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废之墟

2015-08-13 15:29:51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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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为什么今天要刊发这篇特写,想必不难理解。 2008年,一场天灾,形成巨大的冲击波。来自现场的媒体信息铺天盖地,关于震区救援,尤其关于映秀的救援,人们看到的几乎是中国灾难报道的极致。 2009年,张良赶到映秀,试图挖掘和书写一部灾难史,他承认自己“后知后觉”。两年多的时间,他采访了170多人,搜集的资料更是浩繁。这部作品,是张良从整部书稿中提炼的映秀电厂废墟下的救援故事。它微观却又宏大,在那样的幽暗世界,复杂人性的种种极端状态,几乎一一得以呈现。 新的灾难,看上去总会覆盖昨日的唏嘘或惶恐,你甚至来不及感知,灾难到底是什么样子,带来和带走了什么。假如可以“后知后觉”地深入另一场灾难与救援的内核,今日与昨日将得以贯通,心之所见,也可能超越庸常。

他的模样有些古怪:黑色军用雨衣裹住全身,扣子一直系到领口。带着手套,袖口被绳索扎紧。雨衣的帽子翻起包住头部,另外还带上了口罩和护目镜。在黑暗中,他像一个准备拯救世界的“黑衣侠”,不过,他的手上并没有一把耀眼的长剑。在数米深的废墟下,有给他准备好的斧子和刀。他要对付的不是能和他对抗的活人,而是一具男人的尸体。

只有露出来的半截裤子显出了他的身份:那是消防战斗服特有的橘红色,现在上面沾满了白灰,那是在废墟里爬进爬出的结果。大雨要在一个多小时后才会降临,包裹严密的雨衣是用来阻挡那些比雨更无法接受的东西——血腥的躯体碎片。他需要将那具男尸拦腰砍断,并分块运出。因为,他和伙伴要拯救的人就在这具尸体后面。

山东青岛消防特勤大队二中队二班班长贾建军自愿承担这个无人接手的任务。2008年5月17日深夜11点多,当这个骇人的方案被提出时,大家表情阴郁地互相看着,也许是在想象那个场景,谁也没有说话。此时,距离他们抵达512地震震中——四川汶川县映秀镇——已经整整60个小时。他们站立的这片废墟,震前是映秀最高大的建筑——主体高7层的映秀湾水力发电总厂的办公大楼。

5天前,当这栋楼最后立着的时候,在四楼举行的一个会议刚刚结束。下午2点28分,会议主持人、电厂发电部副主任马元江最先感觉到晃动,立刻大喊“地震了!”男人们一窝蜂地跑了出去,会议室里唯一的女性虞锦华没有动,她怀疑“是不是摇两下就算了”。但是,看到大家都跑了,她背上包也开始跑。她落在了最后面。

从各个办公室跑出来的人都汇聚到了楼梯间,有些已经跑出了大门。如果在垮塌的一刻将时间定格,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工程师牟玉雷和李科在一二楼之间的楼梯上;马元江在二楼楼梯口,他是在那里主动停下的,因为看见前面有水泥块下落,他觉得冲出去会送命;虞锦华在三四楼之间的楼梯,她已经被摇倒,现在坐在楼梯上。

庞大的办公楼像被重拳正面击中,向后仰面躺下。7层大楼的垮塌威力十足,挑空的大厅地面猛然翘起后把门口的人抛到了空中。一根横梁垮下,压住了李科的脚掌,他和牟玉雷挨得很近,身后是楼梯,头顶二三十厘米高度的地方就是上一层楼板,他们一起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马元江也感受到了气浪的强劲,他赶紧用双手护着头部,顺势倒了下去。他摔到了废墟里非常靠后的位置,也落在了最低的地方,身边只有塞得满满的水泥板、砖块、混凝土块,没有致命的梁和柱。他暂时安全,但有些难受。他向右侧卧,左手压在头上,右手压在头下,保持着倒下时的保护动作——后面的7天7夜他将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坐在楼梯上的虞锦华则看到了吓人的景象:一根大梁向自己砸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双手抱头,但很快就因巨痛而放开,并忍不住惨叫——大梁砸在了她的两条小腿上。

5·12地震后的映秀 (Andy Wong/图)

5月17日,消防队能确认的是,还有两人活着:虞锦华和马元江。特勤队员贾建军需要对付的男尸就挡在虞锦华前面。

这是一个大个子的男人,他弯腰坐在一段楼梯上面,肩背处被一根方方正正的厚重大梁压着,好像只是扛累了在那里休息。当消防队员一路掘进坑道时,他们一直和虞锦华说着话。越来越清晰的声音让他们以为清理掉最后的废渣后就能相见,但见到的只是男尸有些肿胀的屁股和后背。尸体挡得严严实实,消防员们想绕开,但通道的上下都是大梁和楼板,他们无路可去。

这已是青岛消防15号抵达映秀后第三个晚上挑灯夜战,横向通道已经挖掘到虞锦华前面最后一堵墙,这些人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亢奋,轮流钻进黑暗、狭窄、臭气熏天的通道作业。只有动作能显示出他们的疲惫,握住钢钎和锤子的手往往不由自主地发抖,一不小心就会砸在手上。他们已经用坏和耗尽了大部分工具:8部电动冲击钻、20多根钢钎,以及两部无齿锯的全部锯片。这些亢奋的人其实是在挣扎着向虞锦华一寸寸掘进,但是,没有想到的尸体让他们被迫停了下来。

黑夜中,保护严密的“黑衣侠”下到洞里,准备挑战心理极限。20多分钟后,贾建军上来了,方案最终放弃——神经再坚强的人也不想在一个布满身体器官的通道内长时间作业。很快,映秀地震后最强的暴雨和余震降临,救援暂停,青岛消防在垂头丧气中迎来了震后第6天。

青岛消防的30多名队员是最早到达映秀的消防员,不过,最得力的器材留在都江堰,现在大多只有手持的轻型装备。来自4支消防总队的700多名消防队员随后陆续到达,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参加地震救援。

距离地震发生刚好过了“黄金72小时”,留给青岛消防的是最艰难最危险的深层救援,这个“72小时”有如魔咒,它不是生死的截然界限,但所有的数据都在证明它的可怕。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以及1995年日本阪神大地震的统计都表明,24小时内救出的幸存者,最终存活率约为80%。而72小时左右救出的幸存者,存活率就只有20%—30%。

最先到达的青岛消防获得了幸存者最多、也最艰难的电厂办公大楼救援点,贾建军穿过电影场景似的秀坪街时,第一次感到震惊。这个大大咧咧的消防员在30多公里外的都江堰还没有找到感觉,那些三三两两垮塌的房子让他感触还不是很大。但走在秀坪街上,他开始觉得,将要进入的现场肯定十分残酷。

电厂自救队告知了几名幸存者的位置,消防员们要重新确认。自救队此前挖掘的通道已接近虞锦华,但大梁和立柱让他们停下,消防员们也放过了这些无法触碰的东西。它们在废墟深处,难以展开大规模作业,而即使能破开,废墟结构的脆弱平衡也不允许这么做。至于牟玉雷和李科,自救队已更接近成功。他们从二、三楼之间垮塌后形成的狭窄缝隙里爬进去,在二楼地板凿开一个小孔,向困在下面一楼大厅的两个人扔去面包和水。

这是个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废墟,到底该如何接近他们呢?青岛特勤大队副大队长马刚已经干了十几年消防,但从未见过这么难的场面,他决定探个究竟。慢慢爬进那层缝隙,对大个子的他来说,这有点难。他侧着头爬,感觉有些地方下脸皮贴着二楼地板,上脸皮则贴着天花板。他挪动八、九米后到达小孔,里面稍微宽敞一点,但作业空间实在太小。马刚决定从废墟顶部打一个垂直通道,这是消防员们对废墟的第一次进攻。

不过,作业不到两个小时,马刚看出来了:方案失败。上面堆积的楼板重重叠叠,他们又没有液压破碎镐那样的强力装备,这个方案会耗费太多时间。消防员们重新回到那个缝隙前,这仍是一个最现实的路径。

这支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救援队回到了原始状态,在那个狭小空间,能使用的工具主要是锤子和凿子。身材瘦小的队员优先,即使如此,他们也只能匍匐前进。电厂办公大楼的缝隙通道很长,而且有些倾斜,从洞口爬到作业点就要几分钟。八、九米深处的地方已经一片漆黑,队员用绑在身上的绳子将手电筒拉进来,就着一点亮光敲打。那里只能容纳一个人作业,而且,一具女尸正好卡在边上,操作手要头顶着她的长发,趴在地上,挺着腰,一下一下砸向楼板,将小孔扩大。这个姿势让人十分难受,狭小的缝隙让锤子也挥不了多高,不给劲的状态让队员们又疲劳又气恼。

天黑前,青岛消防意外获得了一台发电机。一家饭店老板撤离时将店里的一台1.5千瓦的汽油发电机给了电厂,在黑暗中沉寂4天的电厂终于有了一个明亮的夜晚。年发电量20多亿度的电厂现在只能依靠这台小小的机器,他们小心翼翼,只敢连接一个灯泡。灯光照进了废墟,牟玉雷看到一丝光明后精神大振,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来了。15号晚上8点13分,他费力地钻出小孔,离开了废墟。这是青岛消防获得的第一个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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