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洛因祭坛上

2015-07-20 15:42:49
5.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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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那是2006年初春,我不知怎么有一双有蓝色缎带的鞋,缎带系在脚踝上,可以打个小小的蝴蝶结。我踩着那双鞋子穿过某个劳教所的操场,感觉操场上光头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双鞋上,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那一年,我在清华大学艾滋病政策研究中心和中英艾滋病项目的帮助下,以调查员的身份接触到某一个艾滋病毒感染者群体。一年里,我去了四次,每次停留十天到两周,在当地疾控中心陈医生的协助下家访,并且访谈,就有了这本《祭毒》(作品原题) 那一年春天,我刚刚从美国回来,加入《南方人物周刊》,同时在做一些文史哲学者的访谈,并且产量不低——大概是自己这台写字机闲置了一年,动力十足的缘故。 在美国疾病控制中心实习的三个月里,我接触了那个国家一套应对艾滋病毒感染者的机制,从政策到治疗,跟我后来看到听到的有很大不同。有点像一个人先去学了古画修复技术,然后被领到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存放古旧的地下室。 这份田野调查完成后似乎只给一两位师长看过,然后就一直待在某个移动硬盘里。将近十年过去,移动硬盘也失了灵,读不出数据。感谢复旦大学附近某个电脑维修店的小伙子把这个文档救活了,只是现在拿出来,有点难为情——没关系,也都是这样写过来的。

你不能指望太多。每天翻开报纸,社会新闻就是这样例行公事讲着快餐故事。故事比较简单,好与坏、正与邪、是与非,一目了然,虽然也总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我想告诉你这故事后面还有什么――

这天,毛向阳其实像个要去登山的人。他的确戴了一顶蓝色棒球帽,正前方带两道竖杠,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昆虫。一件米黄底色的运动衫,胸前有橙色与蓝色的镶拼,将主人的惨白脸色稍微中和。

店门已经关上,警察已将四周包围。毛向阳摊手摊脚坐在商店办公室的折叠椅上,背靠着墙,脚跷在柜台上面,让人看到了他的名牌球鞋与裤腿带拉链的运动裤。他用右手二指轻捏针管,左手二指夹一支烟,间或猛吸一口,喷出一团浓烟直扑经理脸面,他表现得像一个老牌无赖。他看到那个长得很标致的小妹,穿着电信蓝制服的那个,匀称的小腿在丝袜底下瑟瑟发抖,他自己跷在桌面上的脚也在抖,不听使唤地停不下来。

“3万,一分钱都不能少!”这话他已经讲了三遍。经理捣蒜似地点着头,却不见动。

玻璃窗格上突然贴出一张母亲的老脸,眼泪汪汪,嘴唇哆嗦,隔着蒙灰的窗玻璃不知在说什么。总用这些老掉牙的办法,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荣东,他朋友,也是“艾滋病”,没多久也来了。荣东是当地强人,黑道上听见“荣家两兄弟”的名头都要买账。荣东左边肩膀上刺着一条青龙,右边盘踞一只苍鹰,小臂上还有粗粗拉拉“小芳”两个字,那是女朋友的名字,他自己刺的。

荣东进了经理室,什么也没说,忽然弯下身子替他将松了的鞋带系好。毛向阳很受用,想再点根烟。警察忽然就冲进来了,一根黑色的大棒直直向他头部压来。眼前一黑。

晚报报道中没有提及,“这位男子” 当时是被电警棍制服的 ,“ 里三层外三层,消防大队、防暴大队、辑毒支队、公安局治安大队都来了。娃儿开始硬气得很呢,结果两棍子就被电倒了,像只死鸡一样被两个警察抬上警车开走喽。 ” 这是围观者的描述。

醒来后,毛向阳已躺在派出所的长凳上。他听见值班警察正对治安大队的人说:“哦哟,你们又给我拉了个死人来。”例行公事:尿检。试纸上两道红线,表明受检人三天内曾经吸过毒。其实不用化验也知道,他的面孔辑毒警太熟了,熟得好像自家兄弟。照理,毛向阳该送戒毒所,但他的CD4(注1)低于200,是处于发病期的艾滋病人。按照规定,戒毒所、劳教所都不接收处于发病期的艾滋病人。警察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放他回家。

当天晚上,“胖妹”把儿子托付给朋友的母亲,回家旋开农药瓶,大口吞咽气味刺鼻的液体。一根滚烫的导火索,沿着喉咙、食道爬向胃部,迅速在体内燃烧。这是她在一周内的第三次自杀。她其实不想死,第一次,她喝了一小口,肚里觉得烧,就不敢再往下咽;第二次,给B区疾控中心的陈均医生打了电话,说自己正在自杀,很快获救。这一次,她动了真格,但想想还是放不下,拨通了朋友家的电话:“不来领儿子了,我喝了农药。”随即挂断。

于是,朋友通知了陈医生。胖妹很快又进了A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救室,催吐,洗胃,命保住了,但食道和胃被严重烧伤。

自从2001年底开始与这些吸毒朋友打交道,女医生陈均往往是他们“又出情况”后第一赶到现场的人。这些情况包括死亡、病危和各种不可预知的突发事件。安顿好胖妹,陈医生拨通那个末尾四个“3”的号码,冲着那头劈头盖脸地说:“都是你惹的祸!”

她平素和气,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人讲话,何况是一个打了四年多交道的病人。电话那头,毛向阳举着新换的小灵通,一脸苦相,无言以对。他垂头丧气赶往医院,去安抚朋友游建忠的妻子胖妹。

广场发生那一幕时,胖妹带着儿子在旁边候着,心里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她多么希望商店经理被毛向阳唬住,乖乖把钱给了他,那她营救丈夫的一万块钱就能讨回来了。

4月12日,游建忠因为贩毒被抓,关进了乌木庄戒毒所,眼看着就要上山(劳教)。毛向阳跟胖妹打了包票:“公安,我是有人的,只要钱到,人,我替你捞出来。”一周前,她毫不犹豫将10050元交给毛向阳(1万元是办事的钱,50元是谢毛向阳的钱),指望他能像许诺的那样把当家人送回来。

然而一周过去,丈夫影子没见着,钱却据说打了水漂。毛向阳两手一摊,眼睛一翻:“啊呀,我也被人骗了。”胖妹只有寻死觅活。

毛向阳最近生意上遇到点麻烦。给他供货的上家得了公安内线的招呼,“6.26”世界禁毒日之前都是“严打”,所以“歇段时间,别撞枪口上”。上家不再供货给他,卖小包的生意断了,他的财路也断了。胖妹夫妇俩贩毒多年,手里有钱他知道,听说游建忠进去了,大好机会岂能放过?这钱花起来好快,吐出来却难。胖妹成天抱着孩子跟着她,后来干脆住在他家不走了,也真是教人心烦。

一万元去哪里了?毛向阳谎话连篇也编不圆,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他用其中880元买了台新的小灵通,用到第三天,打出去都是“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朋友跑来家也都怨,打破他电话,能听到的还是这段话。

没事还要找点事,何况事情就在眼前。毛向阳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收拾齐整拿起茶几上的针管,对胖妹说:“走,我给你把钱变出来。”

穿蓝色西装的值班经理拿眼一瞧,知道来者不善,好声好气答应为他调换了一台,他却一定要索赔3万元。如果赢了,这叫敲诈成功,是他的运气。如果输了,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献演闹剧一幕,上了回报纸,还被尊称为“这位男子”——平日里,朋友们不过叫他“毛三”罢了。

三天后(5月29日)的晚上,我又听到了毛向阳和胖妹的声音,他们都在医院病房里。一个躺着,一个陪着。毛向阳叹口气道:“唉,真是没脸说啊。”

(注1: T细胞是白血球细胞,在免疫系统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人体内有二种主要的T细胞,一种是CD4细胞,另一种是CD8细胞,CD4是最重要的免疫细胞。当一个人被艾滋病毒HIV感染时,病毒会不断复制,附着在CD4细胞上,进入并感染它。虽然免疫系统会再制造出新的免疫细胞,但仍然不能避免被艾滋病毒感染。感染者一旦失去了大量CD4细胞,就可能出现严重的机会性感染疾病。正常人的CD4指数大约为700/muL-1500/muL,现在全世界通行的标准是,CD4低于200/muL的艾滋病毒感染者被认为处于发病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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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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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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