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我要退赃

2019-04-03 1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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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之前的话

2018年冬天,我和自己过去的管教一起,在一家肝病医院里见到了狱警老吴。

老吴挺着个大肚子,面色黑黄,眉心两道刀刻般的皱纹。见到我后,他看起来很激动,紧握着我的手,先是好生夸赞了一番我的作品,而后又感叹了几句自己当初的文学梦想。

见我有些不知所措,管教便在一旁解释说,老吴住院期间看完了我这两年发表过的所有文章,有些还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甚至做了读书笔记。

我一听就紧张起来,悄声问管教:“该不会又要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了吧?”

管教拽了我一把,压低了嗓音说道,老吴肝腹水,活不长了:“带你来,就是让他和你聊聊文学,他有这么个梦。”

我心头一紧,方才明白眼前这个病老头的大肚子原来不是胖,是极恶的病态。管教这才又说,老吴好酒,原本还有7年才退休,酒精却泡烂了他的肝脏,只好提前病退住进了医院。

说话间,老吴转身从床头柜上端来一盘水果,招呼着:“虫安,夏龙。你两个笔名我都晓得啦,来来来,吃点水果。”

我赶紧迎上去,他却又一次握紧我的手。他的手潮红发烫,有股邪劲儿。我试图挣了一下,竟然脱不开。老吴拍拍我的手背——他有拍人手背的习惯,亲近之中带点难以抗拒的威严感——直接问道:“你可晓得现在的监狱管理理念和以前的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只好搭腔说:“我晓得哎,变好了很多哇。”

老吴松了手,我这才得以把自己的手撤回来。他吁一口气,继续说道:“以前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现在反了,叫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以前讲‘底线安全观’,不死不逃,守住底线;现在讲‘治本安全观’,就是这帮子光头出去能不能过上安生日子。”

我不知道怎么接,只能点头应和。

老吴扭过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让我很不自在。等我躲过他的目光,他忽然拉了我一下,悄声说道:“虫安啊,明天给我带瓶酒。我晓得你在到处跑题材写作,我给你点不一样的故事线索,肯定对你有帮助。”

往后的日子,我大概前后往肝病医院跑了五六趟。

第一次我带去了一瓶五粮液,那是我前女友送给我爸的酒,我拿去雅贿了老吴——当然,也不是次次都这么奢侈,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从路边的小门脸里直接抓了一小瓶二锅头。

那天,我人还没进病房,就看到病恹恹的老吴,身体像被输入了一股内力一般,竟然冲到门口来迎我。我们偷偷摸去天台,老吴将酒紧紧抱在怀里,蜡黄的脸就像瞬间活了血。

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病服一半的扣子都扣不上了,加上头上又顶着一蓬卷发,从后背看过去,就像妇产科走廊里那些扶腰散步的孕妇。

天台上一阵一阵的大风掠过去,云层前仰后合,天色忽明忽暗。老吴坐在轮椅上,两根手指捏住小二的酒瓶,吱溜一口,再吱溜一口,每口酒都会品上好一会儿。几口酒下肚,他抬头看看我,说,太不经喝,下回捎瓶一斤装的。

我脱了衣服盖在老吴胸口,说:“天冷呢,散散酒味儿就回病房吧。医生要查房了。”

老吴品着酒瓶里的残汁儿,吧唧着嘴,问道啊:“跟你讲一个我打算带进骨灰盒的秘密,换瓶一斤装的二锅头,行不行?”

我笑笑说:“你这秘密这么廉价,就值当一瓶酒啊?”

老吴苦笑一阵儿,再问:“你答不答应吧。”

我说:“别说一斤装的,桶装的我也能给你带,关键你得过医生那关。喝完,你回得了病房吗?”

老吴不答,自顾自地说起那个秘密:

80年代末,他当兵提到连长,就在部队干不下去了。转业回到地方,四处攀关系找熟人,一番折腾,才在当地的监狱谋到了差事。

当时,他分管的监区有个犯人刑满前和人吵架,他赶去现场处置,掏出橡皮棍抡了那人后背两下。人当时被他打趴下了,但没什么大碍,第二天那人就被释放了。

那人独自坐长途车回家,在车上因为和一个乘客争抢软背座椅,竟把对方打死了。因为他是头天刚出的狱,这个消息很快就反馈到了监狱,狱警议论说那人怎么如此暴虐,抢个座位也能把人打死?没几天,新闻记者也来报道,报纸上更是起哄乱写,说这种暴徒怎么不死在监狱,居然放出来祸害老百姓。

那段日子,刚参加工作俩月的老吴有点魂不守舍,他不了解那人以前有多穷凶极恶,但他心里有数——那人想抢软背座椅,肯定和后背的伤有关。

老吴跟我说,他很后悔抡那人那两记橡皮棍:“治本安全观,这个标准是有点高,因为这不是监狱一方的问题。但是,狱警起码要做到一点,就是不能让这些光头变得更差。想来我那两记橡皮棍,无疑是让他带着仇恨出去的。”

到后来,我也没兑现那瓶一斤装二锅头的诺言,因为此后没多久,老吴就转去市里的医院了。

转院那天,老吴给我发了张照片,是他病床前围着的一圈同事,里面有李管教、张教导员、马科长。这3位我很熟悉,过去这段时间,他们都是看在老吴的面子上,容忍了我很多穷追不舍的采访疑问。整整一个冬季,我都在这些故事线索中反复奔波,而老吴也总借着即将病危的由头,将同事们约到病床前“谈心”,为我提供采访便利。

李管教跟我讲了他在一个厕所内成功完成了的教改工作的故事;张教导员曾负责一项“服刑人员退赃认赔”的活动,他的故事中有位经历特殊的毒贩用最不思议的方式主动退赃;马科长在监区搞了几十年教改,给一位曾在中华骨髓库捐献过造血干细胞的犯人做通了思想工作,最终让其答应救助一位白血病儿童。同时,他们还积极联系事件中涉及的教改对象,让我得以通过电话采访的方式,最终完善了这些故事。

在老吴的不断引荐中,从狱警视角下获得的教改故事在不断积累。有时候,这些采访对象问我,为什么不先写写老吴?我笑笑,想起老吴讲给我的那个秘密,其实就已算是婉拒了他自己的故事。

但书写老吴同事们的教改事迹,其实也就是写老吴自己——写那个和我们一样,想要努力做好、却终留遗憾的自己。

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挺对不住老吴,也怪我那当口的日子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不然一定给他多捎几瓶好酒。不过我也知道,老吴不在意这些。他说,希望我把这些故事尽快写好,他着急看,等着看。

1

张教导员是个慢性子,走路外八字。来探望老吴的那天,老吴开他玩笑,竖着大拇指说:“还是你狠,龟的寿数。我就不行了,马上要见外婆。”

张教导员笑笑,轻拍老吴的大肚子,问:“你这儿还能装几两酒?”然后瞥了一眼靠窗而站的我,我赶紧礼貌性笑了笑。

张教导员扭头问老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作家?”

老吴够到床头柜上的酸奶,递给他一杯,他拦住老吴,回头看着我,慢吞吞地说:“老吴让我跟你讲讲20年前的那桩事,那确实是一桩不错的教改案例。但平心而论,也有着运气成分——人哪那么容易改变观念?他本来就信佛,我所做的事,就是把同事们之前做的推波助澜了一把。”

我靠近一些,笑着说:“张教太谦虚,老吴跟我说了个大概,那事换谁都蛮感动。有些细节,我还想听您自己讲讲。”

老吴之前给我说,20年前,张教导员和他同在服装厂干管教,不光要管理犯人,还要学习缝纫工艺,琢磨如何保质保量地解决一堆生产订单。那时候,张教导员警院刚毕业,有天教改科领导差了他一桩苦活计,去搬卸一车新“电脑机(工业电动缝纫机)”。张教导员带了100多号犯人出工,却在狱内主干道遇上了雷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令他没能完成领导交办的差事,却让一名毒贩完成了灵魂的洗礼。

眼下,病床上的老吴还在到处摸吸管,摸吃力了,粗喘了一声。张教导员抚了抚他的背,将床头柜上的酸奶拿远了,说不吃这种小孩子零嘴。老吴这才顺了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了一句:“那犯人是不是在花瓣上写佛字?”

“你记性真不错,那时候电脑机还没来,服装厂的订单都暂停了一阵,接了一单手工塑料花卉的小劳务。”

“跟昨天似的,怎么一晃都20年了。”老吴又叹起气来。

1998年,监狱彻底停了外务劳动,先后开办了服装、箱包、电子厂。张教导员被分在服装厂,管教工作刚上岗不多久,厂里就出事了。

事情不大,就是几批外贸服装的单子搞错了样,工艺上不过关,要返工。新调来的副监狱长分管生产,揪着此事不放,生产大会开了好几次。服装厂的领导挨多了批评,索性在会上诉了番苦,发了设备的牢骚,说现有的一批二手机子没效率,产量质量都没保障。

副监狱长要面子,当即拍板说要买新机器,还让几位发牢骚的领导都立了军令状——半年内生产再搞不上去,就都自觉看大门去。

新机购入之前,厂房调整,老设备要搬空,电路也要重新布置。服装厂停工一周,犯人都被锁在了监房。但劳动改造一天都不能松懈,这一周的空当,必须给犯人们找活儿干。

每日例会上,管教们一起讨论找点什么活儿合适,什么搓二极管、缝皮球,还有人提议剥大蒜做糖蒜罐头。可是,这些活儿要么破坏卫生,要么存在安全隐患,都不适合在监房劳作。最后大队长提议,不如接一批手工塑料花卉的订单。这活儿又“雅”,劳动边角料还可用来布置节日。

手工制作塑料花需要用胶枪黏花瓣,胶枪通电导热,可以迅速熔化长条胶棒,然后从枪口打出液体胶水。常规的操作方法是给每片花瓣打一滴胶,再用手捏紧,胶水迅速凝固。可犯人中有个叫马乐乐的,在粘花瓣时,偏偏非要用胶枪给每片花瓣上都用胶水写上一个“佛”字,手速还快,一天能黏好几袋的花骨朵。但不巧订单里有一批花是“白玫瑰”,胶水凝固后,每个花骨朵上都渗出一个丑陋的“佛”字,跟踩扁的橡皮泥似的。

于是,整个单子被厂方拒收,还遭到了索赔。

2

“马乐乐这个独眼怪还和你联系吗?”讲到这里,老吴插嘴问张教导员。

张教导员走去窗口,吐了口痰,摸出口袋里的烟,想起是在病房,又揣回去了。折回来摇摇头,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我凑上去问:“马乐乐那只眼怎么瞎的?”

张教导员应该是烟瘾犯了,老吴朝我俩推了推手,示意我们去天台放风(抽烟),他要睡一会儿。

在天台上,我给张教导员点烟送火,他跟我讲了讲马乐乐的事。

当年马乐乐26岁,他的左眼是15岁时弄伤的,做过义眼台手术,装了义眼片,这个大家都知道。之前,张教导员还给他办过二级病残犯证明。

马乐乐的老家在山西,家门口就有运煤的火车道,两边是茂密的杂木林子。一入秋季,枯秃秃的林里就躲着一群偷煤的孩子。他们扒火车、然后从车厢往下铲煤,家长们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觉得危险,不鼓励,但也不刻意阻拦——这样冬天家里好歹也能省些煤钱。

孩子们三五成群,分工协作,大点的带着铁铲,小点的背着麻袋。等拉煤的火车慢悠悠地从铁轨上滑过时,他们就从林子蹦跶出来,大孩子先将手里的铁铲投掷进车厢,然后猛追到车厢旁,伸手够到车厢沿,使劲翻进去。在煤堆上站稳之后,便拼力往下铲煤。小孩子就提着麻袋,一路收拾。一趟下来,铁道两旁都是他们的收成。也会有家长拉板车过来,将这些“脏煤”运走,挨家挨户分匀。

马乐乐是在15岁那年接过上车铲煤的活儿的。这活儿很光荣,那把铁铲有包浆圆润的木柄,是“铁道游击队”的代代老人传新人传下来的,像丐帮里的打狗棒一般,是权杖的象征,对孩子们有着天然的号召力。

不过,他头一回铲煤就十分不顺,翻进车厢时一条腿被挂住了,人还没动手,就被一根细小的树枝撂倒了。

那天火车的速度稍微快了点,但疯跑的孩子们仍旧能够追上。马乐乐被树枝挑倒在车厢里,一直都没有爬起来,等又有几个孩子爬进车厢找到他时,他的左眼已被某根韧劲十足的细枝割开了,眼珠像剖开的鱼肚子似的,从眼眶内鲜血淋淋地挤了出来。

3

我和张教导员回了病房,老吴正闭着眼打鼾。张教导员朝我做个手势,示意我们出去聊。我两正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老吴醒了,其实他也没睡着,打鼾仅是因为呼吸不畅。

“我们当时给了马乐乐多少钱?”老吴忽然问了一句。

张教导员想了想,伸出3根手指比划了一下:“3000多,零头我记不清爽了。当年算很大一笔钱了。”

我又不解了:是马乐乐把单子弄砸的,怎么监狱反倒要给他钱?

塑料花卉的订单被马乐乐捅了个大篓子,不光管教们生气,犯人们也窝火。生产组长第一个挨了批评,还被被停了“骨干犯”处遇。马乐乐也躲不过处分,关禁闭之前,还被生产组长堵在劳务现场打了一顿。

听见打斗声,张教导员右手扶在武装带上,手指挑开了警用辣椒水的皮套,赶忙去制止。

劳务现场本来是监区的活动室,80平方,有两条流水线,到处堆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花。两个犯人推推搡搡,倒在半成品花瓣中较劲。张教导员赶去,把两人从花堆里拉出来,罚他们蹲在警务台旁反省。

马乐乐圆头圆脸,个子不高,刚一蹲下,就露出半个黑乎乎的屁股。张教导员正要掏手铐押他去禁闭室,生产组长却一下又跳起来,一脚踹趴了马乐乐。两人继续扭打起来,生产组长压在马乐乐身上,肌肉紧绷,举拳就要出手。张教导员看拦不住,只得调整了警用辣椒水的喷头,瞄准生产组长的眼睛。

呲呲,第一下轻了,呲呲呲,他又重摁几下。辣椒水擦着生产组长的耳根,竟射中了马乐乐的左眼。不一会儿,马乐乐的眼眶已肿得像被马蜂蜇过似的,紧闭着双眼,嚷嚷着要洗眼睛。张教导员赶忙派了两个骨干犯,让他们搀着马乐乐去了卫生间。

等从卫生间出来之后,马乐乐就说自己的义眼片丢了,不是在打架过程中弄丢的,就是在清洗眼睛时弄丢的。一群人给他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末了,马乐乐坚称,义眼片肯定是被人捡走了,而且恶意不还。他要向驻监检察院写信——那义眼片价值昂贵,必须给他个交代。

管教们自然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那么混乱的场面,什么事都没谱。况且当年监狱的硬件设施不完备,不像现在,任何地点都确保监控无死角。

张教导员认真查了、审了,先是调了基建队的犯人掏空了一遍化粪池,在广场上晒了一周的粪,整得围墙外的居民都到监狱大门口投诉了;后来又挨个审查了所有的犯人,并且临时大抄监了两次,都没找到马乐乐的义眼片。

张教导员说,马乐乐的那枚义眼片很高级,是一枚德国高分子超薄义眼片,当年能做义眼台手术、还能配置这种高档义眼片的人少之又少,算是非常稀罕的物件。薄薄的、滑滑的一小丁点东西,遇上自来水一冲,很容易滑入下水道。为了确认自己的分析,他甚至带着基建队的犯人敲烂了卫生间的盆台,生怕这物件贴在了某处拐角旮旯里。

可是,这番较劲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按常规处理方式,管教们努力查找一番,实在找不到,只能马乐乐自认倒霉。但在那当口,还真没法将这事搪塞过去——因为马乐乐的案子不一般,是一桩涉毒大案,马上就是“626禁毒宣传日”了,省局早就发了话,要让马乐乐出镜拍禁毒宣传节目。如若找不回义眼片,他是怎么都不肯面对镜头的。

按严管程序,张教导员应该找马乐乐谈话教育的,但眼下义眼片一直找不到,他还没腾出时间。张教导员也想自掏腰包,可这一大笔钱是割肉般的痛感。思来想去,他决定试试做一下马乐乐这个麻烦精的“思想教育”。

禁闭室里,马乐乐正在床铺上打双盘(佛教打坐的一种姿势,双脚盘在腿上),张教导员在门口喊了一声,他转过身来,睁开右眼,左眼紧闭,眼角有一道分叉的缝合伤疤。他不仅剃了光头,还用剃须刀把头皮刮得精光。

张教导员板着面孔,训问说:“宗教信仰的权利没人干涉你,但你用胶枪在花瓣里写佛字,你说说,你这算哪门子修佛之法?”

马乐乐也是铁板样的脸色,右眼紧盯着他,好一会儿没吭声。张教导员催他回答问题,他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入定。”

张教导员不想再多问什么,拍了拍铁门,冲他喊道:“现在是静站反省时间,不允许打坐,给我从床上滚下来!”

张教导员是来撒气的,可一见马乐乐那副独眼龙的面孔,心就软了好几截。

领导要求张教导员3天内解决这件事,就是变戏法也要将义眼片变出来,装回马乐乐那吓人的左眼眶内。要么,就劝马乐乐直面镜头,乖乖配合省局禁毒宣传。张教导员没得选,只能自掏腰包,联系门路,花了3400元买了一枚新的义眼片。

好不容易等事情都了结了,领导召集大家开了会,讨论花卉订单赔偿的事。活是监区私接的单子,劳务科不过问,所谓“不过问”,也就是让监区自己承担损失。最后经协商决定,监区每名管教出200元,党员身份的管教出300元,科级领导职务的出400元,凑齐了赔偿数额。而监区非党员身份的管教,当时仅有张教导员一人。

散会后,张教导员还是十分窝火。自己这一次是两头放血,刚上岗不多久,一年半载的工资全搭进这桩糟心事里头。但好在那之后不久,领导就找到他,说可以报销他购买义眼片的费用。

4

聊天间,病房里进来了一个50多岁的矮个男护工,端着一盘饭菜,软声软气地问老吴吃不吃。

时间还不到11点,医院开饭早,盘里又是清汤寡水,老吴摆摆手,扭着头对我讲:“再过一会儿,你带张教导员去小厨房,我来请。”

张教导员摇摇手,说:“等你康复那天再请。去金陵大饭店。”

“我有我请的道理,还非要今天了。”老吴坚持。

张教导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还早。我问他:“当年拍禁毒宣传节目干嘛非得挑马乐乐,监狱里毒贩子不是挺多?”

张教导员就和老吴对视一笑,说:“马乐乐可不是一般的毒贩子,他的案情很有震慑力。”

当年,马乐乐算是牵涉进了一个超级大毒枭的案件中。

那个大毒枭是谁,张教导员没说,只说是建国以来“最”字头的毒枭之一。那时候,该毒枭已经吃了“花生米”伏法了,马乐乐曾是他的亲信,“两人是在寺庙里结的缘”。

当年,这位毒枭在马乐乐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捐钱盖了一座庙,驻庙的住持是从华山请的,据说还开过神通。毒枭相信大和尚能掐会算,可以保他终身富贵平安。

马乐乐伤了眼睛的次年就退学了,父母担心他今后的着落,思来想去,最后定下了他最好的出路,就是把他送去庙里当化缘和尚——独眼和尚,多引人发悲悯呐,往谁家门口一站,托钵里就都是化缘钱。

但马乐乐分明是个假和尚,一天庙门都没进过,出去“化缘”报的庙,却是家门口毒枭捐建的那座。大和尚差人找到他的家门,警告了一番,说以后讨饭不能再诋毁“佛”。马乐乐却不听劝,照旧外出“化缘”。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几个光头大汉就将他拎去庙门口揍了一通,还让他在大雄宝殿罚跪了一晚。

跪在巨大的镀金佛像面前,鼻青脸肿的马乐乐见到了坐在佛后头敲木鱼的大和尚。大和尚问他眼怎么瞎的,马乐乐说树枝挑破的。大和尚又问,知道啥叫佛吗?马乐乐指着面前的佛像:“不就是这?”

“佛是黑雾里渡你的船。”大和尚说。

“庙里又没船。”

“如果你能上岸,就不必关心船是什么样子。”

那晚之后,马乐乐就正式在庙里做工了,算是大和尚纳入的弟子——马乐乐服刑后期,总在监区传法,这段往事逢人就讲。张教导员盯了他好久,确信不是邪教,才没管他。

有一年,毒枭日子很不顺,往庙里捐了一大笔钱,要大和尚替他消灾,做一场极大的法事。大和尚说要用马乐乐做工具,先在他后背刺了两句经文,又把一个玉球塞在他的左眼眶内,用一张画了符的经文布封住,然后,派他跟在毒枭身后七七四十九天。

这四十九天内,大和尚闭关诵经,任何人不得打扰。可马乐乐的眼眶哪耐得住玉球的重量,况且他的下眼睑早就出现了结膜囊狭窄和下垂问题,痛不欲生。毒枭也是热心肠,觉得既然已经是通了佛的师傅,索性揭开封条,取出玉球,安排一个眼科医生,替马乐乐做了义眼台手术。

没等马乐乐的眼睛消肿,毒枭就出事了。毒枭辗转逃去庙中躲避,大和尚早已闻风走了,只剩下马乐乐在庙中休养。他感激毒枭帮他恢复正常人的容貌,便照应毒枭藏了几日,也因此落了个窝藏的罪名。毒枭跑路时着急忙慌,包里没装太多现金,只有两包自用的白粉。马乐乐按他的指示,去找下家变换了点生活费,因此又落了个贩毒罪。

毒枭很快落了网,马乐乐两罪并罚,获刑14年6个月。

5

张教导员说兴奋了,挨到病床前,拍了拍老吴的手臂,感叹道:“你说说,你说说,咱们共事这么多年,还有几桩事像这样的!”

老吴倒显得极其淡定,回了一句:“这叫一花一世界,你永远没法想象别人的生活,即使是你朝夕相处的人,有时候你都不一定了解他那个……怎么说——那个‘小宇宙’。这词,你们年轻人不是总爱用嘛。”

老吴看向我,他的眼睛一股污浊,但在努力放光,我觉得他的老宇宙都快要大爆炸了。

我仍旧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有些事还想不明白,正要追问。老吴抢在前面:“你买那义眼片是不是3400多?”

张教导员想了想,说好像是,然后夸老吴记性好,零头还记得:“反正这钱后来没让我出,监区不是给报销了嘛。”

张教导员踱步到窗边,老吴朝我招了下手,示意我带他去吃饭。他看见了老吴的举动,说不用去小厨房,招呼我说:“你去楼下随便打包两个菜,我们在病房里对付几口。我再陪他一会儿,待会儿还要去单位交班。”

老吴使劲摆手:“今天非得请你一餐。”

张教导员问:“咋了,你今天搞什么名堂呢?”

老吴说:“98年那场雨,怪我,我在会上说了你坏话。今天说起马乐乐这事,我才有勇气跟你认个错。”

张教导员吊高了嗓门:“老兄哎,你这是哪里的话,你这不是叫我难看吗?”

1998年的夏季,是一个加了铁盖的油焖大锅。

按新定的狱规,35度以上的高温天气,犯人可以午休1小时,下午每人派发一碗绿豆汤。7月26号中午,张教导员手头接了两趟活,第一趟就是安排监区300多名犯人午休——现场要井然有序,所有犯人必须躺在狱警视线范围之内,人数要核查清楚。

这可不容易,看人不比看鸡鸭,总有些好动分子匍匐着满车间乱爬,一会儿聚到缝纫机底下打牌,一会儿爬到开包区,用裁剪布料当成身子下的席梦思。张教导员是新管教,犯人们不怵,现场管理只能靠喉咙,嘶来吼去,嗓子眼都哑了火。

第二趟活,就是马乐乐的禁闭期限到了,他要赶在2点前把人从禁闭室里带出来。车间到禁闭室要绕过一个标准的操场,操场上新铺了草坪,不能横穿,非得绕过去,一来一回接近1公里。

安排犯人午休的事还没稳妥,狱政科领导就突然跑来了,整个人湿漉漉的,跟掉水里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催:“快快快,带100号人去搬新机!”

这是服装监区的最后一批新机,统共200台,两人搬一台,跑4趟就能搬完,从监狱主干道搬到车间10分钟一趟,40分钟绰绰有余。也可以多带些犯人,跑一趟了事,但人多了太挤太乱,狱政科领导对这事有经验,要100人刚刚好。

张教导员还想给领导倒凉茶,领导倒是急得跳脚,嚷嚷着让他赶快去,说省局领导过不了多久就要入监参观,别到时货车挡死了路,“带人跑步前进!”

张教导员赶忙喊小岗吹响了集合哨,用警务台的扩音话筒喊道:“二分监区起立,出工!”犯人们乌泱泱地站起,没精打采地往室外走。领导抢过话筒喊道:“跑步前进!”

所有人突然上紧了法条似的,动力十足地往外跑。张教导员对狱政科领导的威慑力还挺震惊。他一边穿武装带,一边嘱咐他的副班同事:“帮我去把马乐乐领回来,我这赶不上趟了。”

等张教导员带队赶到了现场,副班同事竟已将马乐乐领回来了——副班同事搭上了伙房运送绿豆汤的三蹦子,几分钟就把事情搞定了。马乐乐属于二分监区,同事索性将他撂在了搬卸缝纫机的现场。

张教导员瞥了一眼马乐乐,一个多月没见太阳,他白得近乎透明,大太阳一晒,脸和脖子就红透了。张教导员吼了一句:“愣着干嘛,干活呀。”可马乐乐软手软脚,好不容易爬到货车上,猛烈的日头忽然被乌云遮蔽,不到几分钟,雷暴就轰隆隆地震响起来。

货车卡在一排行道树底下,枝叶在风雨里猛烈招摇,玻璃球般的雨珠砸了下来。张教导员还没反应过来,马乐乐就忽然捂住左眼,蜷曲在货车车厢里。张教导员急了,上去拽他。可马乐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开始在车厢里翻滚。四周扬起一阵烟尘,100多号人都在啸叫。张教导员吹响集合哨,赶着一群人往道路旁边的医院监区躲雨。犯人们全都一溜烟跑过去了,他想抓两个人抬走车厢上的马乐乐,却抓了个空。索性自己连拉带拽,背起马乐乐,冲进了医院监区。

雷雨下了一刻钟,乌云消散,日头又被重新点燃,气温更加灼人。张教导员带队重新出工,可已经来不及了,省领导们已经到篮球场了。

“快点,一个个都手脚活络起来!”张教导员一边大喊,一边爬上卡车,亲自卸货。

参观人群很快走了过来,卡车挡住了他们去路,监狱领导板着脸问:“谁带队出工的?”

张教导员正抬着一台缝纫机,听见领导问话,慌了,手一松,缝纫机滑了下来,砸中了自己的脚趾头。他抱着脚在地面打滚,洋相出尽。

6

老吴抓住了张教导员的手:“我当时也是觉得应该任务优先,你那点儿人性化,太超前了。”

张教导员反抓住老吴的手,说:“你就别计较这丁点事了,我当时虽挨了个小处分,但不也因祸得福,马乐乐主动退赃这事,按道理不该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我赶忙凑上去问:“马乐乐退什么赃了?”

张教导员受了处分,被扣了当月的劳务奖金。这件事上,马乐乐兴许不太过意,但前面张教导员帮他买义眼片的事,可能也的确起了一番作用,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马乐乐在随后几天的“服刑人员退赃认赔”思想动员大会上,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这个思想动员会是当年刚刚兴起的,近似于“主动坦白余罪漏罪”的活动,大家都知道,也就是走个形式。

那天,张教导员主持会议,正在宣讲活动要义,马乐乐竟然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周围的犯人打着盹,张教导员自己也没精打彩的,马乐乐都站起来好一会儿了他才发觉。

张教导员以为他犯了痔疮,朝他低了低手,示意他坐下。马乐乐却面无表情地说:“我要退赃。”

所有人都惊呆了,马乐乐重复了一遍:“我要退赃。”

张教导员立刻将马乐乐带去了审查室,然后准备打电话给狱政科,拿起电话又放下,先用对讲机呼了一遍监区大小领导——这种事最要慎重,不能越级汇报。

不到一刻钟,大小领导就都集中在了会议室。大伙儿七嘴八舌商议,想摸清楚马乐乐要退什么、多大价值、有谱没谱?可不要空开心一场,回头去领导面前闹笑话。

张教导员打头阵,先去审讯室盘问了一番马乐乐,带回来的消息直接炸了锅:据马乐乐自己交代,他那只做过义眼台手术的左眼内,镶有一颗价值不菲的宝石,是毒枭送给他的礼物。此事立刻上报了狱政科,狱政科也拿不下主意,说这事有被犯人讹诈的风险——之前有过这种案例,有犯人得了小肠气,监狱出钱帮着治了,结果犯人写检举信,说监狱强行为其手术,导致不举不坚,闹腾了好一阵儿——马乐乐这情况更加可能出问题,万一手术后,他那眼睛里屁都没有,反口讹诈监狱也不是没可能,更何况,这个手术的风险太高了。

不过这事很好办,可以先带马乐乐去做个CT看一看。

CT结果据说很可喜,监区领导说,马乐乐左眼眶内确实有一个圆形状物。不过退赃这事,必须马乐乐签署术前术后风险责任告知书。于是,整个监区前后忙活了大半个月,本来还说要找电视台宣传一下,但局里领导后来又说,担心手术方面有风险,容貌上可能再也恢复不了术前情况,才下发了通知,要求做好此事内部保密工作。

术后,马乐乐调了监狱,那枚藏在他左眼里的宝石到底啥样、价值几何,多少年来常被人讨论,但谁也不知道。

事后,张教导员受到了表彰,被推选为1998年省级教改工作先进分子,领完一本14开的烫金荣誉证书后,“宝石眼”这桩事便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中,哗啦啦地翻篇了。

7

饭点时间,老吴让我带张教导员去吃饭,叮嘱着一定要点几个硬菜。张教导员拉我到门外,非让我叫外卖。

我们在病房里的折叠床上吃,怕老吴馋酒,我和张教导员也没喝。饭后,张教导员就要走,抓住老吴的胳膊晃了两下,说:“下回再来,你要上金陵饭店的桌子请一顿。”

我送张教导员到了电梯口,他拍拍我肩膀,让我加油。我问他,后来还见过马乐乐没?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转身笑着说再无联系。

等我走回病房口,老吴突然下床了,没骨头似的倚在窗口。我刚靠上去,他就说,有件事本来要跟张教导员讲清爽,话到嘴边又吞进去了。我问什么事。他说:“98年省局分管教改工作的领导是位空降的处级干部,很年轻,人有点冒进,在马乐乐这件事上搞得有些鸡贼。”

老吴说,当年CT结果是根本没什么宝石,圆形状物是有,但也就是普通义眼台手术常用的填充物(羟基磷灰石),当时马乐乐并没有动手术,领导也就是借着这事重振一下工作氛围,提高一下大家在教改工作上的积极性。

此事一出,马乐乐就被调了监狱,表彰宣传工作照做。说白了,张教导员受到的表彰算是造假,他蒙在鼓里很多年。当然这不是什么紧要事,兴许他也早就心里有数。

我听完很吃惊,但仍旧心存疑惑,问:“那马乐乐怎么会搞不清楚这种事,他是真心退赃吗?”

老吴退回病床,坐下说:“他是真心的。其实,他也是被毒枭哄了,人家只是想着在落难时诓个贴心随从,他就当真了。很单纯,是个老实孩子。”

我说这事真离奇,老吴没回话,重新躺下了。我宽慰他:“没事,这事张教导员肯定早就知道了,他不挑破而已。你想,你都知道了,他还能不知道?”

老吴闭上了眼睛:“我不是指这事,还有件事我没当他面说。马乐乐那义眼片花了3400多,知道我为什么把钱数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手工花卉订单是当时监区大队长接的私活,本来想的是这活儿干完,有点回扣,大家分分,但新人不算里头。后来活儿办砸了,大队长生气,要拿新人开刀。其实,这活儿根本用不着赔偿,大家心里都不落忍,趁着大队长换班,自发组织,以赔偿花卉订单的名义捐了钱,凑了3400,最后补贴了马乐乐的义眼片。”

我想了一会儿,问老吴:“这事能写进故事里吗?”

老吴半天没说话,病房里如同坟墓般安静。

我不敢再问,老吴突然冒了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良知也要退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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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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