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三十年

2015-08-14 14:58:47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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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叫库尔班江•赛买提。20世纪80年代初,我出生在新疆和田的一个维吾尔族家庭。时隔30年后的2014年,《凤凰周刊》记者张弛写了一篇名为《一个维吾尔人的家庭史——库尔班江一家的开放年代》的文章,以我口述的方式讲述了我家这些年的经历。 在“我从新疆来”系列故事里,我也只是一个起点、一个线索,类似主持人吧,因为我和书里的每一位主人公沟通的时候,从他们的身上都看到了我自己的故事。我记录他们,也是在记录我自己。所以,我想先给大家讲讲我的个人经历。

“混世魔王”

我妈说我出生时是个10斤重的胖小子,抱着我走一会儿就得歇歇。我小时候没上幼儿园,是我妈一手把我养大,另一手把我打大的,因为我小时候着实就是个“混世魔王”。

其实直到小学二年级我学习都挺好的,尊老爱幼,调皮程度可控,无非就是抓走家里烤肉摊前客人手里的烤肉,然后拿去给邻居家的小女孩。我家住在巴扎(维吾尔语,意为“集市”)附近,我经常从巴扎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看见卖冰棍、瓜子、凉粉、羊杂碎的阿姨,我都叫“Apa”(维吾尔语,意为“妈妈”),然后帮她们卖一会儿,Apa们都会给我点儿好吃的。我妈拿我没辙,我的Apa们都很喜欢我。后来我离开和田,Apa们碰见我妈还会问我的近况,还会提起当年。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跟着了魔似的,怎么不规矩怎么来。我家邻居的孩子们都不上学,我爸为了让我们有个好的学习环境,把家搬到了清静一点的监狱旁边。但搬家后我开始频繁逃学,还拉上弟弟妹妹一起——当然,一定得把他们“完好无损”地带回家。不消说,挨我妈一顿打是必然的,但下次照旧。欺负我弟也是常事,我三弟到现在都说:“哥,你小时候就知道揍我。”那时候,我还偷过邻居家的狗,偷过部队里的小猪。相信每一个调皮捣蛋过的人回想过去,都有几段哭笑不得的趣事。

四年级的时候,我家的经济条件变好了,还搬到了住了很多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巷子里。不过,我奔放而淘气的性格还是没改。比如,人家放风筝都在地上放,而我得在屋顶上放,有一次风筝飞了,我跟着从屋顶上“飞”下来。五年级时我开始学会骂人了,看谁不顺眼都讥讽几句,包括邻居家读汉语学校的小女孩。她哭着跑回家,没一会儿,她姐姐就跑出来臭骂了我一顿。我只记得她特别凶,然后就彻底喜欢上这姑娘了,她成了我的初恋。

离家出走也是常事。有一次我干脆跑到了阿图什的奶奶家。那时我10 岁,跟我妈斗气,跑到一个亲戚家里,撒谎说我妈病了,需要钱,他便给了我100块钱。我跑到汽车站想买票,售票员不卖给小孩儿,我就对旁边一个大哥说:“我要去阿图什看奶奶,能不能帮我买张去喀什的票?”他说行,然后以我哥哥的身份带我上了车。到了喀什的莎车县,他硬拉着我下车,我哭喊着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车上的人纷纷质问那男的,但他一口咬定我是他弟弟。后来,是一个抱孩子的阿姨硬把我从那个人手里抢了过来,不然我可能就被拐卖到内地做小偷了。那个阿姨很热心,把我带到她家吃饭、住下,交代她弟弟第二天送我去阿图什。到了奶奶家,奶奶赶紧让叔叔们给和田的家里发个电报报平安。说真的,我做了很多很混蛋的事情,但我妈一直都觉得我是好孩子、是有良心的人,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和他人相处。

之后我进入和田县一中读初中。刚上了两个月就很不喜欢这个学校,于是我自己跑到二中,找了个老师说我想转来这里上学。当时学校管理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我很容易就得到了许可,便转学了。

《生活在新疆》 (图/库尔班江)

那时我家的经济条件也越来越好,爸爸经常坐飞机去内地谈生意,每次回来都给我带飞机上送的领带,于是我当时的“标配行头”就是西装仔裤配领带。在夏天,那一身行头有多热只有我自己知道,但为了有型,我也强忍着。

当然,我也怂过,被一个“大胖”欺负过。为了打败他,我每天练习长跑,学拳击。记得是我入团那天——要知道我写了好多申请书,可算轮到我了——我和朋友闹着玩儿,一巴掌误打到了“大胖”,我已经说了对不起,但他的拳头还是过来了。我那时已经练了很久的拳击,第一回合他就被我打趴下了。下午入团仪式开始,台上的老师刚念到“初二(2)班库尔班江……”,那孩子就又过来跟我打架,我再次把他打趴下后才上台完成入团仪式——和“退团仪式”。等回到班里,我们又打了第三场,还是我赢了。第二天他鼻青脸肿地来上课,以后再不敢欺负我了。不打不相识,我和“大胖”后来成了朋友。从那之后,我的拳击越来越有模有样,还被请去体委教课。

初中的时候我学习成绩很好,但改不了坏脾气,在学校和同学打架,和老师、校长掐架,在家里也经常对母亲甩脸色。也正因如此,1998年冬天,初恋女友和我分手了,她说接受不了我如此对待父母,这也给了我不小的打击。

和田的维吾尔族人家都很传统,但我们家很“开放”。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我爸14岁就离开家做生意,频繁去往内地,眼界很开阔,很包容。父亲常年在外,生活的重担落在了母亲身上,她为以我为首的四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操了很多心。爸爸每次临走都留下很多钱给我们,但毕竟他回来的时间没个准儿。有一次爸爸离开家一年多,为了我的学费,妈妈就推着车子在街上卖水果。那是冬天,她就穿着一件皮衣,抱着我三弟在街边,还不让我帮忙,要我好好上学。我们家几个孩子都没去过讲经班,为此妈妈的兄妹至今都不跟她来往,偶尔见面还刺激她:“你跟你们家孩子说话需要翻译吧?”言下之意是说我们不会说母语,是异教徒—— 实际上我们维吾尔语都很好。

膝下的孝,心里的爱

1998 年我考上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师范学校汉语专业的中专班。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出和田。我爸送我,一路上他对路过的地方了如指掌,让我特别佩服,我也想以后和他一样去很多地方。他问我:“你上学为了什么?儿子。”我说为了工作赚钱。我爸说:“那你不要上了,上学是为了学知识,为了更好地理解生活,如果为了赚钱,还不如不学。”我父亲总说他没读过书,所以吃了很多苦,因此哪怕卖掉裤子也要供我们上学。那次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确实该学点什么了。

中专第一学期结束,我回到家,在家门口看到我妈,我就跪下了,跪着爬到我妈跟前向她道歉,说自己过去不懂事,没有照顾好她,没有孝顺好她。倒不是因为我上学受了什么委屈,而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第一次明白家和家人对我原来那么重要。我还买了花,找到所有被我欺负过的老师一一道歉。原本刚去师范学校时,我死活不想当老师,但此时我觉得老师是一个特别伟大的职业,也想做老师了。

在和田那个环境里没法学汉语,初中时我也只认得我、你、他、爱这几个字,这还是因为想跟女朋友表达爱意。所以刚上中专时,我提出要和汉族同学住,以便提高我的汉语水平,可学校担心混住产生矛盾,没有同意。后来我参加了博州的散打比赛,拿了第一,学校特别重视我,我就借机耍赖,再次要求和汉族同学住,不然就转学,这次终于成功了。舍友都是好哥们儿,大家都特热心地教我汉语,还教我给初恋女友用汉语写信。我这些积极的转变,终于让我重新把她追回来了。

那时,我爸的生意也达到鼎盛时期,中专的时候我就有了随身听,1999年就有了手机。也是那年生日,我攒下3000块想买把吉他,然而在路过一家店的橱窗时,我和一台凤凰d2000“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吉他,带回了相机。后来我在学校提供有偿拍照服务,一学期就把相机的钱赚回来了。那段时间也给我的摄影技术打下了基础,纯靠自学了解了光圈、速度,还有景深。2000年4月,我自费在学校办了“和田巴扎摄影展”,那也是我的第一个摄影展。

在父亲的踪影里寻找自己

我家的生活越来越好,但似乎真主要给我家一条曲折的道路。我爸去俄罗斯做生意,被抢了200 万, 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我印象特别深,爸爸从俄罗斯回来时是半夜,他扛着一个破麻袋,笑着走进门。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爸爸回来都很高兴。我爸笑着说:“真主给的,真主又拿走了。”没过多久,爸爸就去了内地。

后来我才知道,他带走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玉石,没想到后来又全被偷了,这对他是沉重的打击。他责任感很强,觉得赚不到钱就不能回家,但越较劲就越没起色,最后承受不了打击,失踪了,四年音信全无。

那时我快要毕业了,我的同学中有的去了和田本地的小学当代课老师,有的在家待业。我依旧一腔热血想要投身教育事业,但在一所学校的实习经历让我的热情没了。事情的起因是我发现一个女老师经常辱骂学生,而且话非常难听,于是我跟她说,农村孩子没有汉语环境,汉语也不好学,辱骂不是教育的方式。然而她趾高气扬地说我是个实习生,没有资格教育她。这句话使得我和她的沟通升级为争吵,互相都说了些难听的话。她跑去跟校长告状,校长不由分说地臭骂我,难听程度更甚,我于是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种校长,老师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句话使得办公室成了武场。我被抓到派出所蹲了一天,实习成绩也为零。

回到学校,我跟班主任说了事情的经过,他开导了我,让我不要因此对新疆的教育事业失望,希望我不要放弃当老师的理想。毕业的时候我还被评为了优秀实习生。但在那时,父亲失踪了。祸不单行,我打拳击时伤到了左眼,玻璃体出血,为了做手术,我妈借了一万多块钱。多重打击之下,我家的经济彻底崩溃了。妹妹在乌鲁木齐上大学,老三要高考,老四在上初中。作为家里的长子,我必须撑起这个家。于是,养好伤之后我就出去挣钱了。

我跑到一所学校门口,见着学生就问要不要拍照,两块钱一张。最初两天根本不好意思开口,曾经的学校霸王现在到门口求人,面子往哪儿放?第三天,我豁出去了。那一天因为下大雪,拍照片的学生出奇得多,排着长队等着我拍,一天内就拍掉了12卷胶卷。我在那儿拍了差不多40天,赚了2180块钱,自己留了50,剩下的全寄给了家里。

那段时间压力太大了,每一天都必须挣到钱。第一年我赚了两万八,给家里花掉了两万六。古尔邦节我自己节衣缩食,给弟弟妹妹添置新衣物,因为我不想让他们感觉到父亲不在生活水准就降低了。

涌向和田的采玉人 (图/库尔班江)

为了挣钱,我也尝试到乌鲁木齐做生意。可由于经验不足,最终“挣”到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其实我妈家的亲戚都在乌鲁木齐,我完全可以投奔过去,但我就是个拧脾气,不愿意低头去找任何人帮忙。于是,我每天去天池路附近转悠,那边和田人多,我也想做点和田玉生意,但无从下手,不会!晚上没地方住,又不想让别人看到赛买提的儿子在睡大街,就漫无目的地走了三个小时,最后睡在公园。最后我找了家餐馆,问老板能不能在这儿帮忙,洗碗、卖烤肉都成,有饭吃有地儿住就行。老板叫马哥,什么都没问就收了我。我在那儿卖烤肉,11天后他突然非常诚恳地跟我说:“小伙子,你不适合做这个,回家吧。”他给我买了大巴车票,还塞给我1100块钱,我就回家了。

我在乌鲁木齐发现了“话吧”,感觉挺挣钱的。2002年我便在和田开了第一家话吧,900块投资,四个月营业额达到一万多,两万二转让。不仅保证了一家人的生活所需,也还清了家里欠的债。有了钱,我就开始做和田玉生意,从和田做到乌鲁木齐,那也是我作为一个生意人走向辉煌的时候。我给人做代销,最“疯狂”的时候,曾经一天代销了70多万,纯利润就30多万。香港电影里有不少黑帮老大,背后跟着很多小弟,边走边散钱——我当时在乌鲁木齐就混到了那个地步。不过,钱也让我接触到了鱼龙混杂的社会,聚众打架是家常便饭,我甚至开始赌博。当时我和合伙人合资买了个房子,几百万的货就放在那儿,有一天我回到那里,看到两个姑娘就在我眼前注射毒品……我吓傻了,浑身都是冷汗。等她们走了,我跟合伙人说:“咱们是做干净生意的,真主让我们赚了不少,也会让我们赚得更多家里几百万的货,丢了怎么办?不要再接触这样的人了。”可他来了句:“你管得着我吗?我就是为了躲父母才跑到乌鲁木齐的,你是我父母吗?”愤怒之下,我揍了他,跟他说:“乌鲁木齐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他鼻青脸肿地表示死也不回和田。于是我当场分资产,留下房子、他的钱和石头给他,筷子都分得一清二楚,第二天我就打包回到了和田。直到 2011 年,我都没在乌鲁木齐停留过三天以上,就因为这次不好的回忆。

那时候我和初恋女友恋爱七八年了,经常去石河子看她。当然,摄影也没放下,我还在石河子大学办了摄影展。此外,我也在不断打听父亲的下落。

2003年,我去了内地继续做生意,更是为了打听父亲的下落。父亲曾告诉我,他在河南的古玩市场做过生意,我便把他的照片留给了河南几个大古玩市场的商贩,让他们看到这个人就给我打电话,定有重谢。最欣慰的是那两年我没有接到过假电话,接到的唯一一通电话就使我有了父亲的下落。2004年5月,我在河南郑州的一个小宾馆里找到了已经接近崩溃的父亲。

父亲那几年的故事我是听宾馆的老板说的,这里面有个让我很感慨的细节。十几年前,一个在河南郑州骑三轮拉活儿的当地人,在火车站拉了个新疆人,那个人就是我父亲。那是个冬天,父亲看他骑得特别辛苦,就给了50元说不用找了。2001年末,受了打击的父亲来到郑州,来到了一个旅馆,而在前台登记的老板就是那个骑三轮的师傅。他认出了我父亲,看到父亲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就给他开了房间,还送来清真饭菜,跟他说放心住,别说钱,就这样一直到了2004年。父亲再次来到河南,也是希望能重新开始做生意,便去了几次当地的古玩市场,就这样被一个我留下照片的商贩认出来了。他问了我父亲的住处,还特地跟着父亲去了那个旅馆,确认之后才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简直兴奋得无法形容,买了当天的票就赶过去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旅馆的老板和给我打电话的商贩,他们救了我父亲一命,救了我们家,但他们都死活不要我的钱。从那天起,我明白了,任何对地域的偏见和歧视都是错误的。

父亲不在的那几年里,我妈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别说邻居了,连亲戚都说闲话,说看到赛买提在内地找别的老婆生孩子了。她平时是挺坚强的一个女人,但听到流言蜚语也会在家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听的话我也不会说,只说:“我爸不管娶老婆还是有孩子,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如果你想改嫁,我明天就给你安排,我养你。”我妈骂我神经病。最欣慰的还是弟弟妹妹,那四年他们把我当爸爸一样,直到现在都非常尊重和理解我,从来不埋怨我离家在外。他们陪我走过人生低谷,更是我迷茫时的前进方向。

我把父亲带回家,把这几年我做生意的资金全部转交给了他,帮他重新回归正轨。之后半年,父亲在家休息,我继续做生意,却也继续沉迷于赌博,短短半年,我搭进去50 多万。我妈好像有所察觉了,跟我说:“孩子,赌博这东西有输有赢,真正的赌博没有赢家。”她没指责我,也没硬要拦住我,但我知道,我必须走出来,必须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这时候,孟晓程,也就是我干爹出现了。

干爹干娘

我是在2002年冬天做玉石生意的时候认识我干爹孟晓程的。他喜欢和田玉,也喜欢摄影,跟我很投缘。他每次来和田都送我胶卷,还有和田买不到的反转片,一箱一箱的,我也给他留最好的石头。

就在我陷进赌博里迷茫的时候,孟晓程夫妇到和田来了,他们是塔里木电视台的,这次来拍纪录片,就问我要不要跟他们去拍纪录片做摄像。我一口答应了,

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爸十分支持我,还叫我怎么对他就怎么对孟晓程,干爹就这么认了。就这样我离开了和田,跟着他们夫妇俩去了库尔勒拍胡杨林,这一待就是一年半。干爹干娘一个是摄像,一个是导演,他俩不光教了我很多技术,还教会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最让我感动至今的还是他们给我的包容。

干爹这个人话不多,他就像父亲一样,不求任何回报地关心我的一切,包容我的所有。《森林之歌》拍完了,干爹回北京前问我有什么梦想或者目标,我说我想上大学。我爸再次尊重了我的选择。2006年8月23日,干爹带我来到北京,到中国传媒大学进修。就这样,我离开了那个刻下了我21 年“混世魔王”历史的家乡和田,离开了新疆,洗心革面,迎接我之后在北京,真正在内地的生活。

在新疆那20 多年,我就像井底之蛙,没人能让我审视我自己,只有我撞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碰我的机会。但从新疆出来后,我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被生活上的种种撞了一遍,每一天都有思维上的碰撞,边撞边学,边学边成长。如果没有那些酸甜苦辣,没有那些无私地帮助我、爱我的人,我今天也站不到这个位置,干不出这些成绩,做不了今天这个库尔班江•赛买提。

在跟干爹干娘去拍《森林之歌》时,碰撞就开始了。我那时候脾气还没收敛,看见不顺眼的还是爱嘲讽、耍脾气,拍摄的时候根本就是捣乱,跟信仰有关系的都不让拍。干爹干娘都让着我。同行的还有位唐学彦老师,虽然很看不惯我的言行,但还是一直用开导的方式教导我。但有一次,我对司机大哥一顿嘲讽,从来不骂人的唐老师终于忍不住臭骂了我一顿:“不懂事、不包容、没有胸怀、不懂得尊重别人、干不了大事儿……”这事让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2005年10月28日,我爬到拍摄基地的宾馆楼顶,想跳楼自杀。我还买了包烟,那是我第一次抽烟,冒了几口,然后往下看,“脑补”了一些画面:从十层掉下去脸会朝上还是朝下?地上的钉子会不会扎进我脸上,死得不好看?想着想着就怕了,这时唐老师的训诫回荡在耳边,我幡然醒悟: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出人头地,痛改前非。从那之后,我开始虚心接受任何人给我的批评、意见和建议,也慢慢学习如何改变自己。我一直觉得,是唐老师把我的心魔骂碎了。

态度的改变带来了质变。之后的拍摄过程中,“学”就是我的态度。有时候我非常玩命,为了拍到更好看的画面,甚至做过一些很危险的事情。虽然为此干爹干娘没少吼我,但他们看到了我好学的态度,也更加全心全意地教我

自学成才,苦干成功

我本来可以在传媒大学远程教育学院拿到文凭,但到了大兴的校区,我发现那里没有我想要的大学氛围。于是我找到了毕根辉院长,跟他申请去学校本部听课,课余自学,放弃远程教育学院的学位。他没有立即否决我,而是说过去有过这样的学生,但因为自学和自控能力不强,学业也就荒废了。我向他保证自己没问题,他就帮我安排了没有学位的旁听生资格,还安排我和本科生住在一起,现在想想,一个老师的决定可能影响一个学生的一辈子,我对毕院长至今仍心存感激。从此,我对这个学校有了信任。

在一个开放的学府,学籍问题没有成为我的障碍。那几年里我认识了很多朋友,一说“阿江”同学们就都知道是我,我和三个室友也成了好哥们儿,大家彼此都非常尊重。还有很多非常优秀的老师,他们的课我甚至追着听了好几遍,有的老师都烦我了,因为他们要说的每一句话,以及作为案例要放的片子我都门儿清。其实这是因为我汉语基础不好,必须听好几遍才能懂。我现在还留着当时的笔记,一共七八本,上面汉字、拼音、维吾尔语相互夹杂。

我的思考角度和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在新疆,我离拍摄对象非常近,角度比较单一,所以大部分都是单张的风光人文大片。但在大学的这几年,我跳出来看新疆,才发现这是个巨大的画板,有那么多角度让我更好地理解新疆。我这才发现,自己想要的其实是用很多年沉淀的图片故事,去看待问题、变化还有发展。

半年后我回到和田,去了喀拉古塔格,也就是黑山村。小时候我妈就总吓唬我说:“不好好读书就把你扔到黑山去!”初恋女友的父亲也跟我讲过很多他在黑山做医生时的见闻,让我觉得那地方很神秘。再加上纪录片《新丝绸之路》里那个黑山村的镜头,我便决定去那里看看。

库尔班江一行在喀拉古塔格

20个小时的车程,7小时的步行,落差1000米,近乎垂直的82道弯,宽不到半米的小路。我险些掉下陡崖,要不是我死死拽着毛驴缰绳,带路人赶忙把我拉上来,我就被乌鸦和秃鹫瓜分了。我在黑山村拍下了人们淳朴生活的影像,拍下了那些独特而纯净的眼神和表情——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干净美好的。我明白我应该用更宽广的眼界和胸怀拍摄新疆,用汉语介绍新疆,介绍给更多的内地人。回到学校后,我办了黑山图片展,并招募志愿者去黑山村。这么做也是为了交作业,其他同学都由老师布置,我自己给自己布置。老师喂完你知识,你还得把它消化了。我跟毕根辉院长和张雅欣老师一说这些想法和策划,他们非常赞赏,还慷慨解囊支持我。

2007年寒假,我带着海选出来的6个同学去了黑山村。虽然在家都是宝贝孩子,但他们一路上都没叫苦,还拍回了纪录片《喀拉古塔格日记》。我们在黑山村成立传媒大学阳光书室,放满了我们购买的书和文具。回来后,我们在各大高校巡回举办新疆文化主题图片摄影展,并放映纪录片,拿了很多奖。看过纪录片和图片展的学生们又捐了更多的图书和文具。其实最开心的还是我的老师们,他们一直在支持和鼓励我,在策展办展的很多问题上给予我帮助,还帮我联系了平遥摄影展等活动。同学们也都利用自己的专业优势互相合作。这些让我从与别人在性格上碰撞,慢慢变成和别人在思维上交流,不断刺激我产生新的想法。是大学给了我发挥的舞台,我得到了认可,这让我为之自豪。

毕业的时候,干爹已经从纪录片行业退居二线,全心干起了玉石生意,而我改行做起了“电视民工”——我俩调了个个儿。干爹为了给我找新的师父,盯上了央视拍纪录片最牛的摄像王路。干爹没事儿就去找王路,有机会就提我名字。王路爱喝酒,为了让他收我为徒,干爹不会喝酒也硬陪他喝,喝到王路没脾气了,我这才进了师门。

陈晓卿是王路的师父,我顺理成章地叫他师爷。早在参与拍《森林之歌》的时候,陈晓卿就已经对我有了印象。在干爹干娘以及陈晓卿的帮助下,我在《见证》获得了摄像助理的职务,后来我又跟着他们拍了《好运北京》《岁月山河》《生者一年间》。

进入2009年,我的摄像事业停滞了,什么活儿都没有,“家里蹲”了一年,收入全靠干爹和自己倒玉的那点儿本事。清闲的状态让我急躁,连师父都打击我,说我放着和田玉的大钱不挣,非来干纪录片。当时我觉得纪录片是不是跟我缘尽了,甚至想到了放弃。直到那年年底《时•光》开拍,导演肖崴(本书封面我的肖像的拍摄者)、总摄像王路、总录音杜晓辉,还有我这个摄像助理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团队,才又回到学习和工作的状态。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都处于高速运转的工作模式,再没清闲过了。

《时•光》让我在摄影方面的思维有了彻底的转变。片中的主人公是20位摄影师,他们在中国纪实摄影领域有着杰出的贡献,同时对中国的社会变迁有着较深的理解和展现。一下子能和这么多大师面对面,这是何等的幸运!我和这20位摄影大师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是个行动力很强,甚至是过强的人,就像小时候想干啥就干啥,现在在工作上,也是想到一个点子、策划或者项目,就马上动手。在很多人看来,这有些不理智,我也确实因此经历了很多起伏,甚至会走向极端。但事实证明,行动会自动给思维纠错,而且我身边有这么多老师,他们对我毫无保留,总是提出特别好的建议和意见,他们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灯塔。话说回来,“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指好路了,我一定要把油门踩到底,奋勇直前,做到最好,因为我不光代表自己,还代表了新疆人。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很极端,容不得任何人说维吾尔族或新疆的不好,也因此对自己的言行举止都极度严苛。北京竞争那么激烈,能干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拍纪录片的,如果我不比别人付出多倍的努力,肯定是要被淘汰的。我也有架上机器完全不知道该拍什么的时候,并且被导演打击说“你不适合拍纪录片”,是我师父王路一句特别霸道的话救了我,他说:“我说你是个好摄像,你就是个好摄像!”虽然至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摄像,但至少可以让导演满意了。

工作的时候,该我做的工作我一定会认真去做,不再觉得维吾尔族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做纪录片都是在外风餐露宿,吃饭有时候确实特别困难。在有的地方说维吾尔族、清真,都没人懂,就得说回民;还有的地方说回民也没人懂。

在四川地震灾区,导演告诉店家,库尔班江要吃清真的,结果,给我上了一盘清蒸排骨,导演都急了。没办法,只好说库尔班江信佛教,要吃素。哦,懂了,给我上了泡菜和米饭。地震灾区老百姓那种淳朴、善良,让我特别有感触。一个老太太,拿出家里最好的腊肉、腊肠给我们吃。老太太一直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吃腊肉。导演一再解释,他是穆斯林,是回民。老太太说,这个是我们自己做的,是干净的啊。我吃饭很快,吃完就想走。老太太说,我没看到你吃腊肠。我一看她家的狗来了,就说,好,我吃,然后拿筷子夹了一块。导演看老太太一直盯着我,就跟她说话转移注意力。我趁她不注意把腊肠丢给了狗。筷子还没放嘴里,我就说,好吃。导演都觉得,库尔班江能做到这一步,真不容易。我对这些没那么矫情,我认为,这是一种尊重,他们遇到这么大的灾难,还把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他们不懂维吾尔族的风俗,再解释也没有用。我不会吃,但就是要夹一块,这是对她的尊重,就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我甚至还拍过杀野猪的场景。我们就住在猪窝旁边,导演过意不去。我说,没什么,你们不也一样会看到我们杀羊、杀牛。杀野猪是用一口特别大的锅,水都溅到我衣服上了,但我喜欢这工作,没办法。第二天,总导演慰问我,听说你受委屈了。我说,没事,拍得挺好的。他说,没说拍得好不好的事儿,是说你受委屈了。我说,没有啊。其实我确实是有反应的,那个场面血淋淋的,恶心得我饭也吃不下去。我做的这些,很多人不理解,说我已经不是穆斯林了。

策划筹备《丝路,重新开始的旅程》时,执行总导演李文举和导演李晓东,也就是我干娘,给我讲了很多维吾尔族和新疆的历史故事,包括伊斯兰教的故事。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明白“维吾尔”三个字的来历:维指维系、维护,吾指“我”,尔指“你”,所以“维吾尔”是“维系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之意。

2009年乌鲁木齐“7•5”暴力事件过后,我就开始策划以“维•吾•尔”为题的摄影展,酝酿了两年多,最后在2011 年,“昆仑之墟•大美和田”摄影展办成了。第一次作为策展人,从整个展览的创意和策划到拉赞助,我都亲力亲为;同时作为参展摄影师,我还收集整理了两位同样来自和田的摄影师的作品。因为一些无奈的状况,我还搭进去了很多钱,但是超过1.5 万人次的观展人数和各大媒体的推广,让我感到很欣慰。记得有位大娘连着来了三天,还给我带了一盒拌面,说我辛苦了,令我非常感动。

定居在北京

我和初恋女友在长达12年的恋爱后,最终还是分开了,因为他父亲觉得我们家是生意人,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再加上我也把目标锁定在了北京,她不可能跟着一起去。记得有首歌叫《有一种爱叫作放手》,我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调整好心态,给她最好的祝福,就这么放手了。我学会了很多,也成熟了不少,现在知道彼此都有了相爱的另一半和幸福美满的家庭,这样就够了。我不敢说自己一直都是特别好的男人,但起码用心了,无愧于心。

后来,我很意外地和一个汉族女孩交往了一年多,我倒是没想过有什么不行的,看缘分嘛,我爸觉得我幸福就好。不过,因为性格和文化差异,这段关系也结束了,让我更意外的是,父亲说他松了口气——我的家人总是这样,无论他们觉得我是对是错,都陪着我碰撞。

结束这段关系没多久,我遇到了一个在北京长大的维吾尔族姑娘。那时候我正在筹备摄影展,她愿意帮我找资源,一来二往,我就被这女孩的傻劲儿吸引住了,她像男孩一样的勇敢,就像一张白纸。但这女孩傻到对我没想法,还对我很排斥,我的表白被拒绝了!习惯了姑娘围着我转,这女孩的态度让我觉得她脑子不好使了。

那段时间父亲突发脑梗,父母都希望赶紧去麦加朝觐,而我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都结婚了,按照老思想:长子不结婚,父母去朝觐没有意义。多方压力之下,我又遇到了另一个好姑娘,没半年我们就把婚事办了。不过,这段婚姻特别短暂,我一直都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总是一个人打拼,虽然有过恋爱经验,但婚姻是另外一个课堂,那是两个家族的结合。结婚后,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有家庭之间的摩擦,也有两个人之间的矛盾,问题的关键还是我不够成熟,不会解决,只是逃避,最后甚至逃出了北京,逃进工作里。最终,我恢复了单身,让自己安静沉淀了几个月。我想弄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我到底需不需要婚姻,我是不是该一个人……

几个月后,我厘清了思绪,重新去找那个在北京长大的傻姑娘,一个月后我们开始交往,8 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一直觉得我挺像个挖金子的人,但这次我觉得我挖到的是一块玉。我们结婚一年多了,婚姻对我来说依旧是正在学习的课堂,但我收获了一个学习伙伴、生活伴侣和最好的爱人,也让自己慢慢变成一个更好的男人、丈夫、一家之主。

库尔班江(左三)全家福

走出来的新疆,走不出来的新疆人

从新疆走出来到内地,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很尊重我,都很友好。曾经相处了三四年的室友,来自青岛的技术宅男李一斌,我们相处得跟亲兄弟一样。然而,不理解、不包容的事情并没有消失。尤其是从2008 年奥运会开始,到乌鲁木齐“7•5”暴力事件,再到后来的“切糕”事件,乃至现在各种暴力恐怖事件发生之后,媒体总是把“暴恐”的帽子扣在新疆这两个字上。

个别恐怖分子的暴行,直接影响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在内地生活、工作的新疆人:

去网吧的时候我被告知:“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上网。”

住酒店的时候我被告知:“对不起,客房满了。”

乌鲁木齐“7•5”暴力事件之后,我在北京乘坐地铁,打电话时说的是维吾尔语,一个小伙子直接“赏”了我一肘子……

我在机场每每都要享受特殊的安检通道和安检方式……

因为我的名字里面有个点儿,于是邮局无法给我转账,驾照也无法换成北京的……

在内地碰到这些事情也就算了,连在生我养我的老家,我办个护照同样费尽了周折。去麦加朝觐是爸妈多年的愿望,也是普通的穆斯林信众一辈子的愿望,我愿意为爸妈去麦加付出一切,但最后竟然被卡在护照问题上。我妈的亲戚们对她说:“你儿子在北京那么大的地方工作,连去麦加朝觐都搞不定吗?”可我真的搞不定。我无论去哪儿都要说我是和田人、新疆人,无时无刻不在给人们介绍和田,想尽办法多办新疆主题的摄影展,甚至一有拍摄任务就带大家去和田,为此还争取到了《舌尖上的中国》里的和田麻糖和沙漠烤肉的部分,连师爷陈晓卿都服了我,说一有好事儿我就推荐和田。但为什么和田人觉得我不好,觉得我家人不好,这让我很伤心,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这些事我也会和朋友们聊,大家都很理解我的感受,甚至说:“库尔班江,如果是我遭遇到这些不公,我肯定做不到你这样,还拿相机宣传大美大爱……”我悲观过,极端过,还想过老子走人,但我更想给后代创造一个平等有爱的社会环境。我相信这个社会还是会越来越好,不会越来越差,我想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我父母,我做好我自己,为我自己做事,不为别的,剩下的留给世人评述。我要做的就是用我最擅长的方式去表达,用影像记录,让图片诉说。

要完成这个目标,我觉得我的见识还是不够多,于是我去印度、土耳其、美国做背包客,去观察那些国家和社会最平实的一面。我看到了印度对宗教的虔诚,土耳其对信仰和文明的包容,美国对多元文化的开放,在这些国家,古文明得以保留,新文化更得到了发展。我发现,最有力量的就是人的形象和故事。于是,我开始策划拍摄和撰写《我从新疆来》……

本文摘自《我从新疆来》,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题图:CFP
【写作工作室】:我从新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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