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等死”二字

2015-09-04 14:32:35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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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志军夹着个黑皮公文包走在马路上,有点像小企业家,注意,不是老板。他中等身材,戴副黑框眼镜,衬衣领子也还干净。他不夹公文包的时候,腋下夹一本《读者》。

有一次,省城一个视察艾滋病工作的领导团莅临小城指导,B区疾控中心的陈均医生把他叫去参加感染者座谈会。会上,只听他一个人侃侃而谈,把领导们说得有点晕,待他夹着黑皮公文包离开后,领导们回过神来:“没想到艾滋病人里头还有这等人才!”

在沙坪劳教所的时候,杜志军写过一篇题为《忘不了》的演讲稿,讲他个人的涉毒经历和对家庭的危害,讲到好多同伴掉下眼泪,警察也动容了。因为这篇讲稿,他3年的劳教期减为2年。

杜志军生于1967年,在当地一家大型工厂工作,厂子里好几千人,吸毒的几十个,杜志军在那时知道有海洛因这回事。后来他做点生意,有了点钱,看到别人吸,每天一两百、两三百的开销,心想自己也算成功人士,吸得起,便跟妻子一起试了试,用他的话说,“一尝试就进去了”。那是1997年。

2005年5月,杜志军第二次劳教获释,想申请参加美沙酮项目,例行化验时被检出HIV抗体阳性。

2006年2月23日,在B区疾控中心门诊,杜志军第一次接受了我的访谈,谈风很健――

劳教期间,我曾经和别人共用过针管,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在此之前我曾经有过怀疑。

跟大多数人一样,知道这事感觉肯定不会好。艾滋病意味着什么?太多太多了!第一,我的生命在目前的医疗手段下是以倒计时计算的;第二,对我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我儿子今年才8岁半,上小学三年级。

我妻子知道。她也曾经吸毒,劳教过一年半,生下儿子以后戒了。我想隐瞒不是办法,第一时间复印了好几份检测报告,第一个告诉的是我妈,然后是她娘家,两家都告诉了。我想离婚,可她不愿意拆散我们这个家,不管怎样,这么多年磕磕碰碰还是走在一起。她是一个很单纯的女人,一个尽责的好妈妈。当然他们家人态度不怎么好,想说服她离婚。

除了这里的医生,还有几个社区干部知道,比如发放低保的。因为要喝美沙酮,社区必须得出证明,得拿着化验单去社区盖章。A市是欠发达地区,低保每个月才100多块钱。如果是感染者,数额会高一点。我没有告诉社区干部,但他们还是知道了。

这里吸毒的人很多,很容易把吸毒和艾滋病联系起来。歧视肯定有。就我而言,我自己心态调整得比较好,不一定在乎别人的眼光,我总得活下去。所以他看我的目光里边,歧视也好,同情也好,怜悯也好,我可以装作不在乎。但内心怎么会不在乎哪?肯定有波动的。

我一点也不想死,生活多美好呵!昨天出太阳了……以前如果遇到休息日,我带上照相机,带着儿子、妻子出去,再给儿子买个风筝放放,多好!现在第一个没这个心情,第二,我和老婆都没工作,我们经济来源就是低保。我手上还干着违法的事情,男盗妇娼,就是这样。现在A市女的上街当扒手的也很多,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畸形的消费观。

杜志军说的女扒手,我也听说了一位:

她也吸毒,但不卖身,因为“身怀绝技”。

通常,她上了公交车,绝不会空手下车,至少一部小灵通或者一只皮夹子。春节期间,她光临这座小城最拥挤的一路公交车,下车时包里有12只手机。

通常,她嘴里含一种特制的刀片,是男用刮胡刀的一半大,用透明胶裹好,含在腮边,就像女孩子含一颗话梅。她甚至能含着它吃饭。一旦遇警,生生吞下――自残可以逃避强制戒毒。

20年前,她在文工团跳舞,高高的个子,今天还有几分漂亮。

杜志军常常参加疾控中心为感染者举办的活动。三天前,他在联谊会上对着陈医生说:“我一定,再不沾毒了。”他觉得陈医生人好。他清楚地记得,好朋友梁建平去年注射时大动脉爆裂,临死前第一个见到的是陈均,然后才是家人。他从这个门诊领到过一些东西、一些钱、一些帮助,但他觉得这些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什么问题,治标不治本。不过,有一些,总比没有好。

我们A市男的百分之八九十是在劳教所染上的,因为周边都是彝族,卖毒品的比较多,比A市还要凶。我们在劳教所都是野外作业,虽然有干部带,但干部也有责任心的问题……所以都买得到,探视的时候藏些钱呗。劳教所管理漏洞比较多。

劳教所是执法场所,我去那儿接受我的处罚,在这个过程当中,我的身体应该是能确保健康的。我曾经都有想法起诉劳教所,这在国外绝对是丑闻……

(我好不容易插进一句:“可偷吸海洛因和共用针具,毕竟是劳教人员个人的行为。”)

确实我们自己也有责任。比如你和我都是吸毒的,关系比较好,又是同乡,你偷偷弄了点儿来,那肯定是无法抵挡诱惑的。其实说到底还是戒毒政策的问题,到底是强制戒毒还是其他戒毒方法好?劳教所里问题多着呢,注射都有,同性恋怎么可能没有?

现在我偶尔也会偷嘴,在特别心烦的时候。服用美沙酮,对吸毒者来说只能消除生理毒瘾,心瘾去不掉。但毒品的心瘾有时候也被一些媒体给误导了。我在劳教所参加征文比赛,讲毒品带给一家人的危害,当时就谈到一个观点:海洛因是可以戒掉的。

只要给我换个环境,给我一个昂扬的心态,给我用劳动用双手养活我妻子儿子的机会,我肯定可以不吸,一样可以好好活着。但现在,你(从戒毒所、劳教所)出来,马上又回到那个环境,马上又不得不吸。自己换环境,谈何容易哪?我现在交往的也是以前一起吸毒的朋友,偶尔喝喝茶。他们也都喝美沙酮,几乎都有偷吸的情况。公安对外公布的吸毒人数是一百多万,其实远远不止。

在有限的条件下,社会上要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多好,可还是歧视我们的多。吸毒染上艾滋病的,也不排除一些病态心理,去报复社会。但是我于心何忍?人家于我无怨无仇,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

“四免一关怀”政策我也知道,但在下边执行起来有一个过程。我现在的CD4是306,CD4要低于200,才把你的资料往省里送,才能领到免费药物。我想国家财力有限,执政者着重发展经济,目前还看不到这里。

最魁祸首应该是吸毒!如果不吸毒,我就不可能染上艾滋病。不染上艾滋病,后来的种种就不可能发生。我心理承受力挺弱的,我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怜悯或者厌恶,我怕自己会崩溃。

妻子现在带着儿子在另外一个城市住。春节我去了一天,不太愿意去。性生活,基本没有。我看到网上有大学生卖身救母什么的,如果现在有人让我儿子在我走了以后能受正常的教育,让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父亲早就出车祸死了,母亲,快八十岁了,一个老太太,想帮我也有心无力,我尽量不给她增加思想上和经济上的负担。有时候我回去,她给我下一碗汤面,卧三个鸡蛋,我就……唉,八十岁的人照顾四十岁的人哪!实在缺钱了,找自己最熟悉的人借,管姐姐哥哥要,自己再从其他地方找。违法的事么,我们这里叫街道经济,一般就是偷,掏包呗,还搞点诈骗。比如一些经济债务,我去扮演调和者的角色,要到有分红。我认为自己智商比较高,我挣的是脑力钱。

我今年都39了,再去找工作,什么工作适合我?等死两个字,用在我身上比较适当。

跟这个群体里的其他人相比,杜志军关心天下事,愿意吸收新知,而某种场合别人对他的刮目相看让他有满足感。20多年来,只要他有买书的自由,《读者》之类期期必买。朋友们常常见他卷着一堆报纸,什么《文摘周报》、《参考消息》、《A市晚报》在茶馆里一坐一下午,完了卷着上街作案去――报纸有时候也能作掩护。杜志军17岁因盗窃罪入狱,还有过四次强戒和一次劳改的记录,掐指一算,坐牢的日子加起来也有十几年了。

再见杜志军是4月23日,在乌木庄戒毒所。他穿着904号黄色马夹,胡子拉茬,脸色发青。在二楼的办公室里,他突然指指头顶徐徐转动的吊扇,说:“能不能关了?我冷。”

4月13日,他在高板门个体诊所购买针具时被抓,尿检阳性,就进来了。跟他一起的朋友当时吞下三张刀片自残,胃出血;而当时不在严打期,公安不收胃部有刀片的,那人算是逃过一回。

杜志军当时喝美沙酮已有10个月,那个月,他的量已从65毫升降到55毫升。进了戒毒所,头十天强硬生理戒断。这十天,他烦燥不安,出冷汗,不能入睡,不能正常进食,“前几天只能喝几口水,头好晕。”他接着又说,脸上开始长白斑了,还腰疼。

这回,他告诉我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而妻子早在1999年就跟他协议离婚了;儿子归他,寄养在岳父母家。进来前几天,他刚给娘儿俩卡上打进了500元。我想,他大约忘记了上回跟我说过什么了。

我问他,儿子可曾碰到过他吸毒,他说,看到过几次他打针,他只好捂着脸不看儿子。于是儿子向母亲和外婆汇报:“爸爸又在打针了,打手!”或者“他又在搞那玩艺儿了!”

周一进来后,他给朋友打了电话,周三和周四,分别有朋友、老同学来看他,一是带些衣服和生活用品给他,二是“上”些钱。这是圈内的游戏规则,他们进来,杜志军会做同样的事情。这次进来,他碰到一楼的王老田,三楼的陈老五,都是干同样营生的兄弟。

早些年,杜志军和伙伴们是群体出动作案,坐火车北上哈尔滨,南下深圳,或者直入中原,一路上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点像电影《天下无贼》里那样。后来发现,这种方式太招摇,目标很大,很容易栽,成功率也越来越低,于是坐守A市,挣点零花钱。他的开销,一个月怎么着都得几千元,在这个2006年2.5元就能吃上两素盒饭的地方。

杜志军有一双毒眼: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他能大致判断对方是什么来路,兜里有没有钱,有多少,基本八九不离十。中年人是他的主攻目标,时髦男女的防范意识一般都比较弱,年纪大的他一般不动手。一天下来,好则两三千元,手气差的话只有几十、一百元,A市的反扒队成立后,这碗饭是越来越难吃了。

此外,缉毒警也是他的克星。2003年3月19日,他第一次落在一位缉毒警手里,塞了7000元,警官放他一马。但后来再出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何况他也出不起那个钱。

参加美沙酮项目以来的这十个月间,他说,每个月只偷吸2-3次。他也常常想起劳教所副所长、那个很看得起他的警官给他的三点忠告:1,树立必戒的理念;2,改变生活圈子和交友方式;3,尽量靠劳动取得合法的收入。他想,除了第一点可以不断地树立、不断地倒掉,其余两点都是扯淡――那是他可以掌控的吗?

“我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敢得罪朋友,我太依赖他们了。”他说这次复吸是十几年老朋友的召唤,而他,碍于情面。他胡子拉茬的脸上现出懊悔,突然间,他用拳头重重敲打自己的脑袋,说:“聪明人犯低级错误!”

再过几天,他应该能7点按时起床,咽下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然后扳着手指过日子。他最担心的是:虽然进来时签了6个月的强戒,但“复吸必劳”,他可不想再上山熬2-3年。他希望能有人代他向警察求情,让他能早些回茶馆看报纸。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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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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