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预知的命运

2015-09-28 16:33:28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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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国庆节前夕,陈均又经手一桩丧事,送走了第14位艾滋病人。

9月25日凌晨1点,毛向阳死了,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

自从好兄弟赵学斌弃他而去,他诈了胖妹一万块钱,他的日子就一步一步走向孤绝。胖妹先是寻死觅活,他在医院里陪了几天,尔后拿着针管去手机店以“艾滋病”名义敲诈未遂,惊动了当地防暴警、辑毒警、公安局治安大队以及消防大队。挨了几下子电警棍,束手就擒,戒毒所却不收他,因为他已是一个处于发病期的艾滋病人……整出闹剧化作第二天报纸社会新闻版的一块豆腐干,就算剧终了。

尔后胖妹抱着孩子去他父母家讨债,各路朋友追着他讨债,他吞下海洛因生粉自杀,却被家人送去了医院,抢救过来当夜逃离医院。

众叛亲离,吸毒朋友也躲他远远的,他甚至敲诈了朋友的朋友,弄得一干人想揍他,后来那些人看他实在只比活人多了一口气,便也懒得动手。八九月间,他确实只剩下一副骨架,旁人也只当“一个骷髅在街上走”。

出事前两天,他没有力气下楼吃东西,也没有电话,即使有,也不知该打给谁,所以饿着。后来听说他死讯的李杰不相信:“怎么可能饿两天呢?打个电话给我,请他吃顿饭又有什么嘛!”可是毛三的小灵通早已进了当铺,能换钱的都卖了。他住三楼,没有办法跟外界联络,又犯了大瘾,只能等待死亡驾临。

胖妹又抱着孩子上门来了,他从床上挣起来,跟着她下楼去弄钱,脚下一虚,骨碌碌滚到二楼半。胖妹叫了人来送他进医院,立刻转入危重病房。陈均赶到时,只看见脑门巨大、两颊深陷、像一片薄饼般的毛三躺在白床单上。

8月复查,他的CD4降至68,比2003年初检时的196低了一半还多。他始终不肯申请国家免费的抗病毒药物,宁愿花很多钱去买那些补血补气的药丸,坚持喝了一段时间美沙酮也停了,却开始参神信佛。他那一挥手的信心和希望――“病毒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去”被化验单粉碎,他不敢面对。

9月23日,陈均买了牛奶面包送到他床头,说了会话,最后劝:“等这次好了,申请吃药吧。”

“恩,陈医生,我答应你。”他忽然动了动眼珠子,恳求道:“我想去戒毒所‘吃皇粮’,你能让他们收我吗?”陈均忽然鼻子一酸:眼前这个人,是多么地不想死啊。然而,牛奶面包已经无法通过一个体内充满数十亿HIV病毒者的肠胃。9月24日,毛三大小便失禁,护士被告知,处理他的便溺时勿必戴好手套。

9月25日上午9点,医生查房时发现毛向阳已经泛凉的尸体,立刻通知了陈均,因为他的亲属一栏填的是她。陈均想了想,给毛三的大哥打了电话。生活无比正常且开公司的兄长迅速赶到,迅速收拾了病房,迅速将床单被褥统统焚烧,迅速将尸体送进殡仪馆,当天火化,没有追悼会。

“陈医生,你看需要多少钱?”大哥问道。

“我不清楚,两天的医药费,火化、买骨灰盒……”

“啊,不用骨灰盒了。”

焚化炉前的大厅里空空荡荡,成灰的毛三躺在一个铁皮畚箕里,随后被一张报纸包了。出了殡仪馆的小门,前面是一条无名的河,细长而且水少,充其量算一条溪沟。陈均立在河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是她参加的人数最少的葬礼,两个生者,一包骨灰。陈均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醪醩圆子小摊上端着她的右手的那只手,以及那只手曾经写过的人见人夸的毛笔字。毛向阳趴在小皮蛋肩膀上那声“给我送个花圈”的遗嘱没能实现,而小皮蛋那句玩笑“估计只有一个花圈”也落了空。

大哥手里捧着那个报纸包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河边草丛中,身子向前,奋力一甩,将弟弟的骨殖连同报纸一道扔进溪水里。

陈均一呆,待当哥哥的回转身来便望着他的眼睛,兄长这才意识到有必要稍作解释:“哦,我爸爸的意思,就不要放到祖坟里了。”一边说,穿皮鞋的脚一边在地上用力擦着,那些讨厌的沾在鞋底的泥。

报纸包在水流里旋了个身,摇摇摆摆地走了。天空灰蓝,直落地平线,一轮夕阳悬在河床上,不动声色地俯视它。不需要很久,它将被浸透,下沉,也许会有鱼儿来逐食,不知道食后会不会“昏”,翻了鱼肚白被人捕去,直到上了砧板才苏醒过来,然后成了,也许一道酸菜鱼,被另一个人吃到肚子里……陈均忽然觉得轻松起来,她想很多人都会因此轻松一点。一个人的死,好比对邮箱的一次清空,对硬盘的一次减负,尤其是那些垃圾邮件。他总算安息了,在那轮回的下一世里不要再碰到海洛因就好。

兄长忽然伸出那只甩骨灰的手来跟她握别,清清楚楚说了一声:“谢谢你。”

“听说你把他的冰箱都拉走了?”10月,坐在学道街尽头的露天茶室里,我问阿斌。

“没有的事!是他自己拉去卖了,电视机、冰箱,每样典了400块钱。”我总是惊异于他们的相貌可以在短时期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阿斌瘦了,眼珠暴得厉害,头发剃得很短,只有那指甲我还认得,指缝里黑黑一片。

“他死后第三天我听说了……预料之中的事……好像失去一件啥东西的感觉。”我将一包小熊猫放在桌上,他打开,拈出一支,在桌上弹了弹,点上,吐一口烟,接着说:“你上次见到我们的时候,我也认识他不过大半年,只看到他的一面。吸毒的人,都是自私的,爱撒谎的,包括我自己。”

阿斌现在开一家茶馆,租的两间门面,可以放两张桌子。一般的茶馆,都设有小赌,像当地人爱玩的“二七十”,一共80张牌,上了年纪的人赌得小些,2元、5元一张牌,年轻人玩10元的,一晚上下来最多六、七百元的输赢。

当地茶馆有规矩,除了茶钱,散局的时候,赢家丢10元钱在桌上。阿斌算过账,一斤12元的茶叶可泡80杯茶,每杯卖5元或10元,一个月下来,房租的一半都不够,他哪里看得上这种大妈生意。他那两张桌子是生钱的机器,因为来的人都是正宗赌徒,打的扎金花,来去很大。每张桌子他每晚收3000元台费,另外每局抽头2元,茶水免费奉送,一晚上下来,也有六千多元进账。公安抓得紧了,两张台子便空着。他也知道这是走钢丝的生意,做不长久。空下来的时候,他跟冯红联手敲诈嫖客。

“万一有一天染上(艾滋病)怎么办?”

“那我肯定要报复社会!我肯定要拼命捞钱,我不能吃亏,我父母不能吃亏。”

毛向阳死后,郑秀群不敢再住在他的空房子里,她说害怕。从8月底开始,没有人能打通她的小灵通,她暂时停了贩小包的生意,因为游宇宙出事了。

8月,B区疾控中心给游宇宙化验了血样,初检复查HIV都呈阳性,也就是说,戴着橡胶手套给儿子洗澡的郑秀群还把艾滋病毒传染给了三岁多的游宇宙。

游建忠已被送去劳教,一万元打了水漂,儿子染病,三桩事情加在一起令郑秀群表现出神志不清。有人看见她晚上在旧大桥揽客,痴呆呆的。

她重操旧业,当上了“站桩鸡”。黑暗之中,嫖客们会看到她流脓的手吗?会跟她在暗处完成交易、且不用安全套吗?陈均觉得,她简直就是人群里的一颗定时炸弹。

郑秀群母子已搬离了原来的住处。陈均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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