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有光环吗?看看这些录像带吧(二)

2015-07-27 11: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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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债的兆群儿

孙兆群总是想起1985年的中秋节。进攻还没开始,又有一位战士炸断了腿,所有人都心情不好。吃饭时每人发了一个月饼,大家这才想起来,已经八月十五了。

所有人一起唱《十五的月亮》,这些抢着写决心书要第一个牺牲的小伙子们,默默哭起来。公衍进想妈妈。当兵前,他在家开拖拉机,妈妈不让,他偏使劲开,常跟妈妈吵架。他说没穿着军装回家看过父母,如果这次能活着,一定穿军装回去,先给妈妈敬个军礼,说声对不起。孙兆群劝慰着大家,自己心里也难过,这位24岁的副连长想到了85岁的爷爷,“不知道我回来还能不能见上他。”

那天晚上,大家约定,活着回去的人要替死去的人到家里看看父母。

一年多后,回到山东的孙兆群特意穿着军装,来到牺牲的一等功臣公衍进的家,向老妈妈讲公衍进中秋节说的话,然后站直,敬上军礼:“这是公衍进给你敬的礼。”

孙兆群从战场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是从16位烈士的档案中抄下烈士父母的地址,给每家写下一封署名“兆群儿”的认亲信,附上一张汇款单,那是他把参战一年多攒下来的1300多元工资分成的16份。

孙兆群一直心怀歉疚:他带着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出去打仗,却没有将他们活着带回来还给父母。他总记着自己是战士们选出来的突击队长,“那是真正的民主,战士们选最信任的干部,让他带你去作战,干部们再选最信任的战士。那是把命交给你的信任,他们选我,我很自豪。”

他开始持续资助烈士的父母和亲人。谁的父母病了,或兄弟姐妹要上学、工作,孙兆群总是忙前跑后,出钱出力。对于伤残的战友,孙兆群是有事就能求助的老大哥,是心理医生,有时还是红娘。

有时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解决起来也大费周章。立了一等功的烈士于庆玉,骨灰一直放在平阴县骨灰堂,他妈妈要求把儿子的骨灰移到烈士陵园,孙兆群向县里催促十多年,得到的答复总是办完了,于庆玉的妈妈却总说没解决。

2000年,在北京读研究生的孙兆群趁暑假赶到平阴,在骨灰堂的300多个骨灰盒中一个个找,果然有于庆玉的。“我脑袋炸了,被别人愚弄了16年。”

回到北京的孙兆群,用两个晚上写了篇一万多字的稿子,整理成六七千字,发给一圈媒体,多家刊登。县里的领导招架不住,到北京找孙兆群,说问题已经解决了,本来要放县烈士陵园的骨灰盒,提高等次放到了市烈士陵园,家属扫墓的车费他们也负责。折腾一大圈,推迟16年,于庆玉的骨灰盒终于入了烈士陵园。

残运会冠军

高俊忠一眼就认出了李玉谦,尽管离上次见面已经相隔24年。“孙师长还说介绍,不用!老远一看就认得。你当年睡觉,抱过我的臭脚!现在脚不臭了,塑料味。”他的左脚已经换成假肢。

他是全连最后一个负伤的人。1986年6月,济南军区撤出,兰州军区接防。“我领着他们背水去,他们刚来,分不出炮弹的远近,听到越军打炮就乱跑。”有人踩了雷,弹起来打穿了高俊忠的左脚。一再感染,截肢3次,最后只能装假肢。

复员回家后有人介绍对象,高俊忠发现,只要一提残疾,“有几个吓跑几个,你再不采取点策略,娶不到媳妇了。”

再一次介绍对象,他只说当过兵腿不好,走路看不出来。有一天,他和女孩父母散步,高俊忠故意蹲下来装着系鞋带,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他系上鞋带就跑,100多米十多秒钟。女孩父母想,跑这么快,腿应该没事。结完婚再发现,拦不住了。

高俊忠讨厌被叫作残疾人。“谁说我是残疾人,我们可以比!”他拉起两个20多岁的年轻小伙比赛跑步,真的赢了,兴奋地喘着气说:“我说行吧!”作为全国残疾人运动会的百米冠军,他的最好成绩是12秒17,快过许多正常人。

1987年,高俊忠退役回济宁,遇上残疾人省运会缺个人,残联拉他过去,报了8项:跳高、跳远、100米、400米、铅球、铁饼、标枪甚至射击。练了个把月就上阵,居然拿了8个第一。接着参加全国残运会,又拿一个第一,两个第二。现在,他已经拿了四五十块国家级和省级金牌。

高强度的运动使他的假肢常常坏掉。按照政府的标准,他的假肢总是很低档,即使这几年一直提高标准,也只能报销1000元出头,而且坏掉只能从济宁去济南换。“路远,时间长,以前换一个要三四个月,现在也要一星期。不如我自己修。”

高俊忠随身带着工具包,从家里堆着的五六个假肢上拆下需要的零件,坏了随时更换。自己还做了一条腰带,一头束住假肢,一头环在腰上,训练比赛专用。“跟拴小狗一样,别让它跑。”

还是有来不及的时候。一次全国残运会,400米跑,他甩下第二名150米,假肢却在离终点30多米时断了。他一头栽在地上,连手带脚爬到终点,得了第二名。“本来稳拿第一,毁掉我好多冠军。”

冠军对高俊忠不仅意味着荣誉,更意味着奖金。工作单位有时连着四五个月不发工资。患抑郁症的媳妇,两个孩子,都指望他挣钱。80年代一个冠军20元,慢慢涨到80、100、200、1000,最高一次拿2000元。马军说,听说奖金远不止这些,但发到个人手里,就只有这么多了。

李玉谦的镜头里,高俊忠妻子住在精神病医院,老闹着出院。医生说:“经过这段治疗,你明显好转了。我们知道你关心孩子,知道你想给对象减轻负担,是不是?”高俊忠妻子不说话,大颗眼泪落下来。高俊忠忙劝:“咱有钱!看吧看吧。”其实兜里只有些角票了。

冠军越来越难拿。戴六七斤的笨重假肢,很难跟戴专业运动假肢的人竞争。“他们那是十几万元的假肢,就重1斤多点,还有弹性,跟踩弹簧高跷似的。怎么跟人家拼啊!”他只报名铅球、铁饼和标枪了。

马军的航空母舰

立过一等功的马军2003年从物资局下属公司下岗。之前,他是全体职工选出来的公司经理。“选出来的!”马军强调。

从1993年公司筹建到2003年公司解散,马军从普通员工干到科长、办公室主任、副经理、经理。“我辛辛苦苦,甚至为这个公司差点流血,为它倾出了我人生最好的时间。它怎么能说解散就解散。”

养老保险断掉了,甚至档案都打回自己手上,让自己找地方解决。

当年的那枚弹片还陷在肉里,结了厚厚的痂。平时好像没事,但很热或很累时,极易出现炎症,弹片里的毒素会顺着血液流,很危险。想找体力活养家都不可能。

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马军觉得,生与死,很简单。“打完仗的人都有这种想法,死对我来说不可怕。有时候想,干脆拎一个汽油筒,一把火烧了区政府。想想家人,我又极力地控制。”

他开始一次次上访,从区到市、到省、再到北京。“去北京前我想,去了就不打算回来,我要做出大事,计划都想出好几套了。”他在天安门广场上转圈,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盘算着一头碰死在上面。“这是最简单的方案,我愿意拿生命唤醒对我们的重视。”

他还是回家了。当年因他打仗整夜失眠的妈妈,还盼着唯一的儿子。那年的失眠让她身体垮了,落下病根,现在有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

40多岁的马军自己摸索着学会了电脑和上网,开了一个博客,名字叫“马军的航空母舰”。他觉得自己是出征的战斗机,“这个名字提醒我,不要做过激行为,战斗机还要回到航空母舰,像回家一样。那些和我一样出去维权的战友,也要回来的,这也是他们的家。”

马军开始成为某个著名反腐网站的山东站站长。“一开始想解决我自己的事,后来帮战友和来投诉的人解决他们的事,自己的事先放一边了。”他接到投诉就去调查,查清楚后写出来拿给当地政府看,规定时间内不解决就在自己的网站上曝光。

村书记倒卖大片土地、邮政局违法遣散老职工……一篇文章不行再写一篇,理直气壮地署名“马军”。“我跟踪报道!实名,有时候还留电话,不怕有人报复,他们还怕我呢!”他经手的几件事,在曝光后竟都解决了。

“网站是赔钱的。虽说自己的事没办完,但每帮人完成一件事,心里是个安慰。”

2007年10月,下岗4年4个月后,马军终于得到一份新工作——街道计生办流动人口管理站站长兼计划生育调查队队长,算是给参战老兵的优抚。这是一个全额事业编制的岗位,但马军没编制,像临时工,养老保险没续,档案也还是自己拿。“上班是白加黑,5加2,一个月只有720元,这里普通员工的工资都是我的好几倍。”

献给一个健忘的民族

2010年中秋节上午,孙兆群和马军去看望几位烈士父母。在济宁的五六个7连战友,总会在春节、清明、中秋的时候去烈士父母家坐坐。

烈士刘满朋的爸爸70多岁了,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家里种的几棵香椿树,谁也不许动,只等他觉得可以吃了,亲手摘下来,给他们几个打电话:“来拿香椿啦!”每到春天,老人去地里挖荠菜,都留着自己不吃,等他们来了,一人一包野菜,必须带走。

他们再也没回过当年的阵地,路线查过无数次,网上的行程攻略都搜索好了,但最大的问题是路费。

李玉谦拉出了长长的拍摄计划——60集,60个人物。他还想就这个题材出一本图文书、一本小说和一本纪实书。

许新升资助的40万已经用完。本来十几人的拍摄团队渐渐缩小,今年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只留下李玉谦。他想,可以作其他项目赚些钱,再投到这边。

“这件事我准备做10年。”李玉谦总讲一个故事,有一个参战老兵偷渡到越军阵地上找战友的尸体,他修自行车、捡垃圾,什么都做,找了十几年,什么也没找到,只是从阵地上捧回一抔土。“他这样都能做10年。很多人说我,炒那个冷饭干吗?过去那么多年,很多人都不提了,提它干嘛!有人说,你这片子拍完播出,屏幕上第一行字应该是:献给一个健忘的民族。”

马军读高二的儿子发现,他的历史课本里,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场让他爸爸差点丧命的战争。他的同学,几乎没有人知道80年代的中国还发生过战争。他有时不经意地说:爸,这对你们太不公平了。马军沉默着,不想让儿子的心里生出憎恨。马军很多年前就感觉到渐渐被遗忘,却只在背过儿子时难过:“历史就是历史,发生过的事,怎么能说不提就不提了?”

战争的后遗症漫长而深微。孙兆群总结:一是自杀率高,二是犯罪率高,三是精神病发病率高。复员后进了化工单位的孙彦杰常把轰鸣的机器声当成枪炮声,幻觉越来越严重,没睡时也像做梦一样,总看见别人拿枪和手榴弹追他。他的床头摆着菜刀、锤子、铁棍,幻觉一来,就拿起这些反击,床头墙上满是刀痕。家人不敢和他住一间屋子。清醒过来时,孙彦杰看到自己做的事痛苦万分,幻觉来了又是如此。这样的战争精神病患者,7连就有3位。

“世界上有多少书和电影反思战争,我们呢?”李玉谦对着镜头说,也对着自己说:“我拍片子不是为了讲历史,讲的是今天。甚至不仅是这次中越之战,还有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和痛苦。打仗的行囊可以卸下,战争的硝烟可以散去,肉体的创伤可以治愈,而战争的记忆却时刻萦绕,这些记忆造就的心灵伤痛永世难平。”

李玉谦打开自己的博客,念起他很喜欢的一段话:“战地记者,这是一群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也是一群与战争无关的局外人,他们冒险、冲动、热情,充满责任感,他们的工作就是力争在被不可预料的枪击、炸弹、导弹或地雷夺去生命之前,用文字、声音或图像将战争记录下来,向世界真实传递着战争的残酷。”

最后一句,他反复念了好几遍:“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

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原标题为《李玉谦:寻访战争亲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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