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消散在秦淮河边的彩扩店

2021-03-23 10:17:14
1.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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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30日晚上7点,我准时出现在春光彩扩店门前。

天色趋暗,店里人合上电闸,我仰起头,看着彩扩店门头的灯箱登时大放光明。当时不知道,那竟然是最后一别。

夕阳渐落,漫天云似火烧。对街的公寓楼镀上了层红光,如开了光的巨碑,耸立在暮色中。晚高峰还没过去,老街上人车拥塞,喧嚣噪杂,充斥着市井烟火气。

春光彩扩店开在秦淮河旁,沿河向西数百米,就是人流如织的夫子庙。夜幕降临,黄漆顶的仿古画舫亮起灯,在导游解说的小喇叭声中,满载着游客,缓缓往白鹭洲驶去。船尾的水波打着卷,轻拍岸边青石,石壁满覆青苔,闪着暗绿的幽光。彩灯沿着廊檐起伏,勾勒出屋舍重重。

古时这儿有个渡口,叫做桃叶渡。相传东晋书法家王献之有个爱妾名叫“桃叶”,她往来于秦淮两岸时,王献之放心不下,常常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故事流传至今,已成美谈。

每次来彩扩店,看到桃叶渡的牌坊,总会想起这个传说。那时候我还问老陈有何感想?他说,妻不如妾。我说,你真会胡扯。

1

我和春光彩扩店的联系,得从老陈身上说起。

老陈是我的死党,开了家小照相馆,窝在城南老巷中,招揽些周边居民和单位的生意。他也没学过摄影,从亲戚处接手照相馆时,纯属赶鸭子上架。亲戚当时有了更好的去处,急于脱身,便轻描淡写地开导他,数码相机全自动,不用胶卷,咔擦咔擦拍几张,看看不行再重来,呆子都会干。

没成想,小照相馆在老陈手中反而焕发了青春——他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人透着亲近,又喜欢聊天,尤其擅长和女顾客拉家常。时间久了,熟客越来越多,生意也跟着好了。经年累月,以阿姨大妈们为聊天对象,老陈的八卦水平早已炉火纯青,他津津乐道的市井传闻总让我昏昏欲睡,有时我会纳闷,这么多细碎的生活琐事,老陈到底是怎么记住的,还能如数家珍。

每当他口沫横飞地八卦到高潮时,我就会打岔问,最近炒股赚钱了没——这是他的另一个爱好。一次,当我祭出这个要命的问题后,他立即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嗨,糟死了,今天准备卖股票的,给顾客拍照耽误了,拍照挣二十,股票赔三千,你说冤不冤!”

我忙安慰老陈,股市都收盘了,别再想这糟心事了,不如晚上去摸几圈。老陈便说带我去个好地方,有“硬腿子”,打到天亮都没事,不过在此之前,先得陪他去把相片取了。

那是2019年春末夏初的某个日子,我跟着老陈第一次来到春光彩扩店。

纵然离夫子庙如此之近,但秦淮风月的纸醉金迷却怎么也无法传递到这里来。此处林立着火柴盒般的住宅楼,全是80年代的老建筑。如果放到30年前,能在这里分到一套房子,绝对是让人艳羡的事。可如今,房屋主人也不知换了几茬。楼上住户把门一关,各过各的日子,反倒是楼下的门面房,敞开门做生意,大家常来光顾,总能估摸出几分底细。

沿街的一溜门面房,倒数第二家便是春光彩扩店,占地不大,30多平方,收银柜台离门口留了1米多宽,顾客上门,只能站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剩下的空间,除了几台修片用的电脑,全给一台彩扩机占去了。

彩扩机是个大物件,二手机器也要十几万,普通照相馆和小型图片社多半不会配置,它们接了冲印相片的业务,只能送到春光彩扩店来。无形之中,春光彩扩店成了城南一带的相片处理中心。

每天从早到晚,无数相片从这台冲印机的出片口源源不断地喷吐出来。只消在旁站得片刻,便能瞧见祖国的大好河山和无数人的笑脸。想来,出生、上户口、入学、毕业、求职、结婚、退休、直到去世,一个人一辈子用到照片的关口实在太多,这些刚性需求支撑着彩扩店的生意,就像门前的秦淮河水,细水长流,绵绵不绝。

印一张照片挣1毛钱,对年轻人来说,这生意来钱实在不爽快,让人提不起劲。彩扩店的王老板,三十来岁,每周来巡视一两回,与员工聊上几句,坐不到1小时就开车走了,着实不太上心。按理说,这样疏于管理,生意多半会越来越差。可几年下来,店里生意仍然稳定。

“全都得归功于老金。”老陈在去彩扩店的路上告诉我。

2

车停下,老陈一头扎进了彩扩店,我只能杵在门口,四下里张望。

右边是一家网吧,规模很大,也许是生意不好,隔出一半改成麻将档,挂上了棋牌室的招牌。我听着麻将机传来的洗牌声,心想,这多半就是老陈说的那个“好地方”;左边是家羊肉馆,正逢饭点,食客不断涌来,浓郁的羊肉味随风飘来,直往我鼻子里钻。

“肚子饿了吧?这家店的羊肉不错。”我扭头看去,老陈已经出来了,手里捏着一个鼓鼓的纸袋。

“相片拿到了?”我有些惊讶,本以为要等上一会儿,“你约的‘硬腿子’呢?”

“喏,里面那个戴眼镜的就是老金,还有开照相馆的江海,在路上,马上到。”

我顺着老陈手指的方向看去,彩扩店柜台后面的阴影里,有个老头正弯腰在彩扩机后面捣鼓着什么。

“这台机子老掉牙了,又歇得唠,老金在想办法修。”老陈解释道。

“他搞不定怎么办?”我担心要等很长时间。

“花钱找厂家的工程师,不到万不得已,老金哪块舍得喊人来啊。”

“他又不是老板,这么抠干嘛?”我不解地问。

“老金是王老板的老丈人,你说他能不抠么。”老陈听了哈哈大笑。

王老板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本与彩扩店毫无瓜葛,盘下这家店,就是为了给他夫人找个事做。做了几年,虽然利润不多,却胜在稳定。后来夫人怀孕了,没精力管理,就把老丈人从老家请来帮忙。老金退休后一直赋闲在家,日子过得寡淡,有个事做倒也乐意,就成了彩扩店的总管。王老板对老丈人自然放心,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正说着,一辆小车缓缓停在店前,从车上下来一个男士。老陈上前打招呼:“王老板,你可真是稀客啊。”

王老板方脸高个,一脸精明相,笑着回应老陈:“拿相片啊——这是你朋友?”

老陈介绍过我,又拍拍相片袋:“相片拿过了,我们在等老金。”

王老板露出恍然的笑容,进去看了一圈,回头喊老陈:“马上好了,你们在店里打吧,不然机器再出毛病,还得喊老爷子回来。”

我低声抱怨:“这丁点大的地方怎么打?不如去旁边的棋牌室。”

老陈劝我:“王老板心疼老丈人,不想他来回跑,咱们照顾老年人,将就着打吧。”

地方是真小,靠墙一圈电脑中间,只能搁下一张折叠桌外加四张凳子,人坐上去,着实没啥伸展空间。

一个员工有事已经走了,只有一个女孩还坐在电脑前。王老板走过去,俯下身子问:“还有多少张?他们要打麻将,你赶紧弄完腾地方。”

女孩抬头,露出年轻的面容,朝王老板翻了个白眼:“哎哟,晓得赖,一刻儿就好。”

大家都坐下了,老金才走过来。他个子不高,干瘦,戴副老花镜,头发花白,脸色蜡黄,看上去有些疲惫。

王老板问:“爸,机器修好了么?”

“修不好,这机器跟我一样,零件都老化了,只能凑活用。”老金抱怨道,“出片口的塑料件变形,相片输出不畅,我用东西垫上,还能用。”

“还是老爷子来斯,这机器只有您搞得定。”老陈递上烟,顺手拍了记马屁。

这马屁正对老金胃口:“我天天跟这台机器打交道,早就晓得它的脾气喽。”

即刻,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冲了进来,一叠声地道歉:“不好意思,堵车来迟了,赶紧开始,早打早结束。”

老陈骂道:“刚来就想走,搞得不得了,今天晚上打通宵。”

这就是江海了,他苦着脸,辩解说老婆不让打,他是装作拿相片才溜出来的。

“多大事啊!男人不能当妻管严,该玩时就要玩。”老金也怒道。

江海乐了:“老爷子你这话给王老板听到,小心他乱来。”

王老板摸摸鼻子,一脸无辜:“怎么说到我头上了,你们还打不打了?”

大家看向电脑前的女孩。女孩打开最后一个文件夹,照片像算命的扑克牌,呼拉拉铺满整个屏幕。她的手指在鼠标上飞舞,裁切照片多余的部分,然后存档关闭,再处理下一张,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我看得入迷,老陈在旁解释,这是“单修”,只裁切尺寸,看着简单,可非得人来做,如果交给机器,错把脑袋或身体切除,顾客看到相片后,肯定一蹦三尺高。

没多久,女孩就完成了工作。拎着背包跳起来,转过身,一双大眼睛眼波流转,扫了众人一圈,对王老板打了个招呼:“我先走喽。”说完,窈窕的身影在玻璃门外一闪就看不见了。老陈拍拍我:“好了,不要看了,人家有男朋友,赶紧打牌了。”

大家各自落座,砌好牌,老陈掏出烟,翻兜找打火机,找到了却打不着,只好借火——牌桌上有规矩,火不能随便借,否则会影响手气——问了一圈,大伙都笑嘻嘻地拒绝,平时可以,这会儿绝对不行,自已去买吧。

老陈没奈何,只能嘟囔着站起身,王老板喊住他,递过去一盒火柴。老陈拿到手里细看了一圈,火柴盒上印着“XX宾馆”。

老陈啧啧赞叹:“火柴!好多年没用过了,哪来的?”

王老板斜着眼不耐烦地说:“你管哪来的,能用就行了。”

老陈坐回位子,叼上烟,抽出根火柴一划,火苗哧地一声在棒头上燃烧起来,瞬间给他的脸映上一层红光:“摆!赌神都是用火柴点烟的,今天你们要小心点。”

坐在下家的江海嗤笑一声:“我怎么记得赌神用的是朗声打火机,当啷一声,那才有范儿,火柴算个屁!”他瞥一眼火柴盒:“XX宾馆?好像路上见过,离这儿不远,这是送给住宿客人的吧。”

江海说完就没再吭声,老陈瞅了瞅王老板,嘴角翘着,似笑非笑,回过头冲老金喊:“快扔骰子,找头家。”

老金一声不吭,抓起骰子,重重扔了出去。

王老板站老陈后面,看了两把,然后说要走了。刚走到门口,手机响了,他看了下号码,接通后说:“我还在店里,机器出了点故障,过会儿回来。”说完,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从彩扩店的玻璃橱窗看出去,在马路中间挤作一团的车子,宛若壅塞河流的巨石,电动车游鱼般绕过巨石,与行人一道,匆匆奔赴在路上。

我坐在面朝窗外的位置上,出神地看着外面,背后的机器嗡嗡作响,一张张相片悄然滑落,上面的人都在咧着嘴笑。老金坐在对面,夕阳照进来,给他塑了一个金身。

3

没打几场麻将,我就和老金混熟了。虽说这个老头在麻将桌上有些斤斤计较,但牌瘾大,算是个不错的牌搭子,就是烟抽得凶,有些熏人。

去春光彩扩店的次数多了,有时也会遇到王老板。聊到店里的生意,王老板总说这个行业在走下坡路,利润太低,言语间流露出退出的打算:“冲印一张照片才挣1毛钱,房租和人员工资越来越高,干一年也挣不了几个,事情却多的要死。”

我说现在网络上也可以下单冲印照片,你们可以试试网络推广,多接点业务。

王老板摆摆手:“我平时忙得很,哪有时间弄,接个小工程都比这挣得多,要不是老丈人和我老婆,早把店转让出去了。”

老陈说,王老板是个活络人,如今攀上了做房地产的大老板,大老板指缝里随便漏点工程就够他赚的,自然看不上这三瓜两枣的辛苦钱。老陈还打听到彩扩店的租期10月底到期,房东打了招呼,租金至少涨一半,否则就搬走。

我听了直咋舌:“涨一半,也太多了吧?”

老陈点点头,眼神瞥向隔壁羊肉馆——就是它捣的鬼,想把彩扩店挤走,然后租下来,打通屋子扩大经营——继而老陈又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哎,真想不到啊,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就几年工夫,开羊肉馆的老板就发财了。他是外地人,刚来南京时,穷的叮当响,在市场里卖羊肉,后来赚了点钱,开起羊肉馆,刚开业时,还跑来发烟,让我们关照他生意。这才过了两年,居然逼彩扩店挪地方喽。”

老陈又摇摇头:“(羊肉馆老板)未必能如愿,只要王老板想干下去,可以和房东商量,毕竟有优先承租权。”

我说王老板可能不想干了。老陈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分析:彩扩店有那么多老客户,每月都有盈利,王老板不想管事,可以承包出去,照样有钱拿,“不干是傻子”。

我说承包给别人,这个麻将据点恐怕就泡汤了。老陈不以为然:“就算承包,也肯定是老金来做。老金在这干着,多一份工资拿,还有人陪着打麻将,你让他回家,他还不乐意呢。”

老陈的分析有理,直到打最后一场麻将前,我都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

8月30日那晚,我们的牌局开始前,老陈建议改个规矩,我和另一人并无异议。问到老金,老金黑着脸,烦躁地说:“赶紧开始吧,别啰嗦了。”

老陈讨了没趣,没再说什么,就当他默认了。可一圈未过,等到我和牌时,老金却嚷嚷起来:“不对,怎么能这样?”

“刚才老陈不是说改了么?”我不满地说。

“那不行,我没说同意。”老金脸色潮红,一把扯下嘴角的烟,拍着桌子反对。

“刚才问你不说。”我有些生气,“那这把牌怎么算?”

老金眉眼铁青,哗啦一声推倒了面前的麻将牌,气哼哼地说:“当然不能算,重来,不然就别打了。”

我正要呛声,老陈抢先开口了:“都怪我,刚才没问清楚,都消消气。”说着,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瞥了老陈一眼,无奈地说:“那这把就算了,你们商量好再打。”

当晚的牌局早早就散了,我和老陈去吃宵夜,寻了家小店坐下后,老陈才说:“刚才没帮你说话,是不想和老金闹僵,让你受气了。”

我说没事,只是有点纳闷老金为啥发这么大火,他以前从没这么夹生过。我俩默默吃完宵夜,临到分手之际,老陈突然来了一句:“明天我去问问,老金到底怎么了。”

4

“我晓得老金为啥发火了。”过了两天,老陈打电话给我说,“王老板找了个小情人,被他老婆逮到了,闹着要离婚,老金那天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火。”

“王老板看上去斯斯文文,居然也干这种事?”我也很意外。

“还有更劲爆的。”老陈继续爆料,“你再猜猜,他的小情人是谁?”

“这我哪儿知道,我又没见过。”

“你当然见过——就是彩扩店里修片子的女孩。”

“啥?”我目瞪口呆——那女孩看上去还不到20岁,跟个有家室的男人,“她脑子怎么想的?”

“她有男朋友,以前一起在店里打工的。”老陈嗤笑一声,“这女孩爱打扮喜欢玩,花销不会少,他男朋友一个月能挣几个钱?恐怕连个好点的包都买不起。王老板花点钱就能搞定。”

“难怪老金那么大火气,他还在彩扩店上班么?”

“在啊,老金还打算承包彩扩店呢。女孩辞职了,他男朋友可能还蒙在鼓里,或者已经分手了,谁知道呢,反正不关我们的事,就是不方便到彩扩店打麻将了。”

“请我也不会去了。”我虽然同情老金,但他没本事和女婿翻脸,却挑外人撒气,实在让我有点瞧不起。

之前老金想要承包彩扩店,在老陈看来,以翁婿这层关系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可如今,王老板极少来店里了,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他绝不会和老金同时现身。

虽然女婿搞出的这一遭把老金气得够呛,可他并没有发作,只是忍着,在旁人面前,仍如往常般忙碌着。只是自那往后,他的脸总是板着,皱纹紧夹,如过不去的沟坎。老客户察觉到异常,喜欢开玩笑的也没了心情,拿完相片就走,不再靠着柜台和老金笑骂聊天了。

时间到了10月,王老板并非铁了心要关店的,看起来似乎也只能让老金来承包了,毕竟那台彩扩机是个难伺候的主。

之前,王老板私下也曾问过老陈和几个老客户想不想承包彩扩店,老陈是动过心的,可一想到那台老爷机就有些犯怵,“那台机器早该报废了,维修成本高,房租涨价,还要交承包费,到头来也挣不了几个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终还是打了退堂鼓。

只有老金能顺着它的脾气,按时喂它喝药水,努力让它正常运转、吐出色彩鲜艳的彩色相片。大家都认为老金稳操胜券,只要他绷住不和女婿翻脸,公对公私对私,儿女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彩扩店就能顺利交接,想必王老板也不会过于为难老丈人。

可谁也没想到,最后跳出来一匹黑马,坏了老金的事——那是店里负责修片的男孩,姓顾,相貌平平,天天闷不做声,只埋头干活。老金让他帮着搬运药水、照看机器,他也从不推脱。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突然说要承包彩扩店,让王老板很意外:“小顾啊,你想承包?你能搞定那台机器?”

“王老板,我既然想承包,肯定是有把握的。平时给老金打下手,配药水、修些小毛病,这些都会,要是出了大毛病,还有厂家的工程师嘛。”

思前想后,王老板索性把承包费提高了一倍,想让小顾知难而退。没想到小顾竟一口就答应了。王老板事后对老陈坦言:“这可不是我不照顾老爷子,谁叫他把小顾教会了,结果人家跑来和他竞争,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同样的条件,老爷子要是愿意,我肯定先照顾他的。”

5

老金终究没能承包彩扩店,不是因为承包费,而是生病住院了。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肺癌,这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老陈分析,一是老金抽烟太凶,成天咳嗽,伤了肺;二是天天和化学药水接触,吸了太多有毒气体;三嘛,估计是被气得狠了。

小顾顺利接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店——从临街门面房搬进了小区里面。为了省钱,搬店那天,小顾没请搬家公司,只找来两个小伙子,又喊上老陈,一起搬那台彩扩机。彩扩机异常沉重,四人抬着很吃力,下台阶时吃不住劲,把机器重重磕在地上。

机器哐当一阵乱响,小顾的脸色当时就白了。

老陈的腰扭了,修养了好些天才慢慢恢复,禁不住抱怨:“我真是被小顾坑了,搬那么重的机器,起码再找两个人,他是省钱了,害得我以后再不能搬重物了。”

我听着好笑,调侃道:“小顾许了你啥好处,让你这么卖力?”

老陈低着头说:“小顾让我以后去帮忙打片子,我想着能挣点外快,才答应去帮他搬家的。”

“不租临街门面房,彩扩店还能开得好吗?”

老陈扳起手指头算账:“一个月要交6000元承包费,加上人工水电和各种费用,起码要1万5,如果再租门面房,房租涨到1万多,真的没啥赚头了。搬到小区里,房租能省一半。生意少了,他就自己干,忙不过来才找人帮忙,这小子挺会算计。”

我还在和老陈算计,老陈却笑了:“你瞎操心啥,小顾只是承包,店不是他的,干不下去?大不了不承包呗。再说了,你以为他承包,只为了挣洗照片的钱?”

原来,小顾之前就私下做团体照和会议的跟拍业务,他在同城网站上打广告,经常能接到活。这种几十或上百人的合影拍摄工作,往往是企业、学校举办大型活动时的刚性需求,利润不错。只是无论打广告,还是接洽业务、结款,都需要一个合适的专业身份,所以“春风彩扩店”成了小顾最好的“马甲”,这也是他甘愿付高额承包费的根本原因。

听老陈说完,我恍然大悟,不由为小顾的心机感叹。他讨好老金,学到了技术,又利用翁婿间的矛盾,出高价把彩扩店承包到手,顺利为自己的事业扫清了障碍。这样的人不发财,简直没天理。

2020年疫情解封后,我坐车从老街路过,发现春风彩扩店的招牌已经拆掉了,店门变成了一堵墙,墙上开了窗,窗棂红漆描金,和旁边羊肉店同一个风格。显然,羊肉店老板把彩扩店的门面吞掉了。

我去看望老陈。他情绪不佳,蔫蔫地缩在椅子里,许久不见,白了也胖了。听我问起生意,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还能咋样呢,疫情来了,大家不敢旅游,自然没人来洗照片,幸好学校开学、单位正常上班,来拍证件照的不少,还算有些收入。”

我又问起春风彩扩店,老陈来了点精神,唏嘘着说:“哎呦,你不晓得,我算是逃过一劫。”

他说,小顾接手彩扩店后,有段时间业务繁忙,各家照相馆送来的照片,多时一天就有一两万张。小顾没请人,自己撸起袖子干,天天熬到很晚。老陈起初会过去帮忙,加夜班时间长了,有些吃不消,便去得少了。

小顾为了拴住老陈,提出让老陈参股,一起承包彩扩店。老陈确实动心了,他想和小顾一起做团体照的生意,但小顾显然只想找个分担承包费和工作量的合伙人——有油水的业务,是不会轻易让人分利润的。老陈思前想后,拒绝了小顾。他觉得这小子太精了,合伙反而很容易出纠纷,还是不沾惹为妙。

直到疫情来了,老陈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明智的决定。他瞪大眼睛,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对我说:“现在彩扩店每天印的照片,只有以前的一成左右,可承包费和房租倒是一分也不能少交。”

“头几个月最惨,大家躲在家里,没人旅游也没有团体活动,现在好歹有点起色,就看小顾能不能熬过去了……对了,我前几天在彩扩店看到老金了。”

“老金?他去店里干嘛?”

“小顾拖欠承包费,老金来要钱,王老板的离婚官司打完了,彩扩店分给女方了。”

我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被小顾费尽心机挤走的老金,转眼又变成了彩扩店的老板。

“老金会收回彩扩店么?”

“不知道。”

“小顾还会继续承包么?”

“不知道。”

“王金山和那女孩怎样了?”

“不知道。”

我气得搡了老陈一把:“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打听这些事的么?”

老陈胡噜了一把脸,看起来振作了一些:“那是以前,现在我自家生意都烦不过来,哪有心思去管闲事。”

6

2020年底,我约老陈吃饭。见面时老陈喜气洋洋,嚷嚷说今天股票挣了8000块,他请客。吃饭的地方离春光彩扩店不远,老陈把电动车推去充电,我也跟过去了。

在阔别一年多后,我总算见到了彩扩店的新址。店搬得并不远,仍在同一栋楼,只是从门面房搬去了楼后的地下室。门面房阳光充足,进店要上两级台阶;地下室阴暗潮湿,入内需下两级台阶,这一上一下,天差地别。

远远看去,楼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6台空调外机挂在门两边,正嗡嗡地运转着。门口停满了电动车,老陈费了老大劲才挪出个空位。

我仔细辨认,试图把眼前景象和以前的彩扩店联系起来。找了好了一会儿,才终于在空调外机的侧面找到一个“彩扩店”的小招牌——原来的招牌太长,无法在小门上方安身,只能憋屈地倒立着。隔着乱糟糟的电动车,只能看见“彩扩店”三个字,“春光”是无法看到了。

门只有一人多宽。我扭头问老陈,这么窄的门,你们当初是怎么把彩扩机弄进去的?

老陈走过来,指着地砖上的坑说:“那回真要命哦!下台阶时四个人吃不住劲,把机器摔地上磕坏了,最后请来厂家工程师才修好,维修费2000,小顾没省到钱,我的腰还扭伤了。”

店里有个中年女人,老陈同她打个招呼,从店里牵出接线板给电动车充电。他悄悄告诉我,去年年底业务忙时,小顾雇了这个女人,哪成想翻过年遇到新冠疫情,熬到现在,已经欠了她5个月工资没发了。

女人坐在门后,木着脸,没有表情。我问老陈,她为啥还在这继续干?

老陈说,也许是怕离开了拿不到工资吧,她也有难处,儿子上大学,等着用钱呢。

“工资发不出,承包费也没给吧?老金怎么说,免掉一部分?还是打算把店收回?”

“老金的身体干不动喽,他的病是早期,靠吃药控制,指望着承包费买进口药呢。他告诉小顾,承包费一分不能少。如果不承包,就不准用春光彩扩店的名义在网站上打广告。”

“哈,老金这一手太狠了,直接掐住了小顾的要害。”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当初王老板不管事,小顾私下用彩扩店的名义打广告,老金看在眼里没吱声,现在一发难,小顾就慌了手脚,换‘马甲’重新宣传,代价太大了,只能乖乖又签了一年承包合同。”

老陈得了股票的滋润,八卦之魂又熊熊燃烧起来。他开始抽丝剥茧地拼凑细节,推演起人性的复杂和世事的荒诞不经。

“一切都是因为你——”老陈语出惊人,“如果不是因为你,那天我就不会找老金打麻将,王老板就不会因为一盒火柴露出马脚,老金就不会起疑心,她女儿就不会发现王老板的私情,他们就不会离婚。”

“如果不是因为你那天和王老板聊网络推广的事,小顾就不会听到后起心去做网络业务,没有网络业务打底,他也不敢高价承包彩扩店,也不会像今天这么惨。”

老陈目光咄咄地凝视着我,眼神中满是揭开谜底的得意。我悚然发现他的“推理”竟然很有道理——我成了导致别人家庭崩溃和事业失败的导火索,这真让人难以接受。

瞧着我的窘态,老陈噗呲一声乐了,拍拍我的肩膀,宽慰我说,只是开个玩笑。为了缓解气氛,老陈又给我讲了笑话:“小顾最近意外发了笔小财,你晓得咋回事吗?”

“咋回事?”

“旁边派出所接到一个案子,集资诈骗,苦主上百,排队来复印材料,人均几十页。店里的老爷复印机派上了大用场,连着多日,从早印到晚,完事后算账,复印费居然收了7000多。小顾高兴得合不拢嘴,觉得运气好到爆,拿着钱去赌球,输了个精光。”

听完这个该死的笑话,我没来由地心里发寒。我站在高楼阴影下昏暗的店堂前,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王老板和他的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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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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