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擂茶粥,从不伤人心

2021-03-22 09:5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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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粤北山区的一个村庄里,2014年冬天,我不顾家人的极力反对,执意要嫁到1200多公里外的安徽临泉。

我出嫁的那一天,奶奶哭得最厉害。临行前,她伸出两只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抓着我不肯松开,我摸着那双冰凉的手,安慰她:“现在交通那么发达,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可现实却很骨感。婚后,回娘家这事还没来得及排上日程,我就怀孕了。路途遥远、工作繁忙加上身体不适,让我整个孕期都没能回娘家一次。

那段日子,我的胃口特别差,总想喝点粥。婆婆精心熬制,往粥里放了花生、豆子、红薯片,熬烂后还加了点面粉糊糊——这是临泉的特色,也是当地人心目中的美食,我却适应不了。我想喝老家的擂茶粥,可婆婆不懂怎么做,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跟在奶奶身边时,擂茶粥我喝过不少,但从来没有亲手做过。当时,我总觉得“擂”茶是件很容易的事,“拿根木棍在盆里捣几下不就完事了?”所以压根没有学。没料到,不学会这门手艺,长大了离开家,就可能长时间吃不上。

女儿快1岁时,我终于有机会回娘家。我和丈夫带着大包小包,天不亮就出发,一路乘坐汽车、火车、高铁……辗转奔波,终于在天黑前到达。即使身体疲惫,但回家的兴奋依然使我久久不能平静。

我抱着女儿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奶奶正坐在门口的藤条椅子上。她满头白发,传神的大眼睛已经凹陷下去,看到我们,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微驼着背,迈着小碎步朝我走来。

离我出嫁不过两年,奶奶却更显老态瘦小了。我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悲凉,眼角湿润起来,但怕她看到难过,便把眼泪强忍了回去,只咧开嘴大喊:“阿嬷,我回来啦!”

我出生在80年代末,从小是奶奶带大的。有时候,在我心里,奶奶就是妈妈。

当年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格,妈妈生完妹妹不到4个月,就被强行拉去结扎。之后的一个月,妈妈每天昏昏沉沉,开始是嗜睡,接着是恶心、呕吐。医生查看后,说她在结扎前就怀孕了,好在结扎对胎儿的成长没有造成影响。

奶奶让妈妈到远方亲戚家躲起来,直到生产后再回来,可这主意却遭到了家里大多数人的反对——当时,我的小姑、小叔才十来岁,还在上学;我两岁多,离不开人;我的妹妹更是嗷嗷待哺。爸爸和大姑怒斥奶奶,说她只想要孙子,不顾家里其他人的日子和前程。

不知道奶奶哪里来的勇气,她力排众议,坚决让妈妈离开,说不管生男生女,都是她的孙,她都会爱护,“这可是一条生命,不是一个物件,说丢就丢的”。

长大后,我常听姑姑说,妈妈刚走那会儿正值3月春耕。她走后,家里家外都由奶奶一人操持。每天,奶奶把我带到田埂上,放进装稻谷的箩筐里,再往里放些小石头、小布条和几个糖果,嘱咐我不要爬出来。然后,她用背带把妹妹背在身上去下地干活。就算我乖,不乱动,奶奶也放心不下,干一会儿活,就要过来瞧我一下。

后来,妈妈带着弟弟回来了,我的生活也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因为妈妈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照看弟弟和干农活上。陪伴我最多的人,仍是奶奶。

从我记事起,只要奶奶在,家里吃饭的人总是很多,而桌上的饭食必会有擂茶粥。

擂茶粥是客家的传统美食,由磨碎的茶叶与米粥混合而成,也是一种非常实用的“半餐”——干农活的人在休息的间隙,喜欢在田间地头喝碗稀糊糊的擂茶粥,不仅生津止渴,还能消饥解乏。在我的老家,一些中老年人几乎到了“宁可食无肉,不可食无(擂茶)粥”的地步,他们一天不吃就不舒服,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奶奶也爱喝擂茶粥,每天清晨,我都很早起来去厨房给奶奶打下手。

奶奶先往锅里加水放米,等我把灶火烧旺,她便坐在屋檐下的石墩上“擂”茶。那些茶叶都是她在清明前自采自炒、仔细保存下来的,要想研磨成细腻的茶粉,就必须用到“牙盆”和“擂茶棍”这两种工具。

牙盆是陶制的,口大、底部平窄,内壁布满了蛛网状的沟纹,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茶渍染成了深黄色。擂茶棍是用常见的茶树树干削成的,枝节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溜,呈现出一种发亮的铜色。

奶奶从容地把茶叶倒进牙盆,双腿夹紧盆子,拿起擂茶棍,顺时针搓磨盆底的茶叶。她手背青筋暴起,好像使上了浑身的力气,直到茶叶都变成细细的粉末才停下来。紧接着,她又往牙盆中加入适量的白开水和自榨的花生油,继续擂,最后将滚烫的米粥倒入这浓浓的茶浆,加盐搅拌,一盆香喷喷的擂茶粥便做好了。

跟着奶奶,我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米香中又带点苦涩的味道。

2

上小学那年,我差点把奶奶的“宝贝”毁了。

那天饭后,我照例帮奶奶端盆收拾桌子,进厨房的时候没看清路,被柴火绊了一下,当即摔了个狗吃屎。牙盆从我手里甩了出去,所幸最后落到了用来引火的松针堆上,没碎。从这以后,奶奶就再也不敢让我端牙盆了。

奶奶对牙盆和擂茶棍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我曾建议她把这些沾满茶渍的旧工具换掉,可奶奶拍了下我脑袋,说:“把我这把老骨头换了,也不能换它们啊。”她爱护牙盆和擂茶棍,就如同呵护自家的孩子,别人摸不得、碰不得。据说,这两样东西都是奶奶的“恩人”送给她的。

奶奶八九岁时,父母因饥饿先后撒手人寰,她只得跟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哥哥艰难生活。当年,兄妹俩所在的乡镇土地贫瘠,山石却多,奶奶的哥哥就去石场,靠卖力气打石维生。等奶奶长到15岁,干活挣的工分越来越多,眼看着兄妹俩的日子就要好起来,她的哥哥却因劳累过度,在一次打石的时候吐血身亡。

从此,奶奶成了孤女。一位邻居老太看奶奶孤苦无依,就常叫她到自己家来吃饭。那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都很穷,能喝上稀粥就不错了,可这位老太但凡家里有点吃的,都不会忘记奶奶,此外还教了她做饭、缝衣等生活技能。

一次,奶奶在干活时中了暑,晕倒在田地里。邻居老太知道后,立即熬了一大碗擂茶粥让她喝下。可能是擂茶粥的功效,也可能是奶奶太饿了,一碗粥下肚后,她的不适竟都消除了。从此以后,奶奶喜欢上了擂茶粥,也从老太那里学到了熬制擂茶粥的手艺。

后来,奶奶跟老太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喜结连理。老太成了奶奶的婆婆,她常对别人说:“好人有好报,这一点都不假,用擂茶粥换了这么好的儿媳妇,值了。”老太总共生养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可她在去世前,却把自己用了几十年的牙盆和擂茶棍都给了奶奶。

对于奶奶而言,这是一种无言的肯定。

在我们村,家家户户都会做擂茶粥,但大家相互品来尝去,都夸我奶奶做的粥更香些。

奶奶从不隐瞒自己的“独门秘方”。她常说,“擂茶粥”虽然只有三个字,却涵盖了采茶、制茶、研磨、熬粥这四步。其中若某一个环节做得不好,粥的味道就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影响。

奶奶用的茶叶,是她亲手采摘、炒制的明前茶。米粥是用柴火熬的,她不会图方便用电饭锅。做擂茶粥的米粥是最讲究的,几乎决定了最后味道的成败——大米用柴火熬到七八成熟,趁还未稀烂,用勺捞起2/3的米粒备用。继续熬剩余的粥水,直到煮烂,再倒入擂好的茶浆中。之后,依次添入备用的米粒、盐,加以搅拌,擂茶粥才会呈现出米粒晶莹,又被点点绿色萦绕的美感。尝一口,粥汁细滑、还有米粒的嚼劲与香气。

当然,付诸情感才是做擂茶粥最好的“秘方”。虽然奶奶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但我还是从她的言行里感受到了。

我小升初的那年,我们一家从村里搬到了镇上生活。平时,小镇上冷冷清清的,人少,卖东西的也少,只有几个小商店开门。可是一到了“街日”(赶集的日子,农历三、六、九)这天,小镇就变得热闹非凡,游走于各个乡镇的商贩汇集于此,乡民们也往镇上赶,有的是为了卖自家多余的农产品,有的则是想买东西。

每逢街日,奶奶都会抽时间准备比平日分量多一倍的擂茶粥,还做糍粑、蒸发糕或炸酥饼。到了中午时分,奶奶会热情地邀请赶集的老乡们来我家歇歇脚,再端出自己准备好的食物。

过去还住在村里的时候,奶奶就是出了名的热心肠,非常受大家的欢迎。她人好,没脾气,那些叔叔婶婶,大哥大姐总喜欢往我家跑,不是借个东西、唠个嗑,就是把娃娃托付给奶奶,请她帮忙照顾一会儿。

奶奶赶过集,她知道到了中午,那些来镇上赶集的人差不多办完了事,肚子早已咕咕叫了。如果这时回家,太远;若留在街上吃饭,一碗云吞就要7块钱,还吃不饱,他们大多不舍得。

所以,老乡们在我家喝两碗擂茶粥,吃个糍粑,再闲聊一会儿,无论是放下碗立即回家,还是再到市场里逛一会儿,都能算得上是“完美的一天”了。

3

当年镇子上的市场就在我家附近,那市场四周没有围墙,只有一个用大柱子顶着的房顶,底下则是罗列整齐的水泥台面。除了街日,市场里鲜少有人,但在最东边的角落里,常年挂着一顶蚊帐,有一个哑巴老太住在里面。蚊帐外头,零散地放着些衣服、蛇皮袋和几块砖头架起的小灶,这几乎是哑巴老太全部的财产了。

学校不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喜欢到市场那边玩,有些调皮的男生会跑到东边,偷偷拿走哑巴老太的蛇皮袋和柴火,然后满市场乱窜。哑巴老太在后面急得手脚乱舞,嘴里“啊啊啊”地乱叫,我们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一次,我们又故技重施,戏弄哑巴老太,不想竟被奶奶发现了。她气冲冲地走过来,拎起我的耳朵说:“这是造孽啊!”之后又把我们训斥了一顿。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敢去市场东边闹事了。

后来我发现,奶奶时常给哑巴老太送米、送油、送菜,有时还把自己做好的擂茶粥送给她一份。奶奶闲着没事的时候,还爱跑到市场去跟哑巴老太“聊天”,听她“啊啊啊”,看她手舞足蹈。

我不解,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犯得着对她那么好吗?奶奶却说,这哑巴老太是她的同乡,“也是个苦命人”。

据说,哑巴老太从小没有父母,嫁人之后因为不会说话,不受婆家人待见。她养了三个儿子,好不容易等他们都成了家,她的丈夫却在几年后去世了。三个儿子都不愿意赡养哑巴母亲,相互推诿,无奈之下,哑巴老太四处游走,靠捡破烂维生。这两年,哑巴老太跑到我们的镇上,看市场无人管辖,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奶奶还说,我和哑巴老太的孙女同龄,爱好也相近,所以她对我似乎比对其他小朋友要亲近些。一次,我跟着奶奶到市场去,碰巧遇到哑巴老太煮了半锅番薯糖水。她看到我们,高兴得叫起来,给我盛了一碗糖水,还特地往碗里多添了两块番薯。

她笑着把碗递给我,奶奶在一旁笑着看,我没有接碗,直接吐了一句:“不要,有细菌。”奶奶愣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她双手接过那碗番薯汤,之后比划着手,好像是在解释着什么。接下来,她们都没再搭理我,一边比划,一边喝起了番薯汤。

回家后,奶奶认真地跟我说:“有些看似随意的话和行为,比打人一顿还伤人。”她对我刚才的表现很失望,说他们那个年代苦命的人很多,但彼此之间都能懂得帮助和感恩。“我们能给一碗粥、一碗饭就尽量地给,如果不能,也不能够瞧不起他们,更不能欺负他们”。

只可惜,奶奶和哑巴老太的交往没有持续太久。镇上的市场要管制,那些管理者不许哑巴老太再住在市场里头了。临走前,哑巴老太来找奶奶告别,她在我家门口徘徊了很久,想进又不敢进,犹豫的时候碰巧遇到奶奶拉着我从街上回来。

奶奶赶紧把她迎进屋,哑巴老太略显得局促,她在屋里站着,怎么也不肯坐。她握着奶奶的手,“吱吱呀呀”地说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也没有看懂,奶奶的两只眼却泪糊糊的。

这事过去了很多年,奶奶还常常提起,说如果当时市场没有管制,哑巴老太现在还会不会留在这呢?

4

我初中毕业后,离开镇子到市区上高中。从这时候起,我和奶奶便分开了。

随着年纪增大,奶奶的身体大不如前,虽然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但去茶园采茶、制茶就变得有心无力了。但我每次放假回家,她总能从月饼盒里掏出茶叶做擂茶粥给我喝,我问她那些源源不断的茶叶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奶奶得意地说:“这是你文武叔给的。”

文武叔是我爷爷堂弟的儿子,论关系,与我家并不是很亲。他早年丧父,成人之后,母亲又因病去世。文武叔为人老实,不爱说话,只知道在田间埋头苦干,附近的姑娘都嫌他穷,又没有双亲帮忙操持家里的事,所以他熬到三十出头还没有找到媳妇。

奶奶很心疼文武叔,觉得他踏实,是个过日子的人,总想着为他张罗个媳妇。可是,介绍的人一打听情况,都吹了。

几年前,我们村里来了个陌生女人,她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脏乱得都打了结。她在村头转了一会儿,没发现食物,不经意间就跑文武叔的红薯地里去了。她把红薯藤子扒开,翻出还没长大的红薯苗子,拔起洗洗便塞进嘴里。

这一幕正巧被文武叔撞见了,他大喊:“偷红薯啊!”女人吓得直往村里跑,最后跑到了我家门口。当时,奶奶看到她就感觉不太正常,忙喊文武叔别追。奶奶拦下女人,轻声安慰:“别怕,你饿了吗?我家有擂茶粥,我给你盛。”

午饭过后,我们家也没剩什么饭菜了,奶奶就给她弄了一碗擂茶粥,女人几口就把粥吞进了肚里。然后,她把碗递给奶奶,奶奶又给她装了满满一碗。如此反复几次,奶奶又煮了两个鸡蛋,她才总算吃饱了。

奶奶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家哪里的?她说了一堆,大家却都没听懂。奶奶转头对文武叔说:“她来了也是缘分,要么就把她娶了吧。看她长得还俊俏,只是脑子不灵光,家人可能不要她了。好好待她,是能过日子的。”

文武叔低着头,没说话,奶奶又问女人:“愿意不愿意跟他回家?”奶奶指指文武叔,说跟他回家有的吃、有的住,不用再到处捡垃圾吃了。

女人似乎听懂了,点点头,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文武叔的媳妇。但这件事,对于奶奶而言,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还住在村里的时候,奶奶喜欢端着碗,坐在自家门口吃饭。这里靠近马路,是村里人出田、赶集的必经之路,每当有人经过,奶奶就会热情地招呼人来自己家吃饭。有时,家里可能只剩下擂茶粥和一些番薯、芋头,但奶奶不会因家里的困窘,觉得不好意思。

因为农村家家户户吃得差不多,又挨着住,所以很少会有人会真的进来吃饭。更多的是把奶奶的邀约当成一种热情的问候。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文武叔的媳妇和他的两个娃。

他们娘儿仨经常在饭点出现在我家门口,奶奶远远看到了,总会招呼他们到屋里吃饭。开始他们会直接进来,后面就显得有些犹豫。

一个中午,奶奶像往常一样,端着碗到门口的树荫下喝擂茶粥。她抬起头,发现对面站着三个人影儿——文武叔的媳妇和两个孩子又来了。奶奶忙招呼他们一起喝粥,可文武叔媳妇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不时转头往家的方向望去,她的腿没挪动,嘴也不说话,看样子应该是被文武叔训斥过,不让他们总来我家吃饭,毕竟,谁家过的都不容易。

我正想出去溜达,刚跑到大门口,又看到了他们,于是没好气地嘟囔:“又来了。”随即转身往屋里跑。

文武叔的大儿子和我同班,他看到我,立即甩开他妈妈的手,喊着我名字追了过来。文武叔的媳妇逮着机会也跟着走了进来。既然来了,就得吃饭,奶奶给他们端了擂茶粥和满满一大碗米饭,除了中午的菜,还额外给他们炒了一碟鸡蛋。

文武叔的媳妇爱喝奶奶做的擂茶粥,可她的孩子,大宝小宝却从来不喝,嫌有点苦味。他们临走时,奶奶把我的饼干塞了过去,又嘱咐他们常来玩。

当时我还不懂事,埋怨奶奶总把这些人招到家里来,说喝粥吃饭就算了,还把我的零食分了出去。奶奶意味深长地说:“我也是大宝小宝的奶奶啊!”

5

转眼间,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奶奶分开的时间就更长了。

远嫁后头一次回娘家,我想吃好多东西,当然少不了奶奶做的擂茶粥。当我跟奶奶提起我要喝擂茶粥时,奶奶佯装生气,语气又透露着高兴:“让你学你不学,我能给你做几次哦?”

“你婶教我,把米淘好,放入电饭锅,按这个按钮,不用瞧火,粥自己好了。是方便了,就是煮得太烂了,不好喝。唉,不好喝。”奶奶用微颤的手抓住量筒挖米,一筒、两筒、三筒……我站在一旁,眼睛又湿润了,如今连挖米、淘米这么简单的动作,奶奶都花了将近十分钟。那个干活麻利的她,彻底不见了。

米下锅后,奶奶勾着腰打开橱柜,缓缓蹲下,从柜里慢慢挪出一个用白色麻布盖住的牙盆,又把一旁的擂茶棍拿了出来。奶奶让我坐在小板凳上,把牙盆卡在我的大腿中间,接着往盆里撒入洗净的茶叶、芝麻,让我用擂茶棍研磨。

我看奶奶擂了二十几年的茶,拿着擂茶棍,尽力搜索着脑海中关于擂茶的动作和细节。我顺时针方向旋转着擂茶棍,可不知是怎么回事,茶叶和芝麻也随着擂茶棍旋转,没有破碎,更没有要变成粉末的样子。

“你用力啊,使劲!”奶奶在一旁干着急。

擂茶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按照奶奶的指示操作,情况也没有多大的好转。我终于失去了耐心,把擂茶棍一放,双手捧着牙盆,往奶奶面前递去:“你来吧,我不行。”

照往常,奶奶肯定二话不说,直接接过牙盆就开始擂茶。可这次,她有点生气了,坚持要我自己擂。在她的指导下,我终于把茶叶擂成了粉末。看着奶奶往牙盆里倒入适量的凉白开和花生油,我再次研磨,把它们擂成茶浆。接着,我把电饭锅里的稀饭勺出,放入食盐,再倒入茶浆搅拌,擂茶粥便做好了。

这时候,我的女儿起来了,正扶着桌沿学走路。奶奶从消毒碗柜里拿出一个碗、一根勺子,起初我没在意,直到丈夫推了推我,我才发现奶奶已经盛好了擂茶粥,准备喂我的女儿。

“粥里有盐,有茶叶,孩子不能吃吧。”丈夫暗示我提醒奶奶。此前,我们一直坚持科学养娃,对孩子的饮食很注意。

奶奶向来不是固执的人,我们跟她沟通的事情,如果不是涉及到原则,她都能接受并做出改变。这点,我深信不疑。只是有些事情变是变了,可心也伤了,奶奶为人处世,从来不伤人心,我怎能伤她的心呢?

只见奶奶吃力地把腰弯到和女儿差不多高度,微颤着手,把勺子里的粥递到她嘴边,哄着:“好吃的,吃一点,吃一点。”

“让她喂吧。”我小声说,“为什么要扫了她的兴呢?”

不知丈夫是否明白我的想法,但他没再吭声了。

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做擂茶粥,丈夫又特地尝试了一次,但依旧不能接受这个味道。

丈夫喜面食,未接触擂茶粥之前,他经常说:“我佩服你们广东人,稀饭里放肉、放鱼片、放皮蛋,还弄得咸糊糊的,这饮食真奇怪。”接触擂茶粥后,他觉着先前的都不叫事,擂茶粥在他看来,简直是饮食界的“奇葩”。光是“擂茶”两个字就能让他迷糊半天,但这不能怪他,因为擂茶粥起初并不是这么叫的。

小时候,奶奶给我讲故事,她说古时候有个将军率军南征,恰遇天气炎热,南方瘴气弥漫,几百个将士染病倒下了。当地一位老妇为感谢将士们经常帮助老百姓,主动献出秘方“三生汤”。

“三生汤”是将生茶叶、生米、生姜等物放在牙盆里,用山苍树把它们擂成糊状,再用沸水冲制成汤。将士们服用后,有病痊愈,无病强身,后来,将军为感谢老妇的救命之恩,根据“三生汤”的主要原料和制作特点,将它改名为“擂茶汤”。

“擂茶汤”经过时间的锤炼,慢慢地演变成为了我们现在的擂茶粥。随着时代向前发展,擂茶粥也在不断推陈出新,比如春夏季节,广东天气湿热,有人会往粥里加一些嫩艾叶、薄荷叶,据说可以祛火、祛湿;秋天天气干燥时,有人会往粥里放金银花、菊花;到了寒冷的冬天,往粥里添加桂皮、桂圆、胡椒等温补佐料,又成了新风尚……

擂茶粥并不起眼,在我们当地,无论贫穷、富贵的人家都能吃上。有时候,我觉得奶奶就像她做的擂茶粥一样,普通、平凡,却又治愈温暖人心。这是乡间朴素的善意,在牙盆和擂茶棍的见证下,一代又一代的流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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