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烈士”

2016-02-29 18: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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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我和陈晓成是忘年交,而相识则是源于同去南疆为烈士扫墓。在广西绵长的边境线上,他带着我一起奔走于各个烈士陵园之间:经南宁,赴凭祥,折南宁,再靖西,转那坡……执着而虔诚。 我俩一见如故,一路上同车而行,同房而眠,酒畅话酣,连续几天都聊到天将破晓。作为战争的亲历者,作为英雄连队的前线指挥官,晓成给我讲过很多关于那场战争的人和事,对我这个后生而言非常震撼。

让人尴尬的复活

1979年初南疆的那场战争,我某部7连连长陈晓成在一场激战之后,率队返回战场抢运战友遗体故事见“人间”之前刊文《抢尸》,出生入死,历尽艰辛,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最终还是漏掉了一名生死与共的弟兄。更想不到的是,时隔两年,他竟收到了本连“烈士”何元海还活着的消息!

何元海,湖北鄂州黄山村人,自幼丧父,有一个傻哥哥,全靠哑巴母亲行乞拉扯大。18岁时决定参军改变命运,连续考了3次,终于在20岁时如愿入伍。他人高马大,作训认真,又能吃苦耐劳,很快就成了连队的骨干。入伍第二年,南疆的战斗打响,他被抽调到陈晓成新组建的7连,成了3排7班的机枪射手。

何元海旧照。

1979年3月2日的坤子山战斗中,陈晓成率连主力自上而下发起攻击,留下3排7班负责昆隆村南侧的阻击战斗。3排长铭宝在战评时曾还原过那惨烈的场面——

班长牺牲了,副班长接替指挥;副班长牺牲了,战斗小组长接替指挥,前仆后继。打红眼的何元海端起机枪站立起来,高喊着:“你们打死我班长,我也要打死你!狗日的,你们来吧!”他整整扫射了5分钟,打光了一个弹盒的子弹,毙敌3人,自己也被子弹击中左胸、左肩、左腿。一颗手榴弹在他身旁爆炸,何元海倒下了……

就这样,7班硬顶了1个多小时,连续打退了敌人四次进攻,歼敌21人,对连队主力歼灭坤子山之敌起到了关键作用。战后统计,负责阻击的7班打得最为惨烈——全班共9人,正、副班长、机枪手牺牲,重伤两人,轻伤两人。在7连荣立集体二等功的同时,7班更是荣立集体一等功。

据一位战斗中的战友回忆,他看到何元海倒在血泊中,过去查看时,感觉颈动脉已没有跳动,认定为已经阵亡,而陈晓成率队回去寻找和抢运战士尸体时,许多遗体都面目模糊难以辨认,在何元海牺牲的位置,一具尸体的身形与何元海一致,于是就背了回来。之后,又经过仔细登记和核对,才确认其为烈士的。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1981年3月,活生生的何元海在广西友谊关作为战俘被交换回国,由中国公安机关接收。他被关在看守所中,接受了一个多月的审查,之后就复员了。

这是陈晓成零零碎碎打听到的全部内容。之后的30多年里,他一直寻找何元海。托人打听,询问战友,通过当地公安查询户籍……陈晓成穷尽了一切办法,始终找不到何元海的真身。

2013年春天,陈晓成决心到何元海的老家,实地探寻,期望能有意外惊喜——他太想见到他,走进他的生活,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战友劝阻他说,你还是不去为好,别再揭他心上那块疤了——据说,十几年前曾有人见到过何元海,问他:“你是何元海吗?”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认错人了。何元海1979年牺牲在战场上了,广西凭祥烈士陵园里有他的墓碑。”

何元海心死了?这让陈晓成更觉心碎。最终,他固执己见,还是去了湖北鄂州,最终找到了何元海,通过对方的亲口讲述,解开了积压了30多年的心结。

成为战俘的日子

1979年3月3日清晨,坤子山战场一片狼藉,鬼门关前转了几圈的何元海醒过来了——从肩膀到胸部的肉都被炸开了花,浑身的伤口像要裂开来,却感觉不到疼痛,懵了一样。他觉得身上压了几百斤的重物,想翻个身,却无能无力,只好动动眼睛,一下瞥见了身边牺牲的班长。

突然传来狗吠声,还有叽哩咕噜的越南话——敌军先行打扫战场来了!何元海心中一阵恐惧,闭眼装死。很快,三男一女摸到了他的周围,当碰到何元海还温热的身体时,他们叫了起来,迅速把他抬上担架。何元海的头一下子爆炸开来,心想:坏了,成俘虏了,咋是这个命啊!那一刻,21岁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当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死”。他叫着:“快搞死我!”可是,没人听懂他在叫什么,也没人理睬他。对方似乎也需要他活着,用以交换战俘。何元海被送进了越方医院,在几度拔掉输液管试图自杀未果后,他被人用铁丝绑住全身,手脚全都捆烂了。

听说医院里有中方战俘,当地平民时常趁医护人员不备,冲进来甩何元海几个耳光泄愤。两个月后,他被转移到敌军的营房里。多次遭受越军的审讯,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多处骨折,但他硬是挺着骨头、咬紧牙关——其实,普通的一年级列兵,除了知道连长姓陈,他又能知道什么呢?最终,越方放弃了,将他丢进了监狱里。

牢房是个几平米的黑屋子,除了铁门上有个递饭和传话的小窗口,再无半点光亮能透进去。何元海等待着更残酷的折磨,他已再无半点生念。不过,他像是被遗忘了似的,除了有人每天送两次饭,再也没有人搭理过他。在封闭的空间里,白天就是黑夜,黑夜就是白天,何元海彻底与世隔绝,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多次撞铁门自杀,每一次都撞得血淋淋的,直到昏死过去。可是,每一次都没死成。

有一天,越南的一个官员到监狱中视察,随行的一名女记者采访了何元海,还告知他中越双方的战俘交换已经开始,他还有希望回国。想到还能回祖国,还能看到家中的老娘,看到战友,何元海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何元海被转移到战俘营,半年痛不欲生的监狱生涯结束了。在战俘营里,气氛不再剑拔弩张,看管也松了很多。有时候,越方看守人员还会教他打扑克,教一些基本的当地口语。何元海时常望着北方发呆,他在等待踏上回家的路。

1981年3月的一天,何元海终于得到通知:作为最后一批被遣散的战俘之一,他被释放了。

何元海兴奋不已,3天没有睡着觉,跨过国境线的那一刻,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亲吻着土地,放声大哭。

半生沉默

何元海在越南当囚徒的两年,这个名字在国内却荣光无限。

因为作战英勇,“烈士”何元海被追记个人一等功、追认为共产党员,在凭祥烈士陵园安葬。消息传回故乡的小山村,他瞬间成了乡亲们的骄傲,村委会的大喇叭里隆重地广播了他的英雄事迹。在村里的后山上,还为他立起一座近三米高的纪念碑,设为当地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一时间,何元海的英雄故事妇孺皆知。

然而,当“烈士”活着回来,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回国后,何元海被带进看守所,接受了一个多月的严格审查。审查期间,他曾对一个看押他的湖北老乡说过半句话:“在越南的时候我想,死也要回来,可是……”情感上虽然不能接受,何元海还是配合着组织的审查。后来,上级做出决定:收回何元海的一等功奖章,取消党籍,评定为三等乙级残废,复员回家。

离开两年多,何元海回到了故乡。震惊的老娘说不出话,满是疼惜地把他从头抚到脚。

“烈士”归来的消息同样震惊了当地,只不过是另一番况味。此时,英雄已不再是英雄,各种闲言碎语向何元海袭来:有说他是孬种的,有说是叛徒的,甚至还有人说他是间谍!村里后山的石碑也遭到破坏,碑上的字被人刮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空白的碑体。

复员落实工作时,民政部门百般刁难,说只能安排他守林场。何元海赌气说,林场我也去,就是劳改我也去。武装部的一个领导吼道:“你一个俘虏兵,还想讲条件?摆个工作(给你)就不错了!”

何元海怒了,操起椅子就砸向了他……

何元海与连长陈晓成。

最终,他还是被安排到了林场。后来为了躲避异样的眼神和流言蜚语,他又到了更偏僻的地方守鱼塘。从此,他将自己和这个世界隔开了,甚至不敢和战友联系,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和兄弟们搭腔。他的青春连同排解不了的孤独,在山村的角落里默默地沉下去……

何元海保留着与那场战争有关的一切物品。部队取消他的一等功,他没有意见,可要收回奖章时,何元海舍不得交,执意要保留。他说,我为祖国流了血,我保证问心无愧,我只是想留着做个纪念。何元海告诉老连长,军功章他不曾在外戴过一次,却经常一个人在屋子里穿上袖子都快烂掉的老军装,别上亮闪闪的军功章,对着镜子,遥想当年。

因为改制,何元海所在单位不久解体,他下岗了,每月只能领着不足300元的生活费。因为评残的等级过低,他的伤残补助也得不到保障,生活陷入了困境。每当难过、苦闷的时候,他就到后山的石碑旁瞄一瞄、走一走。30多年了,那里人迹罕至,早已荆棘丛生、破败不堪,但恰好成了何元海唯一能倾诉和痛哭的地方。

找到何元海后,陈晓成一直为他积极呼吁奔走,通过政府、媒体、基金会等各个渠道,为何元海解决生计和保障问题——虽然已经退休了,他觉得还是何元海的连长,自己欠何元海一个交代。虽然短短几天就走出了战场,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其实他和7连的134名兄弟跟那场战争的纠葛永难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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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资料图;插图: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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