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入”工厂

2015-11-03 11:36:26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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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宿舍里有三张上下铺,屋顶有一盏吊灯,两个吊扇,门的上方有一台空调,就是全部摆设。没有柜子,每个人都把贵重物品随身携带,或者锁在自带的拉杆箱中。

除了环境差,室友的冷漠也令我始料不及。第一天上完晚班,门卫已经下班,我没有钥匙,站在宿舍门口等到十一点,一个瘦小的十五岁左右的男孩才给我开门。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室友,他打开房门,只看了我一眼,就径自进去,我咽下去准备好的客套话,跟着他进屋,心里嘀咕:为什么他不问我从哪里来的?他就不好奇这个新来的室友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很快又出门了。我铺好床铺,买了洗漱用品回来,躺在格言警句和刘涛的注目下,看了一个小时微博,仍然没有人回来。

一点钟左右,宿舍灯亮了,忽然回来五六个人,包括给我开门的男孩。我噌地坐起来,他们中的一个打量了我一眼,我冲他点点头。

他问:“新来的?”

我很快地接上:“对,短工。”

他问:“抽烟吗?”

我犹豫了一下,“不”。

他就没说话了。接下来我零星地问了插线板怎么用,澡堂在哪里,各自做什么岗位,他们都简短地回答。很快就熄了灯,每个人都把脸埋在手机亮光下,我也就不再询问。一连三天都没有任何进展。

后来,其中的一个床板突然空出来,第二天又铺上新被褥。所有人都没什么反应。

再后来,莫西干偶然说起,厂里有人经常晚上去网吧,有些小男孩还去附近村嫖娼,我听了心里发紧。晚上,我在熄灯前问他们:“你们都出去干什么呢?”瘦男孩笑了,反问我:

“一起去不就知道了?”

我扑棱一下拒绝了,速度快得吓自己一跳。我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深入机会,但没做好这么深入的准备。

直到离开,我都不知道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伞面的工作令我精疲力竭,第四天,我申请换到伞骨岗。小的伞厂并不自己生产所有零件,更像是一个组装工厂,所以我其实只从车间的东北角搬到西南角。主管安排我的新工作是“穿中碟”——将一种塑料碟片,一一穿在伞骨的折叠处,防止它磨损。

中诚当时生产的是一批POE伞面的直骨高尔夫伞,有一米长,穿中碟时,我把它们头朝里铺在腿上,左手扶住分散的伞骨,右手捻碟片,穿上,左手换伞骨,右手捻碟片,穿上。碟片轻薄,抓一把够干两小时。我花了十分钟就掌握了全部动作,熟练之后,每天至少穿一百打伞骨,重复9600个一样的动作,就有60元。我终于能安心地在夜班后吃两块钱的炒河粉了。

铝合金伞骨有很多毛刺,每天下来,我的手指手背就添了无数道细痕。可我并不在意这些,我还提前去车间,晚上下班了,我都最后离开。我喜欢上了穿中碟,它足够简单,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愚蠢,它让我不用想起“融入他人生活”的初衷,也可以忽略自己尴尬的现状,每天重复的9600个动作,我觉得我还能够把握眼前的一切。

第二周,我还尝试了在中诚的澡间洗澡。那是七月的福建,平均气温30°,白天常达到35°,但前七天,我都只是洗脸和洗头,宁可捂着一身塑料味入睡。

中诚的澡间只是一间空荡的屋子,空荡的意思是除了瓷砖和地板,连水龙头、喷头都没有。这就需要在水房打水,用毛巾或水瓢解决问题。第一次去,我进去又出来,和别人确认了一次,才相信这真的是澡堂。

换岗后的第二天,我终于和同事们一起,或蹲着,或弓着身子,头朝下,一毛巾一毛巾地擦拭自己。

总体上,我觉得自己在逐渐适应,也变得更加快乐。而且每天体重都在减轻大约一斤,现在,在工位上坐猛了,也不会立刻被肚子弹起来。食堂四块钱的肉菜,夜宵两块钱炒河粉,我都吃得很习惯。每天,我都比之前做得多一些,晚上给母亲打电话,我可以听听家里的变化,也能给她讲些笑话了。

更令我振奋的是,我交到了两名朋友:阿岑和阿桂。他们都是贵州的布依族人,初中学生,做暑期兼职。

眼前的生活,像了那么一点进入社会的样子。

5

阿岑和我是换岗之前熟悉起来的。我们一起上下班,吃饭,做工,像寄宿学校里结伴生活的朋友。阿岑从小就跟父母离开了贵州,辗转广东、浙江、福建,上学,兼职,从来就不会讲布依语。

14岁的阿岑很少说起学校的事,也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情。

我和女孩阿桂则是车间里的搭档。她也做穿中碟,但比我快很多。我们工位相对,我每天能穿100打,她至少150打,而且绝不早来,也不晚走。我和她边聊天边做工,她灵巧纤长的手指在黑色的伞骨中翻动,有一种超过年龄的掌控力。

17岁的阿桂在山区长大,十岁才随父母外出,所以会讲布依语,但因为外出频繁转学,留了两次级。

转学在晋江不算难。晋江是对待外来人口最为友善的城市之一,外来子女入学几乎没有门槛,中学里,近一半的学生是外地人。只要高中三年都在当地就读,就可以参加福建高考,这些配套政策增加了晋江的吸引力。

阿桂不喜欢学校把外地学生和本地分开,单独成立班级,无人不知他们的外地身份,而她年龄大,格外扎眼。

一楼的食堂有一台十七寸的彩色电视,架在西南侧的墙角,午饭、晚饭和晚班结束时,都会有很多人围着看。这是除了QQ弹窗外,大部分人接收外界信息的主要方式。屏幕一般情况下都锁定一个频道———湖南卫视。午饭时,“芒果台”能吸引十多个青年围坐一起,边吃饭边仰起头看青春偶像剧。

我走过搓衣板一样的宿舍楼梯,它和车间一样,就是斜着搭的几块带棱水泥板,没有扶手,如果你想,可以直接跳到下一层。走过水房,右转到食堂侧面,我瞥见至少几十个人围坐其中,桌上摆了零食,还有几位买了啤酒。

我走进去找到阿岑,他和阿桂坐在一起。阿桂专心致志地看电视,阿岑则努力塞着零食。电视上是延时播出的《新还珠格格》第15、16集。2011年夏天,它的收视率全国第一。

没有任何人知道远方的甬温动车事故,虽然被追尾的D3115次列车,正是从杭州开往福州南站。当然,此刻食堂里人没有几个来自福建,而且我们每天赚着计件工资,也不会和动车有任何联系。

我坐在塑料凳子上,看了两分钟皇上在御花园和五阿哥、尔泰的对话,然后向阿桂和阿岑告辞,继续回床板上刷着微博。

我慢慢发现,中诚的工人里贵州人占了大半。阿桂和阿岑都来自贵州,而我同宿舍的几乎也是。

晋江的流动人口约100余万,95%的外来人口来自江西、 四川、贵州、湖北、河南、安徽、重庆、湖南、云南,贵州是其中名声最古怪的一个。当地的贴吧中,对贵州人的歧视无处不在,他们贴出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常常出现的偷窃、抢劫、拐卖人口,嫌犯籍贯多是贵州。宿舍的贵州室友就对我说,晋江正规公司不喜欢招贵州人,因为他们觉得贵州“少数民族多”、“普通话差”、“喜欢打架”。

离萧下村不远的山前村,外来工人拉帮结派,群架的消息时有耳闻,“贵州帮”、“四川帮”、“河南帮”经常冲突,人们更提防着可能惹事的人。

中诚的工人另一个特点是年轻。三条生产线,150余人,除了几个搬运工,年龄都在20岁以下。车间里暑期工占了四分之一,最小的是熨伞面的男孩,才上小学六年级。

一天下午,我和阿桂对坐着穿中碟,偶然聊起春天时候家乡的样子。她说她喜欢去河里捉鱼,我告诉她,直到五月份,黑龙江的冰面才化开。她咯咯笑了两声,话题转到了中诚:“五月份时,这里的工人也就现在的一半吧。”

“为什么这么少?”我问。

“因为那时候没拉到订单啊。现在这儿拉了一笔高尔夫伞,要不然你、我、阿岑为什么能进来?”,阿桂顿了顿,说:“阿岑刚辍学,就赶上招工,也算运气好,大厂子根本不招这么小的工人。”

我一惊,辍学?阿岑不是转学到老家吗?怎么又辍学了?

阿桂笑了,“他打架把人家打坏了,学校开除他。回老家就是借口吧,像他这样,以后会一直打工下去。”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会如此容易地进入工厂,连身份证都不用登记,没有工服,不必打卡。中诚就像一个扩大版的家庭作坊,一旦接到了大的单子,就快速招人,计件工作,而订单完毕,工人得不到加班保证,就会陆续离开,直到下一次接单。流动性如此之强,同宿舍的人也就没必要都认识,两三周后总有人要走。

贵州散工不会被这样的厂子嫌弃,我也一样。

6

7月底,我的身上长出了红点,很痒,穿中碟时,我也忍不住抓挠,最后越长越多。我担心它和工作环境有关系,而且马上做到一个月,离预期的时间不远了。我决定离开,找了主管说辞职的事,本来没有合同,也就没有手续,只是工资要下个月才发。我很快速地收拾好行李,去车间与他们告别,阿岑留了我的QQ号,就没说什么,阿桂攥着手,想挽留我:“你走了,这里就不好玩了。”

一个风很大的下午,经保安搜身之后,我坐着摩的返回安海。

之后,我和阿肖的朋友们吃了几次饭,有开着路虎的阔少,政府高官的亲戚,当地企业的年轻主管,由于闽南语的阻隔,我只是不停地吃东西,最终能没能和人谈笑风生。半个月后,我坐着长途硬座去往昆明,却因为吃了一碗坏掉的牛肉羹,上吐下泻,临时在闽西南的一座县城下车。一天后,我拔了吊针,补了四十小时站票到昆明。我没有达到“了解同龄人”的初衷,后来也失去了和阿岑、阿桂的联系。

我只确信了一件事——我曾经有过如此冲动的、不精确的热情,有时候,它带给我无穷的麻烦,有时候,它让我感到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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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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