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村股民的生死劫

2015-09-10 13:26:04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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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两个月前,我们发起“众筹写作”,对外征集股市起落中的个人命运,预期出现在投稿信箱的都是三两百字的片断,有一天,一篇接近两万字的长文出现了,而作者特意强调,拒绝从中截取任何部分用于“众筹写作”。她的固执体现了对这次写作的极端重视,事实上,我们看到的确实是非常独特的故事。 在打磨作品时,我们之间经历了太多反反复复,作者九月坦承“难以回避个人情感的强烈进入”,她甚至几次试图放弃发表,来等待时间沉淀掉某些不甘或愤懑。作为一个女儿,一个股市沉浮的间接相关人,九月经历着对父亲、对家庭的重新认识,关系中摇摆不定,炒股对父亲的意义是怎样的,或许这篇稿件对于作者的意义就是等同的。 故事的主人公“父亲”,失去了成为凤凰男的机会,又无法真的融入村庄,“十八年长长短短炒股人生,五十载摇摇晃晃不安天命”,这就是九月眼中的他。

我清楚记得那一天——6月30日,弟弟打电话来,“父亲出车祸了”。

从股市上来说,6月是父亲的生死劫,没想到又赶上了意外,他可是连保险都没有的。

暑假前,母亲曾问我是否回去,我一直拖着,敷衍着。是老家的房子让我拿不定主意,洗浴解手不方便也就罢了,可是毕竟弟弟也已经20岁了,怎么睡?何况今年南方长时间的暴雨,属于我们家那两间,还能住吗?

我们家是六十年代生产队时期齐力盖起来的老房子。三角盖儿锥形屋顶架上木梁钉了椽,覆上烧制的青砖瓦片,每几年检修一番,淌过了风风雨雨三四十年。烧实的土砖墙面贯通着一大家子。爷爷奶奶在向着山的西边儿一侧住着,伯伯的四个女儿住在东边,房子顺着地势拐过角。父亲分了当中临着祖上灵堂的一份面积,隔了板门分成两间屋子。堂屋是漏了空的木栅子窗,缩在旧年代高高的木门两侧。喑喑哑哑一闭,老房子顷刻就黑暗了,憋着一腔子气似的散不开。过去的十几年,这种阴郁的气氛一直笼罩着我的家,即使不住在这里的时候。

湖南老家的房子 (九月/供图)

父亲这一辈不提读书的旧事,何况他自尊心比别人更强。一次我追问之下,约略知道父亲是受不得城里老师的歧视,退了学。从此走走闯闯打临时工,各种不顺,开门面卖小菜遭偷,胶板厂做装卸厂倒,做生意遭人算计,失败回乡,给亲戚打工遭刁难辞职,落得一心炒股玩彩票。在村里,他算是有点文化的,但终究没什么用。

晚上,在现场调解的母亲终于给了我确信,没有大问题。笨重的电动车被小车撞烂了,爸爸牙齿断裂,手肿了,脸部擦伤。差一点就砸到了头部,也算万幸。虽然如此,我肯定还是要回去,让人担心的不仅是皮肉的伤,我很清楚,父亲再也伤不起。

老房子打面迎着老山,草长草衰,就这么年年生息。2011年冬天,可着劲儿活了八十九个年头的爷爷没有再熬过去,整村儿的老老少少都来吊唁,门前泥泥泞泞踩了一路。大伯领着一众子孙送爷爷的棺木进山下葬,三天后圆坟回到家中,大伯跌了一跤,也没了。连着两场葬礼后,我们就开始了随母亲给亲戚打工的流动生活。亲戚花钱给我们一家人租的房子,不方便处是必须得看生意好坏挪动租房。

7月3日,我到了租房处落脚。弟弟悄悄补了一句:他是出去买股的时候被撞倒的。

股票,股票!我长呼了一口气。连日铺天盖地的消息冲面而来,再不关心中国经济的人也感受到了一阵蔓延而及的恐慌。

过去这些年,股票就是父亲的命,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险峻。三月以来,股票在学生群体中也大热起来。6月14日,平时不用微信的父亲突然给我发了一连串消息。

“股市行情好就尽量多赚点。以后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我边炒边看,随时不炒了看行情做决定。”

“还差几万修新屋,(已经)赚了三十几万。修房子加装修要五十万。家里的老屋修新屋要三十万,另外马路边的那个大水塘填平了,队上合起来砌八层的楼房,每套十万,你弟有一份。装修也要十万。现在(股市里)加本钱有四十五万。”

父亲的股票笔记

父亲周全的打算不是没有道理。我的家位于湖南邵阳的一个城边村,我上大学以来正赶上村里谋划新的开发,外面的工厂想要买地,政府也要征收一部分。虽然村里在合伙盖楼,然而两侧道路正在加宽,没等盖成又有被集体推掉的风险。只有把老家的房子重新建好,夯实打固,在村子深处扎了根,才能给下一代留点想头。将来占地实在到了这个份上,也已经是下一代的事,要赔偿要迁移都管不着了。

当年父亲跟我读的是同一所省重点高中,没有像爷爷期待的那样,走上读书改变命运的路,就一路谋生。在村里,父亲给人不容易理解的印象,也包括他在股票上的执拗,何况十几年过去了,家里状况没有改善,甚至越走越差。

在学校不知股市底细的我,读着父亲发来的消息,也隐隐然有些希冀的心动。距离上一次大起大落的股市已过去八年,家人都是不无担忧,又不能刺激逼迫他,不轻易打听股票买卖动态。我平缓了语气,浅浅地表达了意愿:

“不要和以前一样,千万别设定一个僵硬的目标。你已经把修房成本提高一个标准了,之前三十万就够了。我们不想影响你的判断,也不会期望过高,就想盖个房子你们过得安稳一点。我和弟弟将来也可以慢慢挣钱的。股票里四十万和五十万是没有差别的,但是股票里三十万和现钱三十万就差别很大。”

我不敢给父亲更多建议,连母亲也是不敢的。只是,想到研究生以来的不顺利,想到家里除了股票就没有存款,想到毕业尚成问题,学业内外积压在心里的苦再也忍不住,一气向母亲撒了。

“你们把我们逼成这样子要得么!”

当我在学校论坛里刷着二手自行车信息,为了二十块反复讲价钱的时候,我在内心里祈祷着期望着父亲能卖个一两万,哪怕几千也好。但是,父亲这次炒股的钱是融资来的,一卖就把钱收回去了。我的心里纵是摇着骰子似的不安,也只得按着性子。

6月14日之后,我再没有收到父亲关于股票的消息,是没了,又没了!

到了七月,生活又要变动。母亲已经收拾了一个床铺,只剩下半边的木板架子盖了张棉被。父亲在另一张上休息。浮肿的面庞泛着些青紫,枕着一只尚能活动的手臂,侧着身。我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匆忙就调转脚步。

弟弟在朋友家睡,给我腾出了那半边木板床。晚上整理的时候,床铺下压着弟弟奇奇怪怪划着的几张图纸和堆满了半页的随机数字。我惊傻了。

有一段的股票间歇期里,父亲沉迷买彩票,成日不做事,就把每一期的中奖数字抄列下来,这么一个月一个月地划下去期望找出一些排列组合的规律。现在弟弟又……

弟弟读完村办子弟中学,15岁就被父亲送进市里的技校,三年后就签了广东的工厂车间,混了一年终于辞职。我带着他在上海、苏州转转,期望帮他拓开见识顺便找点能应的活干,他后来还是随母亲在亲戚店里打了工。现在店铺打掉了,又想下广东,赚点生活费。母亲不答应。

“硬要现在出去做什么?”

“在家能做什么!你们总要让人看到一点希望才行!这个家是不是都要把人逼疯!”我知道,我是在发泄许多年咽声吞泪发不出火,怨言一出,瘫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父亲空荡荡走过来:这是股灾,股灾啊!我也没办法,没办法。你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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