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天,怨地,怨社会

2015-09-07 11:36:54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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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茶馆里来了两张新面孔。小安像主人一样张罗道:“啊嗬,这两位可都是有正经工作的,阿涛是某某局的,‘张军长’在某某所。”两位见有生人在场,脸上一黯,半晌无话。我试着搭腔,二人眼神乱闪早已去了别处,嘴上应付说,都是今年才沾,偶尔为之。几分钟后,他们提前告退,消失在夜色里。

半年后又见阿涛,他才略略放松,断断续续将过去的十多年勾了个轮廓:“大钱也是看到过的……但是今天到了这般田地,家里是什么都没得了。离婚,女儿15岁,跟着我……感情当然好,相依为命……女儿好的,考上重点高中,总是第一第二名。”

旁边“眼镜”补充道:“能考上北大、清华的料。”

阿涛大专毕业,读过几天书,相信老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对女儿从小管教很严。

“女儿知道你的事吗?”我问。

他把眼一翻:“我从来不在屋头(家里)搞这些。”他是有公职的人,保密工作要做好。

比起在场的人,阿涛的家境稍好,父母的退休工资比较高,能贴补他,所以,他不够“吃低保”的条件。阿涛翻着白眼扯起这些日常琐事,灰蒙蒙的,言语也刻薄,只有说到女儿,才添些许暖意。

“你看过《边缘日记》吗?”邵文安问我。

不等我答,他径自说开:“是《泰坦尼克号》那个男主角莱昂纳多演的。有天跟我妹一起去租碟片,我妹说,哥,那本片子你看看。我一看,就是讲我们吸毒人的故事的,我妹不想刺激我,轻描淡写好像随口说说。”

“这片子讲的虽然是美国的事,可我觉得跟我们这里一模一样:莱昂纳多演的那个吸毒者犯瘾了,回家问他妈妈要钱,他妈死死抵着门,就是不开,一边在流眼泪。她最后报了警,让警察把儿子带走了。还有那个,莱昂纳多飞跑着去买来药,可一看,是假的,于是他找回去,拔出枪把那个卖货的人干掉了。”昏惨惨白炽灯下,小安的脸色像茧纸一般。

于是一路扯到:走到今天这一步,谁的错?

小安说:“自己当然有错。但我们这批人是改革开放的牺牲品。当时没人知道海洛因是什么,在我们这儿的茶馆里,粉、针管都放在桌上,就这么公开地注射,没人管,也没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们毒品的危害,宣传力度像今天那么大,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陷进去了。现在A市的年轻人很少吃海洛因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东西一碰,一辈子就完了。现在小年轻开始吃K粉,K粉不容易上瘾。如果说海洛因3天就上瘾,那K粉、冰毒10天才会有瘾,也就是3天与10天的区别。但那东西是纯化学(合成)的东西,伤脑子。”

“看看今天的他们,就想到10多年前的我们,挥霍那么多东西。”小锐说。

我说,“如果怪改革开放的话,那从前的生活条件跟现在没法比啊。”

小安立刻激动起来:“好,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改革开放前的生活,我真的怀念那些正常上班、下班、买菜烧饭的日子。大家按部就班,过得都差不多,大家都是平等的,贫富没有这么悬殊,没有这么多诱惑,那才叫和谐社会呢。”不少人点头,“对对。”

“现在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我们。”不知谁说了句,万家昌立刻接口,“我们吃泥巴。”

“师傅”在一旁淡淡道:“要怪,只能怪自己。A市300万人,为什么就我们吸毒,别人都好好的?想当年,这里都是当过老板的,国强开时装店,专门飞到北京去听谭咏麟(演唱会),阿发开过A市最大的火锅店,我家一族人都在做家具生意……没什么好耍,来了个海洛因,好奇嘛,想想有那么多钱,不可能破产,没想到今天穷到这种地步。”

旁边的“眼镜”好像突然生了气:“喊共产党发点低保来!”因为父母总收入超过2000元/月,他也不够条件。

“师傅”看也不看“眼镜”,继续道:“吸毒这件事,是命中注定。我想过,我是必然要走这条路的,跟书读得少没关系,教育只是一种约束。人的本质是生来就定了的,后天有一定作用。劝我们不要吸毒的人都喜欢讲‘事在人为’,‘事在人为’是有条件的,比尔盖茨有那么多钱,我再努力也赶不上他……早上在菜场看到一个卖鱼腥草的小姑娘,6角钱一包,还剩下一小筐,她想快点卖掉好回家,就央求大爷大孃买,我看她那筐全卖掉不过5块钱,但是她卖光了就很快乐,这就是境界,每个人的境界不一样。所以做人首先要认准你在这个社会,家庭也一样,在这里头的位置,每天不断地平衡自己。想通了,就不恨了。想开点,看淡点,这社会就和谐了。”“师傅”松松坐着,像尊佛。他这么坐着,好像就能帮边上的人开悟。

众人正色听着,一时无话。“师傅”提起热水瓶给自家茶杯添了水,继续研究他的《钢笔字草写法》。一旁坐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打着赤膊也在看帖,好端端一件T恤束成一条绕在脖子上,将极粗的金项链掩了大半。“眼镜”回过神来,笑道:“哦,他是XX银行副行长,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胖大男人也不理他,又坐了会儿跟“师傅”打个招呼起身便走,经过我身边,在我笔记本上张望一会,咧嘴一笑。片刻,门口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师傅”这才慢慢开口:“他是**银行开车的,我朋友。”眼睛仍旧盯着钢笔字帖。

中英项目办曾经想过一些法子来解决这些人的生计,譬如出资办个洗车厂,专招吸毒者来工作。一圈问下来,都抢着要当厂长、副厂长,要不然做会计、出纳,独独缺洗车的人。谁来洗车呢?他们说:招人。也曾设想过为其中身体尚未垮掉的人置备三轮车,让他们靠力气做生意,问他们可愿意,大多哈哈一笑:“我们是坐三轮的,哪里是踩三轮的。”

于是,纷纷闲着,怨天,怨地,怨社会。

于是,隔三差五在茶馆传递缤纷的圈内新闻,最新一条是:“毛三又出事啦。他被胖妹追得东躲西藏,前几天自杀了两回,一回是用自己的尿液和着海洛因一起吞了(我听他说起过,吃生药可以致死),没死成,又用刀片把身上划得一踏糊涂。他妈送他去医院抢救,晚上他又从医院跑了,这两天失踪了。”

我了解到,吸毒者中间有一些禁忌:点菜不点回锅肉(有再次被抓的隐喻),抽烟不抽“红梅”牌(与“霉”同音),喜欢抽红壳的“天下秀”。

还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做法:戒毒或劳教释放,须换一身新衣新鞋,象征将霉气丢弃,一切重新开始;释放后,总有朋友请客吸毒,称作“了愿”(了一了在“里面”思念海洛因的心愿)。许多人告诉我,那一刻他们总想:这是最后一口,吸完这一口,再也不碰了,但结果总是新一轮的第一口。据了解,全国各地吸毒者中都有“了愿”的习俗。

邵文安和万家昌都爱泡网吧。小安打游戏、看新闻、有时扫一眼跟吸毒戒毒有关的资讯,对于艾滋病的各种知识,他也比较敏感。茶馆里摆起龙门阵,兴致来了,他会吹一吹新近掌握的知识:“晓得不,非洲的猴子、猩猩身上也有艾滋病病毒,但它们就不得艾滋病。科学家到现在没有搞清楚,病毒是怎么从猴子猩猩身上传到人身上的。”

我接过话头:到目前为止,科学家已经在马、牛、猫、猴、羊、人六种生物身上发现了艾滋病毒,只发现人类在感染后期会发病,其余五种,或共生,或自生自灭。又说起看过的一本书,美国作家理查德•普莱斯顿(Richard Preston)的《高危地带》(The Hot Zone)

“人们现在知道的第一个感染HIV病毒的,是一名来自刚果金沙萨的男子。科学家推测,生活在喀麦隆乡村的一些人可能是被大猩猩咬伤或是在屠宰大猩猩时感染了HIV病毒,这些人随后又将病毒沿着水路传播出去。萨纳加河长期以来是喀麦隆的一条重要的商业水路,这种病毒很快传播到金沙萨。研究人员不知道在最初的阶段有多少人感染了病毒,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十个人,也可能是一百人。这种病毒最终被传播至城市里,并在那里得到快速的传播。因为变异活跃,病毒在传播时变得更具有杀伤力,但猩猩们很少受到病毒的伤害……”

一群人都打起了精神,围拢来听,我于是再贩卖一点:

“世界上最早出现艾滋病人的是非洲乌干达的一个小渔村,当地以走私商品以及贩猴为生。艾滋病毒很可能从猴子身上传播到运猴的人身上,后来这个小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感染上了这种病毒,很快发病,几年之后,这个小村子就从地图上消失了。”

他们将信将疑,但很爱听。这时候,他们的眼睛不再是躲闪的、准备撒谎的,我看到一层稀薄的好奇与单纯。

阿昌喜欢QQ聊天,最近聊出一点情况。他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广西玉林女子近来生出离婚的念头,看上他了。主要是人家问他结婚没有,他说他刚离。阿昌笑笑说,那是个虚拟世界,可以解决。他不喜欢视频,言语间像是个文静女子,一见真人就是恐龙,“多吓人,还是留点想象空间好。”

邵文安费了点劲记起他的电子邮箱,说可以给他发邮件。他的网名叫“我在河东三十年”,他说,这30年,他先围着女朋友转,转得伤了心就围着毒品转,强戒劳教劳改,转啊转,30年一晃就过去了。“希望下个30年我能到河西。”他正经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        

大约一个月后,我试着发了封邮件,两周后收到回复。此后,缓慢地通起信来。

附录

在乌木庄戒毒所和沙坪劳教所,另有一首描述一个月三十天的《一月歌》――

一进监狱,心惊肉跳;二人共戴,一副手链

三顿军饭,顿顿吃不饱;四季衣帽,样样缺少

五花大捆,公安来保镖,六进六出,要喊报告

七根钢条,根根牢靠,八条监规,条条霸道

究竟为什么我要坐牢,实实在在莫名其妙

十一个共案犯全都已释放了,十二月我还在坐牢

十三回到家洗呀洗过澡, 十四又把海洛因来尝

十五又被抓住了,十六被刑拘……

(后半首没有能记全)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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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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