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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之夏:穿过那片稻场,二姐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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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伪装的面孔下,我经常能窥探到大人毫不设防的秘密。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前言

春节假期转眼就结束了,你是“原地过年”的一员还是回了乡? 眼下,我们都在经历着不太寻常的日子,和亲朋好友无所顾忌地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过年的场景竟都成了记忆里的事。今天我们请来了作家邓安庆,来讲一个关于家乡和童年的故事。

他说:“一写家乡,我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是啊,在不能回家的日子里,有什么字眼比“家乡”更甜美呢。希望我们都能在这个故事里,获得一些趣味和安慰。看得过瘾的话请移步戏局,那里有更多故事正在发生。

第一场

一直有个女人在我家稻场上徘徊。隔着窗子,我盯住她很久了。大人们都去干活了,连对面云岭爷家那条看门狗花花都不知跑哪里野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还好我家大门紧锁,而我本来是躲在家里写暑假作业的。今天定的量没完成,我是不会允许自己出门玩的。我没有出声,探出半个头,一直密切关注这个陌生的女人。她一转头时,我就会立马缩回去。千万不能让她发现我的存在。

最近一段时间,隔壁镇出现了几桩命案,凶手至今还没有抓到。我们这一带都有些人心惶惶。母亲出门前,特意嘱咐我在家里一定要把大门锁上。趁着女人不注意,我又探头打量了她一番:看样子得有二十岁了,一米五的样子,头发到脖子处烫了个大卷儿,微微发胖,上身穿绿底白波点的短袖衫,下身浅蓝色阔腿长裤。她很少往我家这边看,而是一直探头探脑地往云岭爷家那边瞅。云岭爷家里现在没人。云岭爷自己在江头镇他大女儿贵红家里看店;秋芳娘跟我母亲还在地里干活;秋红中考结束,等成绩出来也是等着,就去镇上我青姨家的服装店打小工,晚上也睡在那边,平常不怎么回来;而建桥呢,肯定又跑到江边钓鱼去了,他来叫过我的,我嫌天实在太热,就没去。

现在那女人直接离开我家稻场,走到云岭爷家那边去了。她左右张望,确认没人后,先上前去敲了敲大门,大声问:“有人啵?”自然没人回应。她又问了几次,确认无人,便贴着门缝往里看。此时,我的心紧张得都快到嗓子眼了。平常时在我家和云岭家中间的那条路上总是人来人往,现在却半个人影都不见。而我自己又不敢冲出去喝止她,万一人家手上有凶器呢?我可不敢冒险。她看了半晌不满足,又跑到左边,贴着窗户看里面。好容易看完了,她又退回到我家稻场上来。这一次,她终于把目光锁定在我家了。我躲在窗户下头,看不到她在外头的行动,但她的脚步声是能听到的。她上了我家大门口的水泥台阶,过了片刻,传来敲门的声音,“有人啵?”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她又敲了几声,我等了片刻,没有声响,便一点点伸出头往外看。没有人在,她走了吗?我不敢确认。我不放心地来回看,真的没有见到人影了。估计她已经沿着大路往长江大堤那边去了吧。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还是狂跳不已。我得赶紧出去找到一个人,不论是谁,只要是一个大活人就好。这样,我才不至于把自己留在这么危险的境地。我跑出了房间,打开大门,站在了台阶上。“哦,有人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吓得尖叫起来:那个女人并没有走,她坐在我家门口阴影处,拿着一张纸在扇风。难怪我在房间看不到她。她被我的尖叫声吓了一跳,立马起身,“你叫么子哦?!”我转身冲进屋去,把大门反锁起来。她赶过来,一个劲儿地敲大门,“你莫怕!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是坏人!”

我该怎么办?她依旧不肯走,而我又出不去。我想冲到阳台上去呼救,可是我很怕上去,她要是有枪该怎么办?我又想去庆阳爷家里打电话报警,可是那也得让我出去才行。那我从后门出去呢,可万一她要是有同伙该怎么办呢……我躲到了后厢房,手里紧紧握着铲垃圾的铁铲,耳朵紧密关注着外面的动静。“细弟儿哎,我真不是坏人……你相信我……你开开门,我是想问一些事儿……”

那声音断断续续,我一直没有回应。我像是淋了一场雨一般,全身湿透,汗水进到了我眼睛里,又辣又涩,我都不敢去抹。后来那声音消失了,万籁俱寂,唯有堂屋条桌上的座钟磕托磕托地响。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但我依然不敢出去。因为我也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她肯定就在门外,耐心地等我失去耐心。我不能上她的当。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为什么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全都被溽热的暑气给蒸发了吗?我几乎是怨恨地想:我今天要是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我有点儿想哭,可是我不敢哭。哭是有声音的。她也许就贴着门缝往里看着,就像在云岭爷家门口做的那样。想到此,我顿时觉得寒毛直竖。

敲门声又一次传来。咚。咚咚。咚咚咚。昭昭。昭昭,开门,昭昭。是建桥的声音。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我把铁铲扔到地上,迫不及待地冲到堂屋,打开大门。果然是建桥,同时还有那个女人。我又一次吓得转身想跑,却被建桥一把拽住。“你发么子神经哦?!”建桥问。我高声喊道:“她为么子在这里?”建桥“咦”的一声,“她不是你屋客人?”我连连说:“不是!不是!”那女人的声音传来:“你莫怕哎!我真不是坏人。”建桥也说:“她一看就不是坏人。”我这才扭转身再次打量那个女人,她笑盈盈地站在台阶上,摊开手,“我也没有刀子,你放心。”我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建桥只穿着一条用云岭爷长裤剪短而成的黑短裤,身子晒得黑黝黝的,他看了我一眼,又去看那女人一眼,“你们不是亲戚?”那女人说:“我没说过我是他亲戚。”我也说:“她不是我屋亲戚!我看到她一直往你屋里看。”建桥听到此,猛地警惕起来,“你是么人?”

那女人又一次坐在台阶上,看建桥和我贴到一起去了,笑了一声,“我不会害你们的。你们莫怕。”建桥此时声音里哆嗦起来,“你……究竟是……做么子的?”我因为刚才已经惊吓过了,又加上此刻有人在,反而不是那么怕了,便大起胆子问她:“你是不是要偷东西?”女人摇摇头。建桥也问了一句:“那你是想找人?”女人点头,她手指云岭爷家,“他家人都去哪里咯?我等了好长时间。”建桥刚要说话,我立马拽住他,给他一个眼神,他又把话吞了进去。我问那女人:“你要找他们做么事?”女人说:“我想问点儿事情。”我接着问:“他屋里人认得你啵?”那女人想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说认得也认得,说不认得也不认得。”建桥咕哝了一句,“你说话好难懂。”女人点头说:“我自家也不好说懂这个事情,只好过来问问清楚。”她沉默了,看着云岭爷家里半晌。

建桥凑到我耳边说:“我想回去换衣裳。”我暗暗地瞪他。他不安地看看自家屋子,又看看那个不发一言的女人。此时云岭爷家那头的稻场上,风吹来,晒在晾衣杆上的花床单扬起来,直到落地后乘着风势,又在地上滚了几番。那女人起身跑过去,抓住床单一角,利索地拾起来,拍打干净,重新晒在晾衣杆上,只不过在床单的两角上都捆了两个结。我冲着建桥笑说:“搞得是她自己家里似的!”建桥不满地说:“我要换衣裳!风吹得有点儿凉。”我坚持不让他回去,“你又不晓得她是做么事的,你现在暴露了自己,待会儿真有了风险,我就救不了你。”建桥又一次打量那女人,“她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坏人。”我反驳道:“坏人脸上会写‘坏人’两个字?你也太天真咯。”虽然此时,我心里也有些动摇,对那女人我也没办法坚持她是个坏人。她没有返回来,而是站在建桥家稻场了,久久地凝望。

堂屋的座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下午四点。建桥一跺脚,“我受不了,我要过去问个清楚!”我没奈何,跟他一起走了过去。那女人站了那么久也不累,她眯着眼睛觑着云岭爷的家门口,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建桥冲过去,大声问道:“我就是这个屋里的人,你究竟要做么事?”那女人吓了一跳,微微后退了半步,听完问话后,脸上浮出惊喜的表情,又一次靠近过来,“你是不是建桥?”建桥愣了一下,点头说是。女人又问:“你爸爸是不是夏云岭?”建桥点头。女人接着问:“你妈妈是何秋芳,大姐是夏贵红,细姐是夏秋红,对不对?”建桥说对的同时,也很惊讶,“你为么子都晓得?”那女人像是没听见似的,她目光始终在建桥身上流连,“长这么大咯!”建桥很不自在地躲在我身后,又问了一次:“你为么子晓得这么清楚?!”那女人这才回答:“我问别人的。”

大路上开始出现自行车叮铃铃的车铃声了,陆陆续续有人从地里返回。花花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回来,见到那女人,立马狂吠起来。那女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建桥喝住为止。建桥转身往家里走,他先推开左边玻璃窗,从梳妆台摸出钥匙,然后走到大门口打开了门。他从堂屋拿出一张凳子来,放在稻场,“我妈很快就回咯,你要不先坐在这里等等。”那女人迟疑了一下,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建桥又说:“你坐着等吧。我去换个衣裳。”那女人这才抬头说:“算咯……我以后有机会再来。”建桥讶异地看她一眼,“你刚才不是很想问我妈一些问题?”那女人轻轻“嗯”了一声,“现在不想问咯。”随即招了一下手,“建桥,你过来。”建桥迟疑地没有动,那女人刚要过去,花花又猛地叫起来。女人只好停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伸过去,“你拿着。”建桥还是没动,“我不要。”女人说:“你给你妈妈也行,自家买点儿好吃的也行。随便你。”建桥依旧不动,也不说话。花花依旧叫个不停,建桥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够咯!”花花随即哼唧了一声,趴在一旁不动。

女人把钱搁在窗台上,然后转身往路上去,“我先回去了。”建桥追问了一句:“你叫么子名字?”那女人摇摇手,“不重要咯。”扭头看到我在,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吓到你咯。”说着她往我屋子后头的柴垛走去,那里停着一辆二六式自行车。她把车子推上路,脚一探就上去了。花花追到路上,建桥随即跑过来,“花花,你找死!”那女人回头,冲我们笑笑,扭身骑车走了。我和建桥并排站在路边,看着她逐渐远离我们的视线。建桥露出惆怅的神情,“为么子这么快就要走嘛,我妈就要回咯。”我想想,说:“也许她跟你妈,有么子事不好当面说?”建桥突然一跺脚,“我要赶紧回去换衣裳,我妈要是看到我又去江边玩,肯定要骂死我了!”说着他转身往家里跑。而我也得赶紧回去煮饭炒菜了,否则母亲回来也得骂我懒得抽筋。

第二场

母亲回来后,在饭桌上我迫不及待地讲了那女人的事情。唯独五十块钱的事情没有提,建桥一再要我发誓不准说漏嘴的。母亲放下碗筷,连连问我关于这女人一切我能知道的信息。见母亲如此感兴趣,我说得也极兴奋。正说着,先是花花奔进来,在饭桌底下打转,接着秋芳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建桥跟在后头,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也默契地眨眨眼睛。秋芳娘跟母亲一起又盘问了我和建桥,我又一次仔细地讲述了一遍。但在一些细节上建桥跟我有不同的意见:“她穿的是白色的鞋子!”我坚持道:“明明是灰色的!”建桥仰起头,坚定地说:“我要是记错了,我做狗!”我说:“这个我不拦你。”秋芳娘打断我们,“她真说‘说认得也认得,说不认得也不认得’这样的话?”这次我和建桥都点了头。母亲又问:“她真等了好长时间?”建桥说:“等一下午了!”秋芳娘接着问:“她看模样不是个坏人?也许她想偷东西?也许提前来踩点?”母亲笑道:“我倒不觉得是坏人。要真是个坏人,也不会等这么长时间,还跟他们说这么多话。她估计就是等你。昭昭不是说了,她想问你一些事情。”秋芳娘没有说话,她想想,又让我把那女人的模样再描述一遍。母亲问:“她走的时候,有留下么子吧?说的话,或者其他东西?”我和建桥对视一眼,一起摇头,“没得!”

秋芳娘看了母亲一眼,“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段时间有点儿心神不宁。”母亲点头,“估计是天太热咯。”秋天摇头说,“我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母亲拍了一下秋芳娘胳膊,“你又想七想八。”秋芳娘露出烦躁的神情,“真不是。我心里头跳得厉害,有时候慌得不行。”母亲轻拍秋芳娘的背,“找个时间去吕祖祠拜拜。”秋芳娘点点头,“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人就是的。”母亲此时瞥了我们一眼,“你们去外面玩一下。”我和建桥相互看了一眼,不情不愿地走出了灶屋。我转头看了一眼,秋芳娘和母亲低垂着头,满腹心事的模样,相互之间也不说话。走到了灶屋门口,建桥恨恨地说:“明明就是白色的!”我愣了一下,“么子白色的?”建桥说:“那女人穿的鞋子啊!”我不耐烦地挥手道:“好好好,白色的,白色的,行了吧?”

建桥提议上长江大堤去走走,我拒绝了。我宁愿在稻场上无聊地来回走动,走着走着,走到灶屋门口,有意无意地往里看上一眼。母亲和秋芳娘警惕性十足,她们头靠在一起细细碎碎地说话,像是两只啄食的母鸡。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建桥站在稻场中央,把一根树棍往远处抛,“花花,快去咬回来!”花花困惑地看看树棍的方向,又看看建桥,迟疑地往建桥这边走,建桥急得直跺脚,“叫你捡棍儿!你蠢不蠢?”花花没动,直接趴在了地上,肚子一起一伏。到了此时,才有了一些凉意。太阳落山了,夜色徐徐降临,天边镶了一层金。母亲突然出现在灶屋门口,喊我和建桥进来。她脸上那严肃的表情,让我心头一凛,感觉有什么极严重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建桥从稻场那头飞奔过来,等母亲稍微走远一点,他忙问:“你没说钱的事情吧?”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么不相信我?”他随即嘻嘻笑道:“哪里有!我只是问一下而已嘛。”

锅里的水沸了。咕噜咕噜。母亲没去管。她跟秋芳娘坐在一条长凳上,像是两个主考官一般打量我们。建桥起初想笑两声,但我没有配合,他只好咧一下嘴,讪讪地贴在墙上。母亲这才说话:“今天下午的事情,你们先莫跟外人说。”秋芳娘补了一句:“建桥,尤其是你爷爷,不准跟他提一个字晓得啵?”这件事情跟建桥爷爷仁秋太有什么关系?我心中冒出这样的疑惑,但我不敢问出声。母亲又接着说:“如有她再来,你,”她眼神抓住我,又甩到建桥那头,“还有你——你们一定想办法让她莫急着走。”建桥抢着说道:“下午她要走,我还留她了嘞!”秋芳娘点头,“你做得对。”建桥冲我得意地笑起来。我忍不住问:“你们晓得她是么子人,是啵?”母亲瞥了秋芳娘一眼,语气变得慎重起来,“不晓得……但有点儿像是猜到……不过不确认,所以要等她再过来……”我追问道:“猜到么人咯?”母亲像是赶蚊子似的,在空中挥了一下手,“细伢儿问这么多,做么事?反正我们叮嘱你们的,你们记得就好。”我和建桥说好。

母亲起身去拿开水壶灌水,秋芳娘还坐在长凳上发愣,她两只手捏在一起,眼睛往窗外看。花花跑过去,贴着她的脚躺下。建桥也跑过去,靠在她身上,“妈哎,我饿了。”母亲忙说:“还没吃?我下点儿面条。”秋芳娘都没有回应,她的神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建桥推了推她,“妈……妈……”秋芳娘小声“嗯”了一下,低头时眼泪落在建桥脸上。建桥吓了一跳,“妈,你为么子哭了?”母亲把开水壶搁到灶沿儿上,从橱柜里拿出一把干面来,“秋芳哎,你莫想七想八。耐心等等,没准儿她还会来。”秋芳娘说:“惟愿她会来哦……惟愿是她……我也不晓得真看到她,我该么样办……”母亲把锅搁到灶眼上,“怕么子,我不是在么。”秋芳娘语气突然变硬,“云岭这个活贼又不在!他要是在屋里,我非要问个清楚!气死个人,我不晓得问个几多次咯,他总是找个借口跑开。有时候怄起来,我真想拿个菜刀去砍他几刀……”建桥拍了一下秋芳娘的大腿,“妈,你吓到我咯!”母亲也说:“莫在伢儿面前说昏话。”秋芳娘又一次哭出声,“我没得办法。”母亲默然片刻,说:“我晓得。”

晚上,还是和往常一样,母亲在二楼大阳台上支了一个大床,架起了蚊帐。不过稍有不同的是,秋芳娘和建桥也过来了。母亲和秋芳娘合力把竹床抬了出来,我跟建桥就在上面玩。母亲又下楼去,过了一会儿,端一盆子切好的西瓜上来。这西瓜还是我早上搁在井水里,一直冰到了现在,吃起来沙甜沁凉。吃完了,西瓜皮搁到盆子里也不扔,洗干净,切掉外面的硬皮,切成丝儿,合上辣椒翻炒,还能做一盘菜。建桥跳下竹床,在阳台上追逐萤火虫。秋芳娘骂道:“你穿个鞋!脚莫烫落咯!”建桥又跑回来,跟我一并躺下,“你在做么子?”我说:“数星星。”建桥看向天空,啧啧嘴,“这么多,哪里数得清?”我没理他,耳朵却始终不松懈地去偷听母亲与秋芳娘的对话。她们坐在大床上,摇着蒲扇,说着极小的话,连蚊子的嗡嗡声都能盖过。我借口下楼去小便,经过她们身边时,她们立马闭上了嘴,耐心地等我走开。建桥也跟着我下楼了,我问:“你不觉得你妈和我妈今天很奇怪吗?”建桥想了想,点头说:“是挺奇怪的,生怕我们晓得么子。”走到大门外,我们对着墙角撒尿。我又问建桥,“今晚你们为么子突然过来咯?”建桥说:“我妈说她在屋里睡不着,非要我跟过来。”

再次上楼时,我示意建桥放轻脚步,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就这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去,母亲和秋芳娘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没得办法……”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中间夹杂着秋芳娘的哭声。建桥悄声说:“我妈又哭咯。”我“嘘”了一声,“那我们现在莫到阳台上去。”建桥点头说好。

我们又一次下了楼,站在我家稻场,一时间不知道做些什么好。花花站在云岭爷家门口摇着尾巴,等我们一过去,它兴奋地上蹿下跳。我们合力把竹床从他家的堂屋抬到稻场上,刚一放停,花花就跳上去了,窝在一角。我和建桥又一次并躺。母亲那边在阳台上喊我们名字,我大声回答:“我们在这边!”母亲很快出现阳台栏杆边,探头看我们一眼,见我们无事,嘱咐了几句又回去了。我们伸脚去蹭花花毛茸茸的背,花花舒服得直哼哼。

建桥突然翻身起来,跑到屋里去,过了两分钟,一只手上拿着手电筒,一只手上捏着一个卡片。我问他要做什么,他把卡片递给我,“我妈去你屋里之前,一直看这个,看一会儿哭一会儿。我问她为么子哭,她就说没得事。我就不敢问咯。”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照片,借着建桥手电筒的光,我看见比现在年轻好多的云岭爷和秋芳娘坐在一条长凳上,表情拘谨,身体僵硬,眼睛呆呆地看着镜头;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女孩,大的那个十几岁的模样,扎着两条辫子,她的右手搂着只到她肩高的小女孩,神情同样都是木讷的。建桥指着这两个女孩说:“你认出来吧?大的那个是我大姐贵红,小的那个是我细姐秋红。他们就是在那边照的。”他手指向靠近大门的位置。我一看还真是,再细看一遍,“那你嘞?”建桥笑推我一下,“我那时候还没生呢!”

我捏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建桥凑过来问:“你能看出个花儿来?”我手指照片感叹,“你不觉得很奇怪?你爸爸、妈妈、大姐细姐都在,你的房子也在,连那个长凳都在,可是你不在……他们没有你,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还是照样吃饭、喝水、走路、睡觉……就感觉没你有你都一样……你懂那个感觉吧?”我语气中的严肃劲儿吓到了建桥,他身子往后退了退,“你发么子神经哦!”我又靠过来,“你想啊,你大姐贵红大你上十岁,你细姐秋红大你两岁,她们都跟你爸妈生活在一起,还是在这个房子里,没有你,他们一点都不觉得缺少个么子……”建桥想了片刻,摇头道:“我觉得没得么子好奇怪的。”我叹了一口气,“你真是管么子都不懂,没得救咯。”建桥一把把照片夺过去,“你才没得救咯。说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盯着他看,他提防着打量我,“你又想做么事?”我说:“你妈看这张照片哭,我觉得里面肯定有蹊跷!”建桥又看了半晌照片,“蹊跷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说:“你看他们每个人的表情,没有一个人是笑的,是不是很奇怪?”建桥像是被烫了一下,连忙把照片扔到地上,“我被你吓到咯。”我还要说话,他叫起来,“你莫说咯!莫说咯!我不想听。”连花花也不安地抬头,看看我,又看看建桥,莫名地冲着空中叫唤了几声,像是在警告什么。

第三场

又是一个无事的白天,大人们都出去了。竹床已经被我们的汗水浸湿了,翻个身都觉得滑腻。阳台上亮得耀眼,照得眼睛几乎都快睁不开了。几乎能听得到滚烫的光针扎在水泥地上的叮叮声。酱叶树的叶片一动不动,花花趴在我们脚下睡觉,远处瓜田里的瓜棚空无一人。没有一丝风,天空湛蓝无云……那一刹那间,我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不敢动一下,也不敢呼吸。我感觉我自己,还有躺在身边的建桥,还有我的屋子,还有整个村落,甚至是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中。时间停止了。空间不动了。一切就像现在这样,不会再有任何改变。我们永远只有十四岁。天气永远如此炎热。夏天永远不会走掉。我感觉无来由的兴奋,与此同时,又有些无来由的害怕。我好想喊出声来,但我忍住了——冥冥中那可怖而迷人的神秘力量此刻只需要安静。

吱呀。一粒声音蓦地弹出,击中我的耳朵。我恼火地捏了一下拳头。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无数粒声音,像是银白色弹珠,扑簌簌地在耳朵里跳闪。薄膜啪地一下破了。我松弛下来,大口呼吸,连带整个世界都松动了一下,吹起了微风,树叶为之轻摆,花花起身吐舌,一只麻雀掠过天空,不知从哪里传来“冰棍儿——冰棍儿”的叫卖声……建桥起身说:“我想吃冰棍儿!”一边说着一边奔下楼去。我又一次躺下,心中充盈着惆怅感,就像是从一场幻梦中醒来。这蝉鸣声铺天盖地,捂上耳朵,依旧挡不住它往我的耳朵里灌。

建桥又气吁吁地爬上楼来,嘴里噙着一根白冰棍,手上的一根递给我,“外面简直是烫脚!你赶紧舔,都快化咯。”冰水沿着我的手掌溜到胳膊,跟着汗液混在一起。难得的一口凉。很想慢慢地吃完,但化的速度实在太快,我只好几口嚼了。建桥推了我一下,我瞪了他一眼,“做么事哦?”建桥把手缩了回去,“我们待会儿去街上要得啵?”我摇头说:“不去,我没钱。”建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我有噻。”我本来想问他钱从哪里来的,随即就想到了昨天女人留下的五十块钱,“你说那个女人还会来么?”建桥又把钱塞回口袋,“鬼晓得!”我说:“要不等等?也许她今天还会来。我们一定要把她扣住。”建桥笑道:“是哪个鬼,昨天看到人,吓得直叫的?”我脚连连踢过去,“是哪个鬼,夜里被一张照片吓得不敢去屙尿?”

推车出门时,我还是忍不住左右张看一番。建桥催道:“不消看的,我已经看过了,她没来。”我把自行车推到长江大堤上,水泥坝面,隔着鞋底都感觉烫脚,白灿灿的阳光晃得眼睛生疼。江水已经漫到堤坝脚下了,透过防护林的空隙看去,茫茫一片,水波汗漫,对岸丘陵只露出浅浅一痕。远处,有人在叫我们的名字,循声看去,毛孩、建斌套着轮胎在防护林间玩水嬉闹。毛孩问我们要去哪里,我待要说,建桥按住我的手,转头打发了一句:“去看我细姐!”刚说完便催着我快骑车走。我悄声说:“做么事鬼哦!”建桥拍拍口袋,“你要是一说去网吧,他们肯定要跟着来。哪有这么多钱!”我想也是,便让建桥赶紧在后车座上坐好。建桥自己的车,秋红上次跟我去镇上找他时摔坏后,建桥跟秋芳娘吵着要再买一辆新的,秋芳娘不肯。建桥只好天天蹭我的车。上下学时,上一趟他骑车带我,下一趟我骑车带他。这次去镇上也一样,我们轮流换着骑,汗水满头满脸,坝上隔一段一个防汛棚,实在热得不行,我们就躲到棚里歇息。一坐下,负责防汛的大人们老爱过来问七问八,那个村儿的啊?叫什么啊?为什么要去镇上啊?我们烦不胜烦,只得又跑出去继续往前骑。

好容易到了镇上,建桥买了两瓶冰可乐,不到一分钟,我们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街上几无行人,大家都躲在房里躲避太阳。穿过建设街,到了人民路,展眼一看是服装市场。我说:“要不要去看秋红姐?”建桥忙推我,“快走快走!”我笑他胆小,他说:“再不去,网吧里人都挤满了!”实在是骑不动了,我推着自行车,跟随建桥在大街小巷间穿行。忽然,一阵莫名的不安感袭上心头。我鼓足勇气往后看,两边楼群形成的峡谷,阳光只照到顶部,谷底脏腻的柏油路上只有一只猫趴在那里。我肯定是热糊涂了,继续跟着建桥往前走。又走过了几条街巷,那种不安感挥之不去,连建桥都察觉到了。他问我在看什么,我摇头说:“不晓得。”建桥退后一步看我,“你又发神经咯!又想吓我!”我没有心情跟他斗嘴,催他快走。他虽然嘴上嘟囔,脚步明显加快了。

到了奔腾网吧,找一个地方锁好自行车,然后推门进去,凉爽的空气合着烟气扑面而来。有空调的地方真好。每一个电脑前面都围满了人。建桥说:“我们去下一家。”我贪恋这里的冷气,不肯挪步,“算咯。下一家肯定也是人挤人。不如在这里等着。”不肯走的另外一个原因,我没有说出口:在人多的地方,我觉得安心。旺盛的人气,能冲淡我的恐惧感。我总感觉脖子那一块凉凉的,有个什么东西一直贴在那里,怎么也甩不掉。那些喧腾的人声,门外嘈杂的市井声,网管穿着拖鞋走路的啪嗒啪嗒声……都失去了尖锐的棱角,变得圆润了,疏远了,罩着我,裹着我,又一次像是进到了一个薄膜中,让我渐渐松弛下来。昭昭。昭昭。好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我。我想答应,可是我没有力气。昭昭。昭昭。有人穿透那层薄膜,把我拽起来。快走。快走。要去哪里。快走。快走。好了。好了。总算抢到了。

脸上突然一冰,我叫了一声,“么子鬼哦!”抬眼一看,浮出建桥的脸,“你没得事吧?”他递过来一罐冰镇饮料,“你是不是中暑了哦?脸色几白哩!”冰凉的液体进入我的体内,让我精神一振,那种恍惚感随之远去。我感觉累极了,瘫在椅子上直打嗝。建桥见我缓过来了,才放下心来,打开电脑,“你要玩么子游戏?我教你。”我摇摇手,他点头道:“那你看电影好咯。”我说好。是一部港台片,黑帮火拼,枪声大作,看得我索然无味。建桥那头忙得热火朝天,游戏页面上,跑动着装备精良的大侠。我很想让他教我玩,但他聚精会神的模样,容不得有人打扰。正无聊时,又能听得到蝉鸣声了,穿透力极强,直达我的耳里。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四处蝉鸣,连成一片,一浪一浪。有多少只在叫?一百只?一千只?也许有一万只吧。我想到在我们出生前,它们就如此鸣叫,一年又一年过去,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后,它们还会一如既往地鸣叫下去。有我,没我,对它们,对这个世界,都没任何差别。想到此,心中一阵惆怅。再看建桥,他一边喊着“操!操!”,一边灵活地移动着鼠标。他不会在意蝉鸣声的,他也不会在意明天该怎么办,当然也不会在意此刻径直向我们走过来的人。

第四场

那只手打在建桥头上时,发出“啪”的一声。建桥恼火地叫了一声:“么人啊?!”他扭过头时,脸上又挨了一耳光,但他没有还手,只是往后靠在桌子上,怯怯地喊了一声:“细姐……”我也忙起身叫“秋红姐”。秋红横了我一眼,“你为么子也在?”我低下头,觉得很羞愧,同时又有些莫名的兴奋。我想跟她解释一番,可她已经拽起建桥的手往门口走,建桥挣扎道:“让我把这局打完哎!”秋红恨恨地说:“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往网吧跑咯?你为么子还来?”说话的同时,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心一跳,跟了上去。建桥说:“我不敢咯!”秋红又狠狠往建桥头上打,“你不敢!你不敢!你真是气死我咯!”网吧里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收银台的小哥说:“莫在这里闹哎……”秋红眼神甩了过去,“要你管!”那小哥缩了回去。

刚一出门,热气轰隆一声砸在我们身上,蝉鸣声震耳欲聋。我们贴着墙站好,秋红久久地盯着我们,也不说话。汗水流到眼睛里,一阵刺痛。阳光像是熨斗一般贴着我们的皮肤压过去。

我们被押送到服装市场,青姨迎了过来,“哎哟,脸都晒成猴屁股咯!”说着要端水给我们喝,秋红说:“青姨,莫惯他们!让他们渴着!”青姨斜瞥了秋红一眼,笑道:“那么行嘞!这么热的天气,要中暑的。”秋红声音嘶哑,眼睛泛着泪光,“中暑是他们活该!”青姨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往楼上去了。我们站在店铺门口,电风扇时不时送来凉爽的风。隔壁店电视上放着古装片。偶有天风穿过市场过道,各色裙子扬起,像是一群无形的人在跳舞。我又一次觉得脖子后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不安感像是丝瓜藤一般,沿着我的脚趾头攀爬到我的头顶。我好想转头去看一眼,可是秋红死死盯着我们。我不敢动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时间都仿佛停滞了。蝉都叫累了,顾客也不来了,电视也关了,秋红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本高中数学书看。看样子她笃定自己一定能上高中吧。建桥弱弱地说了一声:“细姐……我想屙尿……”秋红没理会。建桥又说了一次,秋红瞪他一眼:“管我么子事!”建桥尝试往屋外走了一步:“那我去厕所咯。”秋红没有喝止她。建桥朝我抛了一个眼神。我们同时往门外走去。秋红在后面补了一句,“你们要是敢跑,莫怪我不客气。”

往市场公厕走的路上,我四处张望。建桥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我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建桥不耐烦地打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真是受够了!你不吓我一下,是不是过不得?”我说:“我没有要吓你!我真的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建桥眼珠子左右晃了一下,往我前后左右扫了一圈,又把眼神落在我身上,“你有么子凭据?”我摇头说没有。他气恨地快步走向前,“受够咯!我姐是个神经病,你也是个神经病!”我紧跟上他。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建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究竟是么人告诉我细姐的?太蹊跷咯!”我说:“是啊,很蹊跷!”建桥吓得叫起来,回头看是我,“你搞么子鬼噢!走路连个声音都没得。”上完厕所出来,我说:“待会儿回去,问一下秋红姐是么人告诉她的不就行咯。”建桥摇头,“她本来就生我的气,肯定不会说的。再说我也怕问她的。要不你问吧。”我忙摇手:“我也不敢。她凶起来跟个母老虎似的。”

我们回去时,秋红正在挂衣服。青姨切好了一盆西瓜,放在收银台上,让我们去拿。秋红立马问:“洗手了没得?”我们把手缩了回去。青姨笑:“没得这么多讲究!赶紧吃。”我们还是不敢拿,青姨没办法,拿起西瓜一一塞到我们手上。秋红又说:“还不说谢谢!”我们小声说了一声谢谢。青姨叹了一口气,感叹道:“秋红,他们几怕你的!”秋红瞅了我们一眼,绷着脸说:“怕个鬼哦!要是真怕我,还会跑到街上来上网?要不是那个人告诉我,我还以为他们在屋里好好做作业嘞!”我忙问:“哪个人?”秋红横我一眼,“好好吃你的瓜!哪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上网的事情,我一定要回去说的。”建桥把瓜皮扔到垃圾篓,叫道:“细姐哎!我真不敢咯,我求你咯……”秋红不等他说完,突然走过去,摸建桥的口袋,掏出一叠零钱,“这钱从哪里来的?”建桥小声说:“大姐给的压岁钱……”秋红猛地拍一下建桥头,“撒谎!上次你上网,那压岁钱我就没收咯。说!这次你是哪里偷的钱?”建桥这一下不干了,他跳起来说:“我没有偷钱!昭昭可以证明!”我连忙点头。秋红说:“你们是一起偷的钱吧!”建桥脸都气红了,他叫道:“是一个女人给我的钱!”秋红警觉起来,“哪个女人?”建桥迟疑了一下,偷瞥了一眼我,又看自己的脚,“我不认得……”

经过秋红的再三盘问,建桥在我的补充下,才把昨天那个女人的事情说清楚。秋红想了片刻,又让建桥详细描述一下那女人的长相。青姨在一旁,冷不丁地说:“照这个形容,跟刚才来告诉你弟儿在上网的那个女人长相,还蛮符合的嘛。”我浑身不由得一哆嗦。这么说我的感觉是对的?那个女人一直在跟着我们?而且,就在此刻,那个女人可能就在市场的某个角落看着我们。这个想法,让我寒毛直竖。我不由得往店铺深处躲去。这个动作立马被秋红注意到了,她立马问道:“你在做么事?”建桥也看了我一眼,说:“他今天一直都很神经!神神叨叨的。”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看门外,我的手和脚都在哆嗦。青姨注意到了我的脸色,“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没有回应。青姨拿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又把风扇调整好,对着我吹。但对我来说,根本不是热,而是冷,控制不住的颤栗的冷。

秋红叉着腰站在店铺门口,左看看,右看看,摇摇头,又转身进来,坐在椅子上托着腮,露出迷惘的神情。青姨拿一牙西瓜给她,她小口小口啃着。建桥大起胆来,又去拿了一块西瓜,吃吃偷眼看秋红,秋红没管他,他放心地大口吃起来。我问起那女人是怎么来店里说话的,青姨偏头想了一下,“我当时在收银台,秋红站在过道上招徕客人,那个女人就过来咯。”秋红“嗯”了一声,“她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叫秋红。我说是的。她就说你弟儿——”秋红往建桥瞪了一眼,“建桥在奔腾网吧上网,你去管管……我当时一听到上网,气得不行,抬脚就走,也没想到问她为么子晓得我名字……”青姨淡淡地补了一句,“那女人之前就来过几次的,秋红不记得了?”秋红惊讶地摇头。青姨点头说:“一次是半个月前,她在店里转来转去,也不说买衣裳,也不说找么人,总之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当时你,”说时瞄了一眼秋红,“正在招呼另外一个人。我那时候觉得奇怪,问她想要么子,她就买了一件水红色短袖衫。还有一次,”青姨抓了抓头,“嗯,上周三吧,哦,是的,那天我屋冬儿有点儿中暑,我去拿药回来,她就在店里,秋红你还跟她说过几句话的……”秋红摇摇头,“人太多咯,问路的人更多,我记不住。青姨,还是你记忆力好哦……”青姨笑道:“做生意嘛,要记住每一个顾客的模样。要不是今天一说起来,我都没怎么留意到这个女人。”秋红把吃完的瓜皮搁到垃圾篓,又往店铺门口看看,“兴许她还会再来。”

在青姨家吃了晚饭,建桥想赖在那里看电视。秋红说:“莫给脸不要脸,赶紧滚回去!”建桥扭捏地站起身来,青姨从厨房出来说:“夜里在这里睡,都没得关系的。”秋红说:“我老娘要是没看到他,肯定又要急得上火。”青姨想想,也就没有再坚持。临走时,给我们一人一瓶冰镇可乐,让我们在路上喝。走出服装市场时,我和建桥,不约而同地前后左右扫了一眼。走到奔腾网吧,建桥贪恋地往里看了一眼,“我明明还有一关就赢咯!”我催他说:“你现在是个穷光蛋咯,天都断黑了,赶紧回吧!”我们又一次轮流换骑。太阳在防护林那头慢慢沉下去,霞光由粉红转深红,进而接近于黛青色。江水拍打堤脚,无数大人小孩在水里泡着。他们叫着,笑着,打闹着。建桥也很想跳进去玩,我没有同意。母亲肯定要骂我了,因为晚饭我没做。自从父亲去福建打工后,母亲干活总是很晚才回来,而我也总是做好晚饭等她。内疚感揪住我的心,让我无暇在堤坝上停留。

第五场

让人意外的是母亲并未责怪我,或者说,她的心思并不在我身上。她坐在灶台前默默地烧火,看样子是有心事。我也不敢叫她,蹲在一旁择韭菜。灶腔里的火花舔着锅底,土豆汤咕噜咕噜响。花花跑了进来,在灶台前打转。几样菜都在桌上放好了,母亲这才说:“去叫秋芳娘过来吃饭。”我连忙起身奔过去,到了云岭爷大门口,堂屋里黑灯瞎火,我喊了一声,“秋芳娘!”回应我的却是建桥,他从前厢房里出来,“么事?”我说起吃饭的事情,建桥冲里面喊道:“妈!”秋芳娘没有回应。我走到前厢房门口,没有开灯,借着薄薄的暮光,我看到秋芳娘捏着照片坐在床上发呆。我不解地看了一眼建桥,建桥悄声说:“我一回来她就这样。”他走过去,推了推秋芳娘的手,“妈哎,吃饭咯!”秋芳娘说话毫无气力,“你去吃。我不饿。”建桥垂下手,沮丧地靠在床边,“昭昭你回去吧,我也不饿。”见他们如此,我只好回来了。

母亲听完我的讲述后,随即起身奔过去,我和花花跟在后头。灯打开的那一刹那,光一下子在前厢房炸开。秋芳娘没有动弹,建桥捂起眼睛,“眼睛要瞎咯!”母亲径直走过去,拽起秋芳娘的手,“你还有个儿,还有个女儿,你么能这样嘞?”秋芳娘弱弱地挣扎,“我真不饿哎。”母亲不听,一直把秋芳娘拉出了门,“你饿不饿,都得吃饭!事儿来了,不怕事。你现在这个样,么说得过去?!”到了灶屋,母亲把秋芳娘按在饭桌前,又让我盛饭,放在秋芳娘面前,“好歹吃点儿。明天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和建桥坐在一旁,不敢作声地吃我们的饭。秋芳娘慢慢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点米饭,还未到嘴,手一哆嗦,米饭掉在地上,随即被花花舔掉了。秋芳娘又一次夹起米饭,这次可算送到嘴里了,她一点一点地咀嚼着,眼睛对着前方虚无的一点,慢慢水汽涨了上来,凝结成泪,从眼眶滑落出来。母亲没有说话,递给她手帕。

晚上依旧是母亲和秋芳娘睡在阳台上的大床,我和建桥躺在竹床上。可是谁也没有说话,萤火虫飞上来时,建桥也没有去追。远处庆阳爷家的阳台上,正放着电视,时不时有笑声传来。搁在平时,我跟建桥肯定跑过去蹭着看。但现在,听着大床那边没有任何声响,我们像是被厚重的石头给压住了,连翻身时竹床发出的吱嘎声都是冒犯。建桥一直躺着看天,双手放在肚子上盘来盘去。一只蚊子总也不走,嗡嗡个不停,想打又打不着,真是叫人恼火。蚊子往建桥那边飞去,我胳膊肘碰碰他,让他去打。他突然起身,让我吓一跳。我以为他生气了,正想道歉,他却往大床那边走去,到了床边站住,大声说:“妈,我下午去网吧上网咯。”我惊讶不小,回来之前我们就约定好谁也不提这件事情的。秋芳娘要是知道了,肯定是一顿臭骂,没准还遭打。但秋芳娘微弱地说了一声“好”,再无他话。建桥不满足,他接着说:“我还花了二十多块钱!”秋芳娘“嗯”了一声。母亲此时插话道:“建桥,你去跟昭昭玩,要得啵?你妈妈现在没得心情。”

建桥呆立了半晌,呜咽起来,“妈,我害怕。你莫这样,要得啵?我几怕的!”我下了竹床,过来要把建桥拉回去,建桥不肯动。秋芳娘叹了一口气,坐起来,定定地看建桥,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泪。建桥趁势攥住秋芳娘的手,“究竟出么子事咯?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样,我真的好怕!”秋芳娘摇摇头,说:“没得么子事。我……说不清楚……”母亲坐起来说,“昭昭,你带建桥下去转转。”建桥抗议道:“我不要下去!我要我妈!”秋芳娘让建桥坐上床来,搂着他,拍着他的肩,摸着他的头。建桥依旧抽泣不止。我有点儿看不下去了,返身回到竹床上生闷气。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只听得有脚步声传上来。我吓得坐起来,紧紧地盯着阳台门口,那声音越来越近。我想叫,母亲、秋芳娘、建桥好像都躺下睡着了。花花为什么也不叫?它平常时不是见到陌生人就会狂吠不已吗?

“我猜你们肯定在阳台上。”秋红靠着阳台的门框笑道。大床上,母亲坐起来,像是见到救星一般招着手,声音里透着惊喜,“这么晚了,你么回咯?”秋红走过去坐在母亲一旁,“我放心不下。老四姨爷开车送我回的。”母亲又问:“老四人嘞,我去招待一下。”秋红忙说:“他已经回去了。”母亲拿蒲扇给秋红扇风,“在他店里做事还好啵?”秋红点头,“青姨和老四姨爷对我都好。”正说着,秋芳娘和建桥都起身坐下,秋红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们,回头问母亲,“他们出么事咯?”母亲感慨了一声:“你回来,我也松快一些。你妈,心里头有些不舒服。你妈不舒服,你弟儿就不舒服。”秋红瞪了一眼建桥,“你有么子不舒服哦?下午在网吧玩得不开心哦?”说着跟母亲换过来,坐在秋芳娘身边,搂着她,“妈哎,出么子事咯?”秋芳娘摇头说:“没得事。没得事。过两天就好了。”建桥忙说:“有事!有事!妈这两天老哭!”

秋红端详着秋芳娘,轻捏她的手,“要不要叫爸爸回来?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秋芳娘突然气恨地骂道:“让他去死!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母亲忙喝止道:“秋芳,莫在伢儿面前说这个。”秋红看看母亲,又看看秋芳娘,“究竟是么子事?”母亲说:“秋芳哎,要不告诉伢儿算咯。”秋芳娘摇摇头说:“我说不出口。现在伢儿还是不晓得为好。”母亲没有再说话。秋红还在追问,“妈,你说哎!我都这么大咯。”建桥也跟着说:“你说哎!你说哎!”秋芳娘近似于吼地叫道:“好咯!莫烦我了!”她蓦地从床上跳下,快步往楼下跑。我们一时间都愣住了。秋红想去追,母亲拦住了,“你妈现在不想说……莫为难她了。”秋红又一次坐下了,“是不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母亲说:“我们也说不准……只是一种感觉,而且你妈非常坚持这种感觉。她总觉得这个事情迟早要发生的……”秋红迷惑地看向母亲。母亲苦笑了一声,“你们现在这样生活蛮好的,有些事情不必晓得。晓得太多,你们或许会不开心。何必呢。”

秋红不放心秋芳娘一个人在家,带着建桥回去了。母亲让我到大床上来睡。一开始我们无话,各自想各自的事情。庆阳爷那边电视已经不放了,各家各户的灯也灭了,村庄陷入酣眠之中。我说:“今天在镇上,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母亲迅速坐起来,“么子回事?”我把白天的事情讲了一遍,特别提到了那个女人跟秋红“告状”的事情。母亲靠近过来,让我详细地把青姨的话复述一遍。听完后,母亲陷入沉思之中。我忍不住问:“这个事情是不是很蹊跷?”母亲“嗯”地点头,“搞不清这个女人的来路……虽说秋芳娘总觉得是……”我忙问:“是么子?”母亲咽下后面的话,瞪我一眼,“你也不学好,跑到网吧去做么事?!”说着她下了床,我问她做什么,她说:“我去找秋红说几句话。”我起身也要去,母亲说:“你赶紧困醒!秋红回来肯定有事,我去问问看。”我极不情愿地躺了下来。一等母亲下了楼,我赶紧下床躲到栏杆下面隔着缝隙看。只见母亲把秋红叫了出门,她们站在稻场上说着话,但声音实在太小,我实在听不清。母亲说了什么话后,秋红连连点头。接着秋红就转身回屋了,母亲也往家里走。我迅速跑回床上去,过不了一会儿,母亲就上来了。我装作睡熟的模样,还故意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母亲在我边上躺下来,她拿起蒲扇给我潦草地扇了几下风,又放下了。她叹气。她翻身。她咕哝。她又叹气。她又坐起来。她又躺下。我被弄得特别烦躁,但我还是继续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这是我擅长的。在这个伪装的面孔下,我经常能窥探到大人毫不设防的秘密。母亲也许想找人说话,可我不是她适合的说话对象。父亲远在天边。哥哥在外地也很久没有回来了。母亲怀抱着这么一个秘密,无法入眠。她无法跟我们说,但她也许又很想说。我心里有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复仇快感。是的,你不跟我们说,现在你被它折磨。这个秘密就像是恼人的蚊子一样,一直在头上嗡嗡叫,你就是打不死它。它灵活机敏,狡猾多诈。等你快要入眠时,它突然又在你腿上叮咬一口,提醒你它的存在。

恍惚间,母亲叫我起来,我问去哪里。母亲没有回答我,背转身往前走,我不由得跟在后面。走到了一片芦苇荡,长长的叶片割着我的脸,我喊疼。母亲依旧不回头。我想撵上去,可无论怎么加快步伐,她总是离我一段固定的距离。从江边吹来浓雾,极为湿冷,让我全身变得十分沉重。路特别湿滑,我一步一趔趄。抬头看时,母亲已经不见了。芦苇荡也不见了。我走在一片空茫的雾气中。我感觉后面有人,可是我不敢回头。昭昭。有人叫我。声音在后面。昭昭。我想跑。于是我就跑。没有方向。我甩动双腿。可是我感觉不到速度。昭昭。昭昭。声音压迫我的耳朵。我掸掉。等雾气消散时。前方又出现了一个女人。那不是母亲。她引着我往前走。我想跑到前面去叫她。但我不知道名字。那个女人。我突然想起了。昭昭。声音是从她那里传来的。她停下来了,扭过头来。她的面孔模糊。可是她在叫我。昭昭。昭昭。

昭昭。昭昭。我睁开眼睛,建桥的脸悬在上空。我吓得把他推出去。“你一大清早又发神经咯!”建桥从地上爬起来,生气地拍拍屁股。阳光在我眼里炸开,我只得拿手挡住。我的嘴里像是出了血似的,又苦又涩。我下了床,往楼下走。建桥在后面叫:“昭昭!昭昭!”我恼火地吼道:“莫叫我!”到了堂屋,又到后厢房,又到前厢房,又跑到了稻场,没有人。我真是糊涂了。昭昭。昭昭。我抬头看去,建桥趴在阳台上喊我。我没理他,蹲在地上。这应该是醒的了。我感受到了地面的坚实。花花跑过来舔我的手。我搂住了它,它又蹭我的脸。我几乎是感激地搂紧它。让它的身体贴着我。这是真的了。可是它挣扎地离开,奔到了前方的一双脚处。那脚上穿着的红鞋子干干净净。它走过来。昭昭。昭昭。我忙喊道:“莫过来!莫过来!”

一只手碰到了我的头,我哆嗦了一下。“昭昭,你做么事鬼哦?”是秋红的声音。我抬头,她诧异的脸,浮在空中。我一起身,那脸飘远了。母亲从灶屋出来,喊道:“昭昭,吃饭咯!”我说好。母亲又说:“秋红,你也过来吃。”秋红扬扬手,“不消的,我已经吃过咯。我要去镇上上班了。”母亲点头,“这么早没得车。”秋红笑笑,“老四姨爷今天从市区运货,我跟他约好七点半等在垸路口,他接我走。”说着,她往大路上去,母亲在后面说:“我说的事儿你……”秋红截断了话头,“晓得。我跟青姨也说一声。”花花一直把秋红送到了池塘那边才转身回来,奔进了我家的灶屋,在我的脚下转来转去。我光脚蹭着它的背,扔菜给它吃。我那时才感觉魂灵回到我的身体里,世界开始有了明确的界限,碗、筷、墙壁、门外跑来跑去的建桥、在灶台边洗碗的母亲,都落实了它们的坚固感。渐渐的,门外的蝉鸣声又起,像是滚水翻腾时的水泡,一鼓一灭,一灭一鼓。又一个炎热的白天开始了。

第六场

连续三天高温天气,到了第四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第五天又是一个响晴天。秋芳娘也恢复了精神,招呼母亲一起去吕祖祠烧香。我和建桥也吵着要去。她们硬是不肯。母亲说:“你们就负责看屋。万一要是有么人来了,你们骑车来叫我们。”建桥问:“有么人会来?这几天,我们一直都在屋里头,都没得么人来。今天还不要我们出去!”秋芳娘叱责了一声,“莫刁精!好好在屋里做作业。我看你哦,一页都没写!”建桥还要说话,母亲已经骑着自行车带秋芳娘走了。我们待在前厢房,勉强翻开暑假作业,可是谁也没有动一笔。毛孩跑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去江边玩,建桥连说好。洪峰刚过,江水又往堤坝斜面上涨了不少。防汛棚里的大人们不要我们下水,因为听说隔壁村的已经有孩子淹死了。我们只好待在防汛棚里,看大人们打牌。

建斌进到防汛棚叫我们时,我已经昏沉沉睡了一觉,头上身上全是汗。他对建桥说:“四处找你找不到。”建桥无精打采地问:“做么事?”建斌上前拉他,“你屋里来客人了。秋红姐也在家里,她让我找你回去。”建桥一听来了精神,“是么人来了?”建斌摇头说,“我不认得。你自家回去看。”我们尽可能快地跑到建桥家去。刚一进堂屋,秋红就骂道:“又去玩水!你不晓得死了人?”建桥说:“我们没下水!没下水!”我愣住了:那个女人就坐在堂屋里。她对我笑了一下。我退后了一步。建桥也看到了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毛孩和建斌一边一个,靠在门框上,也在好奇地盯着她。她起身了,走过来,忽然从她手中多了一把奶糖,向我们每一个人递过去,“都晒得好黑哦。”秋红在一旁客气地说:“是哦,一天到黑老下水。几危险哩!”建桥突然问:“是你告诉我细姐我在上网的?”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我有点儿多管闲事咯。”秋红横了建桥一眼,“管得好。他们都不学好。”建桥噘嘴说:“害得我一餐打哦!”

秋红让毛孩把他家的自行车借过来,让建桥去吕祖祠叫秋芳娘她们回来。建桥老大不肯,经不住秋红一顿骂,只得去了。我坐在门槛的石凳上,正好有阴凉,风时不时吹来。秋红陪着那女人坐在堂屋深处。昭昭。我听到秋红提到我的名字。我看过去,那女人正好看过来。对视的刹那,我尝试地笑了一下,没有成功。不过还好,她不再是虚无的一团了。她穿着紫红色泡泡袖短袖,碎花长裙,凉鞋里露出她抹了指甲油的脚趾头,头发束起,露出光额头,眉眼之间有一种我尤为熟悉的神情。秋红说:“不好意思,你等等哈,我妈就要回了。”她笑道:“没得事。”她的方言说起来有点生硬别扭,声音却是软软的。她对屋里每一样事物都充满了兴趣,眼睛看看这里,又瞧瞧那里,扫到我这里,又冲我笑了一下。陈莉姐。我听到秋红如此叫她。在她的座椅边上,搁着一个浅红色提包。花花时不时跑过去嗅了嗅。这次花花没有再叫,它在陈莉旁边躺下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陈莉显然有些坐立不安,她时不时搓搓手,又抹抹脸。秋红说:“马上就回咯。”陈莉连连说好,眼睛时不时看向门外。秋红又问:“我给你添点水?”陈莉没有回应。秋红只得又问了一遍,陈莉才回过神来说好。又过去了五分钟,花花突然起身,奔向门外。秋红起身笑道:“肯定是回咯。”陈莉露出既激动又不安的神情,她站起身,抻抻衣摆,又掸了掸了裙子。先是建桥把车子停在门外,跑了进去,“快给我水喝!我都快渴死了!”接着进来的是母亲,陈莉看了秋红一眼,秋红忙说:“这是隔壁的花娘。”陈莉“哦”一声,眼睛还在等着。母亲回头说:“秋芳哎,你进来,外面太阳这么毒……”我在门槛上向外看去,秋芳娘立在稻场了,缩着身子,她脚下盘着一团小小的影子。母亲只得过去拉她,“进来哎。”秋芳娘说:“我就进来。”虽然这样说,身子还没有动。花花在她脚边转。母亲松开手,“那你自家想好……毕竟事情还没确定。”秋芳娘连连点头,“晓得晓得。我晓得。”

母亲进了屋,跟陈莉打招呼的同时,也假装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番她,“天好热。”陈莉点头,心不在焉地说:“嗯……是热。”母亲又问秋红:“你们么样来的?”秋红说:“老四姨爷开车送我们来的。”母亲说好,又让陈莉坐下,催着建桥去我家拿落地风扇。刚坐下的陈莉,忽地站起来。秋芳娘迈过门槛,她目光没有往陈莉这边落,脚步略有迟疑地,碎碎地往前走了几步。秋红说:“这是我妈。”秋芳娘这才抬头,往陈莉那边掠了一眼,又转向秋红,“给客人倒水吧?”秋红说:“倒咯倒咯。”秋芳娘又问,“加茶叶吧?”秋红回:“屋里没得茶叶。”秋芳娘又说:“那加点儿白糖。”秋红说:“要得。”陈莉拦住秋红说:“不消的。真的。我不渴。”她忽然神情极严肃地喊了一声,“阿姨。”秋芳娘像是没听见,她忽然冲着秋红说:“秋红,你快点去拿白糖!”秋红咕哝了一声,不情愿地转身去了前厢房。

大家都坐下了,一时间无话。蝉鸣声一直未歇,偶尔有人清嗓子,门外不知哪里传来微茫的车铃声。秋芳娘说:“秋红,你带建桥他们出去玩一下。”建桥小声地抗议了一下,“外面没得么子好玩的。”秋红过来拽起建桥的手往外走,走到门槛边的石凳处,她低头看我一眼,我也想把手伸过去让她拉住,但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你也走。”我心里涌起莫名的幽怨,依旧赖在石凳上不动。秋红见我没有跟过来,侧身说:“你是老母鸡抱蛋不挪窝是啵?”我这才懒懒地起身。母亲走到门口,叫住我:“你去把井里的西瓜拿出来,切给秋红和建桥吃。”说着,关上了大门。我们站在稻场上,热气整个儿裹着身子,密不透风,甚至连呼吸都难。我说:“走啊。”秋红没动,建桥也只好不动。

里面没有传出动静来。等着也无聊,我便问秋红:“你是么样找到她的?”秋红说:“就等咯。青姨说了,她既然来了几次,肯定还会再来。等了好几天,今天上午她又过来买衣裳。我就直接上去,跟她说话。”建桥插了一嘴,“她说话好奇怪哦!”秋红点头道:“她是江对岸的人,跟大姐待的江头镇隔得不远。她最近刚到镇上百货公司上班,离服装市场不远,就经常过来逛,尤其是喜欢青姨店里的衣裳。但我总觉得她是冲我来的……”我问为什么,秋红侧耳听屋里,还是没有动静,这才回答我的话,“一种感觉,她眼睛总是往我身上看。有时候出门,总感觉她会跟着,虽然我并没有见到她。”我心里跳了一下,兴奋感隐隐升起。“所以今天她终于过来了,我就不会放她走。你妈,”秋红看我一眼,说:“一再跟我说,看到她,就让她到屋里来。我就问她愿不愿意过来,她立马就答应了……”秋红又往大门那里看,建桥突然冲我们眨眨眼,悄声走到前厢房的窗台前,我们也跟了过去。

窗户没有关,前厢房的房门刚才秋红拿白糖时也没有关,抬眼看去时,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秋芳娘和母亲背对我们而坐,陈莉坐在她们对面,右手捏着水杯,也不喝,左手搭在腿上,眼睛往下看。秋芳娘说:“要不再添点儿水?”陈莉抬头说不用。又一次安静了下来。花花趴在堂屋中央,它发现了我们,立马站起来摇起尾巴,建桥拿手做出“嘘”的动作,花花又听话地趴下,眼睛却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瞟过来。我们紧张得要命,生怕那三人注意到我们。还好,他们都各自低着头不说话。太阳太毒,我们几乎要被烤熟了。她们再不说话,我决定就不看了。又再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时间好像停滞了,每一秒如浓稠的胶液一般,黏在我们身上不动。我感觉到窒息。蝉鸣聒噪不已,闹得我头疼。全身像是被扎破了似的,到处在冒汗。我放弃了,转身时,建桥忽然抓住我的手,悄声说:“她们说话了。”

再次趴在窗台上看时,陈莉正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解开袋子,是叠起来的碎花布小棉被,看样子有些年头了,“这个你认得啵?”说着递过来。秋芳娘忙起身去接,她拿着小棉被,看看碎花被面,捏捏被脚,接着想起什么似的,把棉被翻过来,指着一处,抬眼看母亲,“花姐,这有一块蓝布头……”母亲点头说:“嗯,你那时候从我那堆布头里拿的……”

秋芳娘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她低头把小棉被,叠了一层,又叠一层,叠到方正的一小块,紧紧地攥着。“是不是你家的?”陈莉站起来,又问了一次。秋芳娘点了一下头。陈莉咬了一下嘴唇,坐下来,又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迅疾站了起来,又像是想不起做什么事情,左右无措地张看。她刚动了一下,碰倒了放在脚边的水杯。她弯下腰想要去拿起水杯,可是身子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气力,软在那里。

秋芳娘把棉被搁在椅子上,走过去,手想碰碰陈莉的背,可她又害怕似地缩了回去,“细妹儿哎,真是你啊?”陈莉抬头看了秋芳娘一眼,躲开了。她吃力地站起来,又看秋芳娘一眼,快步地去椅子上拿起棉被,塞到包里,往外走。秋芳娘慌得拉她,“你莫走啊!”陈莉吼了一声,“莫碰我!”秋芳娘吓得一哆嗦,松开了手。母亲跑上前去,拉住陈莉,“姐儿哎,你等一下好不好?”陈莉抽出手来,推开大门,跑到稻场了。我们贴着墙,不敢说话。陈莉并没有往大路上去,反而是蹲了下来,埋着头,肩头一抖一抖。花花跑出门,在陈莉身边打转。母亲跟了出来,扶起陈莉,“姐儿哎,回屋说话要得啵?”陈莉小声地说:“我缓一下。”母亲说好。秋芳娘立在门槛外,喊母亲把蒲扇拿过去,而她自己却不敢上前。她看着母亲给陈莉扇风,嘴里咕哝着什么。

两分钟过去后,陈莉立起身来,母亲想扶住她,她说不用,自己往门口走去。她看到了我们,尝试着想笑笑,嘴巴只能抿了抿。跟在后头的母亲瞪了我们一眼,头往我家那头扬了一下。我们磨蹭着动了身,走到屋门口的位置时,陈莉也到了秋芳娘面前。秋芳娘猛地搂住陈莉,身子往下滑,看样子是想跪下来,“细妹儿哎……我对不住你!”我们都吓住了,陈莉也是,她极力想扶住秋芳娘,“阿姨,你莫这样……阿姨……”她露出尴尬又慌乱的神情,扭头看向我们。母亲和秋红都跑了过去,想扶住秋芳娘。秋芳娘双手钳住陈莉的手臂,头贴在她的胸口,“我一醒过来,他们就把你抱走了……我没得一天心下不想到你……真对不住……对不住啊……”母亲和秋红两人一人一边搀着秋芳娘。母亲说:“我们进去说,外头太热了。”秋红说:“我们也想进去。”母亲想了一下,“唉,算咯。进吧。”

秋芳娘想伸手去摸陈莉的脸,陈莉本能地躲了一下。秋芳娘怯怯地缩了回来,手也松开了,“我不配……对不住……我不配……”她转身想回屋,身子蓦地软了下去。母亲见不对劲儿,冲着秋红说:“肯定是中暑了。”大家慌忙把秋芳娘扶到竹床上躺下,解开上衣最上面的两粒扣子,秋红去拿水,建桥拿扇子,我跑回家去拿落地风扇。一番忙乱,秋芳娘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直到落到陈莉那里,手又一下子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陈莉没有把手抽开,“阿姨,莫说咯。你歇息一下。”秋芳娘摇头,还是要说,声音一粒一粒艰难地吐了出来,“对……不……住……”陈莉忽然之间控制不住地抽泣。母亲过来抚着陈莉的背说,“你莫怪你妈。”陈莉摇头说:“我不晓得要怪么人……我为了找到亲生父母,花了好多年。”母亲连连点头,“你妈为了找你,也是不晓得问了几多人……你妈生你大姐贵红时,你有个叫仁秋的爷爷,就要送走。你爸爸说第二胎应该会是个儿,所以就留下了。到了生你,还是个女儿,上人就不高兴咯。生你的第三天,你妈妈白天起来干活,还要带你,实在太累了,就去睡了一觉。等你妈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被抱走送人了。你妈那时候每天都哭,问了好多人,没得人告诉她你被送到哪里去了……”

陈莉不说话,她垂着头,一只手任由着秋芳娘攥着。我和建桥贴墙站着,几乎是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站在母亲一旁的秋红忽地问:“我是不是也要打算送人?”她绷着脸,双手剪在背后。母亲跟秋芳娘对视了一眼后,秋芳娘闭上了眼睛。母亲“嗯”了一声,不安地挪挪身子,才说:“你妈生了你,每天都不敢睡觉。她就把你放在自己边上,守着你……就是怕像你二姐那样……”她瞥了一眼陈莉,“你生出来的第四天夜里,大概是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在屋里就听到你屋这边的声响,赶紧跑过去看。你爷和你爸,还有……”秋芳娘突然说:“莫提他们咯……”秋红哽了一下,“我爸也在?”母亲默然不语。秋红暴躁起来,“花娘,你说哎!你说哎!”母亲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秋芳娘,“论理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何必呢,都过去咯。”秋红坚持道:“我要晓得!”声音之大,我们都吓了一跳。

母亲长吁一口气,接着说:“当时我就是在这里——”母亲指着前厢房门口,“你一个叔爷把你抱着,你妈拦腰抱住你叔爷不让他走,你爷爷就在堂屋骂你妈生不出儿来……我要过来劝,你爷爷就说我不该多管闲事。你妈当时就说要是把你送走,她就去跳江喝农药……”说着,母亲弯腰去撩起秋芳娘额头上的刘海,“你看到你妈额头上这块疤没有?就是你妈自家往墙上撞……当时流了好多血……”秋芳娘声音小小地说:“莫说咯……莫说咯……都没得么子好说的……”母亲继续说,“你爷爷怕闹出人命来……你就留了下来……直到你弟儿建桥生出来,你妈的日子才好过一些。”大家的目光一时都投向建桥,建桥埋着头,脚一下又一下踢着墙。秋红又追问了一声,“我爸全程就没说么子话?”母亲噎住了,低头想了一下,“我不记得了……”秋芳娘忽然坐起身来,“你爸爸这个活贼!”母亲拦住说:“秋芳哎,莫说了。”秋芳娘坚持说了下去,“我不管他了!我忍了这么多年。”他眼睛看看陈莉,又看看秋红,“老二送走,他不跟我说。我问他送到哪里,他装糊涂说不晓得。老三要送,他躲在后厢房,不吭声。你说我怄气不怄气?!”说到这里,秋芳娘像是呼吸不上来,大口喘着气,母亲和陈莉让她躺下来。秋芳娘不肯躺,她激动地往下说:“我恨死你爸咯!我也恨死那个仁秋老头儿咯!我恨得要死!我原本顾忌你们晚辈晓得这些事不好,现在我顾不得咯。我就是恨。恨得骨头疼!”

大家又一时陷入沉默之中。花花在稻场上叫起来,紧接着门外传来“冰棍儿——冰棍儿”的叫卖声。建桥忽然说:“我想吃冰棍儿!”秋红叱责道:“都么子时候了!”建桥往门外走,我说:“你哪里的钱?”建桥迟疑地停下来。陈莉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起身递过来,“多买几根。”秋芳娘忙起身说:“莫娇惯他!建桥,你回来!”陈莉坚持把钱塞到建桥手中,“快点去!”建桥捏着钱,立马跑了出门。堂屋的空气莫名地松动了。秋芳娘说:“都十四岁了,还和细伢儿一样,不懂事。”陈莉又回来坐下,“我看细弟儿就蛮好。只要莫太贪玩就行。”说着她抬眼瞥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秋红说:“跟个活蛇似的,有个缝隙就钻,有个空儿就去耍。你说他,他还犟嘴!”陈莉点头,细细端详着秋红,“你也是半个大人咯。”秋红脸蓦地红了,“哪里有……就是看不得他那个样儿……”母亲搂住秋红,“几好的读书苗子。肯定会上一中!”秋红嗔道:“花娘,你莫乱说。通知书都没到。”母亲笑,“我平常时绝不说假话,你要是没考上,我头剁给你当凳儿坐。”大家都笑了起来。

第七场

去村口的肉铺买了两斤肉,又去王十八的养鸡场买了一只鸡和一袋鸡蛋,再去胡凤家鱼塘买了两条草鱼……东西都是建桥拎着坐在后头,我负责骑车。我问建桥多了一个姐开不开心,建桥说:“又多了一个管我的人!”我笑道:“是哦,还没进门,就不要你上网。”

到了云岭爷家,接过我们买来的食材,母亲和秋芳娘进到灶屋忙活起来。我跟建桥负责剥大蒜,秋红负责切土豆,母亲去井边洗菜。陈莉想过来一起帮忙,秋芳娘忙说:“细妹儿,你好好歇咯。”陈莉说不用,她过来,给灶里添柴火。锅里的鱼汤咕噜噜冒泡。陈莉若有所思,抬头问了一声,“我原来叫么子名字?”秋芳娘愣了一下,想了想,抱歉地摇头,“还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字,你就抱走了……”陈莉说了一声“好”,声音哽了一下。秋芳娘锅铲在鱼汤里搅动了几下,搁了点儿葱花,“原本你爸……叔叔想把第二个生的,叫建桥,只要生出的是伢儿。”我胳膊肘撞了一下建桥。建桥嚷起来,“我一点都不喜欢建桥这个名字!”陈莉斜瞥了一眼建桥,笑了一声,“我在江头镇也有一个跟建桥差不大的弟儿。”

秋芳娘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在那边还好啵?”陈莉把棉花杆折断,塞进灶膛里,火光在她脸上跳闪,“爸爸前几年得了癌症去世了,妈在江头那边种地,我现在在工作供我弟儿读书。”

陈莉一边烧着火一边讲着她那边的事情。她的养父母都是农民,起初没有孩子,正好看到小学铁门上挂了一个弃婴没人要,他们就带回了家。这个弃婴就是陈莉。养父母对她很疼爱,虽然后来有亲生儿子,对她的态度也从未变过。读初中时,她跟同学吵架,那同学说她是个抱养来的野种,她气得要死,跑回去问养父母。养父母这才告诉了她的身世,并把当年那个篮子和里面的小棉被给她看。陈莉那时候就决定要找出自己的亲生父母,并要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要她。秋芳娘听到此,双手杵在灶台上,又一次落泪。陈莉默然了半晌,说:“菜熟了,我去拿个盆子。”

剥完大蒜后,我往建桥脸上抹了一下。建桥也不示弱,反抹我一下。正打闹着,秋红过来把大蒜拿走,“你们真是无聊!”建桥嘻嘻笑道:“你现在变成老三了!”秋红横了她一眼,“你真是个爸爸疼爷爷爱的儿种哦!”建桥脸沉了下来,“又不是我故意的。”秋红顿了顿,摇摇头,“不怪你。”说着转身把大蒜递给秋芳娘。建桥叫了一声,“二姐!”我推了她一下,“你还真是叫的快!”建桥没理我,又叫了一声:“二姐!”陈莉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建桥,“你叫我?”建桥连连点头,“二姐,你是么样找到我们的?”陈莉看了一眼秋芳娘,“其实,我已经见过贵红姐,也见过叔叔了……”秋芳娘讶异地问:“你们么会碰到一块儿去咯?”建桥跳起来,也问:“看到我外甥吧?……我现在是舅舅哦!”陈莉点头说:“看到了,白白胖胖,几可爱……盖在他身上的花棉被是你做的吧?”她看向秋芳娘,“我有一回在贵红姐那里买东西,看到小睡轿里有那床小棉被,就问贵红姐是么人做的,她说是她妈送过来的。”秋芳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太老气咯,贵红都看不上!”

陈莉因为是在镇上上班,等放假的时候就会坐长江轮渡回到江头镇。每回回家,总得买点零食带回家给弟弟吃。而上了江头镇码头,贵红姐的小超市是第一家,所以她常会去那里买东西。一来二往就熟了,那次见到那小棉被,感觉跟自己的那床很像,心里一下子触动了。再看贵红姐,感觉她的长相跟自己也有相似的地方,便存了心思,每回回家都要过来买买东西聊聊天。聊了几次,她也逐渐摸清楚了家里情况,知道有个妹妹叫秋红的,中考结束了,现在在镇上服装市场打点儿小工,贵红还特意留了地址,反正她工作的百货大楼离服装市场近,去买衣服也方便;也知道了还有小弟叫建桥,很调皮,爱玩闹。最后,她顺嘴一问是哪个垸的,贵红姐也告诉了。知道了这些后,再回来上班,只要空闲时,她就会去服装市场那边转转,远远地看看秋红,有时候装作买东西的样子过来,跟秋红也会说两句话,再看看秋红的长相,跟自己也有相像之处,她更觉得有可能是一家人。

到了前段时间,她终于忍不住,跑到垸里来看看,正好碰到了建桥,还有我。那时候,她很想等到秋芳娘回来,可是心里又觉得害怕,很担心自己想多了。一旦确定不是,找了这么多年的希望落空,自己会很难接受。前几天她准备再去服装市场,在大门口看到建桥和我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她就一路跟了过去。直到后来看到他们进了网吧。这一点,建桥和她那边弟儿一个样,在网吧里一玩起来就疯了心。所以,她就回到服装市场告诉秋红。

秋红把炒好的青椒炒肉往饭桌上端,放好后,又催着建桥去端其他的菜,“建桥那个上网的钱,还是你给的呢!”建桥说:“还有三十块钱,都被你没收了!”秋红做势要打,“哦,我不打你一顿算好的。”秋芳娘手拿锅铲,看看陈莉,“你莫太娇惯他!他有几多钱就能花几多钱!”建桥跺起脚来,“明明钱最后都被你们没收咯。都说我!”他生气地往门外走,母亲正好进来,提着一篮子洗好的菜,“做么子鬼哦,建桥!”建桥说:“不要你管!你们都不要管我!”他走到稻场上,花花爬过来蹭着他的腿。等他再进来时,菜都已经好了,满满一大桌,花花兴奋得在桌子下转来转去,啃着建桥扔下来的骨头。除开建桥吃得香,我们大家其实胃口都不怎么大,说话也不多。秋芳娘不断地给陈莉夹菜,那碗里都堆成了小山,但陈莉吃得不多,她不断地说:“阿姨,我够了。真的够了,阿姨。”建桥在桌子那头喊道:“二姐!二姐!你莫叫阿姨,叫妈咯!”秋芳娘忙喝着:“这么多菜塞不住你的嘴?!”其他人没有说话,感觉大家都在等着。陈莉夹起碗里的一块肉,低头慢慢嚼着,吞咽时候噎到了,连连咳嗽起来。秋芳娘起身说,“锅里有汤,你喝一点儿。”母亲说:“我去端。”秋芳娘忙说:“我去我去。”

吃完饭后,陈莉要帮着收拾,秋芳娘和母亲都不让。陈莉把秋红和建桥叫到一边,说了一些话。我因为是个外人,没好意思蹭过去,便到稻场上逗花花玩。大路上干完活的叔伯婶娘们陆续地经过。昭昭。昭昭。昭昭。他们走过去一个,叫一声我的名字。我一一答应着。吃饭了啵?吃了。吃了么子啊?吃了肉。肉好吃啵?几好吃。昭昭。昭昭。又有人叫我,一转身却是陈莉。我也跟着建桥叫了一声二姐。她过来,往我手里塞了十块钱,“莫告诉你妈。”我不要。她已经走开了。等秋芳娘和母亲收拾好灶屋出来,陈莉要回去了。晚上她还有一份工要做。秋芳娘拉住她的手不放:“歇一夜哎。”陈莉还是坚持要回。没有办法,秋芳娘打包好一堆饭菜让陈莉带回去,平常时可以热着吃。趁着陈莉转身跟母亲说话时,秋芳娘又拿出一个鼓鼓的红包,塞到她的提包里。

我们一行人把陈莉往垸口的省道送,在那里有公交车到镇上。陈莉一再回头说:“不用送咯。真不用送。”秋芳娘拉着她的手说:“没得事。再送送。再送送。”来到了公交牌下,我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秋芳娘挽着陈莉的手臂不放。建桥时不时往前头看看,过了几分钟,他喊道:“车来咯!来咯!”等车子停在我们面前,陈莉说:“我走咯。”秋芳娘“嗯嗯”两声,说不出来话。陈莉上车时,忽然转身小声叫了一声:“妈。”秋芳娘愣了一下,车门已经关上了。陈莉坐在最后面,埋着头没看我们。

车子往镇子的方向开去,开到王家园拐了一个弯,看不见了。又等了两三分钟,秋红说:“我们也回吧。”秋芳娘喃喃说道:“我还没来得及答应。”我们一行人又往垸里走去。母亲和秋红,一边一个,半扶着秋芳娘。建桥跟我走在后头。“我又有钱咯。”建桥偷偷贴过来说,我问有多少,他摇摇头,“保密。二姐给我的比细姐多,我瞄到咯。”我白了他一眼,“你小心再去上网被捉到!”建桥啧啧嘴,“我去市区上网,二姐和细姐都捉不到哩!”我没再理他,甩掉他往前走。天色渐晚,暑气不散,母鸡站在柴垛上咯咯咯地叫,蝉鸣声一波一波拍打过来,风中有了各家灶屋飘来的饭菜香味。晚上看来又要睡阳台了。

作者:邓安庆

作家,小说书写者的生命中,很少有所谓浪费这件事。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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