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杀母事件

2015-07-23 16:13:20
5.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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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明明决定杀掉他的父母。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盘旋了差不多两个月。

“我想,只有杀了我的父母,才能让我多年积累的仇恨得到释放,让我真正地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1991年11月25日,陈菊生下了他;2007年6月12日,他将陈菊打晕、掐死,然后割喉。

其间,陈菊打开大门惨叫一声,但门很快又被关上。那就像荒林里一声绝望的鸦叫,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这幽暗的小巷的深处,有一个拐角,几栋四层高的楼房围成一口天井,张明明的家在这儿。抬起头,天空依旧是一条狭长的线,被错综复杂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一米多宽的小巷两边房门紧闭,垂吊的女人内衣透着湿气,牛仔裤则似乎长年挂在一边,一动也不动。还有一个个小口子,连接更小的巷子,有时候,一个安静的小孩跟着一个女人拐进去,或者,一个谢顶的中年矮男人藏在巷里,睁大眼睛瞪着过往行人。声音从远处隐约传来,光亮在100米外的巷口。

那天下午,父亲张柱良就从这个巷口逃了出来。

2

“今天是个好日子……”在广州一家嘈杂的手机卖场,劣质的音响播出的音乐就像是暴发户在大声说话。

张柱良抽着红双喜,手微微地颤抖,烟雾轻轻袅袅悬浮着空中,他的目光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数十年后,有一天,我们也会经受这样的疑问,你收获了什么。张柱良的答案是:赚钱。

1994年的春天,我只身来到广州。想象中的广州很繁华,但不是那么回事。站前路那家大酒店当时还只是一个大土堆。下了火车,我看见到处是赛马的宣传,涌动的人头。我挤在人群中寻找大哥张光荣,来之前,他对我说,下了车说找河北老张,他们都认识我。可当时大哥在花都。当晚我睡在韶关大厦下面的广场,半夜一拳头打在我胸口,我惊醒过来,丢开旅行包逃走了。接下来的两天,我在车站晃来晃去,检查人员盯着你,你吐口痰,丢一片纸屑,就跑过来,罚款十元。我仅有的四十块钱很快被罚光了。我只能帮人提提行李,两三天就混过去了。

我跟随大哥卖黄牛票。那时火车站的生意真好,天天都像春运。那些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到了窗口,售票员就说没票了。我们就凑上去问,老乡,去哪的,帮你买票。我们很容易拿到票,他们售票的每天回家两个口袋满满全是钱。仅做了两三个月,我就做不下去了,我总问到便衣,而且,骗人这事我干不漂亮。当然,最无耻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敲诈的。他们夺过旅客捏在手里的票,“给我一百块,不然把它撕了。”

接下来将近十年,我几乎都在当保安,跟过服装场、酒吧、夜总会、地下赌场……

1996年,你知道,到处都是歌舞厅。那时我在沿江路一家歌舞场当保安,圣诞节那晚,门票200块钱一张,等着跳舞的人排着长队挤在阳台上。那一年前后,我认识一群流氓。我们四五十人自称河北帮,帮人看场、收债和打架。老大一叫集合,我们就抡起水管、排骨刀,涌上去往人家背上胳膊上乱砍。有吃有住有玩,我们都很乐意。我们被抓进派出所无数次,又放出来。

当时,大哥承包了几家酒店的洗碗活,几十个工人都是去火车站找的那些没饭吃无家归的人,提供吃住,一个月350元,大哥每人赚上一百。老李是这些流浪儿中的一个,后来他结识了赌场总经理,就介绍我去当保安。老李后来失踪了,那时我就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不长久的。

那是1997年,一个地下赌场每天赚上十几万。只要我站在那里,就会忍不住想赌。结果工资刚发,一眨眼就输光了。一想到该寄钱回家,我就特别紧张。到了年末,赌场闻风警方要大规模打击地下赌场。我们就自行解散了。

1998年,我在一家楼盘终于当上正规的保安,到了2001年,还混上了保安队长。可是,不久,开发商与物业分家。我又失业了。

我重新回到赌场,这下赌场都是先进玩法了,最主要的是玩老虎机,还有一些黑网吧。一次警察来检查,我们立刻赶走所有的少年,但还有一个少年玩得入迷怎么也不肯走,就被我们打了。再后来,他的妈妈闯进来了,操起凳子往电脑砸过去,我就骂她:“是你儿子自己要来的。我们又没强迫他。”

2003年,我开始和老婆在广州卖烧烤,到了2004年,老婆说儿子也大了,让他来帮忙吧。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住在瑶台,相依为命,靠卖烧烤为生。

3

这是瑶台,离广州火车站不远的城中村。一座不夜城,夜幕降临,它的黎明刚刚开始。浓烈辣椒味混着啪啪炒菜声弥漫在小巷里。夜晚九点钟,才起床不久的张柱良踩着他的黑色28吋自行车出发了。

车后架上躺着一个泡沫箱,里面堆着鸡翼、鸡腿、羊肉串、秋刀鱼……盒盖上倒扣着两张小凳子,茄子、菲菜陷在里头。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儿子张明明,骑一辆26式自行车。8点半,他准时从网吧归来,把一张沾满油污的长方形小桌子,烧烤炉紧紧绑在车架上。此时,陈菊刚刚上了香求完平安,关上灯,锁好门窗,也出门了。

张柱良经过一个小店,几个外省大娘在看电视扯家常,店主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微胖男人,几个小女孩呱呱地吵。往下走一点,有一个公用电话店。窄小的店面里,散散落落地在墙边摆着几部电话。

这一家人在三元里一带卖烧烤,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晚上九点钟出档,凌晨三四点收档,然后睡觉。中午醒来,切肉、洗菜、调料、串羊肉串。晚上再睡上两个小时,又出档了,日复一日,如今是第五个年头了。

这一天是2007年6月11日,只是时间洪流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日子,却足以拒绝这个家庭继续前行。

4

张柱良往左拐出小巷。这条街总是这么热闹。穿开档裤的小男孩在路中间嗑瓜子,鼻涕滴答、懵懂地看着你,中年男人围成一桌桌喝酒、搓麻将,小摊贩的玉米、番薯散发出热腾腾的香气,手机店里各种音乐混杂着人声车声孩子的哭闹声鼓捣着人们的耳朵。

在路的尽头他向右拐,那是一条阴暗狭小的路,只能推着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这条街还很安静,到五点半,每走几步就可以看到一个站街女。

有时她们抓住他的手,“要不要?”他骂道,“每天都看见我经过,还抓!”他厌恶地甩开手。

可有时,他也心生同情。一天中午,他在街上乱逛,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穿着短裤,黑色男装背心,呆呆地站在前面。突然,她大喊大叫,闯进档口,拉住一个男人的衣角,哭喊着:“爸爸,别不理我!”那男人用力地踢开她,她又闯进另一家铺面,又被狠狠地踢在街上。他看着她,真想把她送到派出所。但很快,他打消了这种念头。这些人都认识他,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只是想着,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一定是想不开,受不了,被生活逼疯了。

要是软弱一点的,就屈服了,不久后还会招来同乡姐妹。她们或许在火车站流浪,或许是离家出走的,被骗到一个地方,卖淫。在这个街头,他撞见过七八个神经错乱的小姑娘,有的乱跑乱叫,有的痴呆地望着天。此后,便永远地消失了。

眼下,这条路成了一个小经济地带,人们在这卖手机、食物、性用品、药品。

几分钟后,一家人挤出瑶台村,来到广园西路。一条宽阔的街道就在脚下延伸了,到处都是汽车,高架桥上的疾驰而过,地上的拥挤混乱。

广州的城中村外,一缕阳光落下来,奔忙的人们表情木然(大食/图)

5

他们横穿过车流。沿着三元里大道一路上坡。沿途都是崭新的酒店及贸易公司,招牌上有各种语言,英文、俄文、阿拉伯文都有。

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张柱良吃力地踩着。他忍不住想,这满大街的人谁看得起我呢?

这天中午,他穿着粘乎乎的大裤头,趿拉着拖鞋,两手满满提着肉和菜从市场回来,朝一个30多岁的男人点点头。那个男人头发齐整,皮鞋锃亮,礼节性地点完头又和周围的朋友谈笑风生。

他决定,别再和他打招呼了,显得自己多卑微。他想,那男人一定轻声地说,他是卖烧烤的。“卖烧烤的!卖烧烤的!”十年前,这男人和他一样,也只是广州一家夜总会的小保安,他们一同打架,没准还打过他,如今,人家漂漂亮亮地成了个悠闲的地头蛇。

他被这男人刺痛了,但他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停!不能停!

2003年以前,他不过一个穷光蛋,倒霉鬼。一做生意就亏得血本无归。

在河南老家,他卖过卤猪,每天把生猪肉一千斤一千斤地运回家,卤完后再运到50公里外的安阳市区去贩卖。不幸的是,来了个五号病,没人敢吃猪肉了。猪肉堆在家里让人发愁。再后来,看到别人倒卖棉花发了财,家乡盛产棉花,他也就偷偷地收购一些拿去卖。朋友开着改装摩托车,他坐在一车软软的二级棉花上,喜滋滋地想着赚上一千块。可到了隔壁镇的工商局门口,爆胎了。他跑回家来拿轮胎,回去时,车子被工商所带走了,他们开了四级鉴定,低价收购了这一车棉花。后来,他横着胆再干一回,结果又让邻县的工商局给抓了。

他妈妈说,会做生意才算男人。现在,他卖烧烤,每晚能赚几百块,他成了五兄弟中最有钱的那个。2004年,张柱良母亲得了食道癌得动手术,几兄弟中他出钱最多。

多亏了这小生意,家里才建了楼房,那是给张明明娶老婆用的。在河南老家,结婚总是那么早。张柱良和陈菊结婚时,才20岁。

坚持,坚持,再过上两年,他将做爷爷,老婆将做奶奶,终于享清福了。陈菊总说,你不会赚钱,随便再找一个都比你强。他笑着说,有了钱,就不要你了。有时,他也会哄着她,年轻时总得吃苦,等儿子大了,做了奶奶,就可以享福了。

他告诉自己,他是一家之主,他要在前面领跑,其他人要跟着他跑。

张明明呆呆地骑着车跟在父亲后面。他盼着下雨,下雨就不用开档了。去年,他总是找比他大两岁的老乡,同是卖烧烤的周周一块玩。有一次出去摆摊前天色忽然变暗,大雨将至。张良柱踩上车了,他却往相反的方向找老地方上网。到了烧烤点,张柱良发现儿子没跟上来,立刻打了电话给周周。

“明明在你那吗?”

“没呢,叔叔,快下雨了,今天就别摆了吧。”

“不用骗我了,他一定在你那里。”

周周只得把电话给了明明。

“你马上给我过来,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

他嗯了一声,挂了电话,踩上车走了。

6

“从我被妈妈带到广州那天起,我仿佛就于(与)世隔离了。”

2004年9月,张明明在河南老家读完4年级,陈菊决定将他带到广州。

临走前,张明明拖着堂妹静静的手说:“过去的明明已经死了,现在的明明已经不是以前的明明了。”

在前一年,他也来过广州,在广州金泉学校念4年级,这是一家外来工子弟学校,一个学期的学费大约是1200元。

有时,张柱良看到他浑身淤青,问他,总说是摔伤的。“为什么身体前后都有伤呢?”他不说话了。

至今为止,也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学年以后,他对母亲说想回河南了,他离开了金泉学校。今天再去那里,找不到他的档案,找不到他的照片,找不到认识他的老师,和他生命有关的痕迹都没有了。

他似乎只有网络了。

在广州的现实中,他没有朋友。从前有过,在金泉学校他有个要好的哥们,打架都在一块。那时明明被欺负了,他就帮他。哥们上了初中,他俩也失去了联系。

他有个网络好友叫小白,他叫她姐姐。

他对她说:“我很闷,我没有朋友,也不会讲话。”

下午六点到八点半是他的上网时间,“可是,爸爸妈妈却不允许我去上网,让我用上网的时间多睡会。我觉得这是在禁止我的自游(由)”。

“广州很繁华,但我很孤独。”

7

张明明跟着父亲往前骑,将瑶台抛在身后。旁边的瑶池酒店依然霓虹闪烁,漂亮的服务员在门口排成两排长长的队伍,每有客人进入,就齐刷刷地弯腰鞠躬。

去年五一,张明明看见一个比这个更高级的酒店,门口贴着招聘启事,上面写着招一名经理和几名服务员。那时他陪最要好的堂哥阿强在广州找工作,他拉着堂哥凑上去,指着第一行:

“哥,赶明儿我去面试总经理。”

“就凭你?你啥也不会,凭啥去当总经理。”

“就凭我的智商,过几天当给你看。”

来广州之前,阿强想象这个城市漂亮,干净,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要在这谋上一份工作就好了。中午下了火车,他跟随着叔叔张柱良,一路来到瑶台。第一次走进这条小巷时,他就想,我再也不要走这条街了。穿过几条阴暗的小巷,阿强来到叔叔的家。张明明还在房间里睡觉,阿强敲敲房门,是表弟小状来开的,小状大声说,“明明,明明,快起床,你哥来看你了。”两年没见面了。张明明睁开眼,慢慢站起来,声音很轻:“哥,你来了。”

“我心里有点失落,他不是兴冲冲跑上来说,哥你来了。”阿强说。

他眼前这个小男孩变了,满脸痘痘,闷声不语。

张明明其实是很开心的,只是不爱说出来而已。小时候,他被欺负了,堂哥一定是第一个帮他去讨回公道。张明明不爱打架,别人打架,他就站在一边看,不动手。不过,要是给人欺负了,那是一定要报复的。那年他12岁,被同学欺负了,他气冲冲跑回来,脱掉上衣,抡起棍子就往人家家里跑,被人家打回来了,他才叫上堂哥,堂哥又叫上他的哥们。

接下来的日子,他晚上照常出档,白天就陪堂哥四处找工作。

有一次,经过一条黑巷子,一只只硕大老鼠在他们面前窜过。

“真不想走这里。”阿强说。

张明明走在前面,没有说话。

来在大路上,张明明突然说:“哥,广州和你想的不一样。”

8

“这么晚才回来,要耽误生意了,干活去!”张明明踏进家门,陈菊劈头就骂。他不耐烦地说,“很累了,让小状干去。”他把门用力甩上,倒头就睡,陈菊在门外唠叨起来,“连小活都干不好,怎么挣大钱!”

但这一天,他心情颇好,他对阿强说,我要写两本书,到时请你当男主角。阿强笑笑。心里想,你怎么写得出来呢。

接着,他对着阿强手机陶醉地唱起林俊杰的《曹操》:

“不是英雄不读三国,若是英雄怎么能不懂寂寞。独自走下长坂坡,月光太温柔。曹操不罗嗦,一心要那荆州,用阴谋 阳谋 明说 暗夺,淡薄。

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不休。儿女情长被乱世左右,有谁来煮酒。尔虞我诈是三国,说不清对与错。纷纷扰扰千百年以后,一切又从头。”

他把自己的歌声录在阿强的手机上,一遍又一遍。他已经很久没说过那么多话了,也没这么开心过了。他的嗓子很快就累了。中途休息的时候,他对阿强说:

“哥,我就是要做曹操那样的人。”

“为什么不做吕布呢,吕布最能打,身边还有个美人貂婵。”

张明明想了一下,说:“不,还是曹操有勇有谋。”

跟着,他又对着手机唱起来。

声音有点大,张柱良啪啪地打着他的房门,他们不敢再出半点声音了,盖起被子赶紧睡觉。

9

张明明的确写过两本小说,一本叫《雪山剑派》,一本叫《十八金甲将》,在他心中,这是他梦想起飞的舞台。

一天晚饭时,小状迸出一句话:“咱们家出了个作家啦!”

“什么作家?”父亲很好奇。

没等张明明回话,小状接着说:“他要写剧本,还要请成龙拍。”

父亲一下笑了:“好呀,写了给爸看,我虽然不会写,但还是会看的,要写就买笔买稿纸去,好好地写。”张明明点点头,静静地吃饭。

不久后,一天夜里,客人散尽,一家人收拾着档口。在三元里纪念碑旁边,张明明发现了一张被丢弃的桌子,他将桌子抡起放在车架后面,搬回家,擦得干干净净。接下来几天,他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写作了。

傍晚六点钟,一家人吃过了晚饭,父亲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张明明挪过去,将两页稿纸递给父亲。

“嗯,错别字很多,但情节还不错,好好写下去。”

张明明腼腆地笑了。

一年之后,张柱良回忆起这几天,他的脸上总挂着微笑,这几乎是他们父子最温馨的时候,那时候,张柱良傍晚不睡觉了,专心看儿子的小说。除了找资料,张明明也很少上网了,专心写小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湖南的网友小白。

“你是做什么的?”小白问。

“我没做什么,在家写小说。”他很骄傲地回答。

“好厉害哦,写得怎么样?”

“我爸说不错。”这应该是这两本小说的唯一读者了。

……

“你知道成龙的邮箱吗?”

“我不知道,你可以到网上查查。”

“你有邮箱吗,能不能借我?”

小白将她的邮箱借他了。后来,他找到了成龙的邮箱地址,成天给成龙写邮件。

2006年9月27日,他在新浪开通了自己的博客——名字叫“等待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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