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马背

2015-12-24 12:08:12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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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生产方式改变的,还有空间。在山上,两座毡房之间总有相当距离,大片空白被青草、微风、羊群填塞;在定居点,如此之小的空间一下汇聚出一堆人,让生活变得像个熔炉——古老的生活方式不得不接受新挑战。斑驳的红漆木架并不见得寒酸,旧毡子也不一定可耻,在新与旧的演化中,那些能引发人们对过往记忆有所回想的事物,具有新事物所没有的功能。但是,到达定居点的人们似乎来不及多想,只将木架和毡子堆在暖圈墙角,便兴冲冲沉浸在猛然扎堆的生活中。

时间变得不是更少,而是更多。牧人原本就喜欢请客:孩子出生、过四十天、一岁、男孩割礼、女孩戴耳环、考上小学、中学、大学、结婚、孙子出生、冬宰、家人去世、过七天、四十天、一周年……在毡房请客,可以从第一天早晨持续到第三天晚上(大家住得很分散,无法在一个确定的时间到达),吃的是流水席。

在定居点,请客的时间确定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所有的人在那时到齐。时间看似被节约,但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打发多余时间的办法。于是,小卖部变得重要起来。男人们围坐小桌边,喝着散白酒,兴奋一阵后,某个人陷入忧伤的沉默,埋头哭泣;其他较为清醒的,不断拍打他的肩膀,安慰他。

定居点正在施工 作者/供图

那些年轻媳妇,直接从小卖部买回洗衣粉,而不愿和婆婆一样做黑肥皂。那种将阿拉伯塔草烧成灰混合上热牛油,再熬成糊状、凝结成块的肥皂(一碗半油加一碗草灰能制出三块),不仅不会伤皮肤,还可治癣止屑。一块黑肥皂给小孩洗衣,可用一年。

每隔一段时间,小卖部都会传来新消息。这些消息如吸铁石,将年轻人齐刷刷引过去。各种新式东西层出不穷。哈留拉说:“居然还有新式捣奶器!”用它做奶疙瘩确实方便,可吃在嘴里,总觉得“味道有些淡”。然而,这并不影响倒奶器的销售,因为,它毕竟提高了速度。

文化的差异有时凸显在极其微小的地方,却如花岗岩般的固执。现在来到定居点的牧民,多为老弱病残和小孩,年轻力壮的牧民还是愿意留在牧区。山上自由,空气好,吃肉多,夏天凉爽,活动余地大;除此之外,牧民们固执地认为种地太累,而在农民看来,牧民一年到头总是搬家,也很累。

哈留拉觉得自己差不多学会了种地,也能按时出现在邻居的宴席上,但他却怎么都不愿拔掉菜园子里的草。这草引发一场矛盾:来到他家的乡干部(每个乡干部都扶持着相应的定居户)如临大敌,即刻跳进园子去拔,可作为主人的哈留拉,袖手一旁,就是不帮忙。

干部生气了:“你的菜园子你咋不动手?”

哈留拉腼腆地笑着:“就那么几颗草,拔掉能干啥,长在那里,眼睛还舒服。”

乡干部瞪着他,半天喘不上一口气。

我对这个做法并不感到惊诧:农耕文化的传统是将草视为杂物,看到麦田中的草,像面对仇敌,坚决将其清除;甚而一切不利成长的因素,都被隐喻为“稗草”;但在游牧文化中,草是牧人的全部希望所在。牧人们不辞辛劳,长途跋涉转场,只为远方的那片青草地。望着那些草,他们打心眼里赞叹:多漂亮!牲畜们半闭着眼咀嚼青草,牙齿发出切割的声响,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没有草就没有牲畜,茂密的青草是一切生活来源的保障,故而牧人视草为生命的一部分,绝不会随意拔草。

牧人对那种恶狠狠扑向青草的行为,万分惊诧。

牧人比农民更擅养殖,原因在于,他们更疼爱牲畜,如疼爱家庭中的一员。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宰杀牲畜,但若是来了客人,也会大方地宰羊接待,且把最好的肉让给客人吃。牧业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牲畜的繁育上。牧民见面,第一问候家人是否安好,第二问候牲畜是否健康,第三问候房子好不好,牲畜的圈好不好,草长得好不好。在他们看来,人依赖牲畜,牲畜依赖草,在人、牲畜和草之间,可以划等号;人依赖牲畜才有奶喝,有肉吃,有皮子做衣服,而牲畜的肠子、肉、羊角和毛,可以换来茶和盐。

工业化以更强大的力量渗透进来。

定居后,牧民不再用牲畜搬家(卡车平稳很多),买家具时不仅希望坚固结实,且要美观好看,所以,传统的木质家具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而金属、玻璃材质的家具,以精巧便宜,占领了市场。

我在县城看到个小门面,上写“热马赞木器店”。一问才知,大木匠热马赞在这个县赫赫有名,但他已去世,他的大女儿巴合提还在做木制家具。

从主街朝南走到头,泥屋连缀成一片片灰云,似要融化到没铺柏油的小路中。拐上坡地,高台上木板门虚掩,推开,朝东的土屋一排四间(里套外两间是加工厂,另两间是仓库)。院子里是黄土、沙石、荒草,堆放着一摞长板子(摞起三层,每层由六长条拼贴而成)、横七竖八的碎木条、卷曲的刨花琐屑。住人的主屋,白墙蓝门蓝窗,土炕上铺着红黄绿白相间的毡子,颜色已相当陈旧,小木桌盖蓝色塑料布。

牧民家的临时帐篷 作者/供图

巴合提中等个,肤黑,粗腰,四十来岁。她说,哈萨克先民长期居住在草原,喜欢使用木器,木匠的诞生来源于生活的需求。他父亲的手艺是从爷爷那里继承的,他又传给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大木匠首先要会选料,选纹理细密、无毒、耐水的木头(爬山松或桦树),再根据天然木纹制作出床、立柜、桌子、门等,画上草叶、动物角及水波纹等形状,涂上颜色,嵌上骨头。各部落的花纹各不相同,反映出不同的审美诉求。

在巴合提的转述中,大木匠热马赞是个脑子活络的人,对生活充满幻想,并大胆付诸实践。他可根据居住环境的不同,毡房的大小,制作出不同规格的家俱。他会做两开门的柜子,挤奶坐的小凳,毡房里放的地炕,窗帘盒,箱架子(专门用来放置各类箱子的木架),尤其擅长木制手提箱(堪称一绝)。为更好地加工麦子,热马赞用截木做成木臼;为将奶子烧熟,他凿出个大木碗,将烧红的石头放进去,再倒上奶子。

我随巴合提进入库房:一排排没刷漆的木头架子一个摞一个靠着后墙,一扇木门已安装上把手,两个床头(红漆木栅栏顶着墨绿横杆),一张床(两个大箱子凑起来),木头柜(两扇门上涂着红漆,黑底边装饰着金黄、湖蓝花瓣图案),矮桌(涂着浓重的红、绿、蓝、黄、黑,如夜空中的月亮猛然被望远镜拉近到眼前,具有骇人效果),长方形箱子(底色为粉红、橘黄、翠绿、湖蓝,箱侧饰金色圆球状图案),矮桌(一律酱色)。

这些家具的颜色若出现在毡房,被花毡和地毯簇拥,看起来并不突兀;可若搬上楼房,便会格外扎眼。它们如此笨重夸张,做好了要搬运数次的准备。可如果风雨、霜冻和酷暑不再损害它们时,这些颜色变得像一块封闭的花园,只自顾自绽放。

只要有钱,商店里什么都有,卖货人微笑着说,但顾客很快就停止了微笑。他们购买的商品像个客人,优雅地坐在客厅,不再具有亲切感。他们不知道这个商品由谁制造,通过何种方式组装,经过几次转手,最终抵达自家客厅;他们丧失了面对木桌木椅时的权威感。生活变得复杂。面对轻易破损的新家具,他们找不到要责备的人。于是,他们愈发怀念逝去的热马赞,在交口称赞中,让他的名字变成传奇。

离开巴合提的家,走上大街,我想找个饭馆吃饭,便格外留心看街边招牌。有个小土屋的门楣上挂着这样的字样:

卖、骆驼奶

那个夹杂在动词和名词之间的顿号令我诧异无比。

翻译这个词的人,通过喷绘制作这个词的人,踩着凳子挂起这个词的人,从这个词底下走来走去的行人,要怀着怎样的胸襟,才能将这个莫名其妙的顿号视为理所当然?

在这个牌匾和巴合提家的木制家具间,有一种古怪的相似之处:它们似乎都在努力地调整着自身,想要适应变化中的世界,但细节却出卖了它们,让它们的模样变得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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