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还要描写战争

2015-10-26 12:57:51
5.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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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他人的讲话——

“我靠近开了一枪,眼看着那个人的头骨飞散开了。我心想:‘这是第一个。’战斗之后,有些人受伤,有些人被打死,大家都不言语……我在这儿梦见了电车,梦见我乘电车回家……我最喜欢回忆妈妈烤馅饼的场景……家里充满揉面的香味……”

“你和一个好小伙交了朋友……后来,你看见他的肠子一串串挂在石头上……这时,你就开始想要替他报仇了。”

“我们在等待驮运队,等了两三天。我们躺在滚热的沙子上,就地拉屎撒尿。等到第三天晚上,你快急疯了,你满肚子仇恨,射出了第一梭子弹……一阵枪击之后,一切都结束了。这时,我们发现驮运队载的是香蕉和果子酱……那次吃的甜玩意儿足够回味一辈子……”

按普希金的看法,一个人若想把自己的真情实感都写出来(或都讲出来),是力所不及的。

……坦克上写着红色的大字:“为马尔金报仇雪恨。”

一个年轻的阿富汗女人跪在街道中心号啕大哭,她面前躺着被打死的婴儿。大概只有受了伤的野兽才能嚎得这么凄惨。

我乘车经过一个个被摧毁的村庄,村庄活像是翻耕后的田地。不久以前,这儿还是一座座农舍,现在成了一堆堆没有生命的泥土,它比在打冷枪的黑暗还可怕。

我在军医院里看见,一个俄罗斯姑娘把一个绒布小熊放在阿富汗男孩的床上。他用牙叼着玩具在玩、在微笑,他的两条胳膊都没有了。有人把他母亲的话译给我听:“是你们俄国人开枪打的。”又问:“你有孩子吗?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怎么也无法弄明白,在她的话里,更多的是恐惧还是宽恕?

人们在讲圣战者对付我们俘虏的残酷手段,活像是中世纪时的所作所为。这个国家的确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他们的年代现在是14世纪。

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中,马克西莫维奇评价一个山民杀死贝拉父亲的行为时说:“当然喽,按他们的观点,他做得合情合理。”可是按俄国人的观点,那是兽性行为。作家发现了俄罗斯人民的这一惊人特点:善于站在另一民族的立场上,并用“他们”的观点观察、理解事物。

可是现在……

摘自他人的讲话——

俘虏了几个“杜赫”(苏军对阿富汗圣战者的称呼)……我们审讯他们:“军用仓库在哪儿?”他们不语。我们用直升机把其中的两个人吊到半空中:“在哪儿?指给我们看……”他们不语。于是我们把一个人抛向山岩。

他们打死了我的朋友。他们还想笑,还想高兴?他已经不存在了……哪儿人多,我就往哪儿开枪……我开枪扫射过阿富汗人的婚礼……新郎和新娘,一对新人正走着……我不怜悯任何人……我的朋友死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伊万·卡拉马佐夫说:“野兽永远不会像人那么凶残,凶残得那么巧妙,又那么艺术。”

是的,我预料到我们不愿意聆听,也不想写下这些事。但是任何一场战争,不管是谁指挥的,是为何而战的,尤利乌斯·凯撒也好,约瑟夫·斯大林也好,都是人和人的相互残杀。这是杀人,但我们国内对这事不能深入思考,不知为什么学校里不提爱国主义教育,而提军事爱国主义教育。其实,我何必为“为什么”而惊讶呢?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军事社会主义、军事国家、军事思维方法。难道我们不想成为另外一种人吗?……

不能如此考验一个人,人是经受不住这种考验的。在医学上,这叫“活体试验”,即用活人进行实验。

今天有人引用了列夫·托尔斯泰的一句话,说“人是川流不息的”。

晚上打开了录音机,欣赏“阿富汗人”的歌曲。孩子们的嗓音还没有定型,他们模仿维索茨基,沙哑地叫着:“太阳像颗大炸弹,落在村庄上”,“我不需要荣誉,我们能活下去就算是褒奖”,“我们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可爱的俄罗斯呀,你怎么竟把我出卖了”,“我已经开始忘记人们的相貌”,“阿富汗,你比我们的责任更重大,你是我们的宇宙”,“独腿汉子像只大鸟,在海滨跳跃”,“死者已不属于任何人,他脸上已经没有仇恨”。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的士兵返回苏联,我站在送行的人们中间。我走到一个娃娃兵面前,他没有舌头,成了哑巴,他被俘过,小兵制服里边露出军医院的病号衣。我问他话,他一个劲儿地写自己的名字:万涅奇卡,万涅奇卡。他写的名字,我看得清清楚楚——万涅奇卡……他长得很像我白天谈过话的那个小伙子,他反反复复地说:“妈妈在家等着我。”

……我们乘车最后一次穿过冰雪封冻的喀布尔市区的胡同,在市中心人人熟悉的招贴画前开过去:“共产主义是光明的未来”,“喀布尔是和平的城市”,“党和人民团结一致”。这是我国印刷厂印制的招贴画。我们的列宁站在这里,举着一只手……

在航空港遇见了几位熟悉的摄影师,他们在拍摄装运“黑色郁金香”(指战争期间死亡的士兵的棺材。阿富汗战争期间,苏联用安-12飞机把牺牲的苏联军人的尸体从阿富汗运送回国)的过程。他们讲话时不抬眼皮,讲如何给死者穿上旧军服,还有马裤,有时这类衣服也不够用,就不穿军衣,光着身子装进棺材。旧木板、锈钉子……“冷库里运来了新的死者,好像有一股不新鲜的野猪肉味……”

如果我把这些事都写出来,谁能相信我?

1989年5月15日

我的创作之路还是从人走向人,从文献走向形象。每一篇自白就像一幅彩色的肖像画,谁也不谈文献,都谈形象,都谈现实的幻觉形象。世界不是按日常实况,而是“按自己的形象与精神”创造的。我的研究对象仍然如故,是感情的历程,而不是战争本身的历程。人们想的是什么?希求的是什么?他们为何而欢乐?为何而惧怕?他们记住了什么?

这场战争耗时比伟大的卫国战争长一倍,而我们对它的了解,恰恰只限于我们不必为它担心的那点内容,免得我们看见自己的本来面貌而心惊肉跳。尼·别尔嘉耶夫在书中写道:“俄罗斯作家永远对真理更为关心,而不是美。”我们正是在寻求这一真理的过程中,度过自己的一生。今天尤其如此,在写作台前、在街道上、在集会中,甚至在节日的晚宴上。我们无尽无休思考的是什么呢?仍然是那些问题: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到了这时我们才弄清楚,我们对待任何事物,甚至对待人的生命,也没有像对待有关自己的神话这样关怀备至。我们是最最优秀、最最正义、最最诚挚的,这种看法灌入我们的头脑,已经根深蒂固了。谁若是敢对此有所怀疑,立刻会被扣上违背誓言的罪名,这在我国被视为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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