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浪人

伦敦有一个同学，她来自夏威夷，祖籍是台湾，现在伦敦生活。我在酒馆喝酒的时候，对她说，你从一个岛来到另外一个岛屿，好像从来没有在大陆上生活过，这会不会影响你的性格？她笑了，说：“是啊，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是应该会有影响的吧”。因为有中国的血缘关系，她理解中国的事情比一般的外国人仿佛要快，同时因为从小在一个异域文化中生活，她对中文有种特殊的理解方式，像是空山鸟语，一个普通的词可能对她来说有特殊的音响效果，同时她也会按照她理解的中文语法组词，时常构成一种特殊效果。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她用英文问我飞机的失事在中文里怎么说，可不可以说“飞祸”？就好像说“车祸”。我说这样用的不多，“飞祸”更像是个骂人的话，我把这个词嵌入我的语气里，试图给她一种展示：

“你这个飞祸！”

后来，我仔细一想，我的这位朋友其实中文水平很高，“飞祸”其实还有“飞来横祸”的意思，同时说一个祸患飞来飞去，确实有一种形象的效果，把一种无形的灾难表达成一个有形的无所不在。

其实我想说，伦敦其实是一个岛，很多人其实不意识到这点，因为得益于现代的传播和交通工具，伦敦似乎可以无限延伸它的地理疆域，同时因为看不见海，

造成一种陆地的假象，但是只要跳起来就可以发现自己脚下其实是很小的一块岛屿。

我喜欢看伦敦河，很少人会这么亲切叫它这个名字，中文把Thames翻译为泰晤士河，像是从古书里流淌出来的河水，不及伦敦河亲密。我猜想在土生土长的伦敦人眼里，所谓的泰晤士河就是一条伦敦河。我曾经和英国的朋友聊天，他告诉我，其实伦敦河一度时常泛滥，后来为了阻挡它的河波，修建的堤坝，同时伦敦河两岸一度也是连绵的芦苇，这让我想起北京以前的城市地貌，水流纵横，过了皇城根就是野山坡，四处漫漶着荒芜，骆驼祥子都不会把车拉到那里去。我在伦敦的好些博物馆以及一些餐厅里时常看见老的伦敦地图，精巧的很，尤其是呈现大本钟一带的城市修建，时间大约是中国的元朝，人们在水里打着桩子，确实像在海上修建一座城市，随着帝国的扩张，英国把伦敦修建成一个万国来朝的中心、世界工厂，为世界生产也吸取源源不断的财富，来自世界各地的异宝奇珍齐聚这座城市。有些油画描绘当时河边的船只、贸易和日常生活，具体到河边奔跑的孩子表情和妇人身上衣服的褶皱和色彩，从或远或近的地理区域，舶来异国的货物，一齐在伦敦这个城市登陆。

不仅如此，因为帝国的扩张，英国在世界各地构造和扩张它的城市语法，把当地的地理地貌英格兰化，至今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香港、印度还是可以看到这种英文命名如何渗透到当地人的审美和日常生活中。想像一个口操广东东莞话的香港移民，跟自己上海原籍的妻子说：

“我出去一下。”

“去哪？”

“维多利亚港。”

“回来路过滑铁卢的时候，给我买一份点心。”

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看伦敦河，虽然它的河水从来不嚣张，但是在夜色底下特别温柔，混着沿岸城市建筑的街灯，特别驯顺，低头垂眉的样子，静静地流。

无意中，从伦敦河水读到了艾芜写南洋生活的颠沛和不安。这是典型的岛屿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像是在一艘大船里行路，海上有海风的日子特别颓废，整个人泡在啤酒里，逢海风停歇海潮落下，天高海阔的时候，一缕落日的阳光可以收服最为暴戾的游子。

艾芜说昆明这座城市：

躺在斜阳里，仿佛发着寂寞的微笑。

昆明初秋的凉意，随着夜的翅子，掠着人的眉宇。

伦敦也是这样的城市，我在黄昏的时候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朝北部的Roseberry走的时候，时常看见无家可归的浪人，围在一堵墙跟前，等待着福利组织分发各种食物，守着温温的食物，喝上一口啤酒已经是最好的美味，吃完之后可以在流浪汉图书馆借一本书，找一个路灯底下睡下，看几页然后在睡梦里遁去。

流浪汉图书馆架在一个货车背后，货箱被改装成一个空间，只有三面的书架，架上放着各种小说和杂志，也有学习各种语言的书籍，心灵的鸡汤，曾经的畅销书，志愿者按照图书馆的规矩，把书本编了书目和类别。

有时，两三人在一个角落坐成一堆，有说有笑，看见路人经过，只是抬抬眼。他们见过的人太多了，各种面目的伦敦人。他们好像伦敦的鸽子，只在某一个片区飞翔，渴了喝露水，饿了就落下吃公共绿地上的食物，天晴的时候，把自己挂在树上让羽毛蓬松。

路过街巷的时候，有时会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扶着一棵树大口大口的喘气，接着是呕吐。这是醉酒，朋友也不在身边，完了之后，只能自己坐在路灯下，影子只剩下小小的一堆。

广场的人最闲适，这些人当中很多是从老远来的游客，身上像唱京剧的角儿，插满各种旗子，身上挂着各种装备，口袋至少有四十个，每一个放一种旅途需要的物件。在广场的时候，可以看着喷泉，可以逗弄鸽子，可以围着雕塑照相，可以望着远远的城市天际线发呆，或是直接坐在日光底下一动不动。这些人也生活在一个暂时的岛屿中，但是他们没有来得及品尝这个岛屿的艰辛，在一个岛屿中当一只鸽子是多么疲惫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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