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五爱发财却被“鬼”缠身

2021-02-25 10:41:42
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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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2002年的一天早上,我家档口到了两包新货,当时来拿货的客户挺多,我就合计着等会儿再往里拿。可就在“等会儿”的工夫,五爱市场管理所的两个管理员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那时我们都管五爱市场管理所叫“物业”,里头有十多个小子,平时主要负责向各个“床主”收管理费,另外也管消防安全、占地经营、业户纠纷、买家退换货什么的琐事。

这天来的俩人都是小生荒子(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小脸沉沉的,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眼神还挺凶。其中一个长了满脸包,说话口气挺冲:“哎,货占道了啊,瞎啊?”

年轻气盛的我,一听就有点儿不乐意,顺嘴接了一句:“咋跟你爹说话呢?”俩小子的眼睛立马瞪得有铜铃那么大,我家的服务员赶紧拉了我一把,两步走出档口,朝他们满脸堆笑:“大哥,马上拿进去,马上拿进去。”

服务员哈下腰,手刚碰到一包货,谁知“满脸包”手更快,把另一包货一把抄起,拎走前还扔下一句话:“货扣了,明天上办公室来取。”

我追出档口,又被服务员拽了回去,说只要给钱,货就能拿回来:“50块钱姐,咱犯不上跟一群傻×置这闲气。他们看你是刚来的,又是个女的,就想占点儿便宜。占吧,就当给他买烧纸了。”

以前我知道五爱黑,但没想到会这么黑。那时的五爱服装城,物业的人都是招聘的,每天正事不干,净琢磨收外快的道儿。只要有钱收,干啥都合规,不给他们钱,喘气都有错。很多业户为了在这儿挣点辛苦钱,敢怒不敢言。

我把过去在公家单位工作的那一套拿出来,说要去找他们领导。服务员听了呵呵一笑:“姐,他们领导叫‘二鬼’,比他们还王八犊子呢。”

这人之所以得名“二鬼”,是因为不仅阴险,而且十分好色。有时他看上谁家服务员了,就扣人家的货,老板派漂亮服务员去要,他就趁机占便宜。他也占不了大便宜,就摸个手搭个肩膀啥的,真让他欺男霸女,他也没有那个胆量和本事。总之是癞蛤蟆蹦脚面子上——不咬人,但膈应。

其实,这已经不是二鬼第一回扣我家的货了。

我最初在五爱做生意的时候,还有公职在身,平常两头忙。那会儿我家雇的服务员叫小娜,人长得透亮,当过模特儿,在五爱很混得开。

第一次被扣货,小娜没有通知我,而是单枪匹马去了物业。二鬼摸了摸小娜的手,货就十分顺利地要了回来。没想到自此以后,我家的货就隔三差五被扣,今天说消防不合格、明天说模特摆出了位,把小娜的腿儿都跑细了。最后,小娜跑急了眼,要货时直接跟二鬼说:“哥,差哪儿啊?哪天下行你别走,咱哥俩出去喝点儿。”

二鬼早就想跟小娜出去喝点儿了,毕竟小酒一喝,小手一捏,整不好能发生点儿啥故事。可他并不了解小娜,这姑娘喝白酒不行,但啤酒都是踩箱套子喝,等闲老爷们儿压根不是她的对手。

果然,那晚二鬼让小娜灌得找不着北,见谁都喊爹,听说连裤子都尿了,洋相出大发了。

此后二鬼不扣我家的货了,但有事儿没事儿总爱路过我家档口,停下来跟小娜扯两句咸淡。他眼睛往肉上盯,说话之间还总爱拍拍打打、摸摸索索。

而这种事,在五爱市场,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等我正式辞去公职,专心在五爱做服装生意的时候,小娜已经彻底离开五爱,不知去向。她刚走没多久,二鬼又缠了上来。

自打辞职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在外边做生意得忍,于是叹了口气,从腰包里抽出一张50大钞,让服务员去拿货——我实在不想跟这帮人打交道。

这一切都被对面档口的宽姐看在眼里,她忍不住指点:“你跟他横点儿,别讲道理,跟人说人话,跟鬼你得说鬼话,你跟他说人话他听不懂,就得骂他,把他八辈儿祖宗都给他骂出来,给他爹的黄儿都骂出来,他就老实了。”

宽姐名字里没有一个宽字儿,她只是胖,奇胖,而且胖得独特,她横着胖,四方形的宽脸上生出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宽姐家贫立事早,早些年在外头摆过地摊,出过夜市,在小河沿的早市卖过秋刀鱼,干过的营生不少,苦和亏都没少吃,见过的人事儿自然也多,所以啥道都会点儿。

平时在卖货间隙,宽姐总爱跟我唠嗑,笑我“瘦得跟个白条鸡似的”。她把自己的衣袖往上一撸,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膀子,向我秀肱二头肌,还必须得让我过去,拿根手指头戳一戳。我一边戳,她就一边说:“你摸摸,你摸摸,你再瞅瞅你,这肉稀松。你这不行,你得吃,你得干活儿。”

宽姐真能吃,也是真能干活,一包货往后背一甩,跟甩一个小坤包似的,瘦点儿的扛包老爷们儿都干不过她。虽然不咋好看,但这种体格在五爱是有一定优势的——左右没人敢惹宽姐,连物业的人也不敢惹她。

熟悉之后,宽姐告诉我,她刚来五爱的时候在一楼出档口,卖中老年服装。物业欺负新人,巧立名目扣她的货,头一回她没吱声儿,第二回也没吱声,第三回她不干了,跟物业的人吵吵儿起来。

吵吵儿就是动手的前奏。宽姐蚕眉倒竖,小眼睛瞪得奇大,两条宽阔的肩膀一耸,先把物业那小子的手台(对讲机)给下了,“啪”地摔了个稀巴烂。然后一个饿虎扑食,上去把对方脖子给搂住,之后开始玩埋汰的,连哭带号、连掐带咬、把对方的裤鼻子给拽豁了,还把他的手往自己的胸脯上按,嚷嚷着:“杀人啦”、“强奸啦”。

市井打架没招式,就是一顿王八拳,男女混战,宽姐声势又足,当时没人看清是谁打谁。只知道打完仗后,物业那小子丢盔卸甲,一只手还提拉着裤子,宽姐的脸上有一条清晰的大红血道子。

当时众人一致认为宽姐吃了亏,“这女的就是再身大力不亏,终究也不是男人的对手”。后来事情平息,行里人开始盛传,说那道伤是宽姐趁回档口的时候自己抓的,“她一定要把物业给整拉稀不可”。

警察和物业的领导很快赶来,宽姐挺有经验,跟警察说自己得先去验伤再去做笔录:“脑袋疼,里面嗡嗡的,还迷糊、晕,怕脑袋里有血块儿啥的。”

宽姐说得贼拉邪乎,身体还不住地往下倒,警察只得同意。之后警察又问物业那小子身体咋样,那人没经验,直接说没伤,还强调自己是在执行公务,挨了警察一通臭骂。

最后验伤报告出来,宽姐是轻微伤,但她不要赔偿,非要让那小子进去待两天不可。当时派出所处理类似的纠纷常采用“拖”字诀,最后大多会不了了之。可宽姐不依不饶,下了行就坐在派出所不走,说不按章处理,她就层层上告。最后,派出所和五爱物业的人都被烦得够呛,那个被打的小子只好服软、掏钱。

宽姐这人挺仗义,到底没要钱,她在派出所里拿手指头戳那小子的胸大肌:“你小子挣钱也不容易,总装什么×?你当啥我不管,你咬谁我也不管,但是你咬我,我干不过你,我也得给你撕下来一嘴毛来!”

从此,宽姐就在五爱市场立了腕儿,一般物业的人不敢到她的档门口去刮旋风。

那天,见我家服务员拎着一大包货晃晃地走回来,宽姐就说物业“狗”,看人下菜碟,欺负我是新来的:“咋一包都整去了?整两件凑和一黑袋子,意思意思得了呗,你就跟他干!”

我瞅了瞅宽姐的身板,再看看自己1米5多的小个儿,只能笑笑不搭腔。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决定跟物业那帮人“文斗”,结果方案还没想出来,二哥就来给我站脚助威了。

二哥之前也在五爱市场混,后来在外面做正经生意,官商两道通吃,他的名号在五爱市场挺好使。自从他帮我打了招呼,就没人来找我麻烦了,有时我家的货摆出去一点儿,服务员站凳子上喊货,物业的人撑死了也就客客气气地提醒我两句。

2

一晃到了2009年7月,盛夏的五爱市场跟个大蒸笼一样。空气不流通,人还多,汗味跟其他各种奇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此时宽姐已经不在我对面出床子了,业主换成了一对年轻人。男的叫小刚,女的叫陆芳,结没结婚不清楚,平常就“老公”“老婆”地叫,也没见着孩子。

陆芳之前在海城卖过服装,看老板挺挣钱,就自己找了个门脸儿单干,后来听说在五爱干服装钱好挣,就直接杀了过来。他们手无寸铁,什么倚仗都没有。

五爱的档口有的是,货源也好整,为了省开支,他们没雇服务员。这种情况很常见,陆芳会卖货,穿样子也行,所以这笔钱省得对。陆芳长得特别漂亮,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总像蒙了一层雾。她的皮肤真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长得白里透红,是真的白里透红。

开张当天,小两口欢天喜地,仿佛看见雪片似的钱向他们招手。但没想到第二天,物业就来扣他们的货了。

来扣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物业的老面孔老潘,他还带了一个生面孔的寸头小子,红脸膛,鼻梁有些塌,穿着工作服,一双皮鞋擦得锃亮。

老潘说小刚家的模特摆出位了,影响顾客走道,也影响消防。这帽子扣挺大,很有威慑力,有板有眼,挑不出毛病。小刚和陆芳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些规矩,于是忙不迭地道歉,小刚说:“大哥,我马上往里挪行不?”

“那不行,得挨罚。不罚不长记性。”老潘脖子一梗,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然后指使红脸小子,“小段,来,你进档口收一包货。”

那个寸头小子“噌”地就蹿进了档口,不管三七二十一,收了一包货出来,看样子得有二三十件衣服。之后两人头也不回朝前走,老潘扔下话,让陆芳两口子回头上管理所取货去。

如果扣货时间短,一般到办公室就取回来了。如果时间长,物业会给个牌儿,得去负二楼的小仓库里取,还要另外收费,一包货一晚上10块钱。当然,这些钱都被管理员们私下分了。

见小两口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周围的老业户就七嘴八舌地给他们支招儿:

“你就去物业,到那儿扔五十、一百的,货就回来了。”

“千万别要票儿(收据)啊,不然明天还得找你家麻烦。”

小刚有些不解,陆芳捅了捅他的胳膊,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50块钱能把货取回来那就去,“就当破财消灾了”。小刚愤愤地骂了一句,然后转身朝档口外走,可走到外边又停下脚步——他连管理所在哪儿都不知道。

旁人又是七嘴八舌,一顿指挥。

小刚进办公室时,二鬼正坐一张办公桌后头,一边喝水一边听音儿。小刚给老潘递了100元钱,又给二鬼敬了一颗烟,二鬼拿着并没抽。

货顺利取回,小刚却不服气,他坐在档口里骂,说这还没挣多少钱呢,先掏出去100,“这钱叫啥钱啊?算咋回事?不明不白的”。

陆芳安抚小刚,让他小点儿声,要是让物业的人听见了,搞不好钱花了还找麻烦,到时候更闹心。之后,他们问我们这些老业户,“什么情况会被扣货”、“是不是总扣”。

我们说不用担心,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可着一只羊没完没了地薅羊毛。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往后几天,也确实消停了。

大约一周后,二鬼竟亲自带人来到小刚家的档口。小刚以为他们又是来扣货的,立即站了起来。二鬼却表明来意,说他家亲戚逛五爱街,相中了小刚家的一件小衫,想用拿货价拿一件。

小刚这点儿社会经验还是有的,他特别热情,赶忙问二鬼亲戚喜欢啥颜色,穿啥号,还说不合适就拿回来换——当然,他不敢要钱。

当时陆芳正蹲在地上给顾客找货。那几年流行低腰牛仔,陆芳哈着腰撅着屁股,露出了大半截白花花的腰。这种景色在五爱街并不稀奇,二鬼也没拿正眼看,只是陆芳答对完顾客抬起头时,跟二鬼站了个脸对脸。

二鬼的眼睛顿时就有点儿发直,他以为漂亮的陆芳是小刚雇的服务员,就开始搭讪:“没在行里见过你呢?新来的啊,都在谁家干过啊?”

“啊,我媳妇儿,我俩没雇服务员,费用太大了。”小刚边说边把衣服装好,递给二鬼家的亲戚,最后还嘱咐:“看上啥上这儿直接取来,不用麻烦我哥,他一天挺忙的,你来就行,提我哥就好使。”

陆芳也在一旁帮腔,全然不知危险正在悄然靠近。

3

没过几天,小段一个人来了,他目标明确,直扑小刚家的档口,说他们门口的凳子得往里摆,“这么做违规了,扣货一包以示惩罚。”说罢,他矮身钻进档口,三下五除二收了一包货,之后便大摇大摆地离开。

小刚两口子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咋总踩线儿呢?还有多少条线儿是自己不知道的?买卖这么干下去不扯淡吗?钱给了,人情送了,好话也说了,究竟是差哪儿了呢?

左右档口的人也觉得奇怪,让他们好好回忆回忆,是不是无形之中得罪了物业的哪个人。可是小刚和陆芳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旁人只好劝:“你们别担心,以后熟了就好了,这是五爱的‘特色’。”

五爱市场的管理员没有编制,有一天没一天的,得着机会就使劲儿找好拿捏的新业户吃拿卡要。一般情况下,仨瓜俩枣儿能摆平他们,毕竟财去人安乐,嘴再甜点,多叫两声哥,这帮人拿了钱、得了恭敬,里子面子都有了,时间长了,就慢慢差不多少得了。

听旁人讲着五爱的套路,小刚脸上的神情不断变换,时而懊恼,时而茫然,到最后又重新现出一丝希望来。他伸手卸下腰包,信心满满去要货,但等他回来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他竟然空手而归。

物业的人说小刚家档口的问题很严重,那么轻易就让他把货拿回去,不会长记性。他们还说了一大套官话,说管得严也是为了大家好:“左右都看着呢,管别人不管你,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回头人家一咬怎么办?得一碗水端平了。”

小刚无言以对,陆芳却坐不住了,这货要是扣个十天半个月,就过季卖不出去了,等于干赔钱。

见此情景,旁边档口的人便鼓动陆芳去拿货:“女的好说话,叫两声大哥就给他叫懵圈了,说不定一分钱不用花。”

陆芳果真“蹬蹬蹬”地走了,而小刚在档口里坐立不安,卖货也心不在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小刚有些懊恼,目光都有些发虚、发直,甚至再次问我们这些老业户:“在五爱街干买卖开始都这么难吗?大姐你们都被扣过货吗?”

我们只好纷纷点头,但说实话,像他家这样频率的扣货很少见,这是明摆着搅和生意。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哪能那么欺负人?但这话没法儿跟小刚说,他年轻气盛,如果因为旁人多嘴再弄出点什么事儿,谁良心上都过不去。

隔了半个多小时,陆芳回来了,小段跟在她屁股后头,拎着一包货。小段一边走一边跟陆芳说话,但陆芳爱答不理的。大伙儿一看——陆芳这待遇有点儿高啊,过去在五爱街,业户被扣了货一般都是自己往回拿,哪有物业的人亲自往回送的?

小刚隔壁档口的女老板就笑着说:“还得是年轻啊,像我这样的老么咔呲眼的,货都不稀地扣,他要是敢扣我货,我上去随便让他摸。”

众人听了哈哈笑,那大姐更来劲,又加了一句:“我怕小伙儿不稀摸。”大家就笑得更甚了。

这时,陆芳已经走了过来,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见她脸色不好看,大家也不笑了,都回头忙自己家档口里的事儿。小段把货扔在小刚家档口门口,转身就走,啥话也没撂下。

陆芳进了档口坐下就不出来了,小刚脸挺黑,跟进去问陆芳:“我去不好使,你咋说的把货给要回来了?”

陆芳没回答,仍旧气鼓鼓的,说:“老王八犊子色迷迷的,一瞅就不是啥好人,不得好死!”

“那你吃亏没?”小刚脱口而出,但他没问“老王八犊子”是谁,他以为是扣货的小段。

“那倒没。”陆芳说,“他敢,我骟了他!”

很快,小两口的对话就被进来买货的顾客打断了。

那天下行时,我见小刚和陆芳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心事重重。几天之前,他们还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的样子,不是问东边档口沈阳有啥好玩的,就是问西边档口沈阳有啥好吃的,在其他业户累得饭都不想吃的时候,他俩还能去夜场玩,第二天凌晨2点照样上行,精神儿的。

看来啊,还是年轻,经不住事儿,心里也搁不住事儿。五爱街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多少人长则一月、短则一周就因为各种事情铩羽而归。万里长征,这还是第一步,如果他们连第一步都整不明白,还是趁早别在五爱街混了。

晚上回到家,我跟丈夫说起这小两口的事儿,最后说,如果小刚他们找我,我会帮忙去二鬼那儿说句话,毕竟我的买卖干得还行,逢年过节的打点也算到位,加上二哥的余威撑腰,说句话还能起点儿作用。我之所以没有主动帮,是因为跟小刚他们萍水相逢,人家不张口,我太主动,背不住两口子多合计,也怕左右档口的人说我显摆。

多年以来,丈夫对我辞职下海经商一直耿耿于怀,听说我还要去替别人出头,他不仅不答应,还建议我早点儿退出五爱市场:“那里哪有好人?想不明白你当初为啥蹦高要往那地方钻。”

见他老生常谈又要给我上政治课,我连忙打了个哈欠说要睡觉:“明天早起还得上行呢。”

4

之后几日,倒是风平浪静,我也替小刚两口子松了口气。可好景不长,约摸一周后,小段又踅摸过来了。

他的两个肩膀头子一高一低,小脸沉得跟水儿似的,远远地就朝我们这趟子走来,直奔小刚家的档口。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有些厌恶。

我们这些老五爱很快就摸清楚了——小段是招聘过来的新人,十分听话,指哪儿打哪儿,很得二鬼的欢心。二鬼是五爱街的老油条,缺德事儿从不自己出面,都是支使手底下的人去干。对于五爱的业户来说,新管理员最难缠,他们搞不清楚状况,二鬼给划什么道,他们就上什么道,不管啥事都敢往前冲。小段就是个典型,二鬼把子弹推上膛,他就“咣咣”放炮。

这次扣货甚至都没有理由,小段进档口就轻车熟路扯下一个黑袋子,搌开口儿就朝里塞衣服。小刚很激动,按下小段的手:“我们又他妈的咋的了?”

小段眼珠子一瞪:“违规了不知道啊?当物业都是死人啊,说你违规就违规,咋的?不服啊?”

大黑袋子塞满了,小段扬长而去,留下小刚两口子久坐无语。他们似乎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了。陆芳咬牙泫然欲泣,小刚的脸憋得通红,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鼓动:“小刚你就跟他干!”

这句话在五爱市场倒是常能听见,但大家都明白,做生意求财不求气,不动干戈解决问题是最好的,要不是因为在五爱能挣着钱,我们这些人早跑光了。

我心想,实在不行就走人呗,关公还败走过麦城呢。更何况,跟二鬼、小段这种人硬碰硬实在不值得,他们离了五爱啥也不是。但他们不可能灭绝、也不可能被全部干掉。这世界有高山就有洼地,太阳出来就会有背光的地方,谁也不会生活在真空无菌的环境里。

气冲冲的小刚就准备去物业要货,却被陆芳拉住了,她说:“一点小事儿,犯不上。咱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干仗的。我去吧,不行你再去,再不行咱两口子去。”

货要回来了,但陆芳的脸色很难看,小刚一个劲儿问她怎么了,对方有没有难为她,陆芳咬死说没有。见问不出什么,小刚就一个人去防火通道抽烟了。这天,两人无话,更蔫了。

后来行里有人传言,说二鬼这次又占了陆芳的便宜。陆芳之所以啥也没说,应该是明白丈夫血气方刚,要是知道了非得闹出事儿来不可。他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得一块儿全须全尾地回去。

我们这些来五爱做买卖的人,最初无一不怀揣着梦想,比如发了财就在沈阳买房子置地、把老人从老家接出来一块儿享福、老人负责带孩子,夫妻负责干买卖挣钱……

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实现了呢?

5

消停了一周左右,小刚家的货又让物业扣了。小段这次来,态度倒是比从前好了很多,没有一进来就横踢烂卷的,而是笑嘻嘻地收了一包货。

小刚没拦,坐在门口斜着眼睛瞅小段,什么也没说。等小段要走的时候,小刚伸手把他给拦了下来:“你欺负人呢吧?!你凭啥扣我家货?”

小段没想到小刚会拦他,这小子瞅着不怂,但几回打交道下来,也一直没什么动作。小段就拔了拔了腰板,扒拉小刚:“去一边去。”

小刚被扒拉开,就被陆芳一把拉住,这时小段已经走到门口,他看着陆芳,对小刚说:“让你媳妇儿取货去。”

“咋的?我去不行啊?”

小段嘿嘿一笑:“得你媳妇儿去,你去拿不回来货。”

小刚问原因,小段又笑了两声,没答腔,腿朝外拔。

陆芳羞愤交加,小刚没再说别的,往外走了两步,跟上了小段。

“哎,哥们儿。”小刚的一只手搭上了小段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一柄刀,小段一回头,小刚的脸上露出了十分诡异的笑容,随后他们抱在一起,刀也狠狠地捅了出去。

这一切都太快了。

一开始,还没有人意识到异常,直到一声尖叫刺破了周围的喧嚣。小段的嘴巴大大地张开,红色脸膛因为憋着一口气而显得更红了。很快他就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黑色的塑胶袋落在一旁,也被染红了。

小刚提着滴着鲜血的刀站着,已经红了眼,周围没人敢上去拦。目睹这一幕,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说不怕是假的,万一他杀红了眼,见人就捅怎么办?我拿眼神示意自家服务员,可她也吓傻了,我就抬眼瞄自家档口的卷帘门,心想如果有异动,我就立刻蹦起来把卷帘门拉下。

然而,小刚并没有其他动作,他脸色煞白,十分淡定。陆芳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突然大声号哭,喊出两个字——“完了!”

小刚转身回档口,伸手从自家货架上摘下一件新衣服,开始抹刀身。那把刀随即恢复光洁,散发出银白色的冷光。在整个过程中,小刚未发一言。

做完这些事,小刚看了看陆芳,问:“我听别人说,他们摸你了?”

陆芳没说话,流着眼泪推他,让他“赶紧跑”。然而,能跑到哪里去呢?小刚低下头,指指躺在不远处不断抽搐的小段,继续问:“除了他之外,你告诉我还有谁摸过你。”

其实小段并没有摸过陆芳,干这事儿的一直是二鬼。小段被捅的消息很快传到物业,二鬼吓得说话都磕巴了,差点没尿裤子。他怕小刚提刀上去寻仇,赶紧让人报警,又把管理所的大门从里面反锁。就是这么怂。

警察很快就来了,一瞄现场,直接就把小刚铐上了。小刚没有反抗。

陆芳差点儿没哭抽过去,小刚没哭,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刚干了一件老早就想干的事儿,挺痛快、挺惬意、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悔意。

“我走了以后回海城吧,我不在你身边,你别一个人搁沈阳待着。”小刚临走之前十分平静地对陆芳说,“你别等我!”

他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事儿在五爱市场闹出的动静不小,听说小段经过抢救捡回了一条命,但肠子破了,脾好像也破裂了,他的家属不停地找二鬼麻烦。

陆芳很快关了档口,因为剩货给的是烂大街的价钱,有人愿意接。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在五爱市场出现过。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众人都将话题聚焦在小刚两口子身上,有人说陆芳应该早点告诉小刚是咋回事儿,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是二鬼”;也有人说,如果小刚知道自己攮错了人,正主儿还在逍遥,他得在监狱里憋屈死;还有人说小刚蹲了大狱,陆芳应该陪着,正好去把二鬼给捅了……

没多久,二鬼被迫离开了五爱,管理所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新的“二鬼”、“老潘”、“小段”又开始故态复萌——也不是不怕,只是他们收钱收惯了,不收实在难受。他们也并不是什么“生活的强者”,无一不出身低微,每月拿千把块钱的工资混日子,一月的工资甚至不及普通档口一天的流水,自己都知道前程无望。

他们认为,这只是一个意外事件,自己不见得那么倒霉,会成为下一个小段。最重要的是,他们明白来五爱做买卖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轻易让自己变成下一个小刚。

小刚两口子的事儿没有后续,我听一个派出所的朋友说,这属于刑事案件,得先把人押在看守所等开庭。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开庭以后,小刚被判个十年八年是跑不了了,案情太清晰了。

没过几天,我家对面的档口就进了新业户,而小刚和陆芳,仿佛没有来过。

6

2011年,我离开五爱市场,改行做起了药品生意。

2012年的一天,我在写字楼的电梯里遇到了二鬼。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是他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尽力在脑海里搜索故人,还是没有认出这个工装笔挺,着白衬衫的男人是谁。

“我,二鬼。”他指着自己说。

我恍然大悟,随之而来的就是尴尬。在五爱市场,我跟二鬼并没有正面交恶,但内心一直十分厌恶他。二鬼以为我没有想起来,继续提醒:“我,二鬼,五爱街。你不是三姐吗?”

我只好打哈哈,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啥时候来的?”

二鬼说他刚来没几天,现在是这栋写字楼的物业经理。应聘的时候,他跟物业公司的人力说自己经验丰富,曾在五爱街里管事,于是顺利说服了对方。

出电梯时,二鬼让我以后有事儿就去找他。我嘴上答应,心里却翻江倒海,觉得老天不公,不仅没让这个小瘪犊子遭报应,反而让他混得人模狗样的。

晚上回到家,我跟丈夫抱怨,说二鬼害了半条人命,把小刚整得妻离子散,他倒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气色挺好,跟吃了正大肥料似的。

丈夫皱着眉头问:“小刚是谁?”

我微微一怔,竟一时无语,恍惚想起小刚捅人时的情景。

不知道他最后到底被判了多少年,也不知道陆芳等他没等他、回没回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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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江湖儿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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