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还有一份爱

2015-09-22 17: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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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向阳2004年3月23日起开始美沙酮替代治疗,我们4月底见面时,他已坚持了2年零1个月。但他对那个绿盈盈的液体颇多怨言:

“美沙酮也要上瘾的,听说比海洛因还难戒。我有一个女朋友,最后每天只喝5毫升,她想想没事了,就去了外地(相当于替代中断)。没想到美沙酮犯瘾了,发作时身上暴冷暴热,三天后奔回A来补药。”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他们,美沙酮只是一种毒品的替代品,需要终生服用?后来我看到,关于美沙酮的副作用和注意事项,都贴在通江美沙酮门诊的墙上。

陈均记得很清楚,2003年下半年,艾滋病感染者联名写了信,到防疫站来要求提供美沙酮;但他们寄望太高,希望美沙酮解决他们所有的问题,同时吸毒者又是非常怕疼的,稍有不适,就会联想起海洛因犯瘾时的那种疼痛。

毛向阳告诉我他摸索出来的办法:用美沙酮替代海洛因,逐渐减少服用量,等到最后减一毫升都很困难的时候,再回过头来,少量、间断(约每10天一次)用海洛因替代美沙酮,目标是逐步降低服用两种毒品的量。他还有一个观点:少量的海洛因对人体有益,他听说一些香港明星就定时口吸少量,人看起来相当精壮,但难就难在如何控制那个“少量”。

10月4日,天降细雨,通江美沙酮门诊节日里照常开放。三位医生在值班,墙上贴着中英文宣传画:要美沙酮,不要针筒(Break the needle habit. Methadone does it.)缓减毒害,共创美好未来(Practice Harm Reduction today and Enjoy a Better Tomorrow)。末一句,Practice拼成了Practise。

病人来到门诊,第一步是到处方医生处出示社区医疗卡,根据每天的门诊记录决定当天喝的毫升数并记录在册,然后开出处方。通常每隔10天,医生会减量一次,每次减5毫升,后期每次减1-2毫升;第二步是根据处方去收费窗口缴费;最后去服药窗口取药。

穿白大褂的医生取一次性纸杯,根据处方上的剂量装药。桌上有一个5升的大药剂瓶,瓶身上贴着一张白纸,上有“麻”(麻醉类药品)和“盐酸美沙酮口服溶液”字样,同时标明生产依据、出厂日期以及“C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委托D某某药品有限公司生产”。药剂瓶上连着一个压缩式的取药仪,最大度量是100毫升,最小是1毫升。

2005年7月1日起,门诊对坚持服药1年以上,最近三次尿检都呈阴性,同时治疗期间没有违法行为(由公安部门提供)的吸毒者实行每月15天免费服药的奖励,也就是变相地将药费降低为5元/天。窗口大夫告诉我:“目前能享受这个待遇的只有3个人,因为坚持一年对吸毒者而言,确实太难了。”

也曾发现过服药者将药水含在口中带出门诊,拿去卖钱或分给自己也吸毒的朋友们救急止瘾。所以,门诊规定从2006年8月1日起,受治者服完药水后要主动说话,譬如“谢谢”、“喝完了”、“再见”等等,以证明“药液已全部吞咽”。

8点刚过,警督陈祥才的小舅子第一个到门诊,他差不多总是每天最早到的人,赶在上班前喝掉这一杯。上午陆续有20多人来,喝完药,都从服药室的饮水机里取点水漱潄口。中午,方毅戴着头盔进来了,容貌大变。

方毅,1973年12月生,1米58。4月末见他时,头发染成金黄,胸前戴一块古玉,怀中抱一条吉娃娃狗,腮上还有些肉。当时他已戒毒一个多月,正在做贩狗的生意。他家住在A市的古城墙旁边,那里还有一个旧式四合院遗址,清兵入关时曾是妓院。我去他家那天晚上,他家的四条大狗已经睡着,才不致惊动楼道,你知道,狗们总是大嗓门,又那么热情……他的母亲坐在我对面,膝上摊了块旧花布,正给吉娃娃梳毛。她的五官像是面团捏出来的,因而天生带有一种溺爱小孩的表情。

“92年开始吸毒,93年上瘾。一开始好玩,舒服。到后来基本一天三次,每次一克。这些年来,抽掉了100多万。强戒两次,2000年在戒毒所查出HIV阳性,后在A市防疫站复查确认。当时查出来2个,另一个叫周建平。”方毅对我说。

劳教时共用针具的同伴们都没感染,他怀疑是有次在个体小诊所染上的。吸毒者常在海洛因里掺入安定以增加欣快感,但常常会致昏迷;他们同时自配生理盐水,就是把食盐融化后掺点水注射,会导致组织坏死、溃烂。那一次,方毅就是因为这样操作脚烂了,去公立医院看,大夫说要截掉那只烂脚,手术费也很高,于是他去私人诊所敷药,母亲那天陪着去的。

母亲说,棉签是混用的,浸在一个瓶子里,医生告诉她那是酒精。那天医生很忙,要对付一个大动脉出问题的吸毒者。那人是艾滋病感染者,后来死于注射过量,大动脉爆裂。“保住了一只脚,染上了艾滋病。”母亲怨道。

查出感染HIV以后,方毅好几年没有回家,怕染给家里人。他自杀过好多次,手腕上纵横交错着四五道十几公分长的刀痕;他还吃过100多粒安眠药,同时连着注射六七针安定,母亲笑着斜他一眼,对我说:“一点屁事都没得,命还硬。”

母亲开始也觉得这个病好可怕,不让他回家,因为家里还有他的哥哥嫂嫂和他们十岁的女儿。后来陈医生发宣传小册子给他们看,她才知道只有三种途径会感染,家门才向儿子打开。

2000年以来,方毅每年夏天必有一次高烧,每次烧到40摄氏度,持续一两天,有时还很奇怪,上午发烧,中午退烧,晚上又回到40度,打针吃药都没用。他每次都用被子捂出一身汗,自己就好了。

方毅的CD4是239(2006年3月查的),从2005年12月31号起每天去喝美沙酮。从第一天的90毫升降到来年4月末时的45毫升。他不想吃抗艾药物,因为听说副作用大,头会很痛。陈医生说,吸毒的人对痛特别敏感,往往首先想到的是用海洛因止痛。

我问方毅体重,他突然转头问母亲:“你几斤?”母亲说:“一百一。”“哦,那我100斤。”那天他跟妈一块去称的体重,记得自己比母亲轻10斤。他最瘦时90斤,96、97年戒断后曾达140斤。他说吸毒对身体伤害很大,原来体质很好,现在上五楼都得歇三回。

母亲退休工资每月300元,刚好够儿子喝一个月的美沙酮,“每天拉拉扯扯,今天扯明天,明天看后天,维持吧。”而方毅要找工作也很难:身体垮了,体力活干不了;身高也是个问题,好些招工男的最起码要求1米65。

B区疾控中心给了方毅2000元借款,让他在家养狗,然后拿去卖。所以见面时,母子俩都兴兴地说,上去看看小狗?母亲帮着他养,现在共有五条,一条杂交的吉娃娃,两条牧羊犬,两条拉普拉多,都是母的,指望它们多下仔。方毅卖掉过两条,一条杂交吉娃娃卖了160元,另一条杂交京巴犬,120元。方毅觉得养狗很有趣,买了些书回来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本赚回来。

“生错了年代,刚好赶上改革开放。”好像商量好的,方毅和茶馆“海派”朋友们的看法一致。挥霍掉的青春就这样轻易找到了一个搁浅处,便没有人会去多想,而教授学者们看似更深刻的反思也很难传达到他们这一层――这个世界是分了许多层的,他们所处的位置,接近底部。

方毅小学毕业,只读了一学期初一,就不再上学,他读不进书。15岁托关系进了A市造纸厂,工作两三年,也没好好上过班。他现在只想着多活几天,活一天算一天。他说现在吃K粉的那些孩子们,将来就是他们现在的样子。他看过的一篇报道上说,吸食K粉致死的解剖出来头骨上都是有洞的。K粉的附带消费也高,因为是群体活动,要开包间,要有啤酒,要有水果拼盘。

临走时,母亲关照我,周围人都不晓得儿子有病,千万不要把拍的照片播到电视上。她以前过得很累,现在好多了。两天后见到方毅的朋友,他说,方毅其实在贩毒,但他可能确实不吸了。

五个月没见,他瘦得脱了相,牙齿也黑得吓人,好像一个演员进了另一部戏。

“怎么会瘦成这样?是不是……”我笑着问。

“啊不不,前一阵感冒引起高烧,烧了20多天,每天输液才好的。”他连忙解释。

他有好消息告诉我:6月复查,他的CD4从3月份的239上升到380;美沙酮剂量从4月底时的45毫升降到现在的30毫升,他已坚持服药1年零8个月。

下午梅姐来了,她今年49岁,看上去干干净净一个人。1994年染上海洛因,此前做过汽车贸易、开过煤矿、搞过建材,社会朋友带她下水,十多年抽掉了200多万元。离婚后儿子跟着前夫,今年已30岁。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毒枭,去新疆拿货时被捕,没多久被枪决。

2000年开始,她的牙周全面泛黑,现在用于咀嚼的后牙全部脱落了。

她穿着十多年前买的时装,那阔大的裤管如今已不是时髦。她说好几年没买新衣服了,现在基本上靠兄弟姐妹和社会朋友的资助过活,每天看电视,混天过日子。

“可想过再做些生意?”我问梅姐。

“现在生意难做,一般的小生意都亏本,只有大资本、钱找钱,才有赢的机会。”她接着说,“如果不沾这个,今天肯定不是这样。当年是人上人啊,现在……唉,这是命。”她叹口气,莞尔一笑。

一个头发剃成阴阳、胸口露一截纹身的红夹克小伙子来了,喝完开着摩托走了。他是A市做过脑部手术的6人中的一个,据说现在智力明显下降。

一个腿上流脓的女人来了,她坐在医生对面的椅上说:“这几天心里不好过。”

一个感染者来了,是女性;一对夫妻来了;又一个三口之家来了,父母在办手续,孩子在大厅里玩……这一天,共有150人来喝了美沙酮。

处方医生姓周,今年37岁,戴着黑框眼镜。他告诉我,门诊现在每天大约稳定在170人左右,因为过节,有些人走亲戚去了,所以今天少了些。

周医生原是一家医院的内科医生,2004年被调到美沙酮门诊。他曾经在公共场所被人摸过包包,所幸只丢了手机,人们告诉他“都是那帮吸毒的人干的”。到了这个门诊,他才多多少少了解了失窃背后另一群人的生活。他对陈均这样的医生表示真诚的敬意,他说她“喜欢、投入、工作太杂”,不过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份工作,如果把自己的位置摆动得太高的话……应该摆正位置,我们不是救世主。”

章明亮的处境,让陈均意识到周医生的话有道理:“没有人是救世主。”

章明亮现住黄家山,这一带昔日是夜总会一条街,如今全部消失,只有几家废品收购站盘踞在通往章家的高坡上。站在高坡上,可以望到对面架着大吊车的建筑工地,那本是章明亮的行当。

章明亮今年(2006年)47岁。十二、三岁出来闯荡,14岁下乡插队,在武通西坝山区干了五年农活,然后回到A市。他干建筑行当18年,从一个泥水匠转成手下有一百多号工人的包工头,曾经“一个人干活,五口人吃饭”,即他挣的钱足够养活妻女、母亲和哥哥。十多年前,他是很风光的。

1993年开始吸毒,1996年上瘾。他那漂亮的妻子当时说,“明亮啊,你去嫖娼都可以,但不能吸毒啊。”章明亮说:“我是很喜欢她的,我是对得起她的。”妻子原先在调配站工作,他怕她晒黑,让她辞了工,在家呆着。他在工地上拼命赚钱的时候,常常加班到凌晨4点,即便如此,也要骑一小时自行车回家,在床边坐一会儿,看着睡着的妻子抽根烟也觉得快乐。6点光景,再骑上自行车回到工地。当时,他每月交给母亲800元,是一家人的日常开销,此外每月给妻子300元零用钱。

离婚时,钱、房子都给了妻子,章明亮一分钱没要。前妻用这笔钱中的一部分又买了一幢房子,用来出租。章明亮要求这幢房子必须在女儿18岁之后划归她名下,前妻答应了。

而章明亮现在跟母亲、哥哥合租一间地下室,每月房租80元,房东经常嘀咕让他们搬出去。第一次走进这间位于地下的家时,一股强劲的霉味扑面而来。霉味来自一个捡来的破布旧衣的堆头,倚着一面墙一直堆到天花板。室内两张木板床属于兄弟俩,80多岁的母亲睡在由两张单人沙发拼成的简易床铺上。全家只有一盏度数一瓦的节能灯,每月只用一度(一立方米)水。在阴暗的厨房里,我只找到一棵走样的白菜。一家三口都拿低保,每人每月197元,是当地民政能够给予的最高一档。

晚上,坐在废品收购站门前的台阶上,章明亮捋起裤管,用手按小腿,一按就是一个凹塘,好久也回不来。他全身浮肿,因为吃得很差。

他兜里有包烟,是2元一包的天下秀。他眼神木然地说着往事,说到已经在超市服装柜台工作的女儿,眼珠转了一下,张口报出生日:1985年3月27日。

女儿是母亲带大的,从小学一年级起上学放学接送,一直接送到初中。这养育之恩女儿没敢忘掉,每年中秋、春节还会来看奶奶。最近四年,章明亮跟女儿没什么来往,因为2002年他肝腹水犯病时住院,医药费200多元,跟女儿要,女儿只给了35元。从此,章明亮宁愿绕远路,也不从女儿工作的超市门前过。

章明亮已经退出了美沙酮替代项目,因为他每天拿不出10元钱去喝那个绿色药水。犯瘾的时候就去打异丙嗪或安定,他早已没钱买海洛因了。测得HIV阳性则是三年前的事,他的CD4是300多。

陈医生有点生他的气。2006年春节时,疾控中心慰问特困户,陈医生和同事们买了一袋大米、一桶精油、一些挂面和蜂窝煤送到他家。可后来听说,一袋米和蜂窝煤都让章明亮卖了。为了帮他自食其力,中英项目办曾拿出630元替他买了辆三轮车,让他进些水果做生意,并答应借给他进货的钱。陈医生陪着他去买的新三轮,但分手之后一转眼也被他卖了。

“明亮啊,上次的三轮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实话,我不怪你。”陈均问。

“是欠人家的钱,没得办法。”章明亮有气无力地说。他买毒品时常缺一块两块的,就赊帐,累积到几十元的时候,高利贷就滚成了几百元,听说他有了新三轮,债主就寻上门来了。

10月3日,我又见到了章明亮。他的眼珠似乎已经转不动了,哀叹的声音也极其微弱。他站在秋日的阳光下,一身冬季的服装,腿边躺一条精瘦的黑狗,屋顶上趴着一只花猫,土墙边立着他穿着棉鞋的矮小母亲,她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滴泪。

他的小腿已经全被纱布覆盖,下面是大片溃烂的疮洞,他说:“痛。”他说昨晚咳出了血,还带着血块。那个下午,他向着前方某处地面,眼神是涣散的,不断重复着声若游丝的呓语:“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附录]

● 中国卫生部与英国国际发展部合作实施的“性病艾滋病防治合作项目”的受益人之一。由英方提供1530万英磅无偿援助的这个项目,是迄今为止我国性病艾滋病防治领域最大的双边合作项目,至2006年10月,五年合作告一段落,留下一些词语嵌入某些人群的日常生活,也嵌入公众视野:美沙酮替代、针具交换、避孕套推广、同伴教育、行为干预。第二期合作也是五年,将从云南、四川两省扩展至7个省(自治区),2006年底启动。

● 目前(即2006年)中国艾滋病感染率最高的两大人群,第一是静脉吸毒者,第二是性工作者,这两个人群往往是重叠的。根据卫生部通报:2006年1-10月报告的且已开展个案流调的感染者中,吸毒和性传播是主要途径,分别占37.0%和28.0%,经既往采供血途径传播占5.1%(均是上世纪90年代感染,今年检出并报告),母婴传播占1.4%。

2014年底国家卫计委公布的数字显示,我国2014年新报告感染者和病人10.4万例。国家卫计委表示,全国艾滋病疫情整体保持低流行状态;经性传播成为主要传播途径,经静脉吸毒和经母婴传播降至较低水平。新报告的8.7万病例中,性途径传播占91.5%。

● 2006年8月13日至18日,第16届世界艾滋病大会在加拿大多伦多举行。闭幕式上,联合国非洲艾滋病问题特使史蒂芬特使向上万名代表宣布:“减缓毒害确实有效!”他说: “今天若继续没完没了争论在吸毒感染艾滋病人群中开展的清洁针具交换、美沙酮替代项目(统称为Harm Reduction,意即让吸毒者以一种减弱的、安全的吸毒行为替代原先强度更大的、危险性更高的,从而减少对自身的伤害),已经令人生厌。”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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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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