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是孩子,不知道它叫十年浩劫

2015-11-13 13:30:00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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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每月工资照发,还有公家的定量供应,母亲还养些家禽家畜,家里的生活比在“城”里强多了。

过年期间家里不大的屋子挤满了人,乡亲们几乎都要来我家坐一坐看一看。在村子里,我们这一家人相对丰盛的年货、热闹以及与村子里的乡亲们反差较大的言谈举止,让我们成为关注的对象。

总是有到家中求助的乡亲,这个5元,那个3元,一个月下来,是笔不小的开支,并且,这样的求助大多有借无还。然而,母亲还是尽一切可能满足乡亲们的要求。因为相形之下,乡亲们实在是太困难了。

这种热心换回的不都是感激。我们家每日的吃食、穿着,甚至父亲母亲的收入,通过房东大嫂邹本兰,几乎成为村子里的谈资,乡亲们看我们的眼神开始发生了变化,经过近一年的酝酿,积累下来的怨气终于在一个节点爆发。

那年,生产队杀了一头已经不能生产的老母猪,谁知一刀下去,发现是头“米猪”(患有猪囊虫病)。按理,这种猪是不能食用的,但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样的猪肉也是宝贝。生产队长说,既然到市场上卖不出价钱,那就卖给乡亲们吧。于是,二哥买了几斤米猪肉,这个数量在生产队便拔了头筹。

文革期间的农村大批判

村子里80高寿的杨大爷,在当晚的社员大会上说起这件事,自问自答地说:猪肉让谁吃了?让资产阶级吃了。这句话在当时具有相当强的杀伤力。于是,父亲向乡亲们解释、检讨,最后拿出印章要将全部工资捐给生产队。杨大爷见此,有些灰心地说了一句: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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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猪”事件后,生活仿佛没什么变化。但为这事受到牵连的,却是我的小哥哥。那时,他读五年级。

因为学校需要补充师资,房东大嫂邹本兰到学校当了教师,恰巧,她成为小哥哥的语文老师。

小哥哥的聪明是出了名的。学校教的不用说,画画书法音乐,学什么像什么。在学校,孤傲的小哥哥被视为另类,他衣服整洁,成绩也好。小哥哥还常常抱怨学校的老师水平太差。渐渐地,就有了小哥哥“不合群”的传言。

下乡第二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房东杨春波找到家里,说小哥哥对老师(也就是他老婆邹本兰)不恭,居然敢在课堂顶撞老师,说老师讲错了,且用词反动。那晚,父亲在外搞运动,母亲去青城子领工资,作为知青的二哥接待了杨春波。

五年级的小哥哥成为被严肃批评的对象。记忆中的那夜很漫长,朦胧中,什么动机、立场、资产阶级等词汇时不时地冲击着耳朵,到了下半夜,听得小哥哥一声大叫,炕上新鲜的玉米撒了一地,斗争会也终于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日子,从不打架的小哥哥居然经常与同学打架。后来他就因病停学了。他得的是精神病,幻听,幻觉,不睡觉,常常听他在午夜的炕角用凄厉的声音大喊“爹,我怕”。时至今日,那声音经常会在我的睡梦中出现。

为此,父亲卖了家中的自行车、手表等,带着小哥哥四处看病。这中间,小哥哥“好”了一次,他要求上学。到了学校就赶上考试,好久没有上学的他却考了满分,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是在装病。没过多久,小哥哥又休学了,这一次,是永久地告别学校。

小哥哥拒绝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人,因此,他没必要吃药。可不吃药,他就不睡觉。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不睡觉却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和体力。不睡觉时,他心情好了,就无休止地背诵毛泽东的诗词和语录,心情不好时,就砸东西打人。家里有一位这样的病人,简直就像生活在地狱。小哥哥有时会变得和正常人一样,那样的幻象会让亲人迷惑:他是否真病了?

小哥哥曾多次自杀,均以失败而告终。到了后来,他就彻底地依赖于药物,成为大家眼中理所当然的病人——疯子。

再后来,小哥哥的小妹小弟也成了家,而他似乎永远地停留在15岁。每次回家,看着眼中流露着胆怯、不安、敏感、呆痴神情的小哥哥,我心中便似针扎了般地痛,即便离开,也会被这种痛长时间地折磨着,直到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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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的病,让家中的经济日渐捉襟见肘。

母亲每个月都要到青城子领工资,从家里出发,要翻两座大山才能到达通向青城子的公路。为了省1角钱的路费,母亲常常等在路边搭便车,许多司机或为母亲的学生,或为父亲当年的同事,其中一些像不认识一样,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就这样耐心地等,总会有司机停下车来,把母亲和我带到青城子。成人后,才知道那条路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可在当年的我看来,却是那么的漫长。世态炎凉,人情如纸,用母亲的话讲,叫天上下雨地下滑,各人跌倒各人爬。

到青城子,住在姐姐家里,有时还要向她借钱。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每次开口,恐怕是最为难的时刻吧。次数多了,姐夫颇有微词:你家有偿还能力吗?

1972年,终于搬进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这是当初下放时组织上承诺的房子,但因各种原因,一直拖了两年。

三间大瓦房,房子结构与杨春波家的一样,中间厨房,两边卧房,南北炕。村里的小河紧挨着我家,每逢汛期,山洪裹挟着山石滚滚而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着实惊人。2008年,我曾回去一趟,问起那房子,乡亲说,早让洪水冲没了,听得我一身冷汗。万幸的是,转过年,我家就回“城”了。

1973年,我已经是小学3年级的学生了。这一年,父亲母亲在落实政策后,得以回“城”。哥哥们甚至小姐姐也在憧憬他们的新生活,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看到病情一天重似一天的小哥哥,我幻想,哪天睡一觉,醒了,小哥哥便又回归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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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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