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的就是那个万一

2016-01-23 14:17:41
6.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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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小镇,公路在旷野上延伸,我和阿俊一边聊天一边听歌曲。兴致正浓时,他突然把车停在了公路边,下车拉开我这侧的车门,“下车!”他阴沉着脸,“说吧,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来不及多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一脚踹开车门,阿俊被撞了个趔趄。

我假装气愤地大声说:“你什么意思啊?你怀疑我们?不就是做个生意吗?不做就算了,你怀疑我们是警察啊?还是怀疑我们是记者?”

在当地,阿俊算是高大威猛的男人了,比这个更厉害的是他凌厉的眼神。见面第一眼,我就心里直发毛,知道此人不好对付。他不爱说话,却一直上上下下地审视着我们。

曾经有一些迹象,让我以为阿俊对我的警惕放松了,能蒙蔽一个非同一般的对手,还真让我窃喜了一下呢。现在,在狂野的路边,他证实了我最初的判断:这个对手果然又敏感又奸猾。在我们车辆前方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面包车,几个男人站在车外盯着我们,显然也是阿俊安排的人。他之前的放松,是故意施放的烟雾弹?

我的搭档小威也下了车,腋下夹着一个手包,我们的秘密全都藏在那个包里。我一把从小威的腋下拽出了那个包,递到阿俊面前,“怀疑我们是记者?给你看看我们的包,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小威的脸当时就白了。

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年关。我和同事小威一起去浙江N市,试图寻找“生意伙伴”,购买一批当地生产的贵州茅台。没错,去的是浙江,他们的产品标签上,也确实印的是贵州茅台。

被查获的假茅台 (图/东方IC)

N市有廉价“茅台”的信息,是听别人说的,并无更多线索。到了当地,两眼一抹黑,遍地都是人,却不知从何下手。

在我的经验里,无论是三轮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都是信息非常灵通的人,在小城镇尤其如此。作为暗访记者,绝大多数时候,我都会通过他们获得有效的信息或人脉资源。这一招还免去了保护线人的麻烦。他们把我们送到一个目的地,我们的工作便有了开头,接下来做成做不成,就完全看自己的智慧和本事了。

在一辆出租车上,我对司机说:接近年关,我们想来进点茅台酒,能帮我介绍个做这种酒的人吗?我会好好谢谢你。司机当即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机主叫阿俊。作为回报,我让司机拉着我们在城里转了一大圈,直到计价器的数字跳到100元以上。

第二天一早,按照那个电话打过去,一个男人接的,我编着得到他电话的理由,对方却只字未问,很快就和我们约定了见面的时间。这让我对他产生了轻敌之心。甚至沾沾自喜,以为遇见了一个好对付的。

在我们的宾馆房间里坐了半个多小时,他几乎没说什么话。事实上,我这边说得越多,就越露怯,毕竟自己对假酒实在外行。我明显看出,阿俊表情越来越僵硬,态度也越来越冷漠。

来N市前,我们刚刚辛辛苦苦做了两期节目,报道的分别是制作伪劣方便面、用硫磺熏山药,造假者都是生活在村镇,警惕性不够高。阿俊是一个城里人,气势上与我之前接触的村镇造假者完全不一样。

对手难缠,我却不愿轻易放手。灵机一动,我很自然地拨通了同事阿明的电话,故意用了免提:“哥,你打在我账上的十万块钱,已经收到了,可是我们来了三天了,也没联系到具体的客户,现在有个叫阿俊的老板刚联系上,可是他手上好像也没什么货,我说了我不懂酒,你偏让我来帮你进货,如果最后没买成,你可别怪我,最好派别人来买。”

事先并无沟通,但阿明也是做暗访的,人又机智,立即在电话里回应我:“没事,我就是想锻炼你一下,学学做生意,能买到最好,买不到也没关系。快过年了,这种便宜的酒好卖,不行价格上可以给老板高点,有钱大家一起赚。”

阿俊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刚收起手机,他就解释说,不是不信任你们,只是现在生意不好做,怕惹麻烦。

很快,他带我们去他的家里看现货。车子离开市区,进入一个小县城,在一个铁艺大门前停了下来。他的三层住宅有着土豪式的装修风格,二楼的一个房间堆放着一些印着茅台字样的箱子。

“这里有二十三箱,你们要买交钱就行了。”

我一看傻了,对于电视节目而言,采访还没有开始。我赶紧说:“你就这些酒吗?”

“是啊。”

“你这点酒太少了,我哥是开商场的,而且做房地产生意,过年有很多礼要送。他至少让我们采购两百箱。”

“那我没有那么多。”

“你的朋友那里有吗?可以帮我们去进点儿货。”

“也可以。”

阿俊给了我一个价格,比这种茅台酒的实际批发价要便宜得多。

他告诉我,这是用半瓶中档金六福加半瓶中档古井贡兑在一起的,这种酒,主要看的是包装。包装必须逼真,精美。

“你们就这样随便在这里勾兑,还是有专门的车间?”

“这么简单的操作要什么车间?”

说完他以诡异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假装去看那些假酒,错开了他的目光。

他迟迟疑疑,不肯介绍我们去他朋友那里。我又说了半天的好话,他才答应,并提出中间要给他一些差价,我欣然答应。

本来说好,第二天我们打的去,在他朋友那集合,不知为什么他又变了卦,一大早就赶到宾馆,接上我们。他朋友的家在县城外几十公里的一个小镇子上。

僻静的乡村公路上一片寂寥。偶尔有几辆四轮车轰隆隆地经过,留下长长的烟雾,搅得我的心有些烦乱。阿俊一反常态,表现得比较兴奋,一路上都和我们不着边际地闲聊。

他那朋友很热情,把我们领进了仓库,表示这里有120箱货,还差几十箱,明天一上午就能做完,很简单。他还请我们第二天过来,当场勾兑,当场交货。“我和阿俊是好朋友,也合作了很多年。他介绍来的人肯定没错。”说着他抬眼看了看他的朋友,阿俊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

这个造假者这么爽快,拍摄的问题解决了,我悬着的心也着了地。

一上午,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聊,阿俊也显得很放松,对我们热情了很多。中午,阿俊的朋友在镇上的一家驴肉馆宴请了我们,阿俊依旧很友善的样子。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都OK了。

回宾馆的路上,天近黄昏,落日熔金,霞如红雾。阿俊在车上播放着很多经典老歌,还与我说说笑笑。小威坐在后座上,也放松下来,昏昏欲睡。

车突然停了,我和阿俊的那一幕激烈对峙,把小威一下子拉回到残酷的现实。

暗访工作的辛苦,没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身体的不堪重负,有时还能忍受,最重要的是每次的心理压力。会遇见什么样的人,会身处怎样的险境?未知的一切,让人惶惑和不安。

这次,我们这两个打假的人,陷入了对方“打假”的险境。

这个选题是我的,所以周旋、采访依然是我的事,小威的职责是负责拍摄。我和小威合作过很多节目,每次角色和分工都一样,他永远扮演我河东狮吼下的“温顺老公”。

面对逼问,我怒气冲冲地从小威的腋下抽出手包,递向阿俊,那一瞬间,完全是一种不受大脑控制的应急反应,因为我没时间考虑。当时,包里装着我们的偷拍机,除了上面零散地盖了几张钞票,什么都没有。一旦打开,一目了然。

阿俊突然愣住了,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我,不知所措。他没有接我的包,还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我立即抽回来,还给小威,眼睛里含着眼泪说:“你把车停在这荒郊野外的,还叫了好几个人跟着,生意不做算了,至于这样吗?”

我出奇制胜,一下在胆量和气势上镇住了他。

阿俊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真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是不得已,做这个生意,每天都提心吊胆,最近我的朋友就出了事。”

我一句话也没说,假装生气地别过了头。

他停了一会儿,“咱们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宾馆。”车开始慢慢往前走,我若无其事地找其他的话题和他闲聊,以缓和刚才的紧张气氛,为明天的合作做个铺垫。告别时,我们还约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

回到宾馆,我和小威惊魂未定。小威说:你真是太吓人了,你把包递到他面前时,我都吓傻了,万一他看怎么办?

我说:“那个时候,我赌的就是那个万一!不给他看,他死都得看,给他看,他反倒不看了。谁在勇气上胜了,谁就赢了,不这样赌,一定会被他们仔细搜个遍。”

当然,过去了那么多年,每次想起这一幕,我都心惊胆战。

第二天约定的时间到了,左等右等阿俊都没有出现,打他的电话也不接。无奈,我又拨通了阿俊朋友的电话。那个昨天还热情似火的人,一听是我的电话,一句话都没说就挂断了。

被销毁的假冒“特供茅酒”和“飞天茅台酒” (图/东方IC)

我对小威说:他们肯定是怀疑我们,不会再出现了。不过,以我对阿俊的判断,他即便怀疑,也不会对我们出手。因此,我们吃了中饭,才慢悠悠地退房、返京。

在我的暗访生涯里,这是唯一一次“无功而返”,我和阿俊都逃脱了各自的危险,很难说谁比谁更高明,谁比谁更幸运。唯一能确定的是,那种产自浙江N市的“茅台”,堂而皇之地摆上了无数中国人的餐桌。是真是假,制造它的人心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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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 / 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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