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快跑

2015-09-10 19:11:02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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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城,邵文安算是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他的外祖父今年82岁,解放前毕业于某高等工学院,1956年被打成“右派”,平反后一直在A市市政府工作。小安的母亲当过知青,下乡七八年,1979年恢复高考考上D市一所师范学校。退休前,她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教师,据说“生性好强、性格内向”。

我好几次打去邵家的电话,都是小安母亲接的。她客气而多礼,说着说着便哭起来。她总觉得哪里亏欠了儿子,但扪心自问又对得起他,“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很多时间、精力和钱,他不听话,但我至今没有放弃他。”

小安父亲是公安干部,在劳改局工作过。他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在成年后会以犯人的身份去体验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小安五六岁时,父母因为感情不合分手,小安改随母姓。母亲后来又结婚,给小安添了个妹妹,但他很少与继父一起生活。母亲于是内疚,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许跟“没有感受过足够的父爱”有关。

我曾经想跟小安谈论这个话题。刚起了个头,他便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跟他们想的一样。他们离婚是天经地义的事,对我的成长没有影响。”

初中念完考上普通高中,因为家里经济条件搭不够,高一没念完小安就辍了学,他想早点工作。母亲想想也好,便放他去宾馆娱乐部当音控师,上班才一年,就见他胃口不好,脸色难看,每天早上慌慌张张冲出去。母亲于是又内疚,是不是这条路也走错了?

小安是个英俊青年。眉眼俊朗,眼睛大而多情,虽然常常带些血丝。经过这十多年的折磨,他的清秀被磨掉大半,反倒顺眼些。人生无非就是领世面。他爱笑,一堆人凑一起讲笑话,他常常第一个笑出声来;粗了脖子涨红脸跟人理论的,也是他。“师傅”说他一根筋,凡事都要问个究竟,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究竟啊。

“1994年吸毒,强戒劳教劳改加起来3年半,剩下9年吸掉十二、三万。”小安一句话把12年半讲清楚了。

1993年,邵文安从高一教室里走出来,就在豪门宾馆娱乐部当上了灯光音控师。“相当于现在的DJ。”他说。

在那里,他遇到了他的初恋。“我是很投入的,可她很清醒,很现实,眼光比我长远。她从一个服务员做到坐台小姐,说要攒够钱去外面发展。她后来做到了,在外市买了房子。”

两人曾经认真讨论过:婚姻的基础是什么?小安觉得是爱情,女友坚信是经济,也就是钱。“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小安郑重地说。

女友奔着经济去了,留下一个丢了魂的音控师,他又碰到常来玩的毛向阳。那时在宾馆KTV要个包间,三五个人一起吸食海洛因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小安见多不怪,但没想过要试。有天实在憋闷,跟毛三把心事一说,三哥当即开出药方:“来,吸两口。”从此沾上,再脱不开。

“我现在特别讨厌卡拉OK之类的娱乐场所!”

小安的事,前女友也听说了个大概。“她现在找了个有线电视台的男朋友,还没结婚,说是没找到感觉……她有时也打电话来,说会一辈子关心我,我也无所谓,都淡了。”

第一次是烫吸。在锡纸上投一点儿,用纸片抹成一条细细的长线,打火机隔着锡纸加热,再用硬卡纸做的烟杆吸进肚里。第一口是苦的,吸到第五口,胃里翻江倒海,转身就去洗手间呕吐,大家都笑他没用。

三四次之后上了瘾,尝到甜头是十来次之后。那天的烟简直魔幻,吸到第三或第四口,周遭一切安静下来,脑子里空荡荡的,一切意识消散。人软软地摊开,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是非常非常放松。这时候抬抬手、动动腿,感觉它们在低空慢慢飞。这时候,人从尘世里漂起来,漂到半空,一低头,望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人间,在锦缎般的柔波里荡漾,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小安看到过日落时的山峦,林中小路,灰色浅滩,鲜花盛开在湖面……

小安说,这种深度麻醉以后的状态,他们叫它“最高境界”――在犯瘾的痛苦源源不断到来之前,他只领略过两次。静脉注射的快感与之大同小异。当有了生理依赖,就仅仅是止瘾,止瘾也会产生欣快感,但那仅仅是对受折磨的身体的安慰,哪里还有境界可言。

注射的人常打股动脉,点根烟,很快就昏睡过去了,这就是“打昏”。但见针管插在腹股沟上,香烟夹在指间,烟灰落在棉被上,1个洞,2个洞……醒来发现,手指上好大两只泡。如果把小城里每个注射者烧破的被褥集中起来,可以办一个不输杜尚小便池的当代艺术展。

有个叫小雪的姑娘告诉我,吸毒者都有心瘾,单从生理上的瘾来讲,她觉得口吸比注射难戒。口吸犯瘾时,涕泗横流,哈欠连天,浑身软绵绵的,走不动路;注射犯瘾时,周身疼痛,从骨头到肌肉,那种“像千万只蚂蚁在血液里爬”的传说虽然有些夸张,但确实不是肉身能够承受的。如果三天没有注射,那就是“犯了大瘾”,这时候不要说去偷去抢,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凑够钱去买那样的一小包粉。

找钱!找钱!翻空家里的向外面去找。明知后果是什么,还是会伸出手去,一次次上演天光下的掩耳盗铃。好多次,小安被人追着喊“抓小偷”,好多次,他被逮住,好些人围着他,打他踢他。他抱着头蜷在地上,身上痛,心里木木的,下次犯瘾再如此这般重复一遍,没有一点办法。

大概是一个春末的下午吧,小安犯了瘾,身上软软的,拐进一幢居民楼。顺着楼梯挨家挨户看,指望哪家粗心的主人忘记锁门。软绵绵爬到9楼,看到一扇虚掩的门。往里瞄一眼,没人,便侧身溜了进去。椅子上有一只女式小包,里面有钱包,诺基亚手机,还有一些口红眉笔之类。他把钱包和手机攥在手里,又从门口滑出去。

一个年轻女子正跨上9楼的最后一级台阶,跟他直愣愣地打了个照面。有那么一两秒钟,两个人都没回过神来,只是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睛。女人眼里很快有了怀疑,电光火石间他很快移开眼睛,装着若无其事从她身边擦过去。东西,就揣在裤兜里。

“让我过去吧,让我走出这幢楼吧。”他几乎是在心里求她了。

“哎,站住!”女子突然叫起来。

仿佛百米赛跑的运动员听到发令枪,他立刻撒开腿沿着楼梯就往下跑。他跑得多快啊,他跑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觉得自己都有希望参加奥运会了……女子在后面追,但哪里追得上。

他跑到二楼了。他是多么高兴啊,就快冲出去了,就可以去买药了。毛三掺假太多,这家伙掺底粉,还说那是罂粟花的颜色!刘柱他们也掺东西,但大多掺的是安定。还是胖妹好,她的小包都还实在,只是拿货的地方远……他被这些念头鼓舞得愈发矫健起来,尽管一圈圈螺旋向下的运动让他脑袋发晕。

他的头皮已经在冒热气,喉咙口有点腥。从小学到初中,他最恨体育课上跑3000米,跟100米、400米相比,那简直就是绝望。他忽然觉得3000米这个项目就是在被人追杀的情况下诞生的。

多么羞耻,被一个女人这样追杀。他使劲想着上一次,上上次,再前一次,是怎样逃脱的?这次过去,一定不干了!不,肯定还会有下次……他忽然想起母亲的偏头疼,如果她犯病时他能够体贴她一点该有多好。如果他记得每次出门能把垃圾带下来而不是让它们臭在厨房里如果他能稍微再晒得黝黑强壮一点不那么瘦骨嶙峋如果他能有钱给同母异父的妹妹买点什么……

“操!”他已进入半虚脱状态。只差最后一个转弯了。

这时候,就听楼上传来女人的大喊:“抓小偷啊……”好像是从楼道窗探出身子向外喊,撕心裂肺。

“操!”他在心里一声哀号。楼里脚步声渐渐杂乱起来。

他停下来,定了定神,改往二楼走道里跑。这是一幢老式公房,每层楼都有十几户,公共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储藏室。他走进去,看到一排柜子,打开最里面的一格,空的,猫腰一钻,蜷成一团。

世界突然黑了,只有鼻子前方的黑暗里镶着一道灰白色的线,那是柜门的位置。他想起来,小时候玩躲猫猫游戏也是这样钻进柜子里,可那是另一回事。他喘着气,汗珠凝结,皮肤大面积变凉,他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咚,咚,咚”。

“不可能跑掉的,一定还在楼里!仔细找仔细找。”人声嘈杂,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

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要是扔下钱包和手机再跑,或者干脆一拳将那女的打晕就好了。他试着握了握拳头,可五指竟然握不到一处。

他从没这样嫌恶过自己有如此大片的身体,他想折叠它、隐匿它,或者索性洒把盐化了它……此刻,他躬着背,膝盖碰着脸,四肢无处安放,多么像一只动物呵!这念头让他有些难过起来。

柜子里很憋闷,他渐渐辨出经年阴湿的木头的霉味,和破烂堆里灰尘的味道。他的腰和背都开始酸痛,是犯瘾的痛。他曲着胳膊去摸衬衣口袋里那包瘪瘪的“天下秀”,还剩最后一支烟。打火机在裤兜里,在钱包和手机的下面。

他像一个垂死者那样抽着最后一支烟。香烟给他安慰,让他生出一些恳求。他恳求天快点黑吧,大伯大孃们都回家做饭吧,那样,他们就能放过他了,像放走一只打翻了麻油瓶的小老鼠。

就在这一念之间,杂乱的脚步声忽然像一个浪头打来,眼前一片白亮,一张下半截种着些灰胡子茬的枯黄的脸侧着在他前方。这脸忽然转过去,向着身后厉声道:“在这里在这里!”

几只大手一齐揪他出来,拖倒在地,又有几只大手来翻他的裤子衣服兜,弄得他有点痒。钱包手机的主人也到了,“就是他就是他。”声音脆亮。接过来,立刻打开钱包来看。他横在地上,看到面前一双草绿色塑料拖鞋,还是夹趾头的款式,就笑了,怪不得跑不过我。

“还笑!”第一个发现他的老伯伯突然怒了,踢了他一脚。于是,穿着各色鞋子的脚向后一荡,向前加速,踢在他满是骨头的身体上。他觉得周身火辣辣,赶紧护住头。

草绿色拖鞋没有动。过了几分钟,就听女人说:“算了算了,不打了,鼻子出血了。”穿着各色鞋子的脚停住了,那老头拉他站起来,“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

他站稳来,抻抻衬衫,上面有好几道黑印子。又一次碰上女人的眼光,立刻躲开。

“叫你站住不站住,早点把东西还我,屁事都没得。”女人咕哝着。

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果然在流血。他把头一仰,从人堆里走出去,仿佛觉得这些人不可理喻。那一细条暗红的血被风一吹,便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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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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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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