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核桃砸中了谁

2015-11-09 12:33:31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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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可是全国博士密度最高的地方,随便扔块砖,就能砸好死几个。”

寒假时,一个朋友来北大看我。考试季刚过,学校里已是一片萧瑟,未名湖也结成了个坚硬的大冰块。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可以看到去年的残荷、断枝和枯叶都固定在脚下,可望不可即。铁丝网在湖心围出了冰场,来来去去的冰刀不断地切割,刨出粉白的冰渣,远看就像糖霜一样。

我已习惯北方的冬天,甚至觉得其清冽怡人,尤其刚走到室外,寒气一激,令人神清气爽。只是北风干涩,呼号席卷,把我的下颚吹得僵硬,在畅春园的食物和暖气的双重作用下,才能不太利索地说出这句话。

朋友接着问:“你那么热爱学术,一定会读博吧?”我回答:“正在犹豫,因为这边的博士,很少有能按时毕业的,基本都得延一年两年,读到七年八年的也不是没有。所以据我观察,他们中很多人有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头发比较稀疏——”

话未说完,坐我们旁边一个正埋头呼呼吃盖浇饭的哥们,忽然“噗”地喷了一口饭到自己碗里,把我们两个吓了一跳。然后那哥们慢慢抬起头,愤怒中带点哀怨地看着我。愣了几秒钟后,我赶紧道歉:“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您……您一定也是博士吧。”

2

畅春园里的一些人,也在时而加深我对于从这儿留下还是出走的困惑。

工具书阅览室在图书馆的一层,这里总是门窗紧闭,光线微弱。不习惯的人稍微坐会儿,就得头昏脑胀,所以除了需要随手查资料的文科研究生外,基本没有其他人来。每天看到的,都是几张熟面孔。

吴博士就是其中之一,他个子不算高,却时常穿一件及膝的黑色风衣,每次推开玻璃门进来,北风把衣角吹起,就显得特别飘逸。似乎是为了和衣服相配,他总是同时戴一顶黑色圆礼帽,宽宽的帽沿后,长发落至双肩。从上到下,都散发出某种八十年代归国华侨的气息。

和颇为讲究的上身不协调的,是脚下一双估计从畅春园宿舍里穿出来的拖鞋,当吴博士去取厚厚的《中华民国史事日志》时,就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引人侧目。暖气室里当然穿不住风衣,但礼帽却能始终戴着,刚开始我以为这是一种腔调,直到某天中午,吴博士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睡着了,忽然身体一斜,帽子滑落在地。

听说六年前保博成功的时候,吴博士志得意满,豪言自己的博士论文要回答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问题:民国的宪政为什么最终会失败?结果一晃岁月如梭,眼看着那些写什么《朱家骅思想研究》、《1949年前后北京邮政的接收与改造》等“小题目”的同学纷纷博士毕业,吴博士仍每天来往于畅春园和燕园之间,肥肉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少。

早就不用修学分的吴博士,也会偶尔出现在我们新生的seminar课上,戴着那顶标志性的黑色礼帽。老师们明显都已经认识他了,一见他就笑眯眯地说:“吴博士来啦,欢迎欢迎,但你先别发言哦,让大家讲完了再说。”

于是吴博士就像个督导主任那样侧着身子坐着,透过厚厚的镜片眯缝着眼,先听我们这些愣头青讲完,等大家都无话可说了以后,再清一清嗓子:“那就让我来讲几句吧。”当他说出这句话时,身上原本的落寞和颓唐瞬间被抖落,整个人容光焕发。

吴博士一口气讲了四十多分钟,几乎比老师说的还要精彩;虽然没有做笔记,却把每个人发言的纰漏都点了出来。他先辨析袁世凯为何没有动机杀宋教仁,反而是孙中山借刀杀人的嫌疑很大;然后讲梁启超也不干净,一直伪装成清流,但在北洋政府里却很会借助关系敛财,等等。在老师几次提醒他下课时间已过后,才意犹未尽地收尾。

那次雄辩,彻底改变了我对吴博士的看法。后来我打羽毛球时,遇到他的一个师妹。她告诉我,吴博士居然还出版过一本小说,北大图书馆就有收藏。我追问写得怎么样,师妹回答:“反正我不喜欢,因为看了前几章后,觉得里面满满的都是压抑。”

3

今年,铁打的吴博士又要目送一位师弟熬出头毕业,变成自己的师兄,这个人就是小齐。与吴博士相比,小齐是一位即将“出走”的非典型博士,小齐的事迹我早有所耳闻,他在七年硕博连读期间,边读书边开网站,筹办各类活动,还曾在凌晨四点出发,“如风少年,单车轻骑刷四环”。总之,过得完全不似被论文折磨的生活。

后来才知道小齐也曾有一段困顿期,论文卡壳,情绪变得低落,对周遭一切都特别敏感。朋友和我说起小齐那段时间的状态:“非常感性,和我们吃饭时,聊起自己的创业项目将怎样促进全人类的幸福,说着说着情绪上来,眼泪就跟着下来,把大家都愣住了。但一工作起来,他又可以连轴转,连续几天都不用怎么睡觉,而且还报名去全国各地跑马拉松,总之是一个燃烧生命式的人。”

我和小齐原本约在某天晚上见面,但他连发三次消息,说正在谈创业项目,等下再来,最后还是取消,推迟到三天后的中午。在泊星地咖啡馆,坐在我对面的小齐比照片上要厚实得多,手臂粗壮,胸腔鼓起,但皮肤却很粗糙,一颗新的粉刺正从下巴冒出来。他说自己来北大后练过好几年散打,现在改成跑步:“我现在生活非常有规律,一日两餐,坚决不吃晚饭,准时2点睡6点起。”

2007年,他由中山大学医学院考入北大历史学系,研究明清时期北京城的治理,这一做就是七年,从二十多岁读到三十多岁。

今年6月的毕业季,他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找教职或继续进修,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名为“核桃”的创业项目中。“人一段时期只能做好一样事情”,他像医生用柳叶刀般,边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西兰花细细切成丁状小块,边对我讲述导师治学风格七年里对他的熏沐,以及这与他目前事业之间的关系。我则始终有点怀疑,既然要创业,当初又何必读博呢?

吃完饭,雨刚好停了,他说带我去宿舍看看,在32楼。我很奇怪,博士不是该住畅春园吗?他说这个校内单人间是自己跟很多人商谈的结果,包括宿管中心的人、邻居、楼管阿姨等。所以说,闲置资源永远是有的,即使在北京这种地方也是,就看你找不找得到罢了。

我们绕过积水,走到这栋建于1956年的蓝灰色苏式宿舍楼前。1967年文革时,北大“井冈山派”和“新北大公社派”曾在这片楼附近展开激烈拉锯战,长达四个多月里,双方挖地道,建电台,搭天桥,各种杀人器械无所不用其极。改革开放后,这里变成了最早的博士楼,当时学生少,畅春园一带还是荒地。

1985年,西语系的俞敏洪毕业留校任教,分到了32楼一间“把厕所边儿的”的地下室,在出国党必备的《GRE词汇精选》序言里,新东方创始人深情回忆,自己当年天天在见不到一丝阳光的房间里读书:“整个楼房的下水管刚好从我房间旁边通过,二十四小时的哗哗水声传进耳朵,我把它听成美丽的瀑布而不去想象里面的内容。”

整整三十年后,一楼的房间仍然阴冷灰暗,即使是下午两点,走廊里也几乎看不见东西。小齐说这层俗称“夫妻房”,是北大专给那些在读博阶段结婚但没钱租房的学术夫妻的。八平方米的房间,对于学生来说已经非常奢侈了,只是乱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法下脚。

刚进门,楼管阿姨就跟进来,手扶门框,用纯正的京腔大声说:“小齐,我告诉你,学校已经通知了,今天是清房的最后一天,晚上12点前必须把所有东西都搬走,不然我就让搬家公司的人来处理了!这回您可真得走了,再过几天,夏令营的人就要住进来了!”

遇到如此窘况,小齐看上去却很淡定。他说自己今天一定搬走,现在过来就是收拾东西的(其实明显不是)。接下来,他还委托阿姨把房间里的书桌、书架等家具转让给以后要搬进来的博士伉俪:“我就半卖半送,所有东西,让他们给一百块钱拿走算了!”然后转头轻声对我说:“老实说,现在我确实比较缺钱。”

阿姨一听工作做通,立马高兴了,满口答应只要今晚搬走,这都不算什么。走之前,她还用手指关节敲敲折叠式书桌,在清脆的“笃笃”声里念叨着:“确实不该白送,瞧这书桌跟新的似得,多好呀,啧啧。”

阿姨走后,关上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他一边整理有用的东西准备搬回畅春园,一边和我继续聊。靠门边的投影幕布,是他第一次路演时放ppt的,后来常被他用来一个人在宿舍看电影。说到那次让他拿到第一笔投资的演讲,小齐仍是热血沸腾。他说,那些最伟大的互联网创业者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们赚了多少钱,而是他们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你现在还能想象没有淘宝和百度怎么生活吗?现在我要改变的,就是人们摄取知识的方式。”

4

和小齐一起吃饭并连续聊了近四个小时后,走的时候我有些犯晕,一种信息量太大消化不过来的感觉。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去图书馆找一下传说中吴博士的那本小说。

在闷热的文学图书借阅室里,我找到它。刺目的大红色封面的中间,一滴白色溅开,上面写着赤裸又直白的书名。我东找西找,又拿两本现当代文学研究著作将它夹在中间,去管理员那里刷条码时,仍然心跳耳热。

拿回宿舍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我觉得这部中长篇实在乏善可陈,倒是觉得里面的男主人公,一位老博士失恋后写的朦胧诗,倒是意蕴深长,有上一代北大诗人的味道:

学术
是一位来自美国的
死亡大师
在这
灵魂成熟的季节
他贪婪地收获着
生命、青春
与爱情
孩子们
像麦子一般倒下
乌鸦成群飞过
残阳西落
大地上
不见一丝鲜血

比起吴博士的“伤痕文学”,我更喜欢小齐刚跟我讲的故事:29楼没拆之前,门口原来有几颗老树。有一天他从档案馆回来,有什么东西掉在面前,差点砸到他。弯腰捡起来后才发现,这是一颗熟透后迸出的核桃,虽然里面已经空了,但外壳却完好如初。

“对,就是这颗,这绝对要带走”,小齐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吹去灰尘,放在我面前,看着它散发出奶白色的光芒:“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读完博士后出来创业。”

小齐做了一枚出走的核桃,而吴博士依然留守在畅春园,我想起吴博士的师妹略带感伤的那句评价:“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吴师兄那样的人啦,当然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喜欢。我只是觉得,正是有他那样的人存在,这里才那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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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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