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台女王KO抑郁症之路

2021-04-08 09:3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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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文斯曾有个特殊习惯:每次训练前,她都比别人早到10分钟,然后用医用绷带将10个指头全部裹住。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出拳时,指甲扎进皮肤,她想把指甲留长,做自己喜欢的美甲。有一次胶带没缠好,拳套相撞,指甲直接震裂了,鲜血从指甲缝里汩汩往外冒。

讲起这段惨痛教训,她只是笑:“没办法,那时候太爱臭美了。”现在这个习惯已经被她慢慢改掉了。在成为妈妈之后,她很少做美甲,因为带孩子不方便,从前买的一堆香水也不喷了,会呛到孩子。

2016年,黄文斯被确诊为产后抑郁,厌食、情绪暴躁,一系列失控的事情接连发生在她身上。生活彻底滑入黑暗。在失控的边缘,她想起上过的赛场——双手握成拳头,防守,搂抱,摇闪,出拳。她发现,自己最渴望的还是拳台。

孩子满一岁后,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职业拳坛,在势均力敌的对抗中,她终于找回一丝掌控感。

2018年9月,台北市体育馆,黄文斯参加了产后复出的第4场职业拳击赛。这一次,她向WBC亚洲女子超蝇量级金腰带发起了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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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场比赛,作为拳手的黄文斯事先所知不多。

参赛前,教练只是告诉她,这是一场“争腰带”的比赛,至于级别和分量,教练没有说。她的想法也很纯粹,赢下比赛,带走腰带,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两岁的儿子仔仔。

9月,台北的室外温度达到30度,但这并不影响黄文斯的胃口,比赛前一天,她照常吃了早午饭,在下午的称重仪式上,她的体重达到了53.5公斤。这个数字比规定的52.1公斤,超出了3磅。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打的是115磅(规格)的比赛,不是118磅的。

赛会给她2个小时降重。整个下午,她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空调开着热风模式,她穿上厚厚的运动服,开始跳绳,排汗,减重。

她的一旁是纪录片导演吴越。她举着相机,好几次按下快门。在比赛不久前,她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黄文斯,这是头一回跟拍她打比赛。吴越暗自替黄文斯紧张,她清楚知道这场比赛的分量:“是一条亚洲级别的腰带。”

2个小时后,降重成功,黄文斯又露出了笑脸。她马上提议和吴越一起去逛夜市。那天晚上,她在台北的夜市买到了喜欢的棒球帽,还给仔仔买了一双鞋。一路上,她嘻嘻哈哈地跟吴越聊天,没有半分紧迫感。

2018年台北,黄文斯在电梯里。比赛前夕,她准备出门逛街。(吴越\摄)

反而是吴越急了。她明显感觉到,俩人的状态不在一条线上。黄文斯太松弛了,一直到比赛当天下午,黄文斯依旧放松地和她聊天,这让吴越觉得,她完全没有进入比赛状态。

你怎么还不紧张起来?吴越问黄文斯。

得到的回答是,不用紧张,还没到时间。

吴越的疑虑终止于黄文斯和仔仔的一通视频电话。临近上场,黄文斯对仔仔说:“妈妈要比赛了。”挂断电话后,仿佛是触发了体内的开关,她收起笑容,一脸正色开始热身运动。

晚上8点,黄文斯在呼唤声中登场。拳台中央,拳套相碰。对面是来自泰国的龙孟,皮肤黝黑,留着一头黑色短发。黄文斯对她印象很深:“睫毛长长的,眼睛很大,她那个鼻梁很高啊,因为我鼻梁很矮,我就觉得哇,好好看。”

赛前礼节后,黄文斯回到红方的擂台角,完成最后几下拉伸。观众席渐渐安静,大家屏息凝神,望向擂台。

为了避免头发散落,黄文斯一早找了家编发店,花200块钱把头发编成 “拳击辫”。现在,她的头发紧紧梳到脑后,看起来有股凶猛劲儿。上场前,她还对着镜子抹了一层薄薄的唇彩,对比龙孟,多了一分女性的温润柔美。

2

黄文斯来自广东廉江一个普通家庭。家中有4个孩子,她排行老三。在她4岁那年,父母到市里做生意,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姐姐要去市里上学,妹妹年纪太小要人照顾,兄妹三人都被父母带到了身边,唯独黄文斯,被留在了农村的爷爷家。

哭着理论过很多次,没有用。那天,妈妈跨上摩托车走了。她追着车跑了很久,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下颌,心里有个声音在哀求:我不读书都可以,你们要我干什么都可以。但车速太快了,妈妈没有回头。

强烈的被抛弃感挥之不去,之后的成长经历因此变得不堪回首。同村的孩子开始欺负她,笑她有爹生没娘养,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在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如果挨了欺负,不要忍,要用拳头狠狠地打回去:“他们都说我很爱打架,但我从来不主动打人,都是他们几个人轰地上来了,你不打,就只能抱头让人打。”

她用拳头小心翼翼维护尊严,可心底却时常想起被父母抛弃的事实。自卑感涌上来,她对父母愈加怨恨。小学六年级,湛江少林武校来到她的学校选苗子,黄文斯被选中了,没多犹豫,她决定收拾行囊——只要离开这个家,让她干什么都行。

彼时,拳击对于黄文斯来说还是一项面目模糊的体育运动,但那种把全身力量注入到拳头,再重重击出的感觉,让她积压多年的愤恨得到发泄,她发现自己慢慢喜欢上了这项运动。

从各个地市输送上来集训的学生一共60余人,大多是初高中生。黄文斯年纪最小,但天赋过人,在最终的考核里,她成了正式入选武校的20人之一。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家人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他们告诉黄文斯,家里没钱供她练拳击。她哭着撕掉了录取通知书,碎纸在床底撒了一地。

事情很快传到姐姐的耳朵里,她替黄文斯感到惋惜。那时候,姐姐已经辍了学,去市里打工,她用自己的经历劝说母亲:家里已经牺牲掉我了,妹妹喜欢,你为什么不支持她呢,如果你不支持她,我也会支持她的。

见黄文斯迟迟未去报到,湛江少林武校的教练高林清才得知了她的困难。他不愿放弃这个好苗子,专程从湛江赶到廉江,劝说黄文斯的父母。

教练的专程到访和姐姐的一番话,让母亲心软了,她最终同意让黄文斯去学拳击。就这样,她随着队伍抵达了湛江少林武校,高林清便成了她的启蒙教练。在那里学了3年后,她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伯乐出现了。

2005年,黄文斯到宁波奉化参加比赛。那天场馆里很热闹,几场交流赛同时进行着,不时有教练在旁边游走,登记选手的信息,以便进行后续的实战匹配。

黄文斯也想打交流赛。她主动找到附近的一位教练,请他帮忙录入个人信息,谁知对方一脸不耐烦,冲她摆摆手:“去去去!”黄文斯吓得不敢吭声了,武校对礼节一向管教严格,这样的教练还是头一回碰到,当下她羞愤交集,转身就要走。

结果刚一转身,又碰到另一位教练。他一手提着笔,一手捧着纸,问面前的人:“你们要打交流吗?多少公斤级的?叫什么名字?”末了嘱咐道:“你们先活动活动,打打手靶,别受伤了,一会安排好了会叫你们的。”

从他的话里,黄文斯感觉到亲切,于是暗自打量起这位教练来:斑马纹宽松灯笼裤,腰间挎着一个黑色腰包,黑色运动服上还绣着“NB”两个英文字母。她盯着衣服上的“NB”字样,暗暗下了决心:这就是她要找的“牛X”教练。可等打完比赛,“NB”教练不见了。黄文斯有些失望,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听他的名字。

这是黄文斯第一次遇见自己的伯乐时的场景。她不知道,这个名为田东的教练也刚刚抵达宁波不久,正着手筹建一支拳击队。拳击在当年还是冷门项目,待遇和主流项目没法比,田东和爱人白手起家,没有器材,经费有限,只能从富邦体育场借来室内场地,临时改建成训练场馆。场馆有些年头了,没空调,冬天冷,一到炎夏,就是一个大蒸笼,室内温度能达到45摄氏度。

一切就绪后,田东到全国各地搜罗拳手苗子。他联系上湛江少林武校的拳击教练,对方给他推荐了一名学生,叫黄文斯。

回到武校后得知自己被宁波队选中,黄文斯的心情是忐忑的。再次启程去宁波的时候,她打定主意,“就想过去看看能不能碰到上次那个教练,不是我就走”。于是,她只带了1双鞋、3套衣服和5个衣架。

十多年过去,黄文斯仍能准确说出第二次遇见“NB”教练的时间——2005年的10月6日,下午4点——她找到体育馆办公室那扇破旧的木门,推开,一位教练正坐在书桌后面埋头写字,察觉到有人进来,才从专注中抬起头。

那一瞬间,黄文斯陷入一种惊讶与暗喜之中——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NB”教练吗?她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地敲打胸腔,还听见周围的人都喊他“师父”,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于是拘谨地鞠了个躬,毕恭毕敬喊道:“教练好。”

从办公室离开后,她飞奔回到宿舍,打电话叫家人把剩下的行李全部寄过来。

她决定了,她要留下来训练。

3

接下来一年的训练生活如上了发条一样紧张:每天5点半,黄文斯雷打不动准时爬起,半小时后开始跑步拉练。训练的强度大且枯燥,一周7天,上午下午晚上各练2小时,只有周四下午能休息半天。

尽管过程枯燥,但长时间的朝夕相处,让师徒间产生了胜似家人的感情。队员们叫田东夫妇“师父”、“师娘”——队内没有配备队医,师父就托关系,请来运动创伤医生综合诊治;师娘是学医的,力所能及地承担了一部分护理的工作。拳击队的伙食标准是300块每月,但就这300块,很多徒弟都交不起,师父只能叹气说:“本身家里就没人支持干这个,我一个月挣的工资都给他们交伙食费了。”

刚到宁波那段时间,黄文斯格外兴奋,这种兴奋一方面来自于再次遇见田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远离了家乡,感觉自己从陈年的郁结中得到了解脱。

过去多年,她始终放不下对父母的怨恨。在队里,师娘成了倾诉的对象,她把小时候受到的不公平对待、积攒在心中的不快全部讲给了师娘。师娘一边听,一边劝慰:“不管怎么样,父母都是给你生命的,即便没有把你放在身边,他们也为抚养你付出了心血。”

除了教拳,作为师父的田东也教给他们处世之道:打拳是几年的事儿,做人是一辈子的事儿。别人怎么对你,那是别人的修行,把自己先修炼好,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变化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不知不觉,黄文斯发现自己和心中那个仇视父母的小孩达成了和解。

黄文斯早年比赛视频。(受访者供图)

有一句话,师父常常挂在嘴边:“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他鼓励队员们挖掘自己的个性,为此还自掏腰包买来一把古筝,又请来英语老师和舞蹈老师,业余给队员们上兴趣课。黄文斯喜欢跳街舞,在拳台上经常情不自禁比划两下——这是当时的体育管理部门明令禁止的,但田东不但没有制止,反而告诉她,想跳就跳:“你就把你这个东西带到拳台上去。”

2006年,黄文斯在印度参加女子拳击世界锦标赛时与“田家军”主力合影。从左到右分别是:奥运会银牌任灿灿、世锦赛亚军李思源、世锦赛第五名黄文斯(中)、世锦赛亚军杨婷婷、奥运会铜牌李金子、亚运会冠军董程。

2006年,17岁的黄文斯出征48公斤级全国女子拳击比赛。赛前一个月,她的任务是将体重从65kg降到48kg。时值夏天,队友们训练都穿短袖,黄文斯却穿着厚厚的贴身羽绒服,每回训练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还能拧出汗来。一天训练休息的间隙,队友们听见外面传来"砰"的一声,跑出去查看,发现黄文斯晕倒在了富邦体育场的看台上,便赶紧把她送到了医院。

而就在进医院的这个早晨,她的体重终于降到了48kg。

正式比赛那天,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第一回合,黄文斯就抽签抽中了同为“田家军”的队友。队友是入队最早的一批队员,经验和资历都比她丰富得多。黄文斯暗自感到不安。最终让她放下疑虑的是田东,赛前,他交待黄文斯:“放平和心态,好好打就行了。”

那场比赛,黄文斯和队友打得不相上下,但她的心态一如既往地平稳,最终在第三回合赢下比赛。相比于这场激烈的内战,后面的夺冠赛要平顺得多,她的点数远远超过对手,最终顺利拿下了全国冠军的头衔。

这次夺冠,为她赢得了代表国家队出征世界女子拳击世锦赛的资格。两个多月后,黄文斯随着队伍来到印度下榻的酒店。这是她头一回出国,赛会安排她和队友李思源住一个房间。黄文斯记得,那是"酒店最差的房间",当下她意识到,"这是因为不看好我们"。

赛前的饮食控制是磨人的,黄文斯想办法让自己好过一些。她准备了一大包零食,和李思源相约一起背到赛场,定下的规则是:谁输了,谁先吃,谁赢了,就背回去,第二天再背回来,直到完赛。后来,住在"最差房间"的两个人竟双双取得了名次——李思源获得了世锦赛亚军奖牌,而年仅17岁的黄文斯则取得了世界第五的成绩。她们都吃上了零食。

主办方在颁奖环节播起了音乐,现场,很多外国人都跑到台上跳舞。师父见状,一把将黄文斯推了上去。她跟着旋律开始舞动,心里却是笃定而平静的。在黄文斯看来,每一次比赛都是对之前备战的检验,也是享受付出成果的过程:"在这个舞台上是接受成果的时候,不管输赢,都是你的成果。"

从世锦赛的颁奖台下来以后,她又打过几场比赛,但持续的高强度训练,最终让黄文斯的身体落下了病根,2011年,她选择退役,到慈溪带队当教练的同时,在桥头初级中学谋了一份体育老师的职,过起了"退居二线"的日子。

试用期的半年没工资,黄文斯只能靠家里接济,家人打电话劝她回家一起做生意,被她拒绝了:"你可以不给我钱,但是我要饭也要做自己喜欢的事。"退下拳台,生活没了目标,她觉得自己"活得像行尸走肉"。后来,她萌生了转职业的想法。田东并不支持她转职业,怕她的身体经受不住。可黄文斯很笃定:输赢无所谓,就想回去打比赛。

这年11月,她在田东的安排下参加了第一场职业拳击对抗赛,之后三年,陆续创下4次KO对手的战绩。就在职业生涯正要起步的时候,意外再次临到她头上。

2014年,黄文斯因为身体原因住了院,再次告别拳台。一年后,她和爱人相识,很快便结了婚。在她看来,婚结得有些草率,她掰着指头数:第一面认识,第二面领证,第三面怀上孩子,第四面孩子出生了,"跟儿戏似的",她半开玩笑说。

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大脑瞬间空白了。震惊中,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做好要孩子的准备。丈夫在部队工作,很少回家,几乎缺席了她的整个孕期。孩子早产那天,丈夫凌晨1点赶到医院,黄文斯语气冷淡,问:“你来干嘛,孩子我都生下来了,我现在就不需要你了,你可以走了。”

黄文斯和儿子仔仔。(受访者供图)

真正的痛苦是从出了产房后开始的。产后,黄文斯被告知患上了心肌炎,整个上身无法坐直,吃饭、换尿布,都只能趴着,否则一口气上不来,就有种“要死掉了的感觉”。坐月子期间,她陷入了严重的产后抑郁,体重从110斤涨到116斤,之后又暴跌到96斤,吃什么都没食欲,以至于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厌食症。

因为产后抑郁,她经常没来由地生气:白天妹妹过来帮忙照看孩子,她见了妹妹就发飙;当厨师的父亲把菜做咸了,她会止不住地发脾气;她最气的还是丈夫——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把“离婚”挂在嘴边,稍有不合意,就吵着要离家出走。

一天夜里8点多,她独自跑出门,结果迷路了,想打车回家,却发现手机定位是错的,折腾了两个小时后才带着狼狈回到家中。后来收拾屋子时,她在自己的月子记录本上翻到一行字:“儿子,你妈妈被老爸惹生气了,她现在离家出走了。”她当场被自己逗笑,尽管当时的痛苦那么切实。

最糟糕的时候,她会在每天凌晨2点惊醒。恍惚坐起,一个细细的声音不停地从耳边传来:“黄文斯,你所有这些痛苦都是这个孩子给你带来的,你何必承受这个痛苦,抱着孩子到楼顶跳下去,所有痛苦就都没了。”

身份角色乍然转换,她发现自己无力招架。看着刚出生的孩子,可怕的想法偶尔冒头。她试过伸手掐孩子,试过捂住他的口和鼻。丈夫发现后吓坏了,每天睡觉时挡在母子中间,紧紧盯着,害怕她再次伤害孩子。

回过头看,那是一段漫长的精神拉锯,“就跟疯了一样,那是我人生最低落的时候”。

崩溃的边缘,黄文斯想起自己在韩国打过的一场比赛。那次出发前,她因为控制体重没吃饭,整个人瘫软无力,在杭州转高铁时,她在下楼梯的途中被人撞倒,连人带行李箱一同滚落。脚崴伤了,肿起一个包,第二天疼得几乎不能下地。但她还是坚持去了赛场,赛前称重环节,为了掩饰脚伤,她故意缓慢挪动,装作很大牌的样子。

左脚受了伤,比赛时的身体重心都放在右脚上,其中一个回合,对手趁着搂抱时犯规,在裁判看不到的死角,用头狠狠撞向黄文斯的右眼,眼周的血管当场破裂,当晚,眼睛肿得睁不开了——那场比赛最终还是输掉了。

类似的经历了不止一次,在另一场比赛,她做摇闪时被个高的对手夹住,对方对准她的头部一顿凶狠的肘击,“一个包、两个包、三个包、四个包,头顶像一个个山坡一样。”当晚回去洗头,她每抓一下,头皮都是撕裂的疼。

失眠的夜晚,她想起童年,想起日复一日的训练,想起打比赛时受的伤。她咬咬牙,告诉自己:“妈的,拳击那么累那么苦,我都熬过来了,现在这算什么,我一定行的。”

这一年她26岁,身体机能尚未下降,她想练,想出拳,想摆脱产后抑郁的深渊。她想重返拳台:“我知道这是我走出困境的唯一出路。”儿子满周岁后,她给田东发信息:“师父,我真不行了,现在的状态不太对,你看有没有比赛,回合少的,安排一场比赛我去打一打。”

很快,她迎来产后复出的第一场比赛。2017年底,在IBF中国职业拳击联赛上,黄文斯只用了2个回合就KO了对手,轻松拿下胜利。那场比赛过后,她更加笃定——化妆品不买了,衣服也不买了,她要把所有的钱投入到装备中,训练备战,打更多的比赛。

2020年,黄文斯在海口进行训练。(吴越\摄)

4

在全世界范围内,女子拳击赛事,尤其是金腰带级别的赛事,场次和价值都比同等级的男子赛事逊色得多。“男子拳击每个月都有,女子(拳击)半年一次就不错了。”田东说。他知道,加冕“拳后”的机会,黄文斯一直在等。

机会最终在2018年到来,经历了几场复出赛,黄文斯的战绩和排名迅速上升,田东抓准契机,给她匹配了泰国的拳手龙孟。

做赛前准备的黄文斯。(图源:MOESports)

拳台上,铃声准时敲响。双方开始激烈交锋,黄文斯用前手打出了连续的勾拳,没有切实的命中。她是“反架”拳手(左撇子),抱架姿势与众不同,右手在前,左手在后。龙孟似乎研究过如何对付反架选手,侧身一闪,反向挡下黄文斯的前手。接着,她试图用后手突破重围,但慢了一步。黄文斯闪过了她的勾拳,从另一个方向击中了她的腹部。

双方激烈交锋。(图源:MOESports)

第一回合在数轮的试探和躲避中结束。黄文斯退到角落,拧开一瓶水,认真听教练的部署。那场比赛,田东没能亲自前往。但他了解黄文斯,她特有的优势就是“心态好”。赛前,田东特意嘱咐助理教练徐雀,不要跟黄文斯讲太多,免得她有顾虑,就让她放松,让她“玩儿起来”,让她一上场就兴奋,“又蹦又跳的,她就进入状态了”。

第二回合,黄文斯一上来就采取猛烈攻势,一个直拳击向龙孟的身体。等到龙孟的注意力向下转移,又一记重拳击向对方的脑门。龙孟连连后退,她高举双臂,拦住对手的拳头,但还是在某个瞬间被黄文斯抓到了空隙。2个勾拳像闪电一样击出,精准砸向龙孟的侧脸,拳套和骨头摩擦出闷闷的声响。龙孟来不及防守,险些失去重心,一头栽倒。黄文斯抓住空档,疾风暴雨般接连打出几记重拳,把龙孟不断逼向拳角。

黄文斯将龙孟逼向角落。(图源:MOESports)

观众席热烈起来,有人已经开始鼓掌了。吴越坐在人群里,视线紧紧追着黄文斯。头一次近距离地观看拳击比赛,她最为惊讶的是,黄文斯的呼吸竟然这么稳,而闪转腾挪间,又如同一头猛兽,毫不留情。她觉得这样的黄文斯很美。

在黄文斯打出一波高潮后,龙孟出拳的力道弱了下来,气势全无。如无意外,只要黄文斯继续保持进攻,比赛很快就会结束。

回合休息的间隙,一名解说员提到昨天的发布会,赛前亮相的黄文斯让他很惊艳:“不要看她现在在场上很有杀气,()昨天穿着一件黑色晚礼服,还有细高跟的鞋子,真的是中国新女性。”

在竞技体育里,这样的反差似乎是罕见的,尤其在拳击项目里。在这个被雄性荷尔蒙占据的领域里,女性气息是稀薄的。曾经有一次,黄文斯身穿连体裤、脚踩高跟鞋、脸上画了精致的妆容出现在赛场入口,被场馆保安当场拦下:“观众请从那边入场。”黄文斯摆摆手,正要解释,又被对方问道“是不是工作人员?”她无奈笑笑,修正道:“我是拳手。”

2018年,台北,黄文斯穿上黑色礼服和高跟鞋准备参加赛前发布会。(吴越\摄)

面对刻板印象,黄文斯试图做点弥补。每到赛前亮相环节,她都会准备一身华服,一脸妆,盛装出场。有时还会按照心情喜好,把头发漂成闷青的、亮红的、黄棕的,然后打开手机,按下自拍。画面中的她戴着夸张的金属耳环,墨镜别在头顶,微笑时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她觉得,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这是她的权利。

这种感受和站上拳台是一致的。在拳台上,节奏感和出拳的时机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黄文斯享受这样的过程:“那种感觉是你可以把控的,这个舞台就是你的,你可以自我表现,没有人会说你。”

生活中的黄文斯。(受访者供图)

一旦下了拳台,很多事却是无法掌控的。比如,在她的老家广东廉江,女人们通常是一副极其脸谱化的形象:“你一旦结了婚,穿露一点可能就会有人说。如果化妆打扮得多了,又会被说‘妖里妖气’。”有时候,廉江的女人们,甚至无法决定自己要生育几个孩子。

今年春节回家,黄文斯和几个闺蜜聚会,其中一个闺蜜正在怀第五胎。这在当地是很普遍的现象,但闺蜜了解黄文斯,在怀孕初期还特意叮嘱黄文斯的妹妹:千万不要跟她说,说了肯定得骂我。在黄文斯的印象里,每年回家,这个闺蜜不是在怀孕就是在生孩子,她不止一次提醒闺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是我不太主张你这样,都是围着小孩转。”

被催生,一个接一个,这是大部分廉江女性的困境,也包括黄文斯自己。父母、公婆,都或多或少表达过同一个意思:女人最少要生个两三胎的。

在她产后抑郁的那段时间,当医生的嫂子曾经一脸凝重警告过她:“斯斯,你真的不能生二胎,如果生二胎,你患产后抑郁的概率非常高,再经历一次的话,你会没命的,万一没控制住,你跳下去了,就真跳下去了。”她因此对催生心怀抗拒,有一回被催急了,她当面没发作,回家后才向丈夫放下狠话:“你要生二胎是吧,那就找个小三帮你生,我们可以离婚!”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失控。“我化妆碍着谁了?”她语气坚定反问丈夫,“老邓,不是说我嫁给你了,我就是你的。我嫁给你,我只是你的老婆。我有我的自由空间,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

去年,黄文斯参加了女徒弟毛丹红的婚礼,在现场,她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毛丹红是她的第一批徒弟,两人年龄只相差几岁,但毛丹红和其他队员一样,喊黄文斯“奶妈”或“老妈”——因为黄文斯就像妈一样照顾她们。

毛丹红和“老妈”经常相约打拳,有时也喝酒谈天。“我交过的男朋友她都认识,都让她掌过眼,就跟领回家见家长一样。”毛丹红说。这几年,黄文斯陆续有几个女徒弟步入婚姻,在事业和家庭之间,她们面临着同样的抉择。毛丹红举行婚礼前,黄文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结完婚以后,也要坚持自己想要做的事,“老妈就跟我讲:‘永远都要做自己。’”

5

比赛来到第七回合,双方的体力都到达了高消耗状态,龙孟的出拳愈发绵软无力,大多数时候,她双臂护头,步伐也以闪避为主。黄文斯回忆起比赛的最后阶段:“她那时的眼神好像就在对我说:‘你KO我吧。’”

黄文斯眯起眼,像猎人瞄准猎物,打出了一波凌厉的攻势,之后,右手一记勾拳重重砸在了对手的脖子上,砰地一声响,龙孟应声倒地,裁判上前宣布比赛终止。

黄文斯在第七回合TKO(技术击倒)对手,获得了这一届台湾WBC金腰带。被宣布胜利的那刻,她手舞足蹈,雀跃欢呼:“我赢了!儿子!”在徐雀为她摘下拳套和绑带后,她顺势跳了几下街舞。颁奖礼上,她换上印有“中国”和“田家军”字样的T恤,兴奋地双膝跪地,振臂欢呼,抬头的刹那,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赢下胜利后,黄文斯跳了一段标志性的街舞。(图源:MOESports)

下台后,黄文斯兴奋地扑进吴越怀里,眼泪却哗地下来了:“中间的事情太难了。”复出训练期间,她没有陪练,连拿手靶的人都没有,只能独自吞下压力。而此刻,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我终于完成了这件事。”

拿下金腰带的黄文斯和徐雀合影。(吴越\摄)

吴越清楚记得,拿下金腰带的夜晚,走下拳台的黄文斯又瞬间恢复到平日里爱笑爱闹的状态。她拉着吴越去了夜市吃夜宵,还破天荒地点了一杯台湾奶茶——她喜欢喝奶茶,但由于训练的缘故,需要自我克制。

那天晚上,黄文斯彻夜未眠。凌晨5点,吴越悄悄推开房间,看见她还躺在床上看古装连续剧,不知道是因为奶茶中的咖啡因,还是赢了比赛太兴奋。

在那场比赛的一年后,黄文斯的姓名出现在了一个国外著名媒体评选出的“全球巾帼百人榜”上,介绍中写道:黄文斯是少数但数量不断增长的中国女拳击手之一。她挑战了人们对女性传统角色的陈旧观念。她希望继续为在体育运动中,围绕女性的一些偏见作斗争。

如今,黄文斯正准备向第二条金腰带发起冲击,但心态上平和了许多:“我现在只想珍惜好每一场比赛,不要留遗憾。如果有幸把它拿下,那是更完美,但如果我已经尽到最大的能力,拿不到,我也不会感到遗憾。”

赛事视频来源
Live 女子WBC金腰帶 超蠅量級 :CHN黃文斯 vs THA Jarusiri Rongmuang:2018 台灣首場金腰帶職業拳王爭霸戰,MOESport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iz2HQHzY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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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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