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挨打,也不愿丢的八百块钱

2016-04-19 17:17:31
6.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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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片在昏暗的路灯光里飞舞,火车站的喧嚣渐渐平息。冷风从电动三轮车门的缝隙刺进来,春草抱紧两臂缩一缩身子。

别的三轮车夫都回家歇了,她仍在等一列九点五十五分到站的火车——这样的天气,出租车的要价会让一些旅客无法忍受,转而投到她的三轮车里来。

呜鸣的汽笛打破雪夜的沉默,火车就要进站了。

二十多年前,春草也是坐着火车从西南边陲的村子来到这里的。那时她才十七岁,看着在外面闯的同龄人成百上千地往家里寄钱,一肚子不甘心和不服气。

她跑到县城寻路子,遇上一个和和气气的陌生女人。女人带她坐上长长的绿皮火车,来到这座北方小城。她被卖给了一个大她七岁、患着哮喘病的男人,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城中村。

“人的命,天注定。谁会想到一出来就回不去了?”这些年,她总在重复这句话。

如今,春草有了三个孩子,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两个女儿在读小学,那些陈年旧事也已变得模糊。

2

隔着凝霜的窗玻璃,春草看见几个旅客的身影从出站口走出来,慌忙下了车迎过去。她拦住一个问:“老板,坐三轮吧,便宜。”又转向另一个:“去哪里啊,我送你,便宜呢。”她的声音一出口就冻结在寒气里,干涩硬生,不带拖腔,让人听来没有一点热乎气儿。

人们从她面前侧身而过,有的寻了出租车,有的拍拍身上的落雪,钻进了来接站的私家车里。

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了。前几年城里到处都盖楼,打工的、跑业务的人来人往,这辆电动三轮车每月能给她带来三千多块的收入,去掉两百电费,也足够支付家里的开销。

从去年起,三轮车越来越多,坐的人却越来越少,她挣不到几个钱了。

春草坐回到三轮车上,打算收工,忽然听到有人敲车窗。

这是个车夫们不愿意拉的那种青涩后生——两手插在裤兜里,没有任何行李,脖子像没骨头样地向前吊着,眼光直愣愣不避人,一副不着四六的样子。他要去南环路。

春草从不挑拣乘客,况且这个年轻人的神气有点儿像自己的儿子,也就同意拉他。待年轻人上了车,春草一眼瞥见自己早晨放在驾驶座位旁的那个布兜——里面有八百块钱。她原计划去给三轮车换一块新电瓶,不巧今天车行里的师傅生病请假,没换成,钱就一直在兜里放着。

这时候收起布兜似乎不大礼貌,也可能反而让人注意,春草没有动。

3

南环路切过城市边缘,接邻着田地和树林,一路黑沉沉的。她有点后悔了,便又安慰自己:这个年轻人和儿子差不多大,能坏到哪去?

儿子的事她却不敢想。

十几岁辍了学,就和一帮朋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混,喝酒、打架,追女孩,却从不好好讨个老婆。但也不能全怪他,春草又想。现在这日子,不要说去城里买楼,就是在自家宅上起座屋,也得花上十几万。家里哪来那个钱?

儿子十八岁时,结识了一个理发店的女孩,还帮她出头打了人。对方伤得不重,可在打斗时,那人的手机掉在地上,儿子捡起来揣进了自己的衣兜。最终被以抢劫罪判了八年。

审判前,别人劝春草请律师或者找门路送点钱,她说,“他做的孽让他自己担,该怎么判怎么判。”

终于等到去年,儿子因在“里面”表现良好提前出狱,可找了几份工作都做不长,还是混。不久前,他又为了“兄弟情谊”去打架,伤了人,别的参与者都是行政处罚,他因还在假释期,又被关了进去。

“里面”还得花钱买日用品,春草汇过去六百,狠着心说,“再要没有了,我这一家子还得活,闺女还得上学。”

4

雪还没停,在车前的灯光里凌乱地飞,路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对面驶来一辆汽车,雪亮的大灯照得春草看不清路,只得越发小心地向前开。那年轻人也不催促,安静地坐在她身后。

一路上,春草和年轻人都没言语,三轮车嗡嗡地运行,玻璃挡风上的雨刷机械地来回摆动,窄小的车厢里充满令人不安的沉默。春草想找句话说,却张不开嘴,只得横了心前行。

春草早就认了命,可孩子个个让她揪心。

第一个女儿是春草自己想要的,她在这里一个亲戚都没有,多个孩子心里踏实些;第二个是意外怀上的,两个都超生,没户口。到了上学的年龄,学校里不收“黑孩儿”,一家子闷在屋里发愁。

春草踏上三轮车就奔了办事处。办事处有一大摊子事儿,连卫生都得管,里面的人个个愁苦。她的口音又让人半懂不懂,都听不进她的话。况且,按政策也不该给两个超生的孩子办户口。

她回身找了家律师事务所,一位律师免费帮她写了申诉材料,递了上去。

盼了几日,没人打春草那个写在材料末尾的电话号码,她又驶着三轮车去了办事处。急急地问:“我那状子您们都看了吗?我孩子一辈子的事儿,您给落了户吧。”对方答说:“什么状子,找不到了。”

春草一阵心火上来,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厉声说:“我没文化,不能让我的孩子再遭这份罪。户口我死活要办!”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一个管事的起身去文件柜里找,还真留着。那人认真看了,叹口气,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保健院院长的,让去找他开出生证明。

事情就这样办妥了。

驶出办事处大门的路上,她载到一位去汽车站的客人,到站时忘了规矩,将三轮车驶进了禁停区。车站保安支着膀子冲过来,不由分说拿走了车上的一只备胎。

春草跟到保安室,央求说:“大哥,把东西还我吧。我一天挣不了这个车胎钱呢。以后再不敢停这里了。”保安因为三轮车乱停被车站上罚过款,愤恨地吼:“你们这些烂人,说多少回都不听,非得觉着疼才肯守规矩。”

春草压不住心气,回嘴说:“我们靠力气挣钱,哪里烂了?你也不过是个看门的,也就能欺负我们吧。”

保安突然跳到春草面前,左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右拳向她的头脸猛击。她拼命撕打,却怎么也挣不脱那只粗壮的手臂。回到家,大女儿问:“妈,你的脸怎么啦。”她说:“没事,撞了车——你和妹妹的户口可以落下了,你们能去上学啦。”

5

三轮车转上了南环路。

这是一条新修的公路,穿过城市南端,同时也是省道的一部分,白天可以看到路两边精心栽植的草木。而此刻只能看到窗外一团团树的黑影迅速倒移,身后的年轻人依然默不作声,她的脊背慢慢潮湿起来,粘住了贴身的衣服。

到了年轻人指定的地方,春草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等着收钱。忽然听到身后啪嗒一声响,车身猛得一震,年轻人已经迅速打开车门,跳下车,飞快地跑进路边的树林里。低头看去,那装钱的布兜已经不见了。

春草加一把电力,掉转车头,冲出公路,追进了树林。车灯照出一片不大的亮光,四围一片黑暗。

“三轮车越来越多,坐的人却越来越少。”(网络图)

她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愿丢这八百块钱。

村里的机井距离她家田地太远,只好与相邻的几户人家凑钱打了一眼,又买了电机,每家要出几千块。因为天旱,水位下降不少,抽上来的水流又细又慢,电表里的数字却蹭蹭地往高里跳。

更让春草不安的是,三轮车生意恐怕做不长久了。市里已经开过好几次会,穿制服的后生在街上没完没了地加班,狠了心地罚。

她想不出别的挣钱门路,要去捡破烂儿。公公拍着桌子骂:“我孙子还没成家,你去做拾荒婆,哪家的闺女愿意嫁到咱家!”

春草不管不顾地驾起三轮车上了路。由于很多三轮车都不敢出来跑了,那天生意格外好,她渐渐放松了警惕,直到看到穿制服的人时,想掉头已经来不及。

那人一手指着她的车,一手提着橡胶棒,走过来一下就捣破了车窗,碎玻璃哗啦啦溅进车厢里。春草捡起其中一块就朝腕上划,本意是要吓一吓对方。砸窗人急忙伸手夺她手里的玻璃,两下使劲一拉扯,那块玻璃的锐尖就在她的左腕上犁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他们扶着她去医院,缝了十几针。医生让春草住院输液,她不同意,只拿了些消炎药就离开了。

第二天,春草照样去出车。客人见她的手臂吊着绷带,摇摇头不敢上车,她就撤了那误事的绷带,藏起左手,坐在车里招呼人。那只手后来发了炎,肿起老高,过了很久才平复。

6

春草跳下车,雪没过脚踝,浸湿了鞋袜。

一串脚印通向林子深处,但她不敢再往里追,就扯起嗓子冲着那个方向大喊:“小伙子,你出来!我知道你缺钱花,车钱我不收你的啦。你把我的钱还我,兜子里还有我的身份证,还有我给孩子买的感冒药。”

没人应答,只有树枝在风里吱呀作响。

又喊:“小伙子,出来吧,我不为难你,不报警。”这次回应她的,只有林子边上院落里的狗狂吠声。

春草平日里总说,天底下没有坏人,都是钱闹的。她见到一个空饮料瓶子都捡起来攒着卖钱,可是客人落到她车上的东西从不昧下——三个智能手机,一个女孩包里的一千二百块钱,都归还了原主。

此时的春草站在黑森森的树林里,顶着几片雪花呆了片刻。她想起自己的家乡,那里是从不下雪的,夜晚也不会这样冷;那里有重峦叠障,层层的梯田,和漫山遍野的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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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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