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汉人的奇妙维语之旅

2015-08-20 12:12:02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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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妈妈站在呼和浩特一座酒店的楼道里等电梯,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和三个青年用蒙语低声交谈。他们都穿着挺括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我和爸爸妈妈浸在一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里,有些尴尬。于是我用带着河北某县城脏兮兮的烟尘的家乡话转头问爸妈,“这楼几层呀?”旁边那魁梧的中年男人用普通话回答,“六层”。我和父母有些错愕。

发生在 2003 年夏天的这个场景,打破了我的一贯印象:遥远、美丽的土地上,幸福的人群穿着鲜艳的衣服载歌载舞,他们赏心悦目。陌生的语言,让我对这群和我不一样的人产生了兴趣。

后来在大学军训时,军体拳队列里站在我旁边的姑娘是蒙古族。于是我请她教我一些蒙语,我跟着她练习蒙文字母“字头”、“字肚”、“字尾”的写法,学习“你好”、“谢谢”怎么说,舍友们感到十分诧异。一个汉族同学说,“学那干啥,只学这个就行了”,接着他嘀里嘟噜了一串。我问什么意思,他大笑着回答了一句粗话。

后来学蒙语的事情不了了之。我学了英语,又学了一些法语,也学了些韩语。有一段时间,我的很多社交关系都搬到了豆瓣上,在豆瓣上认识了一群朋友。2010年开始认真学维吾尔语,就是因为这个圈子里有一个维吾尔族姑娘(后来她成了我太太)。我先是买了中央民族大学阿孜古丽•阿布力米提老师的《维吾尔语基础教程》,之后又在网上找到了用英语讲解维吾尔语的教材,这让我感到有些惊讶(后来我还遇到了好几位维语流利的美国朋友)。

同样是在豆瓣上,我认识了也在自学维语的陈辰。除了在中央民族大学旁听过几节选修课,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学。

陈辰学习维吾尔语,完全是因为好奇。他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电视上能收到新疆维吾尔语台的节目,9岁时他在电视上看到维语配音的《西游记》。“小孩嘛,是西游记就看,管它什么配音呢”,他还记得孙悟空喊唐僧“ustaz”。

那时《新闻联播》之前有过一个教维吾尔语的节目,每天教几句,内容他自然都不记得,但还记得风格陌生的音乐和仿似天山的风景。

本来陈辰想先学维吾尔语,但一开始时没有找到教材,只在网上找到了学满语的资料。后来他一直学习满语,又在新西兰完成了关于满语语法的博士论文,同时也在自学维吾尔语。陈辰在知乎上写道,开始学习满语之后,“略微出现认同危机,有可能是开始觉得我是‘中国人’,不(仅)是中国人(汉人)”。

我最早遭遇类似的认同危机,是呼和浩特酒店里电梯前的那一幕,在那之前,一直生活在汉族聚居区的我,并没有考虑过“中国人”和“汉人”这两个概念之间有什么区别,对自己“汉族”的身份也没有什么触感。

依稀记得语文老师在讲唐诗宋词的时候说过,汉语是诗的语言。维吾尔语入门之后,我惊喜地发现,这并不是一门简陋的语言。借助维吾尔语灵活的语序和元音和谐的特性,诗人可以轻松地写出韵律,用维吾尔语创作的诗人完全有理由用同样的自豪感宣称,维吾尔语是诗的语言。

只有学了维吾尔语,才能明白伊斯兰在维吾尔人的生活里表现得多么日常琐碎。打过喷嚏后,讲英语的人会说Bless you(上帝保佑你),维吾尔语里则会说Shükri, elhemdulilla.(感谢、赞颂真主)。一次在一家淘宝店里买馕时,店主用维吾尔语发来短信说,“顺利的话”下午就发货——Xudayim buyrusa,字面义是“如果真主允许的话”。

馕姐也是新疆汉人。大三时去南疆村里支教,与村民同吃同住几个月之后,切身地了解了当地村民的处境,于是开始反思,摆脱了汉族身份的圈。她曾经在知乎上写道,自己原本并不了解脚下这块土地的历史和地理,学会维吾尔语后,读到与维吾尔有关的历史文化时,意识到“这才是与我生长的家乡有关的文史”。 今年秋天,她就要开始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了。

我和太太刚认识时,有一次见面她拿着一篇介绍维吾尔文拉丁化的英语论文,就是讲怎样把阿拉伯字母的维吾尔文用拉丁字母转写。别人可能会觉得这种语言文字的东西很无聊,但是在我看来是很有趣的。

之后又聊到一本很牛的维吾尔语小说,《自杀的艺术》(Ölüwëlish Sen'iti)。她当时也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本很牛的书,并没有看过。情节是一个知识分子感觉很苦闷,所以处心积虑地筹划如何自杀。我当时觉得这个故事太棒了,就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自己读懂这本小说的原文那该多好。决定认真学维吾尔语的原因应该是这个。为了找这本书,我加过一个卖维语书的书店老板的微信,他说二手书可能会卖到一二百块,我说没关系。后来就没消息了,再后来他就开始在微信朋友圈里卖德国代购的奶粉了。

我在开始学习维吾尔语之后,不少维吾尔朋友表现出了出乎我意料的善意。《维吾尔语基础教程》里的一篇课文里写道,“学习第二语言是需要较长时间和持久努力的一件苦差事”,的确如此,幸亏有各位友人的指导和勉励我才坚持下来。最棒的是,我身边这群来自各个民族的朋友,聪明又机智,他们至少懂母语、汉语、英语三种语言,对幽默的理解能力非同一般,假如我只懂汉语,比他们何止少了一个维度。

我太太从小上汉语学校,所以没有系统地学过维吾尔语的标准语,一些书面语词也不太懂,阿拉伯式的维吾尔语字母也不是很熟。所以我在读课文或者试着看书时,有不懂的句子,要朗读出来给她听,她要努力想一想某个词什么意思,再思考一下标准语和方言的口音差异。

这的确是个相互帮助的过程,我能学到比课本更生动的词语和表达,她也能学到不少书面语词汇,而且我也能教她阿拉伯式的维吾尔文字母。而且维吾尔语对我太太来说会产生更深的触动。比如,在她生气的时候,说“xapa bolmang”肯定比“你别生气”更管用。

要说我学到什么程度了…其实我学得……不怎么样。会讲一些简单的句子,但讲之前需要酝酿很久,听力更差。比如,会问“Qanche pul?”(多少钱?),之后却听不懂价格。阅读相当吃力,但时常查字典的话也能慢慢地懂个大概。

陈辰的阅读和造句比我好很多。我们三个当中维语最好的应该是馕姐,已经到可以拿来用的程度了。馕姐迫不及待地想放下干瘪的教材和公文,多读些文学作品。她说“读这些的时候我才能体会到维吾尔语特别有趣”。她正在翻译买买提明•吾守尔的小说。这位作家行文幽默、用词犀利,比如在《有棱的玻璃杯》里,为了形容酒鬼急切的心情,“灌下一杯酒”用了表示“钉”的qaqmaq。这让我想起英语里会用“射”(shot)形容一口干掉一杯酒的动作。

王蒙曾经写过,自己一度学维吾尔语学到走火入魔,陈辰还记得,读到那篇文章时“隐隐觉得这样的状态让人羡慕”。维吾尔语有文学传统,有活的文学和流行文化,而且也有很多讲这门语言的有趣的人。研究维吾尔流行文化的一个美国朋友今年春天对我说,他的学习经历十分“rewarding”(有益)。我的也是。

本文摘自《我从新疆来》,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题图:Christopher Pillitz/Getty
【写作工作室】:我从新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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