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透支的海,是回不去的故乡

2016-03-29 16:22:05
6.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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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红色六连岭的南边,东山岭的东边,有个比海小、比湖大的泻湖,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港北内海。它的形状类似于肚大口小的葫芦状,与浩瀚无边的大海相连,当地人称为“小海”(与大海相对应)

小海的周边分布着若干个村庄。我所在的乌场也在这里,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小渔村,就位于万宁市以东约10公里的地方。

2016年1月,我在小海做志愿者。此时的北方,冰封雪飘、雾霾锁冬已有些时日了。而在小海,夏天的惯性还是太大,刹不住车。

去小海的一路上,出租车的四个轮子在凹凸不平的黄土上起伏突围,呼哧声连绵不断,车身不住地颤抖。特意赶来接我的杨鑫站在村口较高的石头上,朝车辆挥挥手,几个小时前我在电话里向他询问这里的具体地址时,他略显尴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出租车扬长而去,带起一阵尘土。“进村了”,我对自己说。

我住的地方位于村口马路的一侧,是一座片由旧工厂改造的办公区。院子里,两棵高大椰子树伸展出的枝叶把阳光遮挡了一半,两棵树下还拉着一张吊床,另一处三角梅开得正茂盛,不远还有青色的木瓜吊在枝头……这座旧工厂的屋顶很矮,我爬了上去,一汪大海出现在视野中。

我随杨鑫来到海边,海水并不温柔,一个浪花拍打在脚踝处,生出几分寒意。我在海滩上蹲了下来,惊奇地发现在又绵又细的沙子上有一个个小如拇指粗的深洞。“这是寄居蟹的巢穴,等到晚上涨潮时,它们就从洞里爬出来,游向大海。”杨鑫说着,又指向远处:“看到了么?那就是甘蔗岛。”

1

四年前我认识杨鑫时,他还在成都的一家公司做设计师。两年前,他嚷着说要辞职,城市的生活,与他的心中的向往相去甚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真的跑到这里来了。

杨鑫向我介绍了他的老板——阿三,80后,乌场本地人,个头不高但很壮实。此后的几天里,我很少看见他,有天夜里起来上厕所,见他轻手轻脚地将电动车停好,全身透出一股疲惫。我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告诉杨鑫,杨鑫却不以为然,说:“老板嘛,都是在忙着赚钱。”

海南四大名菜:文昌鸡、加积鸭、东山羊的动物原材料都是人工养殖的,唯有和乐蟹一直都是在海里自生。80年代,海南的和乐蟹随处可见。杨鑫转述阿辉的话:“当年他们那是‘挑’螃蟹,每到螃蟹繁殖的季节,滩涂地上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老人会随手捡起那些肥蟹,放掉那些瘦的,很容易就能捡满一篓。不是有句话这么说么,饥荒时上海人民吃鲍鱼充饥,我们就吃螃蟹。”听得我目瞪口呆。

现在别说“挑”,就连看见野生的螃蟹都要靠运气。在乌场,鱼虾养殖户很多,但能成功养殖螃蟹的还没有一个。2009年,阿辉就辞职和高中的一群小伙伴承包了几亩池塘,当起了养殖和乐蟹的“农民”。

2

冬天,并不是乌场最美的季节。不过这里四季都充满阳光,有丰富的热带水果和海鱼,广袤的大海以及原汁原味的渔村生活,仍能吸引很多游客。但游客们却很少深入到万宁周边的小村庄里,所以政府迫切地希望能扩大沿海的旅游范围——修沿海公路,公路两边到处都是等待开发或是正在兴建的大型度假村。

为了让我感受小渔村的独特魅力,杨鑫强烈建议我去趟乌场港,去看那里至今还保留着的最传统的渔市。

前一天的暴雨使港口的海平面又上升了一节,夹杂着海浪潮湿的腥味。6点,天色尚暗,从周边赶来的鱼贩已经围在港口,脚边放置着巨大的竹笼,都在等着争抢靠岸后第一拨新鲜海鱼。

杨鑫告诉我,乌场渔港的南部海域上有个大洲岛,大洲岛附近是南海著名的渔场,盛产石斑鱼、马鲛鱼、黑枪鱼、龙虾等海产。乌场的渔船一般在晚上出海到大洲岛附近捕鱼,清晨返航。返航的渔民们将大船开到近海,而后再用小船将一筐筐海鱼运到乌场渔港。

当渔船的灯光由远及近,岸上的人群就开始躁动起来,渔船上岸后由人工运输,成筐的海鱼依次排开。鱼贩们迅速聚拢过来,那场景用“抢”来形容更为贴切,十几双手伸向同一地方,大家扯着嗓子就像在吵架。

一个人称重,一个人记账,鱼贩们就把鱼虾装在自己的担子里,仅短短几秒就达成了交易。

我拿着相机挤进去。他们穿着雨鞋,戴着芦苇编织的草帽,挑起装满鱼的竹筐,送到各自的售卖点。在路的一旁,一位妇人快速地分拣筐内的鱿鱼,按个头大小不同放置到各个竹筐内,一辆摩托车在她的身旁停下,男子用长绳将满载的竹筐固定在车的两旁,然后就扬长而去。

一小时后,乌场港恢复了平静。

3

往回走时,我们遇到了身材瘦小、满脸皱纹,五十来岁的老王。老王挑着的竹筐里装着十五斤重的马鲛鱼,杨鑫用当地方言和他交谈,转述说这鱼不是他自己吃,而是走亲戚时要送的礼品,过年送鱼是这里的习俗。

“他自己捕的鱼么?”我问。

“小海哪里有这么大的鱼,小海都快没鱼可打了。”老王叹了口气,他听得懂一点普通话。

老王的家住在夏欣村,靠近小海。虽然觉得有些唐突,但我还是表示能否去村庄里看看,老王爽朗地说:“没问题,去。”

夏欣村离港口8、9公里,走路需一个小时。村口有个小卖部,正值上午十点,麻将声从里面悠悠地传出来,我往里瞅了一眼,有不少年轻的面孔。

“他们没事可干么?”我问。

“他们都是和父辈一起打渔的,一年下来只出海40多天,来回往返油费都要400多,捕的鱼还不够油钱,也有的出去打工,现在快过年了外面也没事可干,就都回来了。”老王一阵苦笑。

夏新村2000多口人,世代是以捕鱼为生,有两个销售的渠道:一是直接卖给鱼贩,二是拿到集市上去卖。老王自己有一条小船,花了他3万多,最近出海了两次,第一次卖鱼卖了100元左右,第二次卖了62元,他不甘心,又趁夜出了趟海。“一个晚上没有鱼,空手而归。”他说的时候,眉头拧成了一团。

老王说起年轻时他们夫妻俩捕鱼,清晨去,下午6、7点归,每天出海超过12个小时。在海上工作一般都是弓着腰的,腰不好,现在也做不了。“把网用力撒出去,再用力拉回来,没有手劲和背力,你拉上几回就没有劲了”。这些年出海,老王更不敢太用力,怕万一腰有什么大的问题,连干活的能力都没有了。

4

当老王谈起家族史时,他深邃的眼睛里,才会闪现出一丝机敏。

1925年,老王的祖先迁徙至此。小海的上源——太阳河,是万宁人的天然鱼仓和泳场。鱼虾多到什么程度呢?老王说民国时期有一队国民党军队在河边炸鱼,手榴弹一扔,炸得河里大大小小的鱼浮满水面,村人说就像将番薯干撒在河面上一样。

在太阳河的下游,有一块肥沃的冲积平原,人们在平原上植水稻。那时候,男的捕鱼,女的种田,鱼多的捕不完,种田却要看天气。太阳河的水流急而大,江河淡水进入小海,再从小海的港北出口流到大海。涨潮时,大量的海水冲进小海附近的农田及江河出口深处,农作物就会受到严重损害。但是那些从上游冲下来的腐殖质,就相当于给农田施了一层厚厚的天然基肥,来年这些基肥会给早稻田带来一次大丰收。

这样的平衡在1972年被打破,那一年,中共万宁县委和革命委员会组织了近5万人兴建太阳河分洪工程,以绝水患。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可土壤的肥力却逐年递减。人们不得不用农药、化肥来维持生产,更严重的是河道被切断,太阳河的下游变得极易发生旱灾。

老王上初二时,家里放弃了种田,仅靠捕鱼为生。可如今小海的污染又使这个家庭重新面临困境,他们一家没有靠在小海捕捞富裕起来,整个夏欣村同样如此。

在乌场,我看见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靠近大海的村庄经济实力强,而靠近小海的居民却整日发愁,即便他们两地相隔不过几公里。

5

阿三的螃蟹也在小海边的池塘养殖。小海的水质污染了,他们不得不进行二次净化。然而,如果不恢复小海的生态环境,周边的养殖也会受到威胁。

当我真正走进养殖区时,才发现这是怎样的一幅情景。

几亩开阔的水塘,水不过脚踝深,它们看起来是闲置的,几头黄牛慢悠悠地从塘里走过,旁若无人。在池塘与池塘相隔的路边,一辆黄色的挖土机正在作业,沟渠的两旁,深黑色的泥土被挖出来,发出一阵阵的恶臭。这样的场景就连杨鑫也极少看见,在与池塘主人简单交谈后,他说:“他们是在请人挖排沟渠,养殖鱼虾的污水没办法及时排出,每隔两年,附近的几个池塘主会联合整改一次。”

“但你知道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指向静止的水沟:“水不会循环流动,污水直接排入了小海。”

在这条水沟的源头,我看见胳膊粗的水管从土壤里伸出来,一团团黑水奔腾直下,那些黑色的不明液体还会像沸腾了一样吐泡翻滚。

不少养殖户都在紧张地进行着清塘的工作,把池底的水全部抽干,然后撒上大量的石灰。

一个男人穿着长筒鞋,站在几米深的池塘内,手拿水枪,疯狂地对塘底进行扫射。水雾升腾,黑色的塘泥在巨大的压力下裂开缝隙,人和土地就像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搏斗。杨鑫解释说:“养殖户用高压水枪将泥土打碎,是在进行翻泥,这就好比种田的土壤需要翻耕一样。”但显然翻的不仅是泥土,它还夹杂着鱼的大便还有死虾的尸体,高密度的养殖方式导致池塘里的塘泥和水质变差,使池塘可供养殖的寿命只有5—8年,之后需要休塘很长时间,养殖户就这样把土地、水质透支掉了。

即使是高密度的养殖,养殖户的收益还是在逐年减少,从全年的收成来看,大多数养殖户都是亏损的。“他们管这叫‘流水’,去年流水好,今年流水不好,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技术,按老套的养殖方式,你没办法跟他们说清楚。”杨鑫说。

大多数时候,杨鑫用当地话同这些养殖户调侃,但养殖户们不愿意多说,他们闷闷不乐。“看到我们走过的那片闲置的空地了么,以前养鱼虾,鱼虾产量不好就试着种西瓜,可西瓜打农药又将土质破坏了,现在它们是荒废的。”

在乌场的上游,政府试图通过旅游来拉动当地经济,但在它的更深处,很多年轻人已经等不到这个好政策的到来了,他们离开村子自谋生路。

土地对他们来说,赚不了几个钱。

几公里开外,更远处的英豪半岛上有一大片还未被开发的湿地,不少白鹭在那里觅食,小海边的草在夕阳下泛着绒光,绿油油的一片,都快让我忘了现在还是冬天。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光下,小海重新变成一面闪光的镜子。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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