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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佣家人:被真女儿嫉妒的假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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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家人这事应了那句话:生活就是一出不拉幕布的大戏。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被真女儿嫉妒的假女儿

前言

影视寒冬,十八线女演员展敏无戏可演。又一次试镜失败后,她和同样落魄的老演员周望庆、导演谢冬心组了个临时剧组:演雇主的亲戚(活着那种)。雇陌生人扮演自己的家人这事蛮奇怪的,但,孤独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雇佣家人》将以单元形式连载,不定期更新。作者陆雾,忙着搞科研,欢迎大家催更。

第一场

展敏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瘦窄的小尖脸,荡着水光的圆眼睛,挺拔的直鼻,鼻头微微下拉,像是待吻的唇,颜色略显浅淡,但在上妆时算个优点。她上周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可就她的工作而言,已经是快要老了。她是个演艺学校毕业的演员,至今只演过一个偶像剧的小配角。

娱乐圈是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地方,可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将,等成了枯骨时,抽身也来不及了。今年是影视寒冬,原本演主角的人降格成了配角,原本演配角的就变成了查无此人。原本想混不到电影就演电视剧,演不到电视剧还有网剧,最差还有广告。没想到她上次试镜的一个巧克力广告,15秒的镜头,就有三百人竞争。难怪她有些想得开的同学已经转行去当主播和网红。

展敏是想不开的那类,对演戏有种使命感,并不全为了钱。

所以她租着房子,闲时当淘宝模特,有机会了就去剧组试镜。半年下来,她的试镜是毫无结果,但当模特的淘宝店倒是生意不错。可惜只合作了一个季度,就有更“物美价廉”的白俄模特换下了她。

展敏是个尴尬的演员。论美貌,她确实好看,却不至于美得倾国倾城。论演技,她似乎是有的,比瞪眼念数字的要好,但总是缺乏感染力。更糟的是,她没有签经纪公司,一开始是看不上,拒了几家限制太多、抽成太厉害的。等毕业一年后,知道经纪公司的厉害了,再去联系对方,人家已经有了更鲜嫩的候选人。没有经纪人为她鞍前马后的,她能依仗的只有自己在寒风中的一腔孤勇。

这天下午,展敏找同事代了个班,匆匆忙忙赶去一场试镜会。虽然是小剧组的配角,但走廊里已经排起了长队,前面有四五个在补妆。她忽然生出一种悲哀,镜子里的她与她们并无多少差别,不过是一把娇嫩的青春。

她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因为昨天睡得晚,到后面支撑不住,索性坐在椅子上打起盹。再醒来是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小姐,醒一下,已经叫到43号了。”

展敏恍惚中睁开眼,面前站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发福,微秃,面容和善却平淡,像是影视剧里常见的主角父亲模版形象。她一望手里的号码牌,急忙起身,一边道谢,一边匆忙推门进去试镜。

房间里的窗帘是拉上的,灯却开得敞亮,光从头顶浇下来,让人不由生出胆怯。正对着展敏是一张长桌,后面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制片、副导演和选角导演。制片稍稍一昂下巴,示意她打开桌上的试镜剧本。

展敏吞了口唾沫,手不自觉一抖,险些没拿稳。她定了定神,飞快地从上往下读,这个场景不算难。角色是个二十多岁的富家千金,性格嚣张跋扈,苦苦追求的男人却爱上了一个邻家女孩。她和他大吵一架后,得知了母亲突发心脏病过世了。要演的是她在医院看到尸体的一幕。

这是很俗套的故事,展敏自认为能演好。她把眼睛一瞪,调子猛地一提,就嚎了起来,按理说是要表演撕心裂肺地痛哭。可她哭不出来,光打雷不下雨,脸倒是因为做表情而发酸了,整个人像是触电般,一抖一抖的。

展敏表演得很卖力,选角导演却急忙叫住她,说道:“可以了,可以了,你回去吧。你这死得不像是亲妈,像是后妈。就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流两滴眼泪,不然和你爸不好交代的感觉。”话音未落,响起几声窃笑。

展敏嗫嚅道:“真的有这么糟吗?”

制片人挥挥手,说道:“你出去吧,叫下一个进来。”

展敏垂头丧气地走了,在走廊又遇到了那个小老头,却不是巧合,他特意等着她。他说道:“没成是吧?别担心,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我叫周望庆,你叫我老周就好。我这里有个角色,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展敏一抬头,将信将疑道:“是去试镜吗?你是制片人吗?”她不敢完全信他,圈子里假借试镜的名义胡来的事数不胜数,由不得她不上点心。

周望庆笑道:“我不是制片,也是个没什么戏演的演员。我现在待的组里缺一个女主角,你可以来试试。这样吧,你先加我个微信,回去考虑一下。想好了和我说一声,我带你去见导演。不过先说好,不是什么大制作,而且很辛苦,什么都要演。”

展敏道:“什么叫什么都要演?”

周望庆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不会让你做不好的事。什么都要演,就是什么角色你都要试一试,别人的妹妹,女朋友,阿姨甚至妈妈,你可能都要演。”

展敏诧异道:“要一人分饰这么多角色吗?是单元剧吗?还是那种一集一个小故事的?”

周望庆道:“等你去了剧组,见了导演就明白了。”

展敏失魂落魄回了家,现今她演艺事业的最大阻碍是房租。她刚一进门瘫坐在沙发上,房东的电话已经追过来,“是展小姐吧?我是房东郑阿姨啊,你准备什么时候搬出去啊?”

这是一套市中心的老破小,三十平米不到,卫生间是从厨房里隔出来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市区的一套房子出租,近郊的一套用来养老。展敏对他们并无多少好感,总觉得有许多精刮的地方,连开空调时房门虚掩着,房东撞见了也要唠叨几句。

展敏猛地一惊,从沙发上弹起,说道:“我没说要搬出去啊。”

那一头倒还轻声细语的,继续道:“不是这个意思啊,展小姐,你已经一个月没交房租了,那我就以为你不在这里住了。这房子我已经挂出去了,过几天就有人来看房。”

“可是我完全没有地方住啊,你把房子租出去了我怎么办?”

“那你今天把这个月的房租补上啊。”

展敏带着点哀求口吻,说道:“我上次说了,多宽限一个礼拜就好了,下个礼拜我就发工资了。”

“展小姐,你也要为我考虑啊,谁知道你下个礼拜能不能给钱,人家过来看房,那是马上就交定金的。我这房子小归小,地段还是很好的,很热俏的。说句难听的,你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总是不对吧。你个小姑娘家家,总是要顾及点面子的,不要弄得太难看。”

展敏心头一阵委屈,嘴唇一哆嗦,竟忍不住要哭出来,“我下个礼拜一定给钱的。”她胡乱擦着眼泪,倒还能抽出半分思绪想,以后试镜时再哭不出来,回忆一下现在就好。

她把电话掐断,趴在沙发上,脸埋进手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眼泪流干了,人倒也清醒过来,洗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拿出手机看剧组招工的消息。

现在再要找房子已经是来不及了,就算找到了,要多付一个月的房租当押金,她也是拿不出来的。唯一的办法是尽快入组,许多的剧组在影视城拍摄,方便赶进度,都给工作人员就近住旅馆。条件再差些,好歹也是容身之处。展敏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再乱的剧组,只要有包吃包住这一条,她都愿意多看一眼。

可是就算放低了身价找,也一点希望都没有。这段时间开工的剧组都想着节省开支,男女主角一定,剩下的配角都去学校拉学生,再不行,群演里找几个平头正脸的也好,要的就是一个价廉物美。

展敏只能把周望庆的微信调出来,尽量装得半推半就道:“我明天倒没什么事,如果你们这里方便的话,我就来试镜。”

周望庆回复了她,“好的,明天早上十点过来就好。”他发了一个定位,是在一处居民区的三楼。展敏不由得起疑,担心事情有诈。她顺手点开周望庆的朋友圈一看,倒确实像个正经演员,出演过了几部热播的电视剧,展敏也看过,却记不得他的脸。毕竟大多是偶像剧,观众都留心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没人会关心女主角的父亲。

展敏猜招人的剧组是确有其事,但显然不是什么正规剧,说不准就是个电影学院的学生要拍毕业作品,所以随随便便拉个草台班子。借着试镜占演员便宜的事情是常有的。但事已至此,展敏也是无从选择,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到明天,只要她有机会留在剧组,要么是找机会包食宿,要么就是预支酬劳,再找一处房子。

展敏心底压着事,一阵梦,一阵醒,睡不安稳。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灯一开,镜子里的人满脸憔悴。她简单冲了个澡,又喝黑咖啡消肿,用卷发棒把头发卷开,敷完面膜再上妆。试镜常常要求是素颜的,但真正素颜去的演员很少,多少要扑个粉,到最后反而成了化妆技巧的比试,看谁的妆容最是了无痕迹。

展敏按着地址摸到一处旧校区。这儿虽然比她现在租的地方明快敞亮,但也算不上什么高档住宅,栖身在这种地方的剧组自然是谈不上钱的。她的心又沉了沉,但本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她还是决定上楼,赌一赌运气。

房门虚掩着,她叩一叩门,得不到回应,便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第二场

展敏先看见的是一双拖鞋,一前一后甩在地上,像民政局门口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拖鞋的主人就躺在沙发上,毯子一个角垂在地上,睡得很不安稳,沙发不够长,他的腿只能架在扶手上,袜子是黑色的。

展敏轻轻咳嗽了一声,沙发下的男人便坐起了身,温驯的眼睛望过来,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问道:“请问你是来找谁的?”

“你来啦,快坐快坐。这位是我们的导演。”周望庆从阳台走进来,热络地给展敏倒了一杯水,又扭头对男人道:“这就是我昨天说的女演员,过来试镜的。”

“你好,我叫谢冬心,你是展敏展小姐吧。”他客套地同她握了手,像是被父母领来见相亲对象。

展敏咬着嘴唇,不动声色地打量谢冬心,觉得他有些特别。她见惯的落魄导演大致有两类。一种是自命不凡的艺术家,秉承艺术要从头做起的原则,先留了个邋遢的长发,看不起国内一切成名的导演,言必称库布里克和基耶斯洛夫斯基。至于他自己的旷世杰作,尚且酝酿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要先以女演员为缪斯,纵情云雨一番,才有灵感继续创作。

另一种是交际障碍患者。外表上没有定式,但拘谨的神色是甩不脱的。常常戴着眼镜,驼着背,连基本的寒暄都要花吃奶的劲儿才能说出口。不求吃,不求穿,对自己的作品却有一种决绝的执拗,哪怕删减两分钟都能要了他的命。

谢冬心却完全是另一类人。

他的眼睛微微往下垂,眉毛也贴着眼眶弯,配合着他轻声细语的说话腔调,总有种低眉顺目之感。他的长相是一种妥帖的好看,中等身高,偏瘦,轮廓虽深却不嶙峋,鼻子虽高却不尖锐,脸上找不到一处咄咄逼人的地方。气质偏于文雅,又有些疲倦,像是个宿醉未消的科研人员。总而言之,他是个女演员愿意心甘情愿接受他潜规则的导演,只是他看着不会情愿。

谢冬心问道:“你知道过来是试什么戏吗?”

展敏摇头,“只是知道有个机会就来了,是拍毕业作品吗?”

谢冬心轻轻叹口气,转向一边拉高调子问道:“老周你没和她说清楚吗?”

周望庆翘着腿在窗台边喝茶,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说清楚了怎么把人骗来啊。我就和她说是来演戏的,大差也不差。”

谢冬心皱着眉,道:“是这样的,展小姐,我们确实是个剧组,但是并不拍戏,我们是给别人当假亲戚的,不过一切按照拍电影的流程来。”

“不好意思,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话。”

“算了,光说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跟我来就好了,就当是试镜。你把这张纸上的东西读一读。”谢冬心把一张纸推到她面前,说道:“你把这上面的角色设定看熟,然后表演一下。”

展敏定睛一看,纸上的要求是一个二十五到三十岁的女性,身高体重无限制,性格沉默寡言,学习优异,乖巧听话。有一位退休前当老师的父亲。虽然表面上沉默寡言,但其实很关心父亲。

展敏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她重新走到门口,绷紧脸,神色漠然地闯入屋内,把包往沙发上一甩,下巴朝上一昂,不屑于正眼瞧人。

谢冬心叹气,无可奈何道:“错了。”

“哪里错了?”

“表演的核心是生活化,对人物的理解也是复杂化的,你不应该只着眼于她沉默寡言的地方,即使是冷淡的人也是有热情的地方。”

“所以你不准备用我?”

“不,我让你再试一次。你和老周配一下戏,更好地模拟和父亲相处时的表现。”

展敏似有所悟,一个跨步冲到周望庆面前,抓着他的手,嚷道:“爸,我回来了!你还好吗?怎么看着老了这么多了?”

周望庆一愣,只喃喃道:“我还没死呢?你这像是去太平间给我认尸啊,不至于,不至于。”

谢冬心左手扶住额头,完全是哭笑不得,他轻轻拍拍展敏肩膀,说道:“你起来吧,跟我走,我们出去一趟。”

展敏不明所以道:“出去?出去试戏会更有代入感吗?”

谢冬心摇摇头,“不是,我是直接带你去见客户,如果不成功,我就不接这个单子了。顺便你可以考虑一下改行的事情了,像你这样一般漂亮的演员很多,一般漂亮也不会演戏的演员更多。所以多你一个不多。”

展敏自觉受了侮辱,忍不住回呛道:“像你这样没本事又自以为是的导演也很多。”

谢冬心倒不觉得冒犯,仍是微笑道:“你说的没错。”

谢冬心有一辆黑色的奥迪A7,开车送展敏去见客户。他穿着一身偏大的西服,配衬衫,却不打领带,比寻常的保险人员多了一份悠然气度,但依旧不像是电影导演。展敏为先前的话过意不去,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才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谢冬心点头,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自顾自道:“一会儿去见客户,要是对方认可你。你就算加入了我们了,我也并不与你签合同,社保也是不交的,工资日结,做一天拿一天的钱。你以后要是有更好的出路,只要和我说一声,随时走就好。”

“钱不钱的,我现在不在意,我现在是缺地方住,我被房东赶出来了,你有地方给你住吗?”

“不好意思,我们是不包食宿的,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安排你住。”

展敏急切道:“那我能住下吗?我看你这里还是有个空房间的,就当借我应急,实在不行我可以不要酬劳。”

谢冬心面露尴尬,说道:“酬劳还是拿着吧,毕竟也没多少,你也是要吃饭的。我这里是不要紧,腾一间房间给你也可以,但是你自己先考虑好,毕竟异性之间同居,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我穷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要你一句话,可以还是不可以?”

谢冬心含糊道:“那先等你和客户见过面再说。”

展敏错开话题,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算当导演没戏拍,也不用给别人当假亲戚。我看别的导演都改行当婚庆摄影师了。”

“因为我很缺钱,我的一部电影的版权不在我手里,我需要四百万再买回来。我也在做别的兼职。给人当假亲戚主要时间比较自由。”展敏努努嘴,暗自觉得好笑,兜兜转转原来谢冬心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还是那第二类导演,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偏执的占有欲。

“缺钱干嘛不卖车?”

谢冬心笑道:“会卖的,已经和中介说好了,只是现在不准备卖,要不然很多事不方便。”

“为什么会有人找到你们?”展敏望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小得有些不真切,“我是说雇佣陌生人扮演自己的家人,蛮奇怪的。”

“是有点奇怪,但是孤独的人做什么事都不奇怪。有的是形势所迫,有的是失去了想再得到,比如这位客户。”

这位客户姓张,退休前是一所重点高中的数学老师兼教导主任,五年前已经退休了,二十年前丧偶,独自一人把女儿抚养大,但女儿却在几年前意外离世,没说明死因。他现在上了年纪独居,身体又不好,一个人去医院有诸多不方便,就想雇个女儿陪着。这是最明面上的理由。谢冬心猜测里面定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展敏无暇细想,但莫名有些怕。她还没有对着人演过戏。

人的目光是有重量的,落在身上,是沉甸甸的。演员拍戏,是站在镜头前的,镜头后面才是人的眼睛,多少有一层阻隔。可现在直接是眼睛对着眼睛,连话剧都不是,直接把舞台摆在面前,聚光灯都省了,演员和观众共处一室,难分彼此。反倒应了那句话,生活就是一出不拉幕布的大戏。

张老师住在六楼,好在是配有电梯的新楼盘,周边的环境也算鸟语花香。展敏不由羡慕起来,转念一想,倒也正常,毕竟这样的人才有闲钱来雇假女儿。

谢冬心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一个戴玳瑁眼镜的老人,远比展敏想象中更憔悴。她望定他的眼睛,脱口而出道:“爸,我回来了,我今天忘拿钥匙了。”

张老师一愣,见谢冬心在旁边微笑着点头,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是雇佣来的女儿,接话道:“哦,那你进来吧,下次别忘记了。你怎么总是丢三落四的。”

第三场

张老师独住两室厅的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桌面上只零散摆着两本书,一副老花镜和几个茶杯。靠东面的墙上是一个矮柜,放着他亡妻的黑白遗照,微笑的脸尚且年轻。亡者的青春如同积雪的反光,照在同时代的活人身上,愈加显出他的衰老。他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张老师请他们坐下,又忙着斟茶倒水,“来,喝水,你请坐。”

展敏觉得气氛不对,他的客套里带着拘束,显然不完全相信眼前的情景。她对此倒有经验,配角演得多了,常与群演搭戏,知道新手心里总有一种‘演’的意识在,便不能入戏,需要从旁引导着。她便故作随意道:“爸,怎么了?我这么久不回来,你都把我当客人,太生疏了吧。”她知道张老师认识谢冬心,但刻意还要介绍一遍,“这位是小谢,我的同事,是他送我回来的。”

谢冬心自然也接住了这戏,规规矩矩道:“张叔叔好,我是小谢。”

张老师盯着他们,张张嘴,欲言又止。他皱着眉,显然是矛盾的,旧有的印象和眼前的场景在激荡冲突着,他越是迫切地要相信展敏是自己的女儿,越是在心中增添一层迷惑。他终究是叹口气,说道:“不行,不行,我不习惯。”

展敏还是露怯,脱口而出道:“我演得不好吗?”

张老师道:“不是,是我还没把脑筋转过来,我女儿不长这个样子,她是单眼皮,脸胖胖的,你长得太好看了。”

展敏咬着嘴唇笑道:“哦,谢谢,长得太好看这个缺点我也没办法。”

谢冬心从旁接话,说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下午让道具组的同事过来,把您家里的照片换成她的,应该会更有代入感。又或者可不可以给她几件您女儿的衣服。我们会洗干净了再还给你,这都是不额外收费的。”

“这个可以。”张老师点头,“你们还是明天再来吧,明天我估计能习惯了。”

出了张老师家的门,展敏带着点小狗摇尾巴的得意劲,问道:“我演得还可以吧?至少刚才进门的那一下,他还是当真了的。没你说的那么差劲吧。”

谢冬心只淡淡道:“我也没说你差劲。”

“喂,明明是你刚才说我不适合当演员的,不能赖账啊。”

谢冬心望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导演总是很坏的,有时候为了效果要吓唬一下演员。你不算天赋型演员,但只要善于观察生活,就会有进步。”

“那还行,你不是我见过最坏的导演。上次我跟一个组,导演听说演员家里的死人了,立刻让他保持住这个情绪去演苦情桥段。”展敏眨眨眼,摆出撒娇神态,软着嗓子道:“我觉得我留在你身边进步最快,你让我试试吧。”

谢冬心不置可否,把车又开回了他自己家。与张老师的家相比,谢冬心的家是另一重天地,可谓乱得别具一格。他的房子兼具工作室、杂物间与栖身之地三重功能。客厅地上一摞摞堆着书,书房的电脑里剪辑正做到一半,客厅有个小放映机,餐桌上有一叠分镜草稿,显然是用不上了,因为周望庆正用来放瓜子壳。

周望庆听展敏说今天出师不利,嗑着瓜子说风凉话,道:“那老头也是不会享福的,丑女儿看习惯了,一下子来个漂亮的,就知道不是亲生的。”

谢冬心不接话,只是递给展敏三百块钱,说道:“今天麻烦你来一趟了,明天要是有需要的话,我再打给你。”

“那房子的事?”

谢冬心轻声细语,带着些哄骗的口吻说道:“你再先等一下吧,你就算要搬过来,也是下个月的事情,既然付了房租,还有几天的房子也不要浪费。”

展敏知道他在拖延,可毕竟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戳穿,只能低头看手机掩饰情绪。谢冬心是个闷人,不主动与他搭话,他是绝不会开口的。他沉闷木讷的气质甚至让他的脸也显得暗淡无光。

周望庆倒是很多话,但是他那种街头下象棋老头似的活跃,带着丝狡猾,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展敏对这两人全无好感,可又不想主动离开。她小坐了片刻,正巧谢冬心也要出门,就说顺路把展敏捎回家。

展敏知道他也是出去给别人扮演家属,就随口问道:“你是演什么?”

谢冬心略带调侃道:“你去叫别人爸,我去给别人当爸。”

展敏笑道:“这么看还是你赚了。”

到了晚上,谢冬心打电话来,说张老师想约她再见一面,但如果这次还不满意,就不必再上门了。说得很客气,但对展敏当前的处境不算客气。她接电话前刚把两个陌生人赶出去,房东已经找人来看房了。她这两天就算不用露宿街头,家里也成了个免费的博物馆,可随意供人参观。

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她就算找新的落脚点也来不及了,预算少,时间紧,要求高,她估计连地下室都租不到。展敏决心破釜沉舟,明天见面时务必要让张老师入戏,接下来搞定谢冬心,别说是假扮女儿了,就是胸口碎大石,她都愿意一试。

第四场

第二次上门前,谢冬心特意带来了衣服和假发,让展敏暂且先扮上。还拿了张老师女儿生前的照片,让她看着多揣摩。照片里是个十七八岁的圆脸女孩,穿着校服,剪一刀齐的刘海,确实不好看。道具昨天已经换上,张老师家的相框里都摆着展敏的照片。从旁辅助的工作都已到位,接下来全看展敏的发挥了。

谢冬心对她还是不放心,临出门前简单同她说了戏。他说道:“表演说到底就是方法派、表现派和体验派。体验派,我觉得你是没希望了,这要看天赋。表现派,你容易弄巧成拙。方法派还是能努力的,你先完全放松,然后集中注意力,回忆你自己的经历,集中到具体的一个点上。你有在学校里训练过晒太阳吗?”

展敏一愣,问道:“这是什么?”

“就是你坐在椅子上,想象手或者大腿被太阳晒着,有点烫有点热,集中在这个部位,回忆自己曾经被太阳晒的感受。一旦你完全沉浸入自己的回忆,身体就会被自然而然调动。你会觉得背上微微出汗,眼睛有点睁不开。表演也是这样,集中于一个点,一通百通。你明白吗?”

“好像有点明白。”

“还有一点,你对角色是有绝对掌控的。虽然客户对女儿的形象是有自己的定义,但父母对孩子的期望总是好的,如果真的按照他的喜好来表演,反而不真实。父母也清楚,自己的孩子没有那么十全十美。所以你要清楚,这个人物在这种家庭,这种处境中究竟应该是什么性格。”谢冬心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展敏颇感意外,发现他在专业领域倒是个健谈的人。

“我不是很明白。”

“这个客户是个很拘束的人,一板一眼,还是教导主任。他对自己的女儿肯定寄予厚望,同时也会让她感到压抑。那个角色要求是他自己写的,并不完全符合现实。这种家庭环境下的孩子不可能是千依百顺的,要么叛逆,要么拘束,或者两者都是。”

“为什么你会一下得出这么多结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头发和衣服。他的衬衫和西裤都是特意烫过的,衣褶都平了。他头发虽然秃了,可是特意打理过,往两边梳开再定型。”

“你怎么看得这么仔细的?我完全不记得。”

谢冬心无奈道:“这是导演的基本功,也应该是演员的基本功,电影就是对生活的提炼。”

这个回答很一板一眼,展敏忍不住想逗他,“你说得这么认真,可惜你太高了,要不然我看你自己戴个假发扮女的去演算了。”

“如果你失败了,我大概会考虑的。”谢冬心敷衍地笑了。

假发的质量很一般,弄得展敏的头皮发痒,她努力忍住了,手却不断扯着外衣上的毛球。这次谢冬心只把她送到楼道口,让她自己上楼。她敲门时没想好该露出何种表情,所以见到张老师时是面无表情的。张老师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客套地点头微笑,像是在走廊上遇到了不熟悉的同事。

张老师把展敏请进屋,给她倒了一杯茶。他们在升腾的热气里互相打量着,一时间都无从开口,因为不清楚该用何种身份交谈。

张老师的全名张志宗,头上一片狼藉,只剩稀稀落落几根头发铺开,无论是从前往后拨,还是从后往前拨,都显得不够用。他有一种资深老师的气质,不算平易近人,是背着手偷偷在操场抓早恋的那种。他坐在沙发上,背倒是挺得很直,但肚子还是鼓了出来。老年的发福是只胖肚子不胖四肢的,连身上的肉都显出一种虚浮感。她与展敏的父亲不是一类人,她也很难对他感到亲近。

张老师举起杯子喝茶,嘴里吃进去一片茶叶,他慢慢嚼着,嚼烂了再吐出来。展敏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有这样一个习惯。展敏的父亲是个机灵人,长得体面,处世又圆滑,在个二线城市的事业单位当科室主任,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周全。展敏小时候去父亲单位玩,人人都夸她可爱,抢着请她吃点心。后来展敏父亲和一个女同事出轨,母亲一怒之下举报到单位,事情闹大了,展敏父亲只得辞职,当起了个体户,离婚倒是没有离,但父亲从此成了一道黯淡的影子,久不在家,回来就是一身的烟味。像是出于报复,他和女人的交往更加没有分寸了,母亲事后后悔,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当初睁一只闭一只眼,一个总比许多个好。

成年后,展敏对父亲的印象是割裂的。有一半的印象留在十岁以前,那时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让她骑在自己肩上去公园玩。然后她长大,他变老,变成一个肥胖臃肿的男人,背过身躲在厨房里抽烟,后颈的肉层层叠叠皱起来,背影笼在烟雾里,模糊一片。展敏不是不爱他,只是没办法全身心去爱。成年人的生活里注定有杂质。

一旦生出这一层感悟,就像是开车穿过隧道,眼前出现了亮光,一下子豁然开朗。一家人相亲相爱,但未必彼此尊敬。女儿对父亲的态度不必太恭敬,有抱怨,有烦躁,但都有血缘兜底,真正的家人都带着点有恃无恐。

展敏放松下来,话便很轻易地顺着嘴边淌出来,抱怨道:“你不要总是这样啊,这样子很不卫生的。直接把茶叶吐出来就好了。”

张老师一愣,像是把这番话在嘴里也嚼了嚼,才说道:“这个茶叶嚼嚼也有味道啊,不要浪费。你们现在条件好了,和我们那时候又不一样。也不是我要忆苦思甜,所谓从奢入俭难,你要懂这个道理。”

“嚼个茶叶你都能说出这么多话来。”展敏微微别过头。

“你又觉得我烦了,烦是有点烦的,但我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展敏不耐烦道:“是,我知道了。你没事的话我回房间躺一会儿。”她起身,径直往卧室去。一开始不熟悉房子的格局,险些走到主卧去。她来到次卧,把门一关,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她担心演得太过了,惹恼了张老师,直接被赶出家门。客厅里一直没动静,大约过了半小时,张老师才来敲门,说道:“今天我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

展敏松了一口气,跟着张老师往外走。这一片是老城区,东面不如西面热闹,又总是在修路,一阵风吹过,卷起灰尘一片。过马路时,展敏拉着张老师避开一辆转弯的车,嘴里说着,“小心车,爸。”

张老师点点头,别过头咳嗽了两声。等过了马路,他瞥一眼展敏的外套,说道:“我和你说过不要穿这件衣服,女孩子干嘛总穿黑色,老气横秋,像个老姑婆。”展敏发现他不太愿意看自己的脸,显然还没有完全习惯。

“黑色显瘦啊。”

“你又不胖。都瘦得干巴巴了。”

展敏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偷偷反驳,在演员里她算是中等体型了,镜头能把人显得浮肿不堪。为了上镜好看,女演员没有不节食的,催吐的也有不少。展敏以前的室友就总是在洗手台吐,事先喝一大杯掺了水的牛奶做润滑,吐出来后,整个寝室都是一股泛着酸的奶味。展敏为这个和她吵过几次,可后来她因为心悸入院,展敏还是主动去探病。演艺圈像是画皮里的妖怪,最喜欢吃人心,圈子里的人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心脏。很多时候要救都救不过来,可就是这样无数人还是前仆后继。展敏也没资格说别人。

他们来到一家面馆,张老师应该是老顾客了,一落座老板就迎上来招呼,嘴里寒暄道:“今天带女儿来吃饭啊,张老师。”他瞥一眼展敏,继续道:“女儿长得好看啊,像你的。叫什么名字啊?”

张老师顿一顿,说道:“张颜,颜色的颜。”

展敏在旁听了偷笑,对男人,不管孩子长成什么样子,都要说长得像他,以免无故引起家庭纠纷。同时她也笃定起来,觉得张老师这头已经稳了。

张老师叫了一碗面加块素鸡,展敏点了番茄炒蛋面。端上来她却没有胃口,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搅动一块疲软的番茄。这一碗面都是主食,她不敢多吃,晚上要做半小时俯卧撑才能消耗。她掏出手机,消磨时间,想看看朋友圈里有没有新的剧组招工。

张老师在旁边叫她,说道:“你快点吃,不然面就要坨了。还有不要总是玩手机,很伤眼睛的。”

展敏随口道:“我视力很好的。”话出口,她才想起照片里张老师的女儿戴眼镜,急忙找补道:“我今天戴了隐形眼镜。你没看出来吧。”

张老师郑重道:“隐形眼镜多戴眼睛要瞎掉的。”
“你听谁说的?”
“网上看到的新闻,那个小姑娘还挺年轻的,就和你差不多大,好像视网膜都摘除了。”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点吓小孩的口气。
“你不要总是看朋友圈,很多就是骗人的。”

张老师反驳道:“要是朋友圈都是骗人的,那你们干嘛一直都看?”

展敏无言以对,就低头吃面,心里算着热量,估计晚上要绕着小区跑圈。吃完面到前面一个路口,两人作别。张老师忽然客气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不好意思啊,让你听我唠叨蛮久了。”

展敏想,亲疏远近有时真的很奇怪。按理说,家人是最亲近的,可相处起来反而无所顾忌。可一旦找个陌生人花了钱,反而小心翼翼起来。

第五场

送走张老师,展敏就迫不及待发微信向谢冬心邀功,暗示自己要是没地方住,就不能长期与他合作了。谢冬心的回复倒很简单,只问她准备什么时候搬来,要不要帮忙。

展敏的东西买得廉价,丢得轻易。挑挑拣拣一番后,只剩下几个宜家买的小家电,一袋子日用品和两大箱衣服要带走。谢冬心到晚上开车来接她,亲自把行李搬上车。

正巧房东带人来看房,还称赞说,这个男友不错,可以和他住一起。展敏懒得解释,心里对房东有怨气,本想朝她竖个中指,却没这个胆子,只能阴阳怪气说大妈再见。

谢冬心的房子也是租的,不过是三室两厅,有无限制的热水供应,出入便利。一个寻常的三口之家,指望的也不过是这样的房子。

谢冬心在门口问她,“你在这里无亲无故,住到我家里完全没有保障,你都不担心吗?”

展敏笑道:“本来是有点怕的,但是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倒不担心了。我这人一个优点,胸大胆子大。”

话虽如此,展敏洗了澡,就早早躲回房间,睡前不忘把房门反锁,再用椅子抵住。

平心而论,谢冬心是个和善的好人。他没收房租,张老师给的劳务费也全交到展敏手里,只意思意思收了两百块伙食费。但展敏和他亲近不起来,觉得他的脾气不讨厌,也不讨喜。他沉默寡言,表情略带嘲讽,总像是在冷眼旁观,又太轻易能看透别人,而不屑一顾。他是个躲在玻璃后面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存在,可以交流,却不能亲近,伸手摸上去,就是又冷又硬。但与客户相处时,又显得人情通达,机警敏锐。展敏冷眼旁观,只觉得同情,看看讨生活多难啊,逼得社交障碍患者都出来揽客了。

展敏偷偷搜过他的名字,他的处女作是部文艺片,叫《私人的皮格马利翁》,听名字就够曲高和寡。电影在first青年导演投创会拉了投资,然后就再没消息,估计是导演和投资方有矛盾。这在圈子里很正常,投资方坑导演的故事汇总起来,可以写部一千零一夜。有个笑话是,一个广告牌掉下来砸中十个人,有九个是失去剪辑权的导演,剩下一个是失去署名的编剧。

第二天,展敏在老时间与张老师见面。她已经驾轻就熟了。演戏就是这样,进入一个角色时最难,可一旦入戏了,就像是顺着一条河往下漂流,有一种顺其自然的轻松感。

这次他们绕着一所高中散步,就是张老师退休前就职的那所。他从代课老师一步步做起,四十年,大半辈子轻飘飘就耗在里面。路上张老师总是在咳嗽,原本他雇个假女儿也是为了上医院方便,但他迟迟不愿提这事。老人和孩子一样,上医院总是能拖就拖,展敏也不方便主动开口。

到了学校门口,张老师抱怨说,这几届的学生已经不认识他了。好在保安还记得他,很恭敬地叫他张老师,轻易就把他们放了进去。张老师领着展敏在操场外散步,一群穿草绿色校服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旁边站着个体育老师,很用力地吹了声哨子,示意他们走开些。

张老师连忙拉着展敏走开,悻悻道:“这是个生面孔嘛,之前没见过,估计就是这两年来的。”

绕路到一号教学楼,正巧有个女老师回办公室,碰上他们,就热情地打招呼,说道:“张老师,你今天回学校看看啊。”她略带好奇地望向展敏,问道:“这是女儿啊?和读书时不一样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

张老师顿了顿,说道:“还行啊。”

那个女老师倒没起疑,对展敏殷勤道:“你高中也是在这里读的啊,学校也变了蛮多了。是不是都有点认不出来了。”她是那种很热情的性格,但也因为太热情,反而略显造作。

展敏顺着她的话,故意四处打量,问道:“教学楼的外墙是不是重新刷过了?”

女老师笑道:“是的啊,去年全弄过了,实验室也整修过了,你们读书时是没碰上好日子。可惜这两年条件好了,生源反而不行了,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张老师显然不赞同,带点硬邦邦的口气反驳道:“关键还是要用心教,用心了就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女老师讪笑着,又同他们寒暄了一阵,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王雨霞怎么样了?是不是快放出来了?”

张老师勉强道:“我不知道,我和她没联系了。”

女老师感叹:“她还真是可惜了,你待她这么好,资助她读书,结果弄成这样子。所以说人啊,真的很多时候料想不到。你说是吧,张颜?她也是你同学吧,你们以前玩得挺好的。”

“嗯。不过现在也不怎么来往了。”展敏偷偷瞥她眼色,似乎是故意戳张老师痛处。

果然刚走出校门,张老师就气不平,忿忿道:“她以前总是不好好上班,三点钟就溜出去买菜,让我抓到好几次。现在有个儿子在美国,她就觉得不得了了,扬眉吐气了,什么人啊。”

展敏原本好奇王雨霞的事,但还是忍住了没追问,毕竟张老师如今是她的衣食父母,比亲生父母更得罪不得。但她回去后还是和周望庆聊起这事。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给她出了主意,说道:“如果真的人关进去了,你去中国裁判文书网搜一下这个名字,说不得能找到当时的审判文书,就知道是犯了什么罪。”

展敏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按着读音搜了几个大众化的名字,再按年龄筛选,竟然当真有发现,三年前有个叫王雨霞的交易员因为内幕交易,被判入狱八年,缓刑四年,她当时只有二十七岁。

晚饭时,展敏兴致勃勃地和谢冬心聊起这事,说道:“你说,这个张老师还蛮可怜的,亲生的女儿死掉了,资助的学生又坐牢了,标准的一个孤寡老人。我是不是应该对他更温柔一点?”

谢冬心道:“你假装什么事都不知道比较好,你只是被雇佣的家人,不要涉及客户的家事。这种时候入戏太深,没人会觉得你敬业,只会给你自己惹麻烦。”

展敏对着他把眼白一翻,低头闷声喝汤。她知道谢冬心的话说得不错,但讨厌他那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和凡事总往最悲观处去想的态度。

昨天也是晚饭时,展敏与他聊起一条娱乐新闻,是某男星示意保镖推搡粉丝,被拍了视频,惹得议论纷纷。展敏之前和这个男星有过接触,对他印象极差。当时她还是大二,被拉壮丁去剧组当群演。上午结束后,她坐在台阶上吃盒饭,男主演从旁走过,瞥一眼盒饭里的肉菜,半开玩笑道:“给群演吃这么好的菜,再拍下去,钱要不够了。”

到下午,有十多个他的粉丝来探班。一群女孩等在门口,穿着裙子冻得瑟瑟发抖,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保安去赶人。他只拍了几个钟头,就坐上保姆车赶下个场子了,晚上他有个时尚活动要走红毯。

展敏幸灾乐祸道:“这家伙本来就是靠粉丝吃饭的,这次他就要倒霉了。”

谢冬心淡淡道:“这未必,他把投资人打点得很好,经纪人也很厉害。他身上的价值还没有被榨干,公司应该会保他。这件事要压下去不难,人都是很健忘的。”

展敏觉得他的猜测太悲观,但事情发展果然如他所料,隔天某知名女星被爆离婚,闹得沸沸扬扬,风头盖过了先前所有的娱乐新闻。经纪公司再花钱到各大论坛删帖,封锁消息,他的丑闻就无声无息平息下去了。

谢冬心是对的,而且一副对得理直气壮的样子。展敏看不顺他,暗地里和他赌气,她偏要和张老师搞好关系,弄清他家里的纠葛。

第六场

展敏偷偷调查着张老师,其实也不敢有什么大动静,就是上网搜了搜张志宗这个名字,又和上次的女老师私下聊了聊。她也没查出什么内情,就知道张老师是个有口皆碑的好老师,做事负责,对学生用心,就是为人死板强势。学生对他又敬又怕,老师对他敬而远之,又和副校长闹不和,所以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教导主任。

张老师认死理,高标准的性格,展敏已经领教过了。相处不过几天,张老师就对表演提了更高要求,追加了许多细节。真正的张颜不爱吃鱼,喜欢喝排骨汤,冬天也吃冰激凌,听一个他也叫不出名字的日本乐队,喜欢猫,有洁癖。为了最后一条,展敏撩起袖子给张老师打扫了一次卫生。展敏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是额外服务,但张老师过意不去,多加了钱。

张老师道:“这个合同里只写了给我扮演女儿,没说别的事情,你这个也算是额外劳动了,我这辈子从来不会占别人便宜。”

展敏笑笑,不吭声,知道一推脱张老师肯定和她急,觉得受了侮辱。其实她已经发现了,谢冬心让客户签的一系列合同和条例都是废纸,没有法律效力,只是让客户觉得这是合法雇佣。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就是个野路子的私人小作坊,连营业执照都没有,更不可能有法务。

谢冬心会想到干这个,也完全是意外。一次喝喜酒时他被老同学请去,连哄带骗让他假扮新郎在瑞士定居的哥哥。原来新郎是上门女婿,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想找人假扮厉害亲戚充面子,还编了一个哥哥是同性恋,和家里人闹翻的故事。事后为了封口,新郎给了谢冬心一大笔钱,他顿时明白这生意可做。

谢冬心发动关系网,私下一打听,想雇佣假亲戚的大有人在。他就拉了周望庆入伙,归根结底一句话,有钱不赚王八蛋。不过涉及别人家务事很容易惹麻烦,严重了还会被告是诈骗。所以谢冬心拟了一堆毫无法律效力的合同,让客户不敢胡来。他还很谨慎地挑选客户,不找太穷的,也不找太有钱的,基本都是熟人介绍,像张老师,就是谢冬心大学室友的高中老师。展敏知道了内情,对谢冬心倒是刮目相看。

这人看着不声不响,其实胆子大,人又狡猾。为了攒钱买回他的电影版权,可谓不择手段了,要是科技更发达些,给钱让他去火星拓荒,他估计都愿意了。

展敏其实也没考虑好要不要长久做这一行。毕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搞不好还要担风险,而且和张老师的相处已经让她心生厌烦。

张老师不是个讨喜的老头,至少远没有周望庆讨喜。周望庆时常会给展敏带些瓜子花生,讲一两个在剧组里听来的八卦,他很有分寸,从来不会多问别人的家事。张老师却毫不客气地问她,“你家里人同意你在外面做这个吗?”

“什么意思?”

“我说这句话,你不要觉得不好听,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无依无靠的,你爸妈也担心你。娱乐圈又很乱,你陷进去了要脱身都难,全是潜规则,要是你被拉着做一点违法乱纪的事,跑都不了。还是早点转行比较好。”

听他的口气,展敏差点以为自己在贩毒。她出于好奇问了张老师心目中的正经行当。模特演员一类吃青春饭的自然不行,导演画家作家一类的艺术家也容易饿死,互联网这样的新兴行业不够稳妥。公务员事业单位国有银行职员,这种给政府打工的职业,他最为青睐,但对券商颇有偏见,认为那个环境会带坏好人。王雨霞以前就是做证券交易。

展敏没有戳穿,只是随口附和了他几句,觉得他可怜又可笑。有一次他们在路上碰到张老师以前的学生,对方认出是他,远远地就转身跑了。

第二天是阴天,张老师的风湿犯了,打电话问展敏愿不愿意跑个腿,帮他去邮局寄封信。展敏犹豫了一下,想反正也是闲着,就拿了信坐公交去邮局。

信是写给王雨霞的,寄到东面监狱,展敏一路上和自己的好奇心做殊死搏斗,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拆开偷看。她猜张老师一直和入狱的王雨霞通信,只是不好意思和旁人说。展敏终究是个外人,让她知道倒也无所谓了。

张老师犯风湿,只能卧床休息。展敏放心不下他,特意买了点水果又绕回他家。张老师没料到她会回来,正用热水袋敷着腿在沙发上看相声。电视机开着,他的头一点一点,似乎是盹着了。听到展敏的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道:“噢,你回来了啊。”等到彻底清醒后,他的神色又有片刻黯然。

展敏疑心,他那一瞬间是弄假成真了。

张老师不好意思收她的水果,就让她从冰箱里拿一只冷冻的鸭子回去。展敏一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盒速冻饺子。张老师这才想起,鸭子在月头就吃掉了,他这段时间都是用青菜下面条,偶尔配一碗饺子。

展敏忽然想起了自己父母,回到住处急忙给家里打了电话。一如往常,是母亲接的,她在电话那头叫嚷道:“女儿打电话回来了,你把电视开轻一点,我都听不清她说什么了。”

“你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饭吃了吗?”母亲的声音热切里带着点不知所措,似乎有许多话要涌出来,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事,就是正好有空了,打电话回来和你们聊聊。你们最近有好好吃饭吗?不要因为我不在,就吃得很随便,什么青菜下点面条就凑合了。这样不行的,知道吗?”

“没事,我和你爸吃得挺好的,今天吃了牛肉。”

“牛肉挺好。牛肉长力气。”

“你怎么了?怪怪的,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不是,就是今天在剧组里看到一个老头,六十多岁人了,还是演个配角,当演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指望了,外面还接别的活赚钱,回家就吃个水煮面条,怪可怜的。我就想到你们了。”

展母嗤笑道:“你真是想多了,我的退休金管够的,不会这么瞎抠门的,到时候一身的病还要再花钱。这个老头也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七搞八搞的有什么意思。演戏当明星这种事,是留给你这种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的。你最近在剧组里拍戏,累不累?”

“还行,我最近有个女二号要演了。”

“那是什么名字啊?电视剧还是电影啊,我们家的电视能不能收到啊。”

“不一定能播出,这两年堆了好多剧都播不出来。反正就算不播,我也一样拿钱的。”

“你现在钱够花吗?”

展敏故作轻松笑道:“够啊,我不是说了,我有新戏要拍,片酬肯定先给一部分的。对了,忘了说了,我刚换了一个地方去住,搬家了,宽敞了一点。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那我下个礼拜把水果寄给你。你要记得加衣服,我看天气预报,你们那里突然降温了,你不要感冒。”母亲顿了顿,问道:“你要和你爸爸说话吗?”

“下次吧,他反正在看电视,就不叫他了。”挂断电话,展敏趴在床上忍不住哭了。她有满腔近于荒唐的委屈无处倾诉,又觉得辜负了自己的父母。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抽着鼻子去客厅喝水。谢冬心坐在椅子上,把她吓了一跳。她原本以为他要到傍晚才回来,也不知他把她的哭声听去了多少。

展敏尴尬道:“原来你回来了啊。外面天阴沉沉的,在下雨吗?”

他倒是若无其事道:“没有下雨。今天晚上包馄饨,我买了皮子和馅料。你要来帮忙吗?”

第七场

当天晚上,展敏辗转难眠,忽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青春已经快枯萎。二十五岁,是研究生毕业的年纪。可放在娱乐圈,是演纯情女主的最后期限。过了三十,市面上适合的角色只剩一半了,三十五之后,只有女主的妈妈可以选了。这两年再混不出来,她的演艺生涯基本就完了。

展敏的惶恐里混杂着愧疚,她不愿意承认母亲是对的。她当年要考电影学院时,母亲反对。母亲宁愿她上个末流二本,也不同意她当演员。怕她学坏,也怕她挨饿。但展敏一意孤行,她不单是为了理想,还充满野心。她不想当泛泛之辈,做什么倒是其次。

小城市里风言风语流传得广,谁都知道她爸爸外面找女人,让家里的女人举报了,弄得一家都难堪。有人说她妈妈傻,有人说她爸爸奸,总之她就是在指指点点里长大的,拼了命也要逃出去。

可在读书上,展敏是没指望的。她有一个优点,就是睡眠质量好,更具体些,就是一看到数学书就犯困。好在她会唱歌会弹琴,长得出挑,走野路子不至于毫无指望。

在当演员这事上,父亲是支持她的,却不是对她寄以厚望。他多年的积怨还没发泄干净,故意要在这事上和妻子对着干,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意。学校方面考艺术生,要家长签字,就是父亲背着母亲签的,也是他买的火车票送展敏去北京面试。

可真拿到录取通知书,父亲反而懵了,反觉事情真的往无可挽回中去了,他有了无可推卸的责任。母亲哭过也骂过,倒也想开了,后来逢人便说自家女儿争气,以后要当大明星了。展敏唯一演过的电视剧,母亲特意录下来,一遍遍看她的出场镜头,还把她的定妆照打印下来,夹在相册里给亲戚翻看。

展敏知道父母是害怕的。单以最世俗的观点看,养儿防老,父亲的退休金少,母亲的身体不好,以后都要依仗她。但她也没钱,又在外漂泊着。父母越是怕,越要装得若无其事。

她其实也怕。

展敏没睡好,清晨吃早饭时带点恍惚,问道:“你觉得我是不是不适合当演员?我要不回老家找工作吧,婚庆公司里当主持人据说钱也不少。”

谢冬心问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当演员呢?”

“因为不甘心,我长得好看,又有天赋,要是一辈子埋没在一个小地方,太浪费了,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谢冬心苦笑道:“这世上大部分人会被浪费,一个人的大部分人生也会被浪费。”

“所以你是劝我回家去吗?”

“我没有建议,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不过你要走的话,记得这几天的伙食费结一下。”

展敏撇嘴,问道:“我看网上的资料,你好像是摄影出身。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当导演呢?”

“因为害怕。”谢冬心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起身离席,把碗拿去厨房冲洗。

第八场

一周的阴雨后接着一周的大晴天,张老师的风湿好转了,但咳嗽更厉害了,展敏给他买了点药,吃了也不见效。展敏有一次撞见他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在搜索引擎里打字,‘老人一直咳嗽,痰里有血,是不是肺癌’,她别过头,假装没看到。

拖了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他只能让展敏陪着去医院。医院里现在已经用电子挂号了,老年人完全不会用,张老师也不例外。展敏为他把相关手续办妥,回来的时候,张老师已经和一个老阿姨聊上了,还不无得意:“你不会弄的话让我女儿帮你弄,他们年轻人擅长弄这个。”

展敏看到他的炫耀神色不禁感到悲哀,都说老人像孩子。张老师此刻的神情和炫耀父母的幼儿园孩子并无不同。她拿着医保卡为阿姨代办了预约挂号,又耐心为她指了路。

她走后,张老师感叹道:“人老了来看病,没个年轻人在旁边陪着,要被人欺负的。所以还是要有小孩,养儿防老有道理的。”

展敏笑笑,不置可否。这话她只听一半。她已经学会了与张老师的相处之道,听爱听的,剩下的装聋子就好。反正在家里她也是这样。

医院里人头攒动的,他们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看诊。医生让张老师去拍CT。于是他们拿了号,继续等。片子拍出来肺部有阴影,可能是癌,也可能只是炎症,医生又让张老师做了一系列检查,开了药,让他三天后来看结果。

回去的路上,张老师装得满不在乎,说道:“我身体一直挺好的,又不抽香烟,哪里这么容易得癌症。要是癌症,我早就这里痛那里痛,哪有这么太平。”他顿了顿,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这种事情也难说,我以前办公室有个女老师,四十岁就去了,也是肺癌。她也不抽烟,可是家里的男人抽得厉害。不过我家里也没人抽烟,应该不要紧。学校里那些不算,一点点。”

展敏附和了他几句,知道他还是怕的。他们路过一个公园时,张老师忽然道:“那边有个秋千,你要不要去玩?我帮你推。”

展敏觉得好笑,她早过了这样的年纪。原本想要笑着拒绝,可猛然间又明白过来,父母总记得孩子童年时的事,因为那时他们也正年轻着。

展敏点头,坐上秋千,由着张老师喘着粗气给她推。一阵冷风吹过,他们都冻得鼻子通红,缩缩脖子就回家了。

第二天展敏提着袋水果去找张老师。在楼道口见有个女人站在门边玩打火机,短发,浓妆,穿皮衣,搓着手却不愿上楼去。擦身而过时,展敏打量了她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却记不起名字,便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

女人说道:“我叫张颜,以前住在这里的。”

展敏没忍住,脱口而出道:“我知道,我看过你照片。可你不是死了吗?”

张颜叹口气,很疲惫地笑道:“谁和你说的。我爸吗?原来他是这么想我的啊。”

展敏一紧张,就把雇佣家人的事和盘托出。张颜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么漂亮,我爸花这么点钱让你来演我,倒是占大便宜了。不过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意外。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
她说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张老师是个好老师,却不是位好父亲。因为他总爱把学校里的一套规矩带到家里来。张颜读初中后,张老师就限制她和朋友出去玩,强迫她在家里自修,每天布置额外的卷子给她做,不写完不准睡觉。
张颜的学生时代过得格外苦闷,同学都不爱和她往来,一个人总是形单影只的。这种情况一直到高中才有改善,倒不是张老师转了性子,而是他资助来班上的一个贫困生王雨霞。王雨霞的父亲做水产养殖,母亲开了个杂货铺,原本家里还过得去。可是高一下半学期,她父亲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家里一下子就困难起来。
王雨霞成绩优异,每次统考都名列前茅。张老师惜才,怕她辍学不读,就主动提出要资助她到大学毕业。王雨霞和张颜同级不同班,原本不算熟悉,但受了资助后,王雨霞每天约张颜一起吃午饭,放学一起搭公交回家。王雨霞性子温和,人又开朗,张颜很快就和她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约好以后要考同一所大学。
三人的关系发展到这里,乍一看,还算是个温情故事。但其实矛盾已经在水面下浮动了。张老师拿管教女儿的方式管教王雨霞,她私底下有怨言,可是毕竟受了恩惠,不能恩将仇报。她只能偷偷对张颜抱怨几句。
张颜幼年丧母,平日也没有朋友。王雨霞因为家境不好,从小比同龄人成熟。对她既像是姐姐,又是唯一的朋友。张颜近于病态地依赖她,虽然她隐约也猜到王雨霞接近自己有更复杂的动机。
他们保持着跷跷板一样微妙的平衡,直到高三时的一次名校自主招生。一个年级有五个名额,选的是统考前五名,张颜是第六,王雨霞是第三。但王玉霞主动提出放弃,把名额让给了张颜,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的意思,没敢去问。到填志愿时,张老师劝王雨霞考师范学院,一样有985能选,毕业后方便找工作,可以贴补家里。王雨霞却坚持要学经济,吵到最后,她摔门出去。这是张颜第一次见她发火。

张颜参加自主招生却没被有录取,高考失常只上了个普通一本。王雨霞则考入了名校的王牌经济系,她们的大学不在一座城市。

读了大学后,张颜脱离了父亲的管束,交了新朋友,学会了抽烟,也渐渐与王雨霞生疏了。她依旧问心有愧。再见面已经是四年后,王雨霞回张家吃了一顿饭,敬了张老师两杯酒,说自己工作后会尽快把张老师资助她的钱都还上。这话听起来像是要划清界限,张老师借着酒劲发了一通火,闹得不欢而散。但王雨霞还是每个月都把钱汇到账上。

张颜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最长也不超过一年。父亲在学校里待了一辈子,让她对安定有一种天然的惶恐。王雨霞则在外面混得如鱼得水。她每年都会抽几天回来看望张老师,每次都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礼品。她没有刻意露富,但一身都是名牌,包里还有车钥匙。有知道的内情的人都说张老师好人有好报,福气要来了。

福气就是王雨霞很快被捕入狱,涉及内幕交易,金额在两百九十万,属于情节极为严重。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金额这么大,王雨霞是为上面人顶包。但她是被实名举报的,原本就逃不过,只是判几年的差别。举报人就是张老师。王雨霞受审时,张老师作为证人出庭,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张颜彻底同父亲闹翻了,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简直毁了她一生。”

张老师理直气壮,道:“她错了就是错了,又不是我让她去犯法的。我是一直让她好好做人,她要是去考个师范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张颜道:“我不想听你讲道理,你的道理讲得这么好,我看你这一辈子也没有过得有多好。”她当天晚上就提着行李走了,认定父亲举报王雨霞完全是出于私心,他不接受她们的忤逆。

这之后,张颜就再没有和家里联系过。

第九场

展敏问道:“那你现在回来是为了看看你爸爸吗?”

张颜冷笑道:“没那么高尚,是昨天突然有个以前的老师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和我爸在一起。我说没有,她说我爸老年痴呆了,拉了个陌生人说是自己的女儿。没想到是你。”

展敏仔细打量着张颜,发现她比照片上瘦了许多,眼窝凹陷,下颚锐利,便好奇她是怎么减肥的。

“青春期胖过的人这辈子都不敢胖,我靠抽烟节食。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一天能抽两包烟。”她斜了眼展敏,阴恻恻一笑道:“不过胖的时候不好看,瘦下来也不一定好看,我可不像你,我可不像你,怎么样都好看。”

“你不上去找你爸爸吗?”

“不用,我想在这里一个人待一会儿。”

展敏无言以对,她本就觉得尴尬,被张颜阴阳怪气的态度一激,愈发觉得难堪,只把水果往她手里一塞,就近于慌乱地逃走了。

回到住处,她把前因后果和谢冬心说了,他倒不意外,只是说道:“事情倒比我想象得更复杂,还好你没有陷进去太深。”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颜还活着?”

谢冬心承认道:“我不会选完全不了解的客户,也不会只听客户的一面之词,我有事先托人打听过,好几个同学还和张颜有联系,很容易就能找到她。她现在在给乐队当经纪人。不过她这次回来得很突然,我也没想到。”

展敏一摊手,故作轻松道:“反正和我没关系了,现在真女儿回来,我这个冒牌货就要撤了。”

“不过你忘了说最重要的话。”

“什么?我可不会说什么煽情的道别,很肉麻的。”

“不是,你忘记问他们什么时候付尾款。”

尴尬归尴尬,吃饭还是要紧事。没钱就没饭吃,展敏只能硬着头皮发消息给张老师,让他尽快结清尾款。可是大半天都不见回应,打他手机也不通。展敏想起体检报告的事,隐约觉得不安,还是匆匆往张老师家跑了一趟。

张老师不在,开门的是张颜,她卸了妆愈发显得苍白。展敏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就站在门口和她说了一阵客套话,把先前借出的衣服装在袋子里还给她。

张颜有些不耐烦,问道:“这些衣服我早就不穿了,你丢掉也无所谓。我爸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你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就不请你多留了。”

展敏讪笑道:“其实我是来要钱的,之前雇我的尾款没付清,因为你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所以我就过来了。”

“这样啊,我爸的手机坏掉了,电充不进去,他就是瞎省钱,买了个二手机。他也不是有意不给钱,估计是忘记了,你留个微信给我,我转给你吧。”

展敏点头,问道:“对了,你爸的身体怎么样?之前肺里好像有阴影。”

“没事,就是肺炎,吃点药就好了。”

“那就好,你在家里准备长住吗?”

“这和你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我爸雇了你,又不是我雇了你。他要是觉得我这个女儿不好,换一个好的,我也无所谓。”张颜作势就把门一关,展敏苦笑一声,转身就往楼下走。刚出小区大门,正巧撞见张老师提着些熟食回来。他脸上喜气洋洋的,不由分说,就把展敏又请回家吃饭。

一张方桌坐三个人,各坐一边,怎么样都是不平衡的。张颜的脸阴沉沉的,展敏不敢多看她,就埋头喝汤。

张老师偏要火上浇油,对张颜道:“这段时间你不在,小展帮了我不少忙。张颜啊,你起来谢谢她一下。”

张颜白了一眼,道:“谢什么谢,又不是没给她钱。”

“你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快点起来,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人家是客人,说一声谢谢。”

“我不想说。”

“你还是不是我女儿了?平时我怎么教你的?快点,听话。”

张颜无奈起身,敷衍着展敏道了谢。展敏连忙说太客气,只觉得自己要折寿。

张老师给女儿盛了一碗汤,讨好道:“你小时候最喜欢排骨汤,我特意给你买的。”

“以前是以前,我早就不喝这个了,又腻又没有营养。”

“怎么会没有营养呢,骨头汤是补钙的。”

“补钙是假的,只有嘌呤和脂肪。”

“以前都是说补钙的,人家生小孩坐月子都是喝这个的,肯定有道理。你不要听别人瞎说,那都是伪科学。你看你,饭都不好好吃,所以脸色也难看。不要闹脾气了,快点趁热喝掉。”

张颜漠然道:“我脸色差是因为我得肺癌了,和吃不吃饭没关系。”

张老师猛地把脸一沉,说道:“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是肺癌,你要把我检查报告给你看吗?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看你?想得美,我回来是为了看医生,户口在这里,医保能多报一点。”

“你真的得肺癌了?早期还是晚期?怎么会这样子?”

张颜眯起眼,带着点报复的快意冷笑道:“因为我抽烟太多了,你不让我抽,我偏要抽,我现在要死了,你满意吗?反正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好让你再去找一个更满意的小孩。学生里挑女儿已经不够你选了,是吧?现在花钱也要找个更好的。”

张老师慌乱道:“别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哪有什么病不能治,你这个是早期的吧,肯定是早期的啊,你这么年轻啊。”

“早期的癌不是癌啊,你干嘛要说我死了啊。”张颜把碗一摔,猛地站起身,瞪着张老师。展敏以为她要哭,或是要闹,偷偷连纸巾都准备好了,却根本没见闹起来。张老师只抬起头,静静凝视她,不说话,以一个老师及父亲长久的威严说道:“你坐下,吃饭。”

张颜咬着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逞强,可又从潜意识里天然生出一层畏惧。她身影晃了晃,仍旧站着,态度却不算坚决了。

张老师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抽烟是不对,我和你说的没错吧。你现在要听话,快点坐下吃饭。”

张颜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忽然间,这家人就成了比展敏更高明的演员,很熟练地演起了若无其事。

张颜埋头吃饭,张老师给她夹菜,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说她以前的同学,谁谁谁找不到工作啃老,谁谁谁抑郁了要自杀,好像过得都不好。张颜举起碗要喝汤,张老师给她盛了。

父母好像总有这样的本事,越是小的事情越是讲得惊心动魄,越是大的事越是轻飘飘接过去。展敏想起,自己母亲去举报父亲的那个早上,也不过是在家里下面条,多给她加了个荷包蛋。

张老师把碗递回去,轻轻往她背上拍了一下,提醒道:“别把背驼着,坐直一点。以后也别化妆了,都是重金属,对身体不好。”

张颜轻轻嗯了一声,把背挺直。

展敏离开时,张老师嘱咐女儿道:“去送送人家,上门都是客。”

张颜一声不吭跟着她下楼,脚步声也没有,像是一道郁结的影子。到楼道口时,展敏说道:“我想和你说一些我自己的事,是我突然想到的。”

“我不想听。”张颜懒得看她。

“随便你听不听,反正我要说。有一段时间我爸失业了,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学校里订牛奶,一个学期一百五十块,每周两瓶。我很想喝,我妈不同意,说这个牌子对身体不好,其实就是舍不得钱。我很想喝,就偷偷问同学要,喝完了把盒子放在书包里。我妈晚上翻我书包看到了,狠狠把我骂了一顿,说再穷也不能问别人讨东西。其实她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折腾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现在看到这个牌子的牛奶,就想起这事,就觉得恶心。我到现在都不喝牛奶。家人很奇怪,就像是一座山,很多时候挡着你,让你不方便,可是有一天消失了,忽然又让你觉得空荡荡的。不知不觉里,你已经被他们塑造好了。”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害怕吧。”

“那你说完了,可以走了吧。”展敏转身离开,还没来得及走远,就又被张颜叫住,追问道:“你抽烟吗?”

展敏道:“不抽。”

“不抽就好,以后也别抽,对身体不好。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了。”

张颜转完钱就把展敏拉黑了,展敏也无从得知这对父女之后的事。展敏问谢冬心,“你说张颜会留下吗?”

“不知道,就和我无关。”

展敏自顾自道:“我觉得她不会走,我看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张颜没必要为了王雨霞再怪张老师,我看到张老师还给牢里的王雨霞写信。”

谢冬心劝她不必多想,说道:“人在叙述时总是会把自己美化,你就不好奇,张老师怎么会知道王雨霞进行内幕交易。她显然不会亲自和老师说这种事。”

展敏问道:“你是说有人通风报信?”

“有这个机会的人也只有张颜,她和王雨霞毕业后还算朋友,多来往一下,总能知道些内情,有意无意就能和她爸说了。”

“你是说张颜故意想让张老师举报王雨霞?可是为什么啊,她们不是朋友吗?”

谢冬心道:“可能是无心之失,也可能是嫉妒。你是个假女儿,王雨霞也是个假女儿。张颜嫉妒你,也会嫉妒她。把孩子当学生抚养,孩子就会像学生一样竞争。”

“既然这样,张颜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她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

“有些事外人能猜到,父母怎么会猜不到。张老师喜欢当道德家,留在他身边,张颜就成了个污点证人。孩子总以为离开父母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其实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过旧生活。”

谢冬心自嘲一笑,说道:“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你不必当真。你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你还准备继续这份工作吗?”

“我不知道,你让我想想。”

谢冬心道:“那你慢慢想,尽量在世界末日之前给我回复。”他说这话时很一本正经,展敏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这是第一次听他开玩笑。他顿一顿,继续道:“先出去吃饭吧,今天太晚了,来不及做饭了。”

展敏自告奋勇道:“我来做饭吧。”

“不用了。”

“没事,不麻烦。”展敏热切地抓过他的手,左顾右盼找围裙。

谢冬心抽出手,说道:“不是麻烦,是我肠胃不好,所以还是出去吃吧。”

他们吃的是馄饨,附近小吃街上价廉物美的一家店。是一家夫妻店,老板娘在前面收银,老板在后面下馄饨,一掀开隔热帘,腾腾的白烟往脸上扑。

展敏一口气吃完,让热气熏得脸颊发红,望着谢冬心,郑重道:“我还是想当演员。求你帮帮我,再让我住下来吧,我也愿意继续演假亲戚。”

谢冬心轻轻点了头,他不吃葱末,正用勺子一片片往外捞,脸上似乎有些朦胧的笑意。等白烟散尽,又看不见了。

馄饨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在他们旁边,有个女孩挂断电话,正趴在桌上哭。有个母亲在教儿子数学题,有个房产中介在推销地铁旁边的一套房子,有个高中生在插着耳机听音乐。他们在吃馄饨。对面的商铺在卖糖炒栗子,有个中年女人买了一袋边走边吃,捎来一阵软甜的风。

第一单元 完

作者:陆雾

科研人员;擅长社会派推理和家庭故事,反套路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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