明显,正呼呼往里灌风,那是他上午在烂尾楼划破的,之前没注意,现在看起来格外寒酸,他抬头看见伊势丹百货灯火通明。

试衣镜前,周然的电话又响了,还是卢彤。卢彤问,你吃完了吗?周然说,吃完了。卢彤说,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周然对着镜子自拍了一张,对卢彤说,你看我这身搭配怎么样?卢彤气得挂断了电话。

周然将新衣服结账,又回到试衣间换好,将自己那条划破的牛仔裤团了团,扔进商场的垃圾桶。扔之前,他把家政公司的女人给他的名片拿了出来。

再回到顺民街的时候,周然一直坐在安家家政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看起来就像是城市忽明忽灭的路牌。周然每隔一会看一次手表,直到指针跳过九点,他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

“喂。”

周然听得出这个声音的确是安家家政里那个女人,但她此刻的语气却异常严肃。周然说,你在名片上写,让我九点打这个电话。女人说,我知道你要找谁。周然问,白天在公司为什么不说?女人说,我们公司禁止谈论她。

有点意思。周然心想。

周然接着说,跟我说说你知道的事。女人说,之前王总让我把杨静芳的档案删掉,理由是她刚照顾两月的老人去世了,这事太丧气,公司决定跟她解除劳务合同。周然问,这合法吗?女人说,就那么回事呗。周然问,那你删掉了吗?女人说,删了。周然有些失望,女人却接着说,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周然问,什么问题?女人说,我在删杨静芳档案的时候,发现她在来我们公司之前,也出过一模一样的事。

周然望着夜空,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人接着说,我估计这才是王总急于和她撇清关系的原因,王总肯定也发现这人不对劲,又不想自己惹一身骚,才决定低调处理。周然说,你的意思是,杨静芳上一个照顾的老人,也很快就去世了?女人说,对,她转到我们公司的时候,上一家留了底。周然说,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她?女人说,因为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毕竟保姆照顾的都是年纪大或者有病的老人,去世了也正常,但连续两次,而且时间都那么快,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周然叹了口气。

女人似乎听出周然语气中的情绪,说道,我能问一下,你和杨静芳照顾的那个老人是什么关系?周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过去,杨静芳上一家公司在哪?

女人说,沈阳。

第三场

凌晨一点,陈蕊拖着行李箱回到家,脚步沉重。如果不是飞机晚点,她本来应该在四个小时以前到家的,不过好在这部戏终于杀青了,她也将得到一段休息时间。她想出去旅游,去泰国,马尔代夫也行,反正也不逛什么,就找个海边躺上几天。但转念一想,那些地方可以冬天的时候再去,这个季节去日本也挺好。

想着这些,陈蕊的手按在密码锁的指纹识别上,门锁应声而开。玄关的灯光自动亮起,陈蕊把行李箱扔到一边,准备明天再收拾,这时候她发现门口的拖鞋有点不一样。

因为自己有些轻微的强迫症,陈蕊每次出门之前都会将拖鞋对着门口摆好,但此时拖鞋的方向却是朝着客厅的。她赤脚轻声进屋,缓慢打开右手边的厨房门,这里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慢步走入客厅,看到沙发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被坐过的痕迹,摸上去余温仍在。陈蕊紧张了起来,她拿出电话,一边拨通110,一边轻轻地拧开卧室的门把手。

报警电话接通,传来接线员冷峻的声音,你好,110。陈蕊看着自己的那张双人床,没有回应,电话那头再次询问她,这次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好,110,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陈蕊挂断了电话,走向床边,躺在上面的周然睁开惺忪睡眼,看着陈蕊说,我洗过澡了,放心,不会弄脏你的床。

陈蕊摸了摸周然的头发,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似的说,睡吧。

自从离开影楼之后,身为化妆师的陈蕊在家里过夜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她总是跟不同的剧组一起工作,飞来飞去,居无定所,有时候遇到古装戏,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也是家常便饭。她和周然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当时周然参与一部电影片尾曲的制作,后期要拍一个MV,他的化妆师就是陈蕊。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各自行业里最底层的小人物,身边一个个明星走过,从未有人正眼看过他们,事实上那次他给周然画了三个小时,可最后的成片却将周然的镜头全部剪掉。周然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那时候陈蕊就觉得这人有点意思,当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单独喝了一杯。

那是他们第一次过夜。

后来陈蕊依然东奔西跑,而周然则在北京稳定了下来,彼此见面的机会不多。没有人主动去问彼此到底是什么关系,似乎那并不重要。他们是两个孤独的灵魂,两座孤岛,短暂的相会,长久的别离,仅此而已。

陈蕊洗过澡,换上睡衣,回到卧室里,轻声躺在周然旁边,周然的手臂从后面绕过她的腰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如同夏日夜晚潮湿的海浪。陈蕊感受着,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决定了,就去马尔代夫。

咖啡煮好以后,陈蕊回到卧室叫醒周然,她只睡了四个小时,但精神状态不错。周然靠着床头坐起来,接过咖啡说,你家门锁密码该换了。陈蕊问,防贼还是防你?周然笑说,一回事。他喝下一口咖啡后接着问陈蕊,最近忙什么呢?陈蕊说,一西部片,在新疆拍的。周然点点头没说话,陈蕊问,那你呢,这次为什么来沈阳?

周然简单说了一下最近经历的事,他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陈蕊也知道周然不需要那些廉价的安慰,而这也是她喜欢和周然待在一起的原因之一,他们可以共享一些秘密,而不必心存负担。

周然说他准备去杨静芳在沈阳工作过的家政公司看看。他起床洗漱,很快穿戴整齐。陈蕊说,我跟你一起去。周然没有拒绝。他们默契地从电梯里一路下到地库,走向陈蕊的车位。

陈蕊的车是一辆凯迪拉克CT6,很少有女生会买这台车。她平时也不太开,她记得当年还是因为周然盛赞过这台车的音响系统,那时候的陈蕊依然对两人的关系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当然,后来的一切都如炊烟般消散。陈蕊飞来飞去,这台车就这样呆在地库里,仿佛永远在等待着什么。

陈蕊把车钥匙给周然,自己坐在了副驾驶,导航的终点是文化路的一个地址。周然连上自己的手机,引擎声响,音乐也随之响起。

路上,陈蕊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化妆间,你用手机放的就是这首歌。周然说,你记性真好。陈蕊心想,我记得的事还有很多,但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静静地和周然一起听着老鹰乐队的这首歌,后来这首歌有过很多翻唱版本,但陈蕊最喜欢的还是现在播放的原版。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大胡子男人,看着挺凶,说话却特别温柔,喜欢翘兰花指。这样的人陈蕊见过不少,多是同行。周然直接跟他说明来意,没做任何掩饰。

大胡子显然对杨静芳仍有印象,但是并不知道后来在千山发生的事情。

周然对大胡子说,我听说杨静芳以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她照顾的老人也很快就去世了。大胡子犹豫了一下,也算是默认了。周然接着问,那家人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吗?大胡子说,有是有,但我不能随便给你啊,你是警察还是什么?周然说,你说话就说话,手能别在我身上摸吗?大胡子抽出停在周然腰间的手,陈蕊在一旁偷笑,周然接着说,我要真是警察,这事就麻烦了。

大胡子这次严肃了下来。陈蕊看得出来,他正在思考周然这句话的意思,他在权衡,而且似乎已经有些动摇。周然趁热打铁地说,我告诉你,杨静芳这事挺复杂的,你现在跟我说,我还能保证不把你和你的公司牵扯进去。

大胡子想了想,一跺脚说,你跟我来。

三十分钟后,周然和陈蕊回到车里,手上多了一个档案,上面记载着杨静芳此前雇主的信息,以及杨静芳个人的一些基本资料,这一趟收获不小。周然拨通了那个雇主的电话,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周然礼貌地说,你好,对方立刻抢话说,啥也不需要,开会呢。陈蕊知道,这是把陌生号码当推销的骚扰电话了,她自己也是这样。周然在对方挂断之前,抢先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一个叫杨静芳的人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以后被对方挂断,周然再打过去时只能听见忙音,他的号码被拉黑了。

周然对陈蕊说,看来这家人有事。陈蕊问,那现在怎么办?周然的目光扫过档案中杨静芳的个人信息,那上面记录着她的家庭住址,在山东菏泽。周然想了想,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个地址,搜索结果的第一条是个众筹网站。

筹款人是一个叫杨万年的男人,筹款原因是给自己身患尿毒症的母亲做肾移植手术。里面关于病情,治疗经过,银行账单等一应俱全,老人看起来非常可怜。但是周然发现,这则筹款已经发布三天了,至今的筹款金额还不到五百元,距离目标遥遥无期。

陈蕊在车上打了个哈欠,迟来的困意让她精神恍惚。她看着周然严肃的侧脸,想起自己不久前在新疆时还曾想起过他。岔开话题说,我前几天在电视上看你的节目了。周然没回应,依然专注地看着手机。过了一会,周然后知后觉地问,你刚才说什么?电视?陈蕊说,对啊,就是你参加的那个选秀。周然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又忽然抽风似的一拍大腿说,对,电视,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卢彤告诉我,以前有电视台的想要采访我哥。陈蕊说,记得啊,你说你哥拿着拖布给人打出去了。周然说,对,对。

周然笑了起来,陈蕊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可以肯定的事,以周然的性格来说,绝对没好事。

周然发动汽车,陈蕊还没有反应过来,汽车已经驶入主路,陈蕊一边拉安全带一边问,现在去哪?周然说,回家。此时已经过了高峰拥堵的时间,周然的车速很快,在导航频繁的“您已超速”的语音提醒中,他们回到了陈蕊家里,周然甚至在路上提前点了个麦当劳。

周然进屋就直奔陈蕊的化妆台,对着镜子正襟危坐,对陈蕊说,来吧,到你发挥了。陈蕊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周然说,我要你帮助我,做你最擅长的事。

半个小时以后,麦当劳送到了,妆化一半的陈蕊拿着眉笔去门口接外卖,回来以后看到周然正拿着手机订火车票,沈阳到菏泽,时间是三个小时以后。陈蕊当做没看见,继续给周然化妆,周然笑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现在已经变为一头卷发,就像他的偶像,老鹰乐队主唱唐亨利年轻时的样子。他对陈蕊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当我的入殓师,给我化最后一次。陈蕊说,那你得答应我,到时候给我留个全尸。周然说,一言为定。

陈蕊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见到周然会是何时,她只知道他们谁都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某种程度上,她就像自己的那台凯迪拉克CT6,永远在等待着什么。

一整天,杨万年都站在自家平房的铁门外。他四处张望,像海角的灯塔。自从接到那个记者的电话以后,杨万年就再也坐不住了。

院里的大黑狗在一堆废弃的木料边跑来跑去,看着比杨万年还要焦虑。杨万年想把它锁起来,以免吓到记者,但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二黑养了十六年,家人一样。自从成年后就没锁过,也没咬过人,他不忍心。

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停在杨万年家门口,下来一个男人,满脑袋自来卷,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穿一件全是口袋的灰色马甲,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记者站在他对面,用标准的普通话问,您就是杨万年杨师傅吧?杨万年紧张不已,手心冒汗,在自己特地新换的红色POLO衫上擦了擦,伸手回应,是我,您是电视台的记者?男人点点头。

杨万年将记者请进门,院里的二黑看到陌生人,突如其来地叫了两声。杨万年一声呵斥,二黑缩了回去,躲在木料后面。记者问,它不咬人吧?杨万年连说不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门。

记者将旅行包放在地上,环顾四周。杨万年忽然对家里破败的陈设感到羞愧。虽然他知道,这事实上对他更加有利,杨万年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要强的人,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差,后来生活逐渐磨平了他的骄傲。但这份骄傲依然会在某个时刻,例如现在,莫名地在他的身上涌起。

记者蹲下,从包里拿出一台相机,问杨万年,您介意我拍摄吗?杨万年摇摇头说,不介意。记者将镜头对准他,杨万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镜头很快调转方向,扫视全屋,将那些油漆剥落的家具和布满裂痕的砖墙收录进机器里,仿佛一个漩涡在吞噬杨万年这半生的日子。杨万年定了定神,终于问出脑子里一直排练的那句话,那个,你在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吧,到时候会有人来给我捐款的吧。

几个小时以前,杨万年接到面前这位记者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电视台正在筹备一档慈善互助类的节目,旨在帮助那些生活有困难的百姓,呼吁社会各界对他们伸出援手。他们在网上看到了杨万年发的众筹信息,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如果杨万年接受,他们愿意提供帮助。杨万年当即同意了。

记者说,当然,不过前提条件是,我得确认你的信息都是真实的,所以才要做实地探访,希望您理解。杨万年说,理解,理解。记者调转镜头,对着里屋房门问,那里面,能拍摄吗?

杨万年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记者推开房门,吱呀声音格外清晰刺耳,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极其昏暗,灰尘随着开门透入的光线随风舞动,一个老太太躺在床上,看不出是死是活,直到她微微张了张嘴,儿啊,万年,是你吗?

杨万年说,妈,是我。

这时候杨万年注意到,这个陌生记者沉默地盯着他病床上的母亲,举着相机的手臂正不可控制地颤抖,镜头后面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泪光,仿佛他才是那个无助的儿子。杨万年将手搭在记者的肩膀上,记者似乎吓了一跳,杨万年问,你没事吧?记者定了定神说,没事,我们出去吧。

回到外屋,记者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杨万年不放心地问,到时候会有人给我捐款的吧?记者茫然的点点头,杨万年像吃了颗定心丸,笑着说,还是好人多啊。记者话锋一转说,但是还有个问题。杨万年再次紧张起来,什么问题?记者说,你需要有一个确切的筹款金额,换句话说,你要多少钱,得有个准数,不能无止尽地对社会伸手。

杨万年一听这话,心里那股要强的劲儿又被激发了。他红着脸,语气不悦地对记者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你意思我拿我有病的亲妈骗钱?记者连忙解释,您误会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杨万年其实也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自己的愤怒毫无理由。记者补充说,我就是想看看医院的记录。杨万年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说,你跟我来。

杨万年把记者带到电视柜边,再次取下那个铁盒,用指甲抠开,里面放着一沓票据,对记者说,我妈这个病就是得定期透析,你看,这都是之前的收据,不过大夫跟我说,最好的方式还是肾移植。记者问,需要多少?杨万年说,三十到五十万。

记者自己翻看票据,杨万年点上一根烟,也递给记者一根,记者摆摆手说不会,杨万年自己抽着,忽然悲从中来,竟不自觉地流下眼泪,泪水顺着他脸上的那条疤痕滑下。他在记者发现前将眼泪一把抹干净,说,我是没什么文化,但我这人讲信誉,该多少就是多少,一分不多要。

记者点了点头,问道,那个众筹现在怎么样了?前几天我看还不到一千块钱。杨万年说,后来又多了点,也没多多少,我这都有记录,你看看。

杨万年说着掏出手机,他这台手机的屏幕已经裂了,又破又卡,手势解锁了半天才打开,他艰难地找到了有众筹金额明细的短信,递给记者,记者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

杨万年等得有些焦虑,问记者看完了没有。记者仿佛刚缓过神似的,迟疑了一下,将手机还给杨万年,杨万年刚想说话,却发现记者直勾勾地盯着院子里的二黑,忽然对杨万年说,我想去个厕所,杨万年还没等回应,记者已经径直向院子里走去。

等到杨万年听到二黑叫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坏了,并且后悔自己之前心软没有把二黑拴起来,现在那条年迈的狼狗正追着记者飞奔,将记者追出了门,跑到了胡同里。这畜生要坏事。杨万年也追出去,见记者的裤腿已经被二黑扯住,在地上连滚带爬。杨万年扑到二黑身上,将它从记者旁边拉开,当头就是一巴掌。

杨万年还要打,却被记者拉开了。杨万年拼命道歉,就差下跪了,记者却显得异常大度,对杨万年说,可不能打,这是条好狗,知道看家。杨万年此时忽然觉得这个记者无比善良。说实话,打从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杨万年就不太喜欢这个人,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但现在那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记者又说,不过杨师傅,你家这狗太厉害了,我有点害怕,能不能先把它拴到别的地方?杨万年点头如捣蒜,说,你先进屋,我给它送邻居家去。

等到杨万年将二黑安排好,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发现那名记者已经不知去向。

第四场

迎宾旅店位于一条胡同里,这家店牌匾破旧,毫无生气,旁边是一家兰州牛肉面馆和一家成人用品店,俨然一个小型产业链。周然推门进去,看到前台一个姑娘昏昏欲睡,他问姑娘,还有房间吗?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地说,一楼的住吗?周然说,正好。姑娘敲了敲台面上的一个卷边泛黄的名册说,在这里登记。

周然留下了假的信息,毕竟对方也没有要求看他的身份证。他的房间在走廊右手第二间,里面弥漫着消毒水和体液掺杂在一起气味,白床单潮湿冰凉,上面遗留着可疑的痕迹。

进屋以后,周然锁好门,把黑色旅行包扔在地上,立刻开始换装。他先摘掉自来卷假发,取下那副黑框眼镜,接着脱掉灰色马甲,换上一件清爽的运动T恤。胸前巨大的耐克标志让他看起来像个高中生,他走进洗手间,用旅店小包装的洗发水,在洗手台上冲洗他被压扁的头发,发胶随着泡沫一起流入水管。接着用陈蕊事先给他留在包里的卸妆水在脸上胡乱涂抹,直到先前那个青涩的电视台记者的形象被彻底涂抹干净。周然收好所有的东西,湿着头发回到房间里,打开杨万年的手机。

在周然决定要让那条大黑狗追咬自己之前,杨万年曾打开手机给他看众筹入账的短信,但真正吸引周然注意的却是上面的另一条信息,日期是4月8日。他记得在沈阳的时候,那个翘着兰花指的大胡子曾对他说过,杨静芳当时在那里照顾的老人,去世的时间是4月7日。

他打开那条短信,也是一条入账信息,金额为五万。

周然捋着短信列表继续向上翻,只有一些银行的活动信息,不是办信用卡就是参与抽奖。周然翻了半天,杨万年的手机又破又卡,几次差点死机。

忽然,他又看到了一条入账信息,金额依然是五万,时间是1月2日。周然对这个日期没有印象。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大胡子的号码,对方几乎是立即接通的,说了一句中气十足的“你好”。周然说,是我。电话那边忽然沉默了。几秒种后,大胡子不悦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周然说,你前台的名片是摆设吗?大胡子叹了口气说,你还要干吗?该跟你说的我都说了。周然说,你别紧张,我就是想问你,杨静芳在去你公司工作前,再上一家服务的客户是谁?

周然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但大胡子却脱口而出,在哈尔滨,一家做服装生意的。周然很意外,问大胡子,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大胡子突然兴奋起来,说,他家衣服特别好看,我自己经常买。周然说,行了行了,那家人电话你知道吗?大胡子说,那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的客户。周然想想也对,说,那没事了,多谢了,这是最后一次找你。大胡子突然撒娇起来说,小哥你以后也可以找我,咱们现在电话也有了,放心,我不怕被骚扰。周然说,我怕。

电话挂断以后,周然把大胡子的号码拉黑,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凝神屏气听了一会,声音在远处消失,他忽然想起在千山那个叫做“孤独之心”的酒馆里,面色沧桑的老板传授给他的那个玻璃杯的技巧,于是起身,找到宾馆的水杯套在了门把手上。回来后,周然打开手机淘宝,搜索那个叫做“蓝调衣坊”的店铺。

这家店铺是专门售卖女装的,其中又以泳装为主,三个金皇冠。周然的脑子里闪过大胡子身穿这些衣服的样子,又拼命把这个画面赶出去。他在店铺里翻了个来回,选了两件好看的下单。

淘宝店首页写着,欢迎关注店铺官方微博,第一时间获取更多优惠信息。周然于是跳转到店铺的官方微博,只看到促销信息。他又打开这个微博的关注列表,一路向下翻,直到看到关注名单的第一个人,正是这个蓝调衣坊创始人的个人账号,这人叫王永民,头像是那种西装革履的棚拍照,双臂在胸前交叉,侧对镜头,似笑非笑,一副商界精英的样子。

周然翻看着王永民的微博内容,发现他几乎都是转发,社会新闻,企业家语录什么的,偶尔点评两句,毫无营养。他越看越困,眼皮打架,就在几乎要睡着的时候,看到了王永民发的第一条原创微博,这条微博发布于1月1日:

新年的第一天,本来应该是一个阖家欢乐的日子,但我的新年却笼罩在阴霾中,因为我的父亲在这一天永远地离开了我。

1月1日,也就是杨万年收到汇款的前一天。

周然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需要的答案。他放下手机,躺在潮湿的床上,疲惫地看着斑驳的天花板,听到无数凌乱的声音在他的耳旁打转。先是母亲的呼唤,他的母亲对他说,你想去学音乐也行,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妈。他又听见哥哥的声音,哥哥在电话里说,咱妈病了,你回来看看吧。他最后听到的是电话里的忙音,那时候他在学校的表演获得一等奖,想打电话报喜却无人接听,他最后在庆祝的餐厅里愤怒地摔碎了一个酒杯。

但周然很快意识到,这个杯子摔碎的声音并不是幻觉。

轻轻转动的门把手和掉落在地的玻璃杯将周然从梦中唤醒。他感受到门后的危险,胡乱将床上的物品塞进旅行包,扔出窗外,自己也随之跃出,这时周然发现外面已是夜晚,他踏上一条不知名的道路,一路奔跑,七拐八拐后终于找到大路,拦下一辆出租车。

火车站里横七竖八睡着很多人,周然难以分辨他们谁是正在等车,谁又是无家可归,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此时此刻,他两者皆是。

回千山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但是要等第二天才能出发。周然在确定没有人跟踪他以后,找了张椅子闭眼眯了一会,似睡非睡。

拂晓时分,周然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恐。杨万年就站在他的对面,手里拿着一条木棍,红色的POLO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看起来既愤怒又慌张。周然用余光瞄了瞄两边,寻找可以让他求助的人,但一无所获。此时杨万年离他更近,周然已经开始算计一会动起手后该如何出招,他分别在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打过两次群架,光凑热闹了,没怎么施展,对自己的战斗力毫无信心。

杨万年站在他面前,停了停。周然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忽然,杨万年绕过他,走向了后面的人群。他没有认出周然。

周然忽然感受到一阵无来由的心酸。他知道,杨万年不是坏人,坏人更警觉,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杨万年只是一个和他一样不知所措的游魂。

杨万年离开车站不久,周然的火车也进站了。

十八个小时以后,周然回到了千山。他来到“孤独之心”小酒馆,在上次的位置坐下。老板走来,问周然,这次是想吃点什么,还是像上次一样只喝酒?周然说,还是喝酒吧。老板说,我后来查了一下那个叫螺丝起子的酒,特地买了伏特加,要不要给你来一杯?周然说,那酒是送别的酒,今天不是时候,还是来点啤酒吧。老板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离开。周然在老板转身的时候说,那个,玻璃杯的事,谢谢你。老板没有说话。

卢彤如约而至。

卢彤看起来很紧张,坐下后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周然等着她镇定下来,等到卢彤好了一点之后,周然说,你是对的。

周然讲述了他的发现。杨静芳和杨万年,这两人应该是兄妹或姐弟的关系,周然没有在杨万年的手机里找到直接证据,应该是都被删掉了。但这也不难推测。他们的母亲身患尿毒症,生命垂危,杨万年在家照顾母亲,杨静芳在外赚钱,但是他们的母亲需要做肾移植手术,光靠杨静芳做保姆的钱根本不够。就在这个时候,杨静芳分别在1月2日和4月8日给杨万年打了两笔钱,总共十万。而这两笔钱也都是在她照顾的老人死后的第二天打过去的,所以说两个老人的死和杨静芳脱不了关系。也就是说,周然母亲的死也很有可能是杨静芳所为。

卢彤问,现在怎么办?周然说,现在你有证据了,报警。

02 儿子,妈求求你,放妈走吧

第五场

星河网咖位于满洲里市五道街,老板是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去年刚离婚。此刻他坐在收银台后面,双腿跷上台面,点燃今天的第八只烟。

他正在思考上午电话里那个要盘下这家店的人所出的价格是否值得接受。自从一街之隔的那家新网咖开业以后,他这里配置老旧的机器便立刻遭到了顾客的抛弃。他不得不辞退员工,自己充当网管,同时取消对未成年人的限制,此时那帮逃课的小逼崽子正聚拢在角落的几台机器边,漏音的耳机里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叫床声。他走了过去,踢了踢正在看黄片的学生说,差不多得了,赶紧关了。

除此之外,店里就只有一名顾客。那个女人坐在后面一排中间的机器前,她似乎不太会使用电脑,两根食指笨拙地在键盘上按下。老板绕过去看了看,女人的显示器屏幕上停留着一个搜索页面,搜索栏里只有三个字:肾移植。

忽然,那帮小崽子一阵骚动,纷纷从座位上起身,拎起书包就走。老板还没来得及追问,就看到门口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他们对这群惊慌失措的学生视而不见,径直来到女人旁边。女人依然用食指在键盘上寻找着想要输入的字符。其中一名警察说,杨静芳,跟我们走一趟。女人头都不抬地说,再给我五分钟。

警察没有给她多余的五分钟。

去看守所的路上,警察告诉周然,他们对杨静芳的抓捕非常顺利。警察有些骄傲地说,现在这个时代,锁定一个人的行踪太容易了,谁你也跑不了。周然心不在焉,陷入某种幻觉中,他感觉警察的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终于见到杨静芳的时候,周然却异常平静。他以为自己需要一个答案,然而事实是这个答案他早已心知肚明,他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两人面对面坐下,周然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自我介绍。杨静芳却先说话了,你妈经常提起你。周然愣了一下问,什么?杨静芳说,我跟你妈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能看出来,她挺想你的。有几天她已经精神恍惚了,嘴里还老念叨着你的名字。

周然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我妈?杨静芳答非所问地说,我听我哥说了,你见过他,看来你是跑了不少地方,找到二姐了吗?周然一脸茫然的问,什么二姐?杨静芳笑了笑说,也对,二姐这人鼻子灵,估计早就没影了。

杨静芳给周然讲个一个关于“二姐”的故事。

刚认识二姐的时候,杨静芳一直以为二姐是吸毒的。二姐太瘦了,皮包骨头,黑眼圈也很重,牙齿焦黄,像恐怖片里出来的。后来杨静芳才知道,二姐是因为过重的烟瘾和一种叫做厌食症的病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二姐的年纪比杨静芳大一轮,以前也是个保姆,后来不愿意干了,在哈尔滨租了个平房,开了家小卖铺。那时候杨静芳刚从上家辞职,正在寻找新的工作。周然问,你为什么辞职,也是杀人了吗?杨静芳说,那时候还没有,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接着说二姐的事。二姐得知杨静芳的遭遇后迟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二姐忽然说,你想不想多赚点钱?杨静芳问,什么意思?二姐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起身走向门口,锁上了小卖铺的店门,坐回来,续上一根烟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跟你说的事,都不能从这个屋子里传出去。

二姐打开自己的手机,翻出微信里的一个联系人,对杨静芳说,这人,他家正好需要一个保姆。杨静芳看了看那个人的头像,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微信名字叫做Andy。杨静芳问,外国人啊?二姐说,鸡毛外国人,国产的,他叫王永民。杨静芳问,他给的钱多吗?二姐点点头说,非常多。二姐的眼神扫了扫门口,好像担心有人偷听似的,接着说,这家人是做服装的,生意挺大,但是他家老爷子一直看不上他,现在得了点病,瘫痪在床,这个王永民估计,老爷子现在一天不如一天,很可能会提前立遗嘱,但是那个遗嘱,估计不会分给他多少,所以他就想,要不然就提前送老爷子上路。

杨静芳听完,一身冷汗,觉得二姐在拿她开玩笑。但她心里当然清楚,二姐说的都是真的。二姐说,这种活儿做起来不难,就看你能不能跨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你好好想想,如果不愿意做,就把这事忘了,如果愿意做,我再把他的微信推给你。

杨静芳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后,整晚盯着天花板,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杨静芳才眯了一会,刚睡下几分钟,哥哥的电话打来。电话里哥哥一直在哭,杨静芳不停安慰,最后哥哥告诉她,大夫说了,咱妈要做肾移植。

杨静芳挂断电话,点开了二姐的微信。

没过多久,一个叫做王永民的男人来到了杨静芳登记的家政公司,他说想雇佣一位保姆照顾他患病在床的父亲,王永民在登记的名册里翻了翻,最后选择了杨静芳,次日杨静芳便住进了王永民父亲的家里。

一个月以后,元旦当日,王永民的父亲发病去世,王永民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

杨静芳于当晚离开这位已故雇主的家,出门坐上公交车的时候,她的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一笔五万块的入账记录,第二天杨静芳来到银行,将这笔钱转给了她的哥哥杨万年。

再见到二姐的时候,杨静芳已经剪掉了留了五年的长发。她一袭黑衣,面色冷峻,如同刚从地狱中回来。杨静芳从二姐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这是她第一次抽烟,给自己呛出了眼泪,忽然趴在柜台上大哭。二姐平静地等着她哭完,看着杨静芳的眼睛说,行有行规,从现在开始,你以后的每一单,要给我一个月的工资。所以,杨静芳,你记住了,下次要跟人讲好,如果老人在你照顾的期间去世,你也要收取当月的全额工资。杨静芳抹了抹眼泪说,下一单在哪?

十五天后,杨静芳远走沈阳。

周然问,那个二姐,她为什么要拉着你做这些事?杨静芳说,可能是因为她和我有过同样的遭遇吧。周然问,什么遭遇?杨静芳说,我说过了,那是另一个故事。周然又问,那你做这些事,就没有人怀疑过你?杨静芳说,谁会怀疑我?公司?照顾患病的年迈老人,本来就难免发生这种事,他们之前也都经历过,而且我出事就会牵连他们,所以他们不会主动报警,既然公司不报警,警察也就不会怀疑我。至于雇主,从一开始,就和我是一条船上的。

周然压着自己发抖的双腿,咬着牙问,那我妈的死,跟你在一条船上的人是谁?

杨静芳说,如果你自己已经知道了,就没必要再来问我。不过在那之前,你想听听我的另一个故事吗?

杨静芳的另一个故事,跟胡同里的一条大黑狗有关。

这条狗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唯一的后代如今被杨万年养在自家的院子里,取名二黑。当年杨静芳只有十六岁,她特别害怕那条狗。那条狗每次见到杨静芳都要拼命追咬。那天夜晚,杨静芳走在胡同里,听见身后的声音,她以为又是那条狗,刚加快脚步,却发觉声音比平时更加凌乱。她意识到不对劲,回头发现追着她的并不是那条狗,而是三个喝醉的青年,杨静芳曾在白天见过他们聚集在胡同口,这三个人很快就将杨静芳围成一团,哄笑着,像逮到了一只猫。其中一个人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另外的两个人则将她的双手固定住,杨静芳努力反抗,无济于事,她对着夜幕哭喊,求救的声音瞬间吞没在苍穹下。她被拖拽着,衣裤剥离身体,几乎失去了力气。那一刻十六岁的杨静芳第一次想到了死,那是如此真切的感觉,让她得到了解脱,她在麻木中许愿,许愿自己今晚就可以死去。

杨万年闻声赶来,他推开了那个压在杨静芳身上的青年,和那人一起翻滚出数米。再起身时,杨万年的手里多着一块板砖,他对着那人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但却只砸在了光秃秃的土路上,震得他手心生疼,等杨万年在反应过来时,另两个人已经将他按在地上殴打,拳脚密集地落下。这时远处的杨静芳在黑夜里看见一道白光,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把弹簧刀。

这把刀最终在杨万年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永不消逝的疤痕,但却没能要了他的命。因为在最危急的时刻,那条每天追咬杨静芳的大黑狗忽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它发出凌厉的叫声,瞬间便冲散了围殴杨万年的三个人。它的动作迅猛,齿闪寒光,如英雄附体,战术清晰地依次攻击那三个人,直到他们消失在胡同尽头。

那天以后,直到杨静芳离开,大黑狗再也没有追咬过她。

杨静芳的离开是另一个原因,一个真正让她绝望的原因。当她的父母得知她的遭遇后,首先想到的竟是杨静芳害得他们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仿佛她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那年冬天,天气预报说她的家乡遇到了五十年来的最冷寒冬,杨静芳听从天气预报员的嘱咐加多了一件毛衣。她打开家门,坐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她再也没有和父母联系过。后来她听说她的父母搬了家,但是搬去哪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杨静芳对周然说,我的姓是后改的,我以前不姓杨。

周然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曹东,他的姓也是后改的,随了母亲的姓。而周然自己则倔强地保留了父亲的姓氏。

杨静芳去过很多地方,最终在哈尔滨落脚,也就是她遇到二姐前的那段日子。她在一户人家做保姆,照顾一家三口的生活起居,这家的男主人是个画家,每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手指永远沾染着油彩,不苟言笑,杨静芳对他既崇拜又敬畏。

那天画家的妻子照常上班,孩子已经开学。杨静芳在厨房准备男主人的午饭,她将一条猪肉放在案板上,切成细细的薄片,忽然感觉到一只手落在她的腰上,并轻轻地向下试探,最后停留在她的臀部。她听到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在那个瞬间,十六岁时在黑夜胡同里的经历再次清晰地出现她的脑海里,杨静芳握着菜刀的手在颤抖。她扭了扭身子,转过身对画家说,忘了买姜了,我出去一趟。画家笑着看着她说,别去了,陪我待会。杨静芳的菜刀绕到身前,画家的脸变了色。

最后那把菜刀安然无恙地回到刀架上,没有任何人受伤,除了杨静芳的心。她穿好外套,盖住屁股上的油彩,走在了果戈里大街上,她甚至没有带走自己的随身物品。北风扑面,杨静芳收到哥哥的信息,哥哥问她过得怎么样。杨静芳回,一切都好,你呢?哥哥回,咱妈的病好像又严重了,我下午再送咱妈去医院看看。

杨静芳关掉手机,拐进一条小巷,那里开着一家小卖铺。她计划买一点日用品,晚点再去找一个廉价的旅馆,小卖铺的老板是一个面如枯槁的女人,后来杨静芳叫她二姐。

杨静芳的故事在这里结束了,周然依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然而他也没有急于追问。因为杨静芳说得没错,他的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对杨静芳说,你认识了二姐以后,就在她的介绍下,杀死了王永民的父亲,赚了五万块钱,接了第二单来到沈阳,在4月7日,你杀死了沈阳的雇主。当然,跟王永民一样,这件事也是雇主的家人授意的,因为我给那家人打过电话。她听到你的名字就挂断了,说明她心里有鬼,你在第二天,也就是4月8日,再次收到五万块钱酬劳,转给了杨万年。

杨静芳没有说话,周然也不再需要她说话。周然接着说,你杀死的第三个人就是我的母亲,而跟你合谋这件事的人——周然看着杨静芳的眼睛,说出了一个名字。

第六场

卢彤站在“东子烧烤”门外,对着周然挥了挥手。周然走近说,等多长时间了?卢彤说,刚到。周然说,人在里面吗?卢彤说,在呢。周然顺着玻璃门望了望,看到曹东正在擦地,他的妻子何婉蓉则站在柜台后面按着计算器。

周然身后跟着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周然回头说,我们先进去聊一聊,一会儿把人给你们带出来。两名警察面露难色,其中一个问周然,你能行吗?周然说,放心吧。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对周然说,不许出乱子。

周然和卢彤推门而入。曹东看见他们,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问,你们怎么来了?他看着周然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北京了。

何婉蓉对卢彤怒目而视,她当然知道卢彤和曹东的关系,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按动计算器的力道更大了一些,卢彤上前一步对曹东说,杨静芳的那些事你都知道了吧。曹东无力地点点头,知道了。

何婉蓉到底是没控制住自己,从收银台后面出来,还是那副泼妇的样子。她对着卢彤喊道,你来干啥?又看着曹东,再次问了一遍,她来干啥?

周然说,哥,咱们能坐下说吗?

四个人围坐在一个冷却的烤炉边上,曹东倒了一壶茶水,拿出烟递给周然一根,自己也叼上一根,何婉蓉一胳膊肘怼在曹东胸口上说,一天天就知道抽,怎么不抽死你!曹东尴尬地将烟放回烟盒,又问周然,到底是什么事?

周然说,咱妈是杨静芳杀的,用塑料袋闷死的,这你已经知道了。但是杨静芳还有个同谋,这个人承诺只要杀了咱妈,就给杨静芳五万块钱酬劳,杨静芳在看守所里已经撂了。

何婉蓉猛地站起来,用几乎是撕裂的声音喊道,你们啥意思,那保姆就是个疯子,杀人犯,她就是不喜欢你妈才杀了她。

卢彤冷冷地盯着何婉蓉说,我看你能演到什么时候。

何婉蓉愣住了。

卢彤接着说,杨静芳已经交代了,她在来给阿姨做保姆之前,跟你见过面,见面的地点就是海拉尔安家家政旁边的烂尾楼里,周然去过那个地方,对吧,周然?周然点了点头说,对,我去过。

几秒钟前还在张牙舞爪的何婉蓉忽然僵立在原地,仿佛丢了魂,她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卢彤接着说,不过杨静芳在事后并没有收到你的钱,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她可能也不会把你供出来。

何婉蓉缓缓地坐回去,动作慢得像是零件老化的机器。她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那根曹东没有点燃的香烟,自己点上,熟练地吐出烟雾。曹东仿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他说,我咋不知道你还会抽烟。

何婉蓉冷笑了一声,说,你不知道的多了。她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接着说,你不知道因为你妈的病,咱家已经被她拖垮了,你不知道我为了让这家店开下去,跟外面借了多少钱。你他妈知道啥呀,你就知道跪在床头给你妈喂饭,一个该死的人,你拖着不让她死,该活的人,也被你拖得活不下去。

一杯茶水猛然泼在了何婉蓉的脸上,浇熄了何婉蓉的烟头,卢彤站在她的对面,握着空杯的手抖得厉害,这是周然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愤怒。卢彤对何婉蓉骂道,你他妈还是个人吗?

何婉蓉不甘示弱,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回手甩了卢彤一个巴掌,周然知道,何婉蓉一直都很嫉妒和讨厌卢彤,这一巴掌带着她多年的怒火。

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桌上的杯壶掉落,一片狼藉,周然和曹东也卷入其中,试图将她们拉开,就在场面一片混乱时,门口等候的两名警察及时进来,一声呵止,所有人停了下来。警察瞪了周然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没有控制住场面,何婉蓉倒是自觉,直接对警察伸出双手,同时怒吼道,带我走,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呆了!

曹东看着警察将要带走何婉蓉,拦在前面,却说不出话。卢彤拉住曹东,激动地喊,这时候你还想护着她?何婉蓉忽然露出狰狞的笑,对曹东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卢彤的飞机要从花河机场出发,周然去送她。临行时,卢彤又换上了周然第一次见她时穿的那身黑衣,还是戴着一副墨镜,周然没有再嘲笑她把自己当做明星。经历了很多事,他们都变得比以前更沉默。

卢彤即将要去过安检,周然帮她推着行李箱。卢彤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要去参加别的节目吗?周然说,不知道,这种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卢彤说,也对,我们能决定的事情太少了。

周然依然没有说出自己还有一期返场没播的事情。他现在只希望那期节目不要播。他没有对卢彤或者任何人说,他已经厌倦了在电视上看到自己。

离开机场,周然抬起头,看到卢彤的飞机从头顶飞过。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再见面,就像他人生中大多数的经历一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每一次送别,周然都不知道那是送别。

他在机场外面钻进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路上,周然收到微信,是陈蕊发来的一张照片,里面是蓝调衣坊售卖的两件泳衣,信息上写着:谢谢你,衣服很合身,我准备下个月去马尔代夫穿,后面跟了一个调皮的表情。周然在输入框里写下,真悠闲啊,考不考虑带我一起去?他想了想,又全部删掉,重新写下,喜欢就好。

陈蕊没有再回复。

周然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几乎要将他淹没。周然想找一个躲雨的地方,忽然脚下一滑,摔倒在一个从水泥中裸露出的钢筋上。钢筋将周然刺穿,流出红色的血,血水溶进雨水里,变成红色的海洋。很快,周然的血漫过了整座城市。

司机一脚刹车,告诉周然到了。

周然在一街之隔,看到了海拉尔安家家政的大门。对里面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那个姑娘的身影。也许她已经离职了,周然不知道。他回头,再次走向那个烂尾楼,在里面转了半天,才在一片砖墙的后面看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对周然说,给我打电话的就是你?周然点点头,车主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周然指了指挡风上手写的挪车电话,车主说,你确定你要买?周然说,我确定。

车主还算厚道,他也知道自己这台车已经临近报废。他对周然说,一万块钱,你现在就能开走。周然没有还价。

从海拉尔回到千山的公路上,一路几乎没什么车辆。前两年新修的道路依然平坦,公路两边掠过阵阵麦浪,他再次用手机播放起老鹰乐队的那首歌,边听边开,觉得这首歌里唱的就是他自己。周然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周然最终将面包车停在了千山一个二手车市场的门口,下车点上一支烟,对前来迎接的店员说,多少钱收?店员嫌弃地看了看这台破车,开出三千的价格。周然依然没有还价,对店员说,车就扔你这吧,行车记录仪给我拆下来。店员揶揄地说,这车还装记录仪?怕人碰瓷啊。

虽然这么说,但店员还是帮周然把行车记录仪拆了下来。一切完毕,周然离开二手车市场,愣了一下,他看见曹东在门口等着他。

曹东指着周然手里的记录仪说,被拍下来了是吗?

周然没有说话。

曹东接着说,后来我去打了破伤风了,你说的对,我腿上的伤还是挺严重的,从殡仪馆回去的那天就感觉不对劲了。周然说,那现在呢,好点了吗?曹东说,肯定是永远留个疤,但不影响生活。周然说,那也好,留疤是让你长个记性。曹东说,咱妈走之前,还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她挺想你的。周然说,我听杨静芳说过了。曹东说,咱妈说,她对不起你。周然说,都过去了。

曹东说,我要去自首了。

周然喊了一句“哥”,但接下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曹东说,我就是没想明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周然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道,下雨。

周然说,千山的沙尘暴持续了很多天,一直干旱。但是在殡仪馆的时候,你告诉我,腿上的伤是下雨路滑弄的,可那还是新伤。不过那个时候我没想那么多。后来我去了海拉尔的烂尾楼,那里见不到阳光,地上的积水还在,那根伤到你腿的钢筋,当时也把我的裤子划破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来过这里。曹东说,你后来的调查,就是为了证明你的猜测?周然说,我是想证明我是错的。曹东说,我让你失望了。

周然问,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东问,你愿意相信我吗?周然点点头。曹东说,是妈让我做的。

曹东接着说,自从咱妈生病以后,我就在床前照顾她,时间久了,我成了别人口中的床前孝子。但我知道我不是,我一样会累。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处理完咱妈的排泄物,洗完了躺在床上,那时候已经夜里两点了,我睡不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妈死了,我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了?我被这个念头给吓坏了。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灵魂不再是干净的。

第二天开始,我更加辛勤地照顾咱妈,就是为了给自己赎罪。那时候我把店里的生意都扔掉了,每天就在咱妈的病床前,这样一来,孝子的名声更响了,连电视台都想来采访我,你应该听说了,我拿拖布给他们打了出去,这帮王八犊子。但我说句实话,弟,那次之后我的心里有了点变化,我觉得自己真挺了不起的,我不止一次在想,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像我这样呢,不离不弃,把自己的人生都牺牲了进去,咱妈虽然遭受着病痛的折磨,但她应该也会为我这样的儿子而感到欣慰吧。

周然问,那妈是怎么说的?曹东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妈说,儿子,妈求求你,放妈走吧。

周然感觉自己像是遭受了一记重拳。

曹东接着说,咱妈告诉我,她想走,她太痛苦了。她边说边哭,我眼看着她的眼泪流下来,身体不断地萎缩变小,仿佛随时可能消失。那一刻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厢情愿,她早就活够了,却无法像一个身体健康的人那样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从未了解过她的感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妈真正喜欢的是你,你才是那个更聪明,更有天赋,也更像咱爸的人,而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渴望得到妈的认可,哪怕一次也行。可是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有得到过,我只希望我最后做的这件事,能够让她满意。

第二天,在海拉尔的烂尾楼里,曹东见到了杨静芳,曹东被一根钢筋刺穿了腿。他们两人站在雨中,为一位老人铺平了送别的路。

周然平静地听完,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悲伤,只是默默地抽完了一盒烟。许久,周然说,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杨静芳最后供出的不是你,而是何婉蓉?

曹东说,因为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爱我的人。

曹东告诉周然,你们都错了,你,卢彤,所有人,包括咱妈在内,没有一个人真的了解何婉蓉。是的,她的确是个大嗓门的女人,看起来泼辣蛮横,但是她比我们都善良。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抛弃我,即使我为了给咱妈看病,已经把家里都掏光了,她依然陪在我身边。

周然羞愧地低下头。曹东接着说,而且,何婉蓉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明,她比我更早地看到了我心里的恶魔,我和杨静芳的联络,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里。后来杨静芳杀死了咱妈,我却因为早已经花光家底,拿不出钱给她,杨静芳没有办法,她自己底子不干净,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只能离开千山,后来我知道你在调查这件事,估计早晚都会败露,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何婉蓉却在那个时候单独联系上了杨静芳,东拼西凑给了她承诺的五万块钱,但只有一个条件。

周然说,如果事情败露,要杨静芳把你做的事安在她身上。

外面的太阳渐渐落山,让本来就因遭受沙尘暴而灰暗的千山顷刻间变为一片漆黑。曹东说,我知道那个烂尾楼因为下雨的缘故,找不出我去过的证据,但我不知道那辆面包车的行车记录仪,拍下了我和杨静芳见面的过程,你想销毁它,对吗?周然没有说话。曹东说,弟,记不记得当年,我听了家里的话留下来,而你执意去读音乐学院,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咱们家里,有一个人走错就够了,听我的,别走邪路。

尾声

那个男人走进我的酒馆的时候,我正在读这本叫做《漫长的告别》的小说。他推门进来,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身上的黑色T恤,上面印着老鹰乐队的主唱唐·亨利的照片。

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容光焕发。他找了一张靠墙的椅子坐下,见我拿着菜单走过去,对我摆摆手说,我就想喝点酒。我说,好,你要喝什么酒?他说,那有什么特别的吗?这时候我突然想起那瓶无人问津的伏特加。

通常来讲,我这里的客人是不喝伏特加或者威士忌之类的洋酒的,他们更喜欢高度白酒或者味道并不特别的千山本地啤酒,所以那瓶伏特加自从买回来以后,就一直在我的柜台里面放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可以试一试。我对这位客人说,等我一下。

我回到柜台后面,取出一个空杯,放入冰块,倒入伏特加。然后是橙汁,让我有些惭愧的是,我这里没有更好的橙汁了,能找到的只有超市里随处可见的便宜货,含糖量过高,味道也不够醇厚。哎,算了,那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像是挑剔的人,加入橙汁后,我又点了几滴柠檬,煞有介事地搅拌起来。

我尽量不让这位顾客看出我是第一次调鸡尾酒的样子,所以故作镇定地把这杯螺丝起子放在他的桌子上。试试看,我对他说。顾客喝了一口,我等着他的评价,但他却迟迟没有开口。我忍不住问,味道怎么样?他说,很奇怪。我说,是不好吗?顾客说,不是不好,只是很奇怪。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对他说,奇怪就对了。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这是一杯告别的酒,告别的感觉就是很奇怪的。

顾客对我笑了笑说,故弄玄虚。

电视里,那场足球比赛的下半场已经开始了,比分依然没有变化。我随手换了个台,一个有关非洲大陆的纪录片,又换了一个,是一个吵闹的选秀节目。顾客忽然说,就看这个。

电视里的主持人看起来异常亢奋,和刚刚那场足球赛的球员形成鲜明对比,更像是刚刚在非洲大陆上奔跑的野牛,他对着镜头说,有请我们今天的返场歌手周然。

镜头切换至一个面色沉静的男人,他的表情就像是被绑架来的。我似乎是对着电视笑了笑,我不确定,因为有的时候我也无法管理自己的表情。那名顾客指着电视对我说,这是我弟弟,怎么样,很优秀吧。我说,还没唱呢,不知道。

悠扬的前奏响起,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老鹰乐队的歌曲,名字叫做《Desperado》。

Desperado, why don't you come to your senses

亡命之徒,为何你还不清醒?

You've been out ridin' fences for so long now

筑起心墙已如此之久

Oh, you're a hard one

唉,你这个固执的家伙

I know that you've got your reasons

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

These things that are pleasin' you

那些现在让你快乐之事

Can hurt you somehow

也能使你心痛

……

我再回头的时候,看到那杯螺丝起子已经被喝光,钱压在了杯底。刚才的顾客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这如往常一般平淡的一天也即将结束。不过后来的很多年,我一直记得那一天,当晚的新闻特别热闹,因为千山持续了很久的沙尘暴,就是在那天结束的。

(完)

作者:夏阳

写小说的;码字儿的摇滚青年。

孤独之心小酒馆:见过外星人的人

责编: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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