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可以逃离西北

2015-12-09 15:16:12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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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我的那些青春,我都记得。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一岁,每一年的事情无不潜藏在脑海,随时调用放映,无论是在县城平罗还是首府银川,又或者去了湖南衡阳和长沙,那些一旦追溯立即想起的,统统充斥着西北偏北的干燥和绝望,红柳,枸杞,沙枣树,还有荒漠周边生存的人群。气味,光线,色泽,触感,种种景象从回忆无缝对接现实,无不想到我出身的宁夏平罗。那时候我纯洁无暇,是容易受到惊吓的婴儿,为了活下去我主动跳进了一个大泥潭。学会游泳,学会把他人推到一旁,学会快速的游到岸边。然而污垢,污垢一早染在肉身。再后来,我便成了泥潭本身。

在平罗县城渡过的青春期,一部分的我想要逃离,一部分永远留下来,还有一部分消失了。于是我分崩离析。——火车站镇是我生长了十五年的城镇,也有将近十五年没有再见过。旧时风物都留在了那段时间,我早已没有故人可以凭吊和怀念。

1998年,平罗大暑,我初二。

初二以前我放学回家,骑自行车行走在归途中,太阳光晒的路边顶天的两大排沙枣花香的煞人。我吃过沙枣花,花的样貌是黄黄白白的透着灰,有一种绒毛感,闻起来太香太像沙枣,所以常常忍不住揪下来一枝嚼了起来。随即吐出,只有清香,没有甜。

沙枣花好香,初中的我被欺负得好惨。那时候我家住在火车站镇,到县城的平罗中学读书势必要住校,而我的自理能力为零,更惨是说普通话被方言区的同学排挤,于是我的转学生涯变得不堪回首。

在宁夏随处可见的沙枣花

我之前一直是好学生,是招人恨的“别人家的孩子”,但转学后那一年半,我成了差生。方言环境使我倍感不适和孤立,课程断档也让我备感吃力,成绩变得很差,上课呱噪,我成了老师和优等生的嫌弃对象。

现在看来,我的叛逆青春只有不堪,没有不羁。所有的时间用来看闲书,所有的钱用来买磁带。在租书店,我是杂食动物,何止良莠不齐,五花八门的内容统统鲸吞。米兰昆德拉和村上春树掺着情色漫画看是常有的事,生长的拉伸痛和性欲强劲地降临在我身上,被自己的荷尔蒙弄的无比狼狈,于是那些漫画、武侠、言情,一直看,时时看,课堂看,租书店看,从租书店走回学校的路上也要看,遇到班主任也打招呼,大概他心存芥蒂。家长会时,把我这个差生描述得劣迹斑斑,简直罄竹难书。我妈是如何羞愤交集转述给我的,我始终记得。

这样的感觉对我妈来说是陌生的,简直如遭雷击。经此羞辱,回家对我一通暴打,用乒乓球拍的侧面砍我,狂扇耳光,边打边哭。

自此我人生第一次进入逃课模式,我的囤积癖从彼刻初露端倪,而我的自我放逐自那开始,至今从未结束或稍息。既然是世间人,难免要做些混账事,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

有一次逃课,我从县城坐车回家,去往家附近的铁路湖,那是我从小发呆的地方,我家是铁路的,家属区在铁轨旁边,铁道另一边是长着丛丛芦苇的铁路湖。我租了一本小说,在铁路湖边看了一下午。路过家门,没有进去。那一刻的感觉直到现在依旧记得,我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我是天生石养的悟空,我是割肉还父的哪吒,我是平罗孤儿,我只有我自己。

刚到家附近的时候似乎遇到了一个我妈同事,匆忙打招呼,她说,“今天没上课啊?”我说,“嗯,休息。”从而忧心忡忡提心吊胆过了一整天,“我逃学了,我爸要打死我”。然而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学校里并没有人关注我的离开,学习不好的我在同学老师和我父母世界里消失隐匿,成了不存在之人。

逃学毫无快乐,只有一种无处可去的痛苦和沉闷,害怕从此成为居无定所和身无长物人群的一员。马上初中毕业,很多人一毕业就去跑车,打工,或闷在家里,无依无靠,唯有父母。然而父母能做什么呢?似乎也做不了什么。大概能做的就是让我考铁路技校。“铁路铁饭碗,听大人的没错……”——开玩笑,考铁路技校的都是渣滓,而我这么品学兼优,至少优过。

我唯有抗争,至死不从。我用变声期的公鸭嗓跟我妈狂吼:“别管我,你就是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一而再,再而三,我妈崩溃了,哭到声嘶力竭。生活常常模仿戏剧,很多人都会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电视剧台词,她哭喊:“我造了什么孽啊……”嗷嗷哭,或许还打过自己的耳光。

这一切,我记得,她也记得,我们讳莫如深。

这就是我的原生家庭,我的出身,我的绝望青春,我的恨不得抹去的记忆。所以,你问我怀念青春吗?并不。十四五岁的痛苦和绝望,既无美感,也无用处。那是散发着腐臭味、似梦非梦的绵长时光。绝望有多少种呢?我猜你每读过一本书,看过一部电影,爱过恨过一个人,就油然染上一种新的绝望,像是森林中未熄灭的烟头,晴天的太阳雨,海啸淹没岛屿时吞噬的每一块陆地,如光中暗也如暗中光,绝望这种事一旦出现了就没法割去舍掉,绝望存在的世界渐成永恒国度,这是造物主对人这一种类天生的恶意。

县城是我自卑的源头,县城里的男女老少都是我,我恨我。

宁夏平罗县街景

晴空难填恨海,在小镇和县城给我的困厄面前,生活本身虽居于欲望之上,又不算什么了。什么都不算。今时今日回望我的火车站镇和县城生涯,就像看着镜里的镜像,一切都是相似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彼时彼刻我有且仅有的,唯有惨淡生活,这让我成为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也让我不由得变成一个记仇的人。不忘记,不原谅。

长大后我成了一个上进的人,大概是因为如此这般的一无所有,还不努力,怎么得了。——你看干燥的西北,呼啸而过的沙尘暴,让我成了龟裂的土地,深埋种子,但没有水,没有温。仅余下荒寒和苍凉成了一生最初的底色。但这也滋养了我,使其成为当下之我的养料。

在平罗县城的初高中生涯,干涸的精神世界里,四周粗粝的男性雄奇使我厌恶和惶恐,而女性的温润是那么好,中学时期要好的朋友都是女生,我好奇地生存在青春的旷野中,女性柔软的气息是一派富饶的原野,而我四下游移,兴致勃勃并倍感安全。她们天然的慈悲心是我执念的降魔杵,春风化雨,大漠绿洲。

我庆幸我逃离了那里,时间上我逃离青春,空间上我逃离小镇。其实用现在的生活状况追溯十五年前是不公平的,那时候我的贫瘠和苦楚,无处不在的躁郁充斥全身,而那时候对人生的所有野望,也无外乎是一个安静的、宽敞的房间,墙边有书架。十五岁的我看到三十岁我的生活,会嫉妒得双拳紧握吧,那是什么感觉呢?

总有心碎难自弃,于是我们要么成了抱柱的尾生,要么成了想弄倒雷峰塔的许仕林。但但但,千万不要变成王彩玲,你知道吗,那是粪坑,地狱,噩梦之梦,就算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

你说青春残酷吗?总要做一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事,总要做的,不然何以为青春,何以为人。我知道青春和人都未必是褒义词。生而为人,我对不起自己;生于青春,我满怀歉意。

早期我们都是小工笔,到了中年,想要有存在感,纷纷变成了大写意。何等的,残忍?不,何等的无可奈何。

在青春期的中后段,感谢高考,我用本省最高的录取分数考到湖南一个差劲的学校。我解封了“异乡人”的天生属性,从此形影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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