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触及

2016-01-25 17:38:50
6.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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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晨7点的巴黎。

路易·德布兹睁开眼睛,望着高高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今天上午,他在学校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参加。即便没有重要的事情,他也总是会在这个时间醒来,因为每天早上7点,他的护工会到家里来帮他起床梳洗,准备早饭,然后送他去学校。然而,今天的他却显得异常焦虑。现在为他工作的护工没什么经验也缺少责任心,来护理路易这样的残障人士只是为了找一份能够赚钱的工作。虽然以前也有护工因故不来,但是今天不一样,那个会议很重要。

24岁的路易是一名巴黎政治大学的金融系研究生,独自居住在巴黎地价最高的拉丁区,陪伴他的是一条叫Bagel(注:一种原产地波兰但在美国非常流行的圆面包)的日本柴犬。

Bagel和Oscar(作者供图)

路易得了一种叫做贝克肌肉萎缩(BMD)的疾病,身体每况愈下,需要人照顾生活起居。

法国政府支付路易每天14个小时、每小时税前20欧元的长期护理费用;路易则通过家政服务中介公司招聘护工,然后由政府直接付钱给中介公司。在早上7点至晚上11点之间会有两个人来轮流照顾他,跟他上学、上班,为他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路易自己则像人力资源经理一样安排这两个人的工作时间和任务。

路易看了看手机,已经7点30了。他的焦虑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剧增。压力之下他开始疯狂打电话,打给这个叫阿伦的中年男人。Bagel 在叫,它想出去撒尿,就像憋了一个晚上的路易现在也想立刻冲进厕所一样。阿伦没有接电话,路易只好打给中介公司的经理。也没有人接。现在这个时间,经理还没有上班。路易感到了深深的沮丧和无力。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和扭头180°之内可以看到的任何物体,渐渐失去了耐心。他在心里默默祈祷,阿伦今天只是迟到了,他一会儿一定会过来。

几通电话之后,阿伦终于回电了。“啊……路易……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不能去工作了……抱歉!”路易听见阿伦漫不经心又有点心虚的声音,顿时来了脾气,“你不来,我怎么起床……你不能这样工作……”“喔……抱歉,再见!”“喂,喂……”还没有等路易说完,阿伦就挂断了电话。路易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现在是7点55分。

路易开始着急了,他开始打电话给中介公司经理,依旧没有人接。路易开始在床上喃喃自语,把阿伦、以前被他辞退的护工还有中介公司的人统统骂了一遍。从个人素质骂到职业修养,从品行道德骂到社会风气。越骂越气的路易开始新一轮的电话攻势。

8点20分,经理的电话终于接通了。经理表示会尽快想办法解决问题,让路易等一下。路易继续盯着天花板,心里继续咒骂着这些没有道德的人,让一个动都不能动的残疾人憋着尿,饿着肚子,躺在床上,不能去上学。十分钟后,经理打来电话,告诉路易,阿伦联系不上。路易的火气又上来了: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他联系不上,我需要的是你给我解决这个问题。经理赶忙说自己会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可以临时顶替阿伦,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路易又等了10分钟,再次给经理打电话,经理说让路易先等着,有消息会回电。就这样路易又在床上躺了20几分钟。这一次,他没有思考道德问题,他开始考虑哲学:为什么我要得这个病?为什么我是一个残疾人?我活着有什么意义?生活是为了什么?……他开始回顾自己短短20多年的人生,遇到的人,小时候的事情,还有看不见的未来。

9点20,路易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他又拿起了电话,今天他好像已经拨了100个电话了。经理有点不耐烦,告诉路易自己已经尽力了,但是找不到人可以去帮他。路易连发脾气的欲望都消失殆尽了。他拿着手机,看着天花板。在他卧室正对面的右边,有一面爬满爬山虎的墙,非常漂亮。但是,只能平躺着的路易什么也看不到。

路易拿起手机,拨了最后一通电话——他的母亲。

这幢百来平方米、价值200多万欧元的法式公寓位于一条老街的拐角处,房主是他的继父。路易6个月大的时候,他的亲生父母离异了,母亲带着他改嫁,和继父生活在一起。20岁之前路易由家人照顾,20岁时他去美国纽约做实习,搬出了母亲和继父的家,开始了一个人生活,由职业护工照料。母亲、继父和14岁的妹妹则住在巴黎的另一边。

10点,母亲把在床上躺了3个小时的路易拽了起来,就像她以前做的那样。

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所有人都不来,他的母亲一定会风雨无阻地赶过来。

2

我和路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上面那个故事。那是一个夏末的晚上,我才来巴黎不久,不认识什么人,一位美国同行就发邮件把我介绍给几个英语说得好的法国人,路易就是其中一个。

那天晚上,我和路易约好在我的临时住所见面。约定的时间本来是晚上8点,路易却陆续给我发了好几条短信,告诉我他要迟到了。9点40,独自开着一台红色电动轮椅的路易终于出现在了我家门口,虽然是夏天,却裹着一条围巾。

从外貌上看,金发碧眼的他没有一点亚洲基因。路易却告诉我,他的外公是一个中国人,他的叔叔娶了一个中国太太。他的外婆总是对他这一辈的小孩说:“你们干嘛老学西班牙语?去学中文吧,中国才是世界的未来。”

这不难解释,为什么路易问了我许多关于上海的问题,特别是像他这样一个坐着轮椅、需要人照顾的残障人士在上海生活是否方便,请护工的费用是否高昂,服务质量如何等等。我告诉他,在中国请护工是按月付工资的,而且一般还要包吃包住,服务质量很难说,但是应该比法国人靠谱一点。路易好像很喜欢中国这种包月的模式,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他被护工放过十几次鸽子、在床上躺了N个小时的惨痛经历。他抱怨法国人一点都不尊重残障人士:

“他们(护工)工作的时候听音乐、看电视、玩手机,对我爱理不理……还喜欢乱翻、乱用我的东西。有的人不想做饭就让我去吃麦当劳……不过最可气的还是迟到早退,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怎么求他们都没有用……再看看那些中介公司,就知道赚钱,什么样的人都敢招,我都不知道他们的道德何在?还有法国政府……”

路易骂起法国来不亚于一个中国愤青,而且是左右开弓,左翼右翼一起骂。

国外护工在照看雇主(东方IC/图)

在法国,针对残障人士的长期护理是属于家政服务的一部分,而从事家政工作的人中大部分是女性。巴黎政治大学的社会政策教授娜塔莉·摩瑞尔表示,这些女性通常四五十岁,一般是少数族裔(如非裔、阿拉伯裔、亚裔),很多人有过失败的婚姻经历,没有很高学历或技能,在就业市场里处于边缘位置。法国政府采取了减税等措施增加家政服务人员的收入,但是因为工资本身就低,工作流动性又大,这些措施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正是因为工资低、保障少,整个行业的服务质量普遍偏低。

和普通家政服务不同,长期护理是一个需要专业知识和极大责任心的职业,但是,市场为长期护理行业提供的薪酬并不比其他服务行业高。在每周35小时工作制的法国,看护一个残障人士每个月可以拿1500欧元,与超市收银员或清洁工没有区别,而其工作的复杂性、压力和责任要远远高于后者。收入分配如此不合理,护工的服务质量差也被视为理所当然。

路易骂他的护工没有职业道德,他的护工们则领着只比最低工资标准高两三百欧的薪水,挣扎在生活底层。

路易毕业于法国政治家摇篮——巴黎政治大学,父亲是一个外交官,叔叔是一个成功的律师和商人,拥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路易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凭借家庭关系在律所和法国驻捷克大使馆实习过。然而家庭条件堪称优渥的他,作为残障人士的生活依然充满了挑战。“独立”是路易反复强调的一个词,“我已经成年了,总不能去酒吧喝酒约会也把老妈带着吧!”

我问路易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想做一个叔叔那样的人,拥有自己的公司。他还想去上海闯一闯,因为他骨子里有中国人的血液。

3

巴黎恐怖袭击当日。

我再次见到路易的时候,他已经从学校毕业开始创业,交了一个新女朋友,开了一家叫Amabilis的公司,而公司的经营业务让我大吃一惊:他最深恶痛绝的家政服务业。

今年年初,路易开始申请学校的创业加速器计划,但在评委的眼里,路易依靠对低端劳动力抽佣而获取利润的商业模式并不够创新,所以一年过去了,他们还没给路易一个确切回复。然而在法国,鼓励残障人士创业又是“政治正确”的,政府要求各个部门积极开展各项措施支持创业的残障人士。因此,虽然不能够很快给一个答复,学校依然暧昧表示,他的项目现在是一个“备胎”。路易有点委屈,暗自思忖“你们懂什么”。

按照他的发展规划,自己的公司以后会开发一个专业的管理系统,提升客户的用户体验,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不再发生在别人身上。这套先进的管理系统将会为公司带来每年数百万欧元的利润。而路易的野心还不止如此:他想把事业版图拓展到中国,来上海推广法式的管家服务。就像他外婆常常说起的那样,“中国才是世界的未来”,路易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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