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夭折的孩子

2016-03-05 16:31:42
6.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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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小姨叫新芳。按照家乡西北话来讲,我该叫她小姨姨(“小”字音同“碎”)

母亲有两个亲姐姐,小学一二年级时,我在日记里写了跟母亲到两个姨姨家拜年的事。后来作业本发下来,语文老师用鲜亮的红色水笔把我通篇记叙里的每一处 “姨姨”都划掉了一个字。这时候我才知道,姨姨是土话,上不得台面的。

后来,母亲跟大姨、二姨关系疏远,我几乎再也没有喊出姨姨的机会。母亲只剩下一个妹妹,就是新芳。我却自始至终没有认真喊过她。

2

母亲有一个亲母,一个养母。我也就从小有两个外婆,分别是“城里外婆”和“乡里外婆”。城里外婆是母亲的生母,大姨、二姨跟母亲同胞所生,而新芳,则是乡里外婆生的。

乡里外公外婆年轻时不知什么原因,生下的孩子总是活不久。他们前前后后生过好几胎,有男孩儿,有女孩儿,但活得最长的,长到几个月也就夭掉了。而城里外婆产下母亲后没奶水不说,精神上也开始不太正常。那会儿恰巧乡下外婆刚刚生过的一胎又不幸夭折,两家人机缘巧合结识之下,乡里外婆到城里帮忙奶着母亲,城里外公则时不时给些钱物作为报答。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亲外公不愿再补贴了。乡下外公外婆一核计,反正自己也生不出能活的,干脆直接把母亲领回去,当自己女儿养了起来。两家人虽然分别在城里和乡下,但实际距离并不远,大家慢慢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五十年代末,大人活下来都困难,把生出来的孩子送养来送养去的,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恰好两家人都张姓,孩子抱走后连姓都不用改。

就这样,母亲被我乡里外公外婆养育起来。

3

母亲被带到乡下后,外公外婆也没放弃生育子女的愿望。母亲小时候还有过一个幼弟,但自打生下来就整日蔫蔫的,连自己找奶都不会,没多久也夭了。

等母亲长到六七岁时,乡下外婆再次怀孕。这次生下一个女孩。有了前几次惨痛的经历,外公外婆最开始也没抱多大期望。可出乎意料地,这个女孩儿竟命硬很多,一点点儿成长起来。

这个女孩儿就是新芳。

外公是那时乡下不多的文化人,读过书,能识文断字。那年代孩子名流行三个字,外公给两个女儿的第二个字都定了“新”。但对比之下,我总觉得外公给新芳的名字花了更多心思,芳草碧连天,朴素却有新意。

可能觉得即便有两个女儿,也还是没能真正传宗接代,生下新芳不久,外公又从他亲姐姐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来,名字中间也用 “新”,我就又多了个并不亲的舅舅。

一个家里两女一儿,按说该如意得很。虽然三个孩子各有来路,日子却觉得有了盼头。

时常发作的癫痫和低下的智力,外公外婆实在厌倦了被新芳拖累的生活 (资料图)

时间过得很快。等舅舅和新芳都该学说话走路的时候,外公外婆渐渐意识到一些异样。差不多的年纪,舅舅甚至比新芳还小,但新芳却比舅舅学东西慢很多。舅舅满院子跑的时候,新芳走路还蹒跚。到后来终于勉强能走,也始终要让母亲背着,不然就哭闹不止。

等到新芳六七岁时,除了与同龄孩子智力上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其他地方也让外公外婆渐渐觉出不对劲。比如每当有人想要去摸或抱她,她总是特别容易受到惊吓,头蓦地低下去,眼神慌张又呆滞。村子里稍微懂点医的人说,这大概是癫痫。但外公觉得并不是要紧事,过一阵子可能就会好些。毕竟这个女儿,能活着都已经算是个预料之外的奇迹。

又过了一两年,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一天夜里,母亲被睡在身旁的新芳惊醒,发现她浑身不断抽搐,怎么按都按不住。母亲吓呆了,立刻叫醒外公外婆,大家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所幸几分钟之后,新芳的抽搐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人似乎也恢复了意识。那是新芳的病第一次明显发作。

外公外婆没办法,终于领着新芳去医院看,被确诊为癫痫。开了一些不知道什么药,陆陆续续喂给新芳吃。在家乡,大家一般把这种病称作羊羔疯,发作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据说对智力的影响也比较大,治疗起来却收效甚微。

新芳的抽搐自此日渐频繁。没有发作的时候,有时她也会突然发狂,把各种随手能抄起来的东西四处乱扔,有一回甚至把自己吃饭的碗扔到了邻居家的房顶上。外公外婆并不是没想过医好她,可那个年代农村的收入实在有限,即便他们有心力,也没有宽裕的钱带着新芳去大城市的医院医治,就只有这么无可奈何放任了。

乡里外公外婆一辈子不断地生养,唯一存活下来的亲女,也没逃开这残酷命运的圈囿。

4

新芳三十上下的时候,大家早已习惯并接受了她以某种异样的方式存在。她是家人,又似乎与路人无甚差别。

那会儿母亲和舅舅都已各自成家住到别处。大概是想着女儿大了就该嫁人,也或者外公外婆实在厌倦了被新芳拖累的生活。新芳被想方设法地嫁出去,甚至嫁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新芳嫁到临村一户人家。但没过多久,对方受不了她时常发作的癫痫和低下的智力,最终离了婚,又送回到娘家来。

第二回嫁得远了。不知道外公外婆哪里识得的门路,把新芳嫁到了河南。以这样的方式送走智力发育不足且疾患缠身的女儿,很可能此生再不相见。

外公是个脾性内敛又桀骜的人,我从没见过他在新芳身上有过任何作为父亲的表现。倒是外婆在送走新芳后不免念叨,有时也会后悔把唯一存活的女儿嫁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去。新芳不会写字,想要用书信报个平安都不可能。恰好那会儿同村有个人家的女儿也嫁到了河南,离新芳婆家不远。外婆就常常准备些吃穿用度送给那家,托他们的女儿时不时抽空去探探新芳的情况。

初时一切都还顺利。过了一两年,那家的女儿来信说,新芳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外公外婆很高兴,想着终于可以宽心。就这么又过了一两年,无论外公外婆怎么写信,都再没收到哪怕只言片语。外婆虽然偶尔还是担心,但也只好宽慰着,都这么久过去了,没消息应该也就没什么事。

谁都没有想到,突然有一天,河南那家的男人千里迢迢把新芳再次送了回来。

那男人说,新芳跟他生下孩子后基本也还相安无事,但有一次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新芳和婆婆吵起架来。不知是因为太生气还是癫狂发作,竟亲手把孩子摔到地上,硬生生给摔死了。

日子当然是再过不下去了。

新芳被送回来的时候,瘦得如皮包骨一般,已经几乎认不出了。

5

乡下的外公外婆身材都很高大,尤其是外婆,在女人里算是个十足的大个子,体格也结实。新芳虽然因为癫痫智力不好,但骨架却完全继承了。她常年穿着特别臃肿的衣服,走起路来总是拖着脚,慢沓沓的,迈不动腿的样子,剪着和外婆一样的齐肩短发,用块绿色的棉布当头巾从额头往后扎住,头发箍起来。

忘了是谁告诉过我,因为癫痫发作起来的人常常会突然倒地不醒人事,所以新芳往往在炎夏里也浑身裹得厚实,怕遇上跌倒摔得太厉害。而她头上常年绑着的头巾也是大有用处的,发作时万一急起来,旁人就可以迅速把头巾扯下来塞进她嘴里,以免她咬到自己舌头。

我并没有亲眼见过新芳病症发作的样子。只是有时去外婆家,会发现新芳额头上莫名其妙多出来几块疤痕或淤青,就有点了然,大概是突然发病摔到地上或哪里磕碰留下的印记。

有几次我甚至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只听外婆碎碎念叨着,哪天又一个不小心摔得厉害,躺在偏房的炕上动弹不得,只能把饭菜做好亲自去喂,还要像给婴儿一般地把屎把尿。

我想小心翼翼地过去看一眼,却总是被拦住。

6

新芳智力不好,很多事情做不来。但是在乡下,总有杂七杂八的零碎活儿。

北方冬天里会烧炕取暖,每次日头差不多快要落下去,新芳就蹲在门外的炕眼边上,把易燃的麦草点着小心翼翼塞进去,再陆续往里填些禁烧的木柴煤渣之类。或者就是做饭时母亲和外婆张罗不开,她就负责维持炉灶里的柴火燃着不灭。

等到吃饭时,其他人在正房里摆出桌子围坐,新芳却不是。我不知是因外公不让,还是她自己不愿。外婆家旧厨房里的那个电灯常年日久被油烟熏得特别暗,每次等其他人吃完,我收拾碗筷进去的时候,总瞥见她蹲坐在厨房的角落,默默捧着一只摔不烂的洋瓷碗慢慢扒拉。有时候炉灶里还没有熄尽的火渣隐隐照亮她的脸颊,她呆滞的眼睛里泛起少见的光泽,和孩子一样单纯。

大概是因为家里人长久以来形成的这种对待新芳的默契,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姨姨”。有时候和外婆或者母亲说话不得不提到她的时候,我总会把这个词囫囵吞枣一般说过去,好像如果说清楚的话,我也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7

新芳基本常年不出院子,也记不下多少人。不知道为什么,她记我却记得特别清楚。

有时候我去乡下看外公外婆,推开院子大门进去只看到新芳在院子里溜达。我不想和她说话,一声外婆还没喊出声儿来,她却像遇到什么稀罕事一样,开心又迅速地大声先叫出来,“明明儿来了哇!”

“明明”是我的小名,西北方言里把这种叠字的名字后面加上儿化音叫,就会听着特别亲昵。可是在新芳的嘴里,这个儿化音似乎被她拖得格外长,每次都听得我尴尬又难受。

大前年外公去世了,乡下就只住了外婆和新芳两个人,母亲和舅舅都住在城里,只是时不时前去探望她们。有次我去的时候正跟外婆说话,新芳从我们面前趿拉着鞋子慢悠悠地晃来晃去,外婆就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恨恨地说起来,“这个挨千刀的怎么还不死!你说等哪天我要是也不在了,谁还能管她!”等稍过一会儿神色缓过来一些,又开始自己跟自己默默念叨着 “作孽哦,我这是作的什么孽⋯⋯”

新芳虽然也已经年近半百,打扮却依然是我儿时记忆里的样子,齐齐的短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像被霜雪染过一层,脸上的皱纹也堆积得越来越多。可是看那神情,还是如孩童一般。

8

前年我在长沙工作,有一次母亲给我打电话。她正在火车上,讲了一些话后信号开始断断续续,突然就断掉了。

等又过了一阵我再跟她通话,问她上次什么事情没有说完。母亲想了想,恍然大悟一样说,“哦,我上回最后本来是想告诉你,新芳死了。想着给你说一声,你知道一下就行了。”

听到这里,我脑子突然空了好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问。等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电梯里,听筒那头嘟嘟嘟嘟......信号又断了。

2016.2.20日 摄于外公、外婆和小姨新芳坟冢前 (作者供图)

后来知道,那年夏天新芳突然不愿意吃饭,舌头上似乎起了些莫名其妙的疹子,大概瞧了瞧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多久就死了。到最后也没人说得清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等我再去看外婆,乡下偌大的院子已经只住了她一个人。她倒是丝毫没有消瘦,只是说起话来完全没了往昔的那种力气和清朗,像是被从身体里抽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我没敢提起来新芳,她却依然是碎碎念,大约是些“去了也好”、“去了就好”之类,我已经听不太真切了。

去年的正月十三,外婆也突然去世了。我没能回去,今年回乡,母亲带我给外公、外婆和新芳上坟。

就在乡下那个院子土坡下面不远的一片菜地旁,耸立着三座相邻的坟冢,紧挨着的两座埋着我的外公外婆,稍微左前一点的地方是新芳。都没有立碑,没有名字,只有些烧尽的纸灰四散在周围,黑灰的颜色在风里轻轻窜跃徊摆,让我想起那年看到新芳时她开始斑白的鬓发。

这一家真正的三口人,终于相聚长眠在了这阴冷的地下。

我们烧过纸钱,上过香,跪在外公外婆坟前磕了几个头。母亲说走吧,我说你先走,我等会儿再回去。我绕到新芳的坟前,默默站了好一阵。大约是想喊一声小姨姨,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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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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