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无尽惆怅的海带汤面

2016-01-19 16:29:03
6.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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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顾叔,是我朋友顾春茶的父亲,也是我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位于湖北,其杂技远近闻名)见过的最特别的人,他是小城老年群体中的“异类”,不爱打牌,爱乐器,作为杂技团的老团长,二胡、京胡一甩弓,从手臂到手腕带出的那股力道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风姿。我知道顾叔年轻时,也很是追逐过一把名利,可待到人老了,风言风语却并不因你的成就而饶过谁。他卧房的墙壁上,总靠着一把优雅的大提琴。拉响时,低沉浑厚的声音深深浅浅。

霜降一过,北方的寒流就像巷子口撕破脸吵架的悍妇,蓬头垢面地直逼到别人的家里来,怎么也赖不掉。南北不靠的小城,一夜之间竟瑟缩得不像个样子,灰蒙蒙地料峭。

顾先生照例是早起,一个人鳏居多年,夜里醒得比睡得多。半夜醒来突然想说说话,咧开嘴却半天没出声,像极了干塘时节从浑水里捞起来的一尾张着嘴的白鲢。他也确实是白,近七十的年纪,一把面皮还算是白净的,皱纹分布得恰到好处,细细的老人斑也不扎眼,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桃花眼。一双大眼悠悠地摆在浓眉之下,宽而对称的双眼皮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没怎么垮塌,聊着天儿与人对视时,仿佛眼底要流出一汪浅浅的清泉。

这双眼,若放在年轻人脸上,那是要惹事的。

照例,每天过早还是在路口的春桥记。顾先生一路慢走,不时跟坐在路边牌摊儿上的熟识们寒暄。

“顾团长,过早(湖北方言,吃早饭)冇啊?”(冇,mǎo,“没有”的意思)

“还冇,就去,哎呦!这八哥好精神。”

“我那不成器的儿送我的,非说是什么什么品种的,花了好些个钱,嗨!我又不怎么会养。”

“养着玩儿呗,也是晚辈的一片孝心。”老顾打着哈哈,自顾自地走开了。顾先生也有孩子,两个女儿。大的刚断了奶就让他亲手抱给了自己的三姐,那时候啊,妻子文秋不知道哭得有多撕心裂肺,平日里那样文静娴雅的人骂娘骂老子操了他十八辈祖宗,可又能怎么样呢?他的事业正处在上升期,整个剧团差不多都攥在他的手里,底下的演员们跟着他一年四季村头城里、国内国外讨生活,几十口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主持局面,与剧场经理、村镇干部“斗智斗勇”好多争出几份钱粮来。更何况,文秋还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们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的日子,实在拖不动一个还含着乳头的婴儿。

想着往事,一抬头就到了春桥记的铺面,煮面的水汽蓦地就蓬了他一脸。

“顾团长,老样子?”老板娘喊得热络极了。

“不,呃,这两天冷,盖多了上火,就海带汤面吧。”

顾先生踱进店坐下,娴熟地拉近桌上的铁盆,用白瓷汤匙舀了一点黄豆、一点豇豆、一点藕丁。在他眼里,这春桥餐馆,做得最好的菜大概也就是这点儿老板娘家传手艺做出的腌菜。别的哪儿没有?哪儿有的他没吃过?他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体面人。

当年在马来西亚,一连几个星期的椰汁香料煮海鲜让他直反胃作呕,直到现在他都搞不清楚那甜辣香腻还带腥气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吃头,于是只好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要借故出去“遛一遛”。最后还是文秋,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一碗黄豆,好说歹说借了人家的厨房,拌了粗盐细火炒给他装在罐头瓶里带了回来,他才畅快地吃下了一碗粥。虽说是走南闯北没法讲究,但他嘴上的刁钻挑剔,都是文秋给惯出来的。

那晚,他睡在文秋的臂弯里,像她的孩子;而他们的孩子,睡在中国一个贫僻的乡村。

坐下片刻,老板娘就满面笑容地端上来一碗海满海满的汤面,海带跟肉都炖得烂烂的,很适合他这个年纪吃。但是,二女儿顾春茶却很反感他来这种店子吃早饭。一说外面的油都是地沟油,二说他血压血脂高,不能大早上吃油汤,三又说塑料碗筷用多了致癌。可说来说去,也没见她来家里陪自己吃一顿有燕麦牛奶、面包、沙拉的健康早餐。顾先生心想:年纪大了,怎么死不是死,怕癌么?光说不陪能怪她吗?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自己“泼出去的水”在夫家过得又不顺意,年过三十了都没个孩子,这夫家内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的肚皮,有多少张嘴明里暗里地挖苦啊。想想在她这个年纪时,文秋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那年在杭州巡演,文秋在后台突然羊水破了,还不敢大声叫喊怕引起混乱,是一群刚演完没来得及卸妆换衣的姑娘小伙儿把她扛到卫生院的。他在后台镇场子,满手心都是汗,硬是挺着整台表演安全结束,才风急火燎地奔向产房。护士还不忘打趣道:“一出产房门,一群妖魔鬼怪可没把我手里的孩子吓掉!是个顶俊俏的囡囡呢!”

这个女儿,他们决定带在身边抚养;从此以后,走南闯北多了条小尾巴。

顾春茶,他最心疼的小女儿。第一个孩子,因为要送人,他连名字都没敢取,怕取了心里留下不该有的念想。给小女儿想名字的时候,他正在杭州郊区的茶园里品着西湖龙井,一个发须皆白念古书的老者坐在一旁,不紧不慢地用着吴语细细道:“此茶淡而远,香而清,色绿、香郁、味醇、形美。有狮峰、龙井、云栖、虎跑四个品类,其中狮峰龙井为最,其色绿中带黄,呈糙米色,形似碗钉……此茶似乎无味,实则至味,太和之气,弥于齿颊,其贵如此,不可多得,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就是这一咏三叹式的“不可多得”让“春茶”这个名字在顾先生脑中灵光乍现,一锤定音。

他的女儿,必然是这世上的不可多得。

四海为家的年岁里,文秋的手渐渐变得粗糙干瘦了,他的手却肥白丰盈起来。十几年的努力,剧团渐渐名声鹊起,在海外的表演常常是一票难求。一群肤色不同的外国人在台下呜里哇啦说了什么他听不懂,但是谢幕时那镁光灯下如雷贯耳的掌声一浪接着一浪,拍得他有些眩晕。几倍于以前的报酬,接连不断的宴请,赞不绝耳的恭维让他热烈、兴奋、微醺。

作为一个男人,他此时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想想一个破草台班子是在他的带领下才慢慢活了、火了、大了,就像他的茶儿抽条一样,都是因为他的恩泽庇护。想他顾某人一毕业就进了杂技团,从端茶倒水,跑腿打杂干起,勤勤恳恳,战战兢兢才爬到了今天这位置。彼时他屈居人下时所受的气,初露头角时受到的排挤,荷包里没钱急得抓头皮的困窘,此时都如同雨后的乌云,渐渐地消散了。

可是,大了,意味着人多;人多,意味着江湖。

团队内别有用心的人开始挑唆,基层的演员开始怀疑他背地里贪吞了油水、场务抱怨场次多任务重、就连主演在后台也故意给他使绊子,动不动就要联合罢演……种种的不顺心裹挟着强大的压力,让他在异国他乡几近走向崩溃的边缘。那时候没人信他,没人理解他,在所有同事的眼里,他就像一只急速膨胀的吞了象的蛇,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地卡在那儿尴尬着。身边的人都冷眼围观等着他撑死,再踹上一脚好瓜分他的血肉。

多少个深夜,他指间的烟火明明灭灭,背后是熟睡的妻儿。多年的闯荡,他顾某人也不是吃素的,劝和、拆散、卸旧、纳新,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在儒雅的外表之下深深根植着。大动荡、大换血、让他强烈的暴躁不安和草木皆兵,那时候的他如同牢笼中一只斗兽,把一双桃花眼斗得晶亮血红。

“你能不能做?能不能?不能做给我滚回湖北去!”

“我瞎了眼娶你这个婆娘,真没用!”

“孩子在哭,你是聋了吗?哭哭哭,讨债鬼!”

暴风雨一般的训斥大部分砸在了文秋身上,她却很少回嘴,只是埋头默默地做着手上的事。她越是安静,他回想起来就越愧疚。因为他知道,只有她懂他,明白他的雄心壮志,心心念念都是要成功的欲求;也只有她不会怪他,怪他暴躁之下深掩的恐惧与孤单。

文秋帮他重新整理“大清洗”后的团队,一手一脚地训练着新人,跑市场选衣料做服装,一个人描画着道具布置舞台……日复一日地如同工厂机器连轴转,连着干几个人的活儿,熬夜通宵也是常有的事。

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文秋竟然会在泰国心梗猝死,再回湖北,他只捧回了一盒轻飘飘的骨灰。

恍惚之中,面前的一碗汤面已经快要见底了,顾先生在老板娘的大喊声中回过了神儿。

“老人家,不是我说哈,这大早上的我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素面是四块钱一碗,你拿出两块钱是么意思啊!”

“你莫蒙我,这一把细面在外面卖也不过五角钱,四块?你么不去抢?”老人一脸烧得通红,还硬着脖子抢白。

“男老头喂,你上次出来吃饭是么时候的事了,现在的物价你不晓得啊?”

“你……你”老人紧紧攥着手里的拐杖,急促地敲着地板,一脸猪肝色。

“好了好了,老李老李不要激动,气病了就不好了。”顾先生一把上去拍着老人的肩,“好久不见,你怎么老得吃饭都不记得带钱啊,还好遇上我了吧,我请我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零钱,付了账,扯上了老头儿就出了春桥记。一店子过早的后生,抬眼楞瞧了半天。

“嘿,这体面老头儿哪个啊?”

“哦,我晓得!原先的杂技团团长,早死了老婆,女儿嫁给自来水厂的王工,年纪老大了都没下出个蛋。”

“哟,这么干净利落的男老头儿还是死了老婆的啊!冇新找啊?”

“年轻的时候风流潇洒哟,哪个晓得呢。”

“我是说现在!”

“过你的早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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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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