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特先生,您真的腐败了?

2016-04-07 13:10:14
6.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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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一来,把船长和重要的船员都卷走了!”我冒雨前往苏黎世的一处山间别墅,去拜访布拉特的私人公关顾问,在他的办公室有一艘木船,他跟我打起了这样的比喻。

这位公关先生当然知道我的来意,那一天距离国际足联召开特别代表大会进行主席选举还有三天。

公关先生说,布拉特正在苏黎世焦急地等待上诉委员会的消息,一纸判文早该来,但知道一定会最后时刻到来,而且都知道凶多吉少,“布拉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为什么这个消息迟迟不公布?我明知故问。“最后一刻公布,布拉特就没有时间再去准备上诉,他们是希望特别代表大会不受到布拉特的任何干扰。”他们是谁?公关先生笑笑,没有正面回应,跟我说起了他的老本行也是做电视的,做了公关之后,独门秘笈就是帮人竞选。2015年布拉特竞选五连任自然有他的功劳。

2月26日国际足联特别代表大会那天,布拉特会留在苏黎世吗?“不会的,我了解他,在过往几个月里,每每特别困难的时候,他都会离开苏黎世一段时间。国际足联大选那天,他会离开的。”

我不再恋战,迅速回去赶制新闻,新闻播出的开头是我当天上午在国际足联门口录好的:“记者向布拉特提出采访请求,布拉特表示要根据上诉答复来决定他的媒体策略。”这是我们之间邮件沟通的真实引述。

2月24日的傍晚时分,一封公告静悄悄地登上了国际足联的官网,布拉特和普拉蒂尼上诉被驳回,但鉴于两人对足球的长期服务等原因,禁止从事足球相关活动的期限从8年减到6年。这样的决定尤其是这样的发布时机,记者们都不会意外,布拉特更不会,但他有奢望,他想解禁复出,他想在国际足联的舞台完成王位交接,这样的奢望彻底落空。我也知道,在大选前专访布拉特的机会也关门了。他的策略只能是离开,安静地离开,悄无声息。

2月26日,阳光照进苏黎世,城头变换大王旗。国际足联特别代表大会上没有杀戮声,有的只是改革、使命和宣言。45岁的欧足联秘书长因凡帝诺说,是足球选择了他,他成为了国际足联历史上第9任主席,最年轻的主席。在那一刻布拉特成为了前主席。

2

2015年5月27日的早晨,由美国司法部门主导、瑞士司法部门配合的抓捕行动,掀起了针对国际足联的反腐风暴,也就是公关先生所说的著名的“海啸”。这个关键的转折点之后,再想接近布拉特,撬开他的嘴,成为极其艰难的事。身为CCTV驻欧洲的记者,不得不承认,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采访太有诱惑力了。

2015年6月2日,在第五次连任国际足联主席之后,他火速辞职,记得当时他的解释是他把球踢出场外,是想要中止某些事态。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可以近身问问他,他指的究竟是什么事?

去年7月中旬,国际足联执委会会议后的布拉特专场新闻发布会,是我亲历的最有看头的一场“媒体审判”。在那个英国喜剧演员充分地演讲了之后,在保安行将把他带走的一刻,他潇洒地抛洒起了美元,卡嚓卡嚓的快门声,留下了美元雨中布拉特的尴尬和恼怒。这一瞬间,在互联网上迅速流传,一刻即永恒。那一刻之前,其实是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有人去阻止的,但是布拉特身边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只有保安姗姗来迟。

我听到了记者席间的窃窃欢喜,在那之后,已经宣布退位的布拉特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密了。

我一直在争取与他的面对面交流。按常规的路子打电话、写信给国际足联要求专访布拉特,已经是浪费时间,我能得到的永远是公文似的回答。即使联系他身边人,那段时间投出去的石头也都掉进了水里。自从那个著名的抓捕之后,布拉特能感到安全的除了本地媒体就是俄罗斯,他需要母语的体验或者有普京罩着。在塔斯社和瑞士本地电视台的采访中,布拉特说,一切都是因为报复,如果2022年世界杯去了美国,2018年世界杯去了英国而不是俄罗斯,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事情愈演愈烈,到了9月下旬,瑞士司法部门启动对布拉特的犯罪调查,起因是布拉特在2011年付给普拉蒂尼的一笔200万瑞朗的酬劳,涉嫌帮助他2011年竞选连任。从那以后,布拉特是否接受采访已经不只是他个人的意愿决定,要考虑律师的意见,对局势的判断,还有选择媒体的影响。

去年12月17日,我去采访国际足联针对二人召开的专场听证会,布拉特的车开进国际足联大门,他冷冷地坐在车里,离开时还是如此。从清晨苦守到夜幕降临,这是记者唯一能拍到的有用信息。第二天,布拉特通过他的新闻发言人公告外界,下周一,他将在老国际足联饭店召开新闻发布会。

对我来说,磕下布拉特专访的转机开始出现。

3

12月20日,发布会召开的前一天,那是一个周日的午后,我决定去老国际足联饭店踩点。那是一家在苏黎世当地很有名的饭店,坐落在苏黎世的半山腰,饭店门前的坡下是密密的葡萄园。宁静的山谷,山下的苏黎世湖,坐在这里用餐,窗外的恬静可以让人暂时忘掉尘世的喧嚣。这家饭店上坡的办公楼,便是老国际足联,布拉特的发布会就要在那里举行。41年前,布拉特进入国际足联工作的时候,这家饭店还只能夏天营业,冬天要歇着,因为没有暖气。

我去饭店的时间有些晚,因为没有预订,不想赶上用餐高峰。餐厅里挂着的都是世界杯的宣传画,这里也是国际足联的俱乐部,布拉特还是这里的主席。我并没有期待在这里能有什么意外收获,但是长年做报道的习惯使然,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提前去踩点。

“这里也是国际足联的俱乐部,布拉特还是这里的主席。”(网络图)

意外真的发生了。

当我正凝神窗外时,感觉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个全世界著名的“腐败分子”,就坐在我前面,隔着两张桌子,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创可贴。一名女子坐在他对面,从背影看应该不是他的女友。

这家餐厅的食物蛮上乘的,布拉特的到来并没有惊动邻桌的人,在这里用餐的人,记者应该就我一个。一个马上要面临宣判的大佬,看来不是单纯享受周末时光的。席间饭店经理不时跑过来说事,布拉特也时不时起身走出去议事。

我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享用光线、山色和食物。

甜点冰淇淋结束,布拉特要起身离开,是时候了,我走过去叫声“主席”,布拉特认出我来。握着他的手,我第一次感觉到它是如此绵软和苍老,这一刻,站在我面前的老人,不再是那个精力旺盛的“皇帝”,不再是那个新闻发布会巧舌如簧的老江湖,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看上去过去10个月里衰老了10岁的老头。

你的脸怎么了?

喔,没事,只是一个小手术。

我说“不管怎么样,你要保重身体”,就这一句简单的问候,布拉特却明显地流露出感激之情。在那一刻,我握着他的手,感受的却是孤单、虚弱、衰老和隐隐的害怕。

我们手握着聊了起来,聊起2004年我对他的第一次专访,此后10多年他多次的中国之行,还有他与CCTV5多年的合作,叙旧其实只是应景而已,我知道,在那个午后,就是我那句简单的问候,一下击中了的老人,坚冰开始融化。

布拉特离开后,我呆坐在餐厅很久,有着莫名的怅然,不为遇见布拉特的意外之喜,倒是为了世事弄人,生出了感慨,突然觉得权欲散尽晚景凄凉,帝王要怎样回归于普通人?踩着落日,我上到坡上去看老国际足联的场地,说句实话,我开始做记者时,国际足联已经发迹了,搬到新大楼去了,而创造了财富神话的布拉特,如今身陷“球监”,除了听证会,平时已不能去国际足联新大楼。

布拉特只能回到他的过去,去召开一场他告别足球的新闻发布会,这有些讽刺,更具讽刺的是他要被他亲手创立的国际足联道德委员会宣判。

该来的终归要来。2015年的12月21日上午,国际足联道德委员会发布公告,宣布了对布拉特和普拉蒂尼的禁令,一个小时之后,布拉特的奔驰开抵老国际足联饭店,在记者的阻截中冲出重围,贴着创可贴、没有刮脸的布拉特,在女儿琳达和新闻官的陪伴下走进媒体“审判厅”。

在那一天,布拉特说了许多声对不起,对不起足球对不起自己。到记者提问环节,我把手举得高高的,布拉特跟新闻官示意让我提问,但是新闻官早就有了属意的媒体,直到第二个问题,布拉特非常明确地要求新闻官“给那个中国女士”。

在此之前,只要我参加的布拉特的新闻发布会,每次都有机会提问,但这一次不一样,布拉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让我提问,我能感到,那是困兽犹斗的他在向我求救,因为我那一句“你要保重身体”, 他认定我不会向他开枪。

一个人要处在怎样的众叛亲离,怎样的虚弱中,才会把一句平常的问候看得如此重?

我的问题缘于2004年我第一次专访他时的经历。我说,11年前你对我说:足球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足球教我们如何去赢,如何去输。这句话对我帮助很大,现在您回过头来,如何品味这句话?

这不是一颗子弹,但比子弹更追他的心。我要他一个态度,一个从足球中学来的态度。

当时布拉特的状态是高度自卫紧张,伴随着间歇性的恍惚,让他回答这个问题,勉为其难,比直面质疑甚至人身攻击更难。布拉特说了一堆,但就是无法直面我的问题。我没有什么遗憾的,提了我该提的问题,他少挨了一颗子弹。

发布会结束后,我找机会采访布拉特的私人公关顾问,问他为什么布拉特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他说,布拉特更愿意觉得自己是个赢家,因为是他把国际足联带到这个高度,把足球带到全球,他最希望得到的是尊重。

尊重,跟“腐败分子”谈尊重是不合时宜的,但在这个当口,争取我要的专访是可能的了。公关先生告诉我,在当天来会场的时候,布拉特还跟他聊起我这个中国女记者呢。在先前种种铺垫聚合到一起时,他答应帮我再努努力,应该没有问题,时间就定在12月底或者1月初,等到布拉特度完圣诞假期回到苏黎世。

果然,布拉特在最难的时候总是要先离开一段苏黎世再回来。

一个看似有转机甚至搞定的专访,却因为圣诞、新年而停摆了。

4

新年一过,我收到了公关先生的来信:非常抱歉,因为听取律师的意见,布拉特停止一切媒体活动,也停了我的工作。

布拉特正处在上诉国际足联上诉委员会的进程中,为了能够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上诉成功,他一切都听律师的,而律师这道墙,我是翻不过去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文章开头那一幕,在海啸中落水的布拉特,最后时刻等来了上诉委员会的“减刑”,并选择了默默离开。

3月10日是布拉特80岁的生日,3月6日,我在邮件中写道,到了80岁了,您是否可以放下一切跟我说说了?两天之后,我收到了布拉特新闻官托马斯的来信,他说布拉特愿意在3月15或16日给我一个单独的采访机会。

一切看似不可能的时候,机会又翩然而至。此后我跟托马斯邮件沟通的都是时间地点布光等专访具体事宜,我们从来没有涉及内容,我觉得,布拉特既然接受了我的专访请求,就不会对内容设限。

这是我第三次专访布拉特,无论前两次的风光在位还是这次的落魄,他都没有要求审阅采访提纲。这次真正让我吃惊的是,他连时间限制都没有提,任我问。而我其实只是想当个倾听者,无意于严刑拷打和针锋相对,我想看到一个放松下来的布拉特,不要剑拔弩张,要如我信中所言,80岁了,可以放下一切跟我聊聊天。

“这是我第三次专访布拉特。”(作者供图)

所以,对于这个磕了那么久的专访,面对这样一个争议人物,我准备的其实是方法,心态,而并不是内容。让布拉特落座,才是最重要的内容。

所以,我们的访谈其实是笑语盈盈的,完全不像是面对著名“腐败分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月26日六点零一分,在因凡帝诺当选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上突然卸下了千斤重担。”访谈的开头,他说起那个瞬间,我感觉他像一块突然松软的蛋糕塌在了座椅里,只有呼吸在起伏。我更愿意相信,他不是在表演,那是彼时彼刻他的真实感受。

布拉特把那一刻记得如此精确,六点零一分,那一刻他卸下了戴了18年的王冠。他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解脱了,从此再也不必为国际足联负责了,尽管我的名字还一直会跟国际足联联系起来,但是不一样了。”

那一天,布拉特在瑞士家中,由女儿陪伴看着电视直播,直播他成为历史,还有部分他的老部下也在身旁。

布拉特又说到生日,他没有吹蜡烛,因为他不想吹熄他生命的烛光。

这样的开场白,都是他坐到我面前时想好的,他需要找到合适的对象和准确的表述。所以我在听,听他放松地说,时不时递个小问题,牵个线头给他,让他展开。我说起那张美元雨的照片,接着说到人们把国际足联和钱联系到了一起,而人们也早就习惯了布拉特就是国际足联,国际足联就是腐败的逻辑,我不提问,我只是阐述现象,布拉特接过话茬,就变成了他倒苦水。

我说你是否能诚实地告诉我,在你任内的世界杯主办权的申办都是公平竞赛?我没有选择刺激的贿选词汇,既然谈足球,我使用专业词汇,公平竞赛。布拉特说,他理解的公平竞赛就是既然参加比赛了,就要准备接受失败,他还有所指地说,这是英格兰人发明的公平竞赛。至于世界杯申办,在他任内的每一届都是政治干预、技术推荐和各方势力挤压的结果,世界杯是不能买的,世界杯是靠政治影响的。

这个专访,只有一个问题是我一定会问的,就是发布会上没得到正面回应的那个。在我的半逼迫的追问下,他绕了很久,最终说:我是赢家,在我的人生中我总是赢家,即使我现在不是赢家,但是我赢得了很多经验,即使我不是赢家,足球赢了。即使我付出了代价,在人生晚年,有了这样的经历和经验,我还是那个赢家。

访谈末尾,我说对不起,我忘了,我应该对您说声生日快乐的。他说没关系,到明年3月9日之前你都可以说。

节目播出前,我剪了两版,一版笑语盈盈,一版针锋相对,笑语盈盈中有逼迫,针锋相对时却彬彬有礼。

5

再去国际足联,坐老式电车6路,到苏黎世山上的动物园那一站下车,步行四分钟便到了国际足联。动物园还是那个动物园,而国际足联已经不一样了。

3月17日的傍晚,依据新近通过的改革章程,国际足联在公布2015财报的时候第一次公布了前主席布拉特的年薪,2015年他的工资整体达到363万4857瑞朗,为了精确这一数字,特用实际发放的瑞朗作为统计货币,而其他139页满满的数据都是以美元来计算。

记者们还是追着不放,那布拉特的薪酬是固定的吗?这跟往年尤其是世界杯年份的收入相比有多少差距?问题一个个抛过来,主持新闻通气会的媒体官说,根据最新的章程我们公布去年的数字,以往的就请大家不要再追究了,即使布拉特退了,也应该对他保持一定的尊重。

那一个傍晚,国际体育仲裁法庭贴出来一则公告:确认收到布拉特的上诉请求,要求解除国际足联上诉委员会于2月16日签发的对他施以的6年禁令。

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收到国际足联的邮件,国际足联道德委员会宣布,正式启动对德国申办2006年世界杯的调查,调查对象包括贝肯鲍尔在内的6人。

一切远未结束。无论国际足联的风波,还是80岁老人对“赢”的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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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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