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社会彼此敷衍

2015-09-24 15:28:12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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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来,几十个吸毒朋友陆续死去,可以来往的也都是合着伙儿想弄钱的,正经可以坐下来一起喝酒吹牛的知心朋友,几乎找不到了。

查出感染了艾滋病毒之后,李杰不再跟任何人来往,他不想影响别人,只求多活两年。别人嫌弃的眼神或者话语,在他看来也是合情理的――如果他没得而别人得了,他一样会歧视那个人。这一套人之常情,从他出生之日起渐渐融进来,他并不自觉,只是在自己受到伤害时才觉悟到它的不合理,但已无力推翻。其实,从查出HIV阳性那天起,他自己先把自己给歧视了。

有一天,他开着摩托车跟另一辆相撞,两人的车都有碰伤,那人过来想要动手,他说:“注意点,我带病的。”那汉子望着他手臂上的血迹愣了愣,立刻上车一溜烟开跑了。

李杰也上过当地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那是2005年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B区疾控中心在海棠广场搞活动。医生站一列,艾滋病感染者站一列。不知怎么,他站到医务工作者那队里,记者给白医天使照相,带上了他半张脸,照片上了报纸,底下一行说明:医务工作者在世界艾滋病日献爱心。这下,事情来了。

“那几天,整条街的人都来问我。”李杰告诉我,他当时本来还有一份送水的工作,就因为这半张脸丢掉了饭碗。

陈均却说,事情不是他讲的那样。报纸选登的照片,本意是颂扬医务工作者,并没打算拍感染者,却带进他半张脸,原因跟他自己站队有关――广场上,他也许不好意思站到感染者队列中去,往医生队列靠拢。按常理,一般人看到这张照片及底下的说明,会认为上面全是医生,但他偏说自己是艾滋病感染者,报社侵犯了他的肖像权。

他横下一条心要跟报社打官司,却没有律师肯接。他去报社论理,报社人问他,丢了的送水工作,一月能挣多少钱。他说,500元。报社人说,付你这个月的500元,然后在这个月里再去找份工作可好?李杰想了想,答应了。

后来,李杰的一位邻居告诉我:“上报之前,我们就知道他有这病。啊,他倒是送过几天水,老板知道他有病,马上开除了。就是不开除,他也做不长,他哪里是送水的人哟!”

李杰也有受委屈的时候。盛夏八月,他发了十一天高烧,想进当地最大的一家医院治疗,医生说没有床位。他到病房转了一圈,看见有床,回过头来央求医生:“我出钱还不行吗?”谭玺儿说,一位小医生听说“肯付钱”,有点松口的意思,另一位年纪大些的医生还是咬定床位已经全部订出。李杰只能去私人诊所输液吃药,都不见好,最后吸了一点海洛因,烧退了。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医院不肯收你?”

“我一进去就打招呼,我是艾滋病感染者。”

他慢慢意识到死亡在逼近。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拳脚也不如当年,这几年又渐渐信起鬼神来。他害怕上了天堂(他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或者下了地狱之后,会有管事的找他算总账,所以这几年不再搜身抢钱,不亲手打人,刀子轻易也不摸出来,只是诈钱。

但那天,他又动了兵器,跟谭玺儿原先的男人范广平狠狠打了一架,两人汗衫上都是血。范广平也是艾滋病毒携带者,二人倒是少些顾忌,可以放开手脚打。这场战斗因情变而起,似乎是在李杰生病的时候,谭玺儿又搬回了范广平的住处。女人想搬回来时,他当然摔门给脸色瞧,谭玺儿一时想不开,到河边用刀子捅了肚子,肠子流出来,被人送到医院。第二天,当地晚报的社会新闻版上有了一块豆腐干:《一女子在河边剖腹自杀未遂》。

陈均赶到医院,见了雪白肚皮上蒙了一块大纱布的谭玺儿。玺儿眼泪汪汪,人也瘦了一圈。陈均只好打电话给李杰,让他来收拾残局。李杰来了,二人于是和好,玺儿当晚出院。他俩没交住院费,是趁夜里溜出医院的。

这一年间,我听到过几次陈均的叹气:“他们的事情真是不少,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10月2日,穿过摊着上百斤小龙虾的底楼,爬上白天也黑黢黢的七层楼,加快脚步避开六楼那条凶恶的大狗,我第二次踏进李杰家。谭玺儿抱着一条名叫“喜喜”的狗,正伺候它吃饭喝水,她四五双样式时髦的皮靴摆在门口。

她扎着两根辫子,穿一套白底翠绿烂花的睡衣,腕上一只碧绿的玉镯,手指上一只同色玉戒,脚趾上的红色指甲油褪了一半颜色,人比三个月前瘦了一圈。她掀开上衣,白白的肚皮上一道长疤,蜈蚣一样。一抬手腕,又露出上面左一道右一道的刀痕。都是想不开时候的作为。

“它每天要吃好几块钱呢。”李杰说狗,接着一如继往抱怨他的低保太少、美沙酮太贵、以及种种不公――除了陈医生,这个社会都是欠了他的。

他跟玺儿都想再做一次血液化验,看看CD4细胞的水平。如果真到了吃药的阶段,是否申请国家免费的抗病毒药物,他们也还心存疑虑,因为感染者人中间有人(譬如毛向阳)到处在说:“免费吃药?是不是拿我们做试验?”陈均不得不从头解释,从鸡尾酒疗法到耐药性到中国加入WTO对抗病毒药生产的影响,包括国家抗艾经费的十几亿元并不是全给了A市,也不是做个除法,平摊到每个感染者头上。

李杰关心与他有关的科学进展:“我看到报上说,好像艾滋病预防针做出来了。”我说,“你说的是艾滋病疫苗吧,现在全世界还没有研制成功一株,科学家说,至少还要50年。你看到的可能是在广西进行的一期人体安全性试验,全世界只有两株疫苗做到第三期试验,其中一株已经失败了。而且,即使现在科学家在攻克的艾滋病疫苗问世了,也只是治疗性的,并不能预防艾滋病,跟种牛痘不是一回事。”李杰微张着嘴听,玺儿抱着喜儿挨着他坐在大椅子的扶手上听,末了二人都“哦”一声,有些替科学家惋惜的意思。

我问:“你们觉得美沙酮真的管用吗?”

玺儿抱着狗儿慢悠悠来回走着说:“有用,对我真的有用。我真是太佩服这个发明美沙酮的人了!”

“如果有一天,艾滋病疫苗研究出来,想试试对人有没有用,要在你们身上作试验,你们愿意吗?”

“这个要看情况,如果对我们身体没有伤害的话,可以考虑。”

从李杰家出来,在小街上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穿橙色T恤的男人抱着一个黑皮包像兔子一样跑过去了。两个刚打了晚饭的超市女职员呆呆站在路边说了声:“抢包包!”后面又过来一个男人,招呼一声“陈医生”,也晃过去了。陈医生没有应他,也没有表情。这是两个在喝美沙酮的吸毒者,一个抢劫,一个垫后。“十•一”黄金周也是他们找钱的黄金周,只是不知哪里来的游客又要去补办身份证了。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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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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